【作品提要】
卫国战争的最后几个月,村子里古斯科夫家丢失了一把老式斧子。这个不祥的预兆引起了一家人的注意。果然不久前古斯科夫的儿子在前线受伤,治愈后本应重返前线的他却潜回故乡,当了逃兵。斧子就是他拿走的。安德烈深知逃兵是要受到惩罚的,所以不敢公开露面,躲到对岸无人住的房子里。他的妻子纳斯焦娜猜到是丈夫回来了,安德烈不许她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纳斯焦娜感到不安、羞愧、有罪,但她没有揭发丈夫,相反可怜、同情他。尤其是多年不育现在却怀孕之后,她更感到愧对同村姐妹,因为她们的丈夫有的已牺牲,有的还在前线作战。她开始疏远大家,但内心斗争很激烈。战争结束那天,村里开会庆祝胜利,她的感情更加复杂,她为反法西斯的胜利而高兴,但更感到无地自容。终于乡亲们对安德烈的下落表示怀疑了,当纳斯焦娜准备渡河去会安德烈时被人跟踪,她羞愧交加,在绝望中投河自杀,安德烈闻讯后逃往深山。
【作品选录】
的确,该怎么办呢?幸福固然是幸福——而且又是什么样的幸福啊!——但是如果来得不是时候,又有什么幸福可言?过去她对幸福望眼欲穿,可是幸福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而现在,当她处于这样一种境地时,幸福却偏偏露面了,这是为什么?要知道她不是寡妇,然而也不是有丈夫的女人,她既不知道今天算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明天会成为什么人。对纳斯焦娜来说,一切都给搅乱了,发生了错位,颠倒了过来。她自己当然很清楚,除了丈夫,她从来没有跟任何男人在一起过,可是村子里大家知道的却不是这样——别人只知道她已经有四年光景没有见到丈夫了。这么说来,莫非是风给她吹来了这个幸福?要是能把这事推在风的头上当然很好,可是行不通,必须另找一个活人,但既然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何必硬要去找呢?干吗要把罪责推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去呢?而真正存在的那个人却又不能说出来。
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套,乱成了一团,然而以后还会更加混乱。
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也许她徒然辗转不安,白白自寻烦恼?女人的身子什么样的变化都可能发生,显然不可能一有什么变化就吃准是那么回事。而她却才有一点影儿就张皇失措,也许这是毫无必要的吧?既然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
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好一点,——是现在有,还是根本不要有?如果能让她选择的话,究竟选哪一种好呢?——怀孕好呢?还是永远盼不到这一天好?
她跑来找安德烈,就是希望跟他一起哪怕把所有这些问题稍稍弄弄清楚也好,作出个决定,让她多少可以放下心来。直到最后一分钟,她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谈出来,还是等到充分确定后再谈,眼下她偎依在他身边,打算先暖暖身子,定下心来,鼓鼓劲。她所求不多,只想在这个与她休戚相关的人身边多待一会儿,这个人看来正在把她从大家身边引开去,越引越远,以便把她只留给他自己。可是除了他,她又能去指靠谁呢?又能从谁那儿获得慰藉呢?
于是她还是谈了出来。可是听着他这种语无伦次、得意忘形的絮语,她就后悔不该说出来。他竟会这样来看待这件事的意义,是她所始料不及的。
“那么我呢?”纳斯焦娜从铺板上撑起身子,问。“我该怎么办?我可是生活在大家中间的呀,难道你忘了?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去对他们说?我该对你的母亲、对你的父亲说些什么?他们一定会查问,会追究是怎么一回事的。”
这是个明摆着的问题,又非常迫切,可他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想到。他站起来,随即又坐下,惊慌不安地盯着她。
“不知道,”他耸耸肩膀说。“管它呢!”
“你可以不管,你反正是一个人在这儿。”
“你说什么呀,纳斯焦娜?你难道不觉得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可是现在叫我怎么办?我能把自己藏到哪里去呢?要知道这种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看出破绽,就会露馅的。”
“你可记得,这事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多少年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仍然什么也不愿意去理解。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安德烈?你干吗来说服我呢?难道当初不是我通宵祈祷,希望能给你生个孩子吗?我什么也不求,只求能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为你传宗接代。难道不是我最担心自己不能生儿育女吗?要怪也只会怪我,不会怪别人的。不是连你也怨我,认为是我不行吗?我的日子比你难过得多,我在大家眼里成了骗子、窃贼;公公和婆婆生下了你,指望我也能生儿育女;你娶我做妻子,也指望的是这个。可我呢——瞧,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好像我这人骗取了别人的位子,窃取了别人的幸福。我无数次地诅咒自己——这个你是不知道的。要是有可能的话,我早就悄悄地离家出走,或者投安加拉河,好让你再讨老婆。是你自己不让我这么做的。后来就打仗了。而你却问我:‘你可记得?’我不记得的话,还有谁记得?现在高兴得想唱歌跳舞的不是我,又是谁?我好像是重新降生了。天哪!可是你呢,却只能当作没有你这个人,没有你这个人,安德烈,没有!”纳斯焦娜呻吟了一下,挥挥手,仿佛要从身边赶走这个头发蓬乱的傻乎乎的幽灵。“你不许我对任何人哪怕偷偷地提起你在这里。好吧,没有你这个人就没有你这个人吧,我现在不会讲出去,将来也绝不会讲出去。这个道理我明白。不过既然这样,那么连孩子——如果他出世的话——也就不能算你的了。算谁的都行,就是不能算你的。没有你这个人,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你不在家,我用衣裙裹着个孩子回去,你的父母会感谢我吗?会可怜我吗?是啊!要是他们知道你已经死了,那倒好办些,说不定有人会谅解我,不至于劈头盖脑地责怪我了。可是事实上,人们认为你是随时都可能回到我身边来的。而我呢,在等待你回来的日子里却干了些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连最不要脸的畜生也可以随便说我的闲话——那也不奇怪,罪有应得嘛: 瞧你,干的好事。要我一个人拖着这份累赘去招架人们的指责,可真困难啊!安德烈,我怕招架不住!”
他默不作声,苦恼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角落。他沉默了很久。纳斯焦娜起初感到有些不自在,后来则为刚才自己说的话感到恐惧了。她这番话等于是说她不愿意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此刻的确是最最关键的时刻的话,那么小生命正刚刚开始,既可能继续存在下去,也可能窒息而死。只要她不愿意生,就什么也不会有了,一切全可以由她做主。有孩子——不好,没有呢——也不好。但是不把孩子生下来,她可不愿意,不愿意。她觉得要她去承担这么一副重担——放弃她自己期待已久的希望,她办不到,也太可怕了!她但愿这事以后再也由不得她了,但愿已经成为事实,无法再作丝毫变动了。
“安德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抱愧地补充说,指望他能开导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慌了手脚。”
“纳斯焦娜,命中注定的事,你再逃也逃不了,”他终于开口回答。“不管你怎么违背它,它还是我行我素,”他忧郁地、深信不疑地苦笑了一下,好像他在这方面比别人更有体会。他又沉默一阵后,一面捋着胡子,一面继续说下去,语气变得坚定、凶狠。“是命运把我从战场上撤下,派我到这里来的。是命运做的主。命运硬派我到这儿来,或许就是为了在我临死以前好让我们俩还能再见上几面。你以为我像荒山老岭里的野兽一样躲在这里,日子好过吗?嗯?好过吗?他们在那边作战,我原来也应该在那边,而不是在这里,你想我这种日子会好过吗?我在这里学会了狼嗥。你要听吗?我学给你听。”没有等她同意,他就站起身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口,打开门,向前探出身子,但没有立刻嚎叫,而是先开始呜咽,仿佛在调整音调,等调整好了,他就拉长声音,开始尖利地、哀怨地、凄厉地嚎叫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好似一把尖刀在宰割着人。纳斯焦娜吓得跪了起来,双手抱住胸膛。安德烈猝然停止这种非人的声音,关上门,干咳几声,重又走了回来。“像不像?”他问,接着就自己回答自己:“很像。你听见这种声音的时候,你要知道,这就是我。我在这里早就把狼都吓跑了。大概所有的狼都跑到你们对岸去了。瞧我想出了多么好的消愁解闷的办法!你以为我是无聊才学狼嗥的吗?不,纳斯焦娜,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另有原因。是由于日子过得太快活啦。你干吗要把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夺走呢?你就不能让我多少没有白回来一趟吗?就不能让我总算没有完全白受这份耻辱吗?你把这事告诉了我,逗弄了我一场,却又要把他夺走。这样的话,我就更受不了啦。你生下他,我就算没白活一场了,这是我最后一个指望。你听我说,这是我最后一个指望,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我活了一辈子就做成了这么件事。人家不知道让他们去,但是我的亲骨肉知道他是我的骨肉。将来也只有这个亲骨肉才会记住我们。”
“可是要知道,也许还没有他呢,”纳斯焦娜无力地反驳说。“我说过了,还不一定,还要等等再说。”
“要是没有,那也没话好说。如果有,就留下,别毁了他。救救我的灵魂吧!你要答应的话,我心甘情愿明天就去死,再也不来打扰你,别的事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根本不要你去死!你在说些什么啊?!”
“咱俩厮守在一起的日子有四年,不管是好是歹,反正是守在一起。后来就是四年战争,虽说相隔几千里路,可是始终有一条线把我们牵在一起。难道都是一场空?都是白过的?我们的夫妻生活什么也不能留下?你还要活下去,你还年轻漂亮,但是那八个年头是无法叫它们回来了,已经过去了。不管你今后的生活怎么样,反正在你的生活中曾经有过我这么个人。你难道能把我从心里一笔勾销?多少妇女在战争中拉扯着一大堆孩子,可你连一个也不愿意要。要是他早就出世了,在战前就出世了,你拿他怎么办呢?”
“我难道不想要吗,安德烈?!我难道不想要吗?!想要,你干吗要冤枉我?干吗?”
“当初我打前线回来,你知道我是开小差回来的,你并没有拒绝我,并没有撵走我,并没有告发我,而是救了我一条命,——没有你,我大概早完蛋了。你明明知道你这是在冒多大的风险,可是你甘冒这个风险,一点也不害怕。谁能料到,现在,当咱俩已算不得一个家了……这算什么家呀?……一个家掰成了两半,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却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总算做成功了男子汉该做的事。这样我总算没有白活。那还用说吗?!过去,你只消顾到一个方面: 安加拉河右岸的人们。可现在却要顾到两个方面: 那边的人和我。这两个方面是没法把它们连在一起的,除非等安加拉河的河水干掉。当然,我说说容易,用不着我去腆着个大肚子。我的事只是躲在这里,等死罢了。”
“别说了,安德烈,够了,别说这种话了。”
一阵冲动过去了,安德烈坐到铺板上,仰面躺下,让气喘平息下去。不过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怨气还未发泄完,所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讲了起来,但语气已经比较平静、缓和了,因为主要的东西他刚才已经都讲了。
“你怕人家说长道短……睬那个干啥!人就像一群狗,谁在什么地方乱动一下,他们就会汪汪地叫起来。叫了一阵也就不叫了——又等下一回,看谁有什么把柄落到他们手里。当然人们会指着鼻子骂你——这是免不了的。人嘛,就是喜欢叽叽喳喳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只要能指着你的大肚子讲几句坏话,连饭都会忘了吃。让他们去讲,去过把瘾吧!人就是有这么个毛病,非得找个人说说他的坏话才过瘾。他们不这么做,一天也活不下去。你就别吭声,做你自己的事,别去睬他们,很快他们自己就会觉得没趣的。等过几天,轮到议论别人了,那时候你就会被看作是跟他们一起的人了。这种事难道还新鲜吗?今儿你为了啥挨人家骂,过了一阵子,人家还会为这事倒过头来夸你呢。这些人啊……要是让他们自己也碰上这种事,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呢。别去听人家讲的,要听你自己的。你自己心里反正明白。你在任何人面前都问心无愧,他是你同亲夫生下的孩子。就凭这点,你就能忍住气,就能顶住人们的责难,是的,就凭这一点。当然你今后的日子不会轻松,但现在难道就轻松吗?”
“我并没有抱怨。”
“还用你抱怨,这不是明摆着的。”
他们没有注意到窗上的玻璃已经不再颤动,过冬小屋里在入暮前先亮了一会儿,过后就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暮色之中。大风已过去,只有那些离了群的旋风,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扑到这堵或那堵墙根前,随即也平息了下来。炉火熄了,炉身变得黑幽幽的。
安德烈停止说话,站起身来,堵上烟道,免得热气从烟囱里散发掉。他向窗外瞟了一眼。从山上吹下来好多的雪,几乎积到齐玻璃窗那样高。树干上粘满了湿漉漉的一层雪,风力虽已大减,但在低垂的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中,仍不时有破棉絮般的乌云,互相追逐着奔向前去。
纳斯焦娜转过头来,注视着安德烈。他走了回来,又在她身边躺下。一切都和刚才一模一样,但是他毫无必要地站起身来这个举动,表明对于他们两人来说: 刚才讲的那席话,现在没有必要再进一步讲下去了。的确还需要等待。免得像那个唠叨不休的婆娘,尽说空话: 哎哟,要是我生了个孩子的话,而这个孩子又生了病的话……该说的话安德烈都已说了,纳斯焦娜也都听到了——这就行了。得耐着性子等一等,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见分晓了。
纳斯焦娜轻松地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免得惊动安德烈,伸了个懒腰,以驱散浑身上下一种疙疙瘩瘩的肿胀难受的感觉。她往往这样: 只要稍有惊骇,或者略一受刺激,就会觉得仿佛有一些敏感而难受的疙疙瘩瘩的肿块从身体内部涌到皮肤表面上来,而且过后还不是一下子就能轻易地消失的。这些疙疙瘩瘩的肿块是她精神上痛苦的反应,哪怕只是一点点痛苦。
她一直提防着,怕安德烈会糊里糊涂地把他俩之间那个并未明讲出来,因此也是脆弱的、不牢靠的默契给冒冒失失地破坏掉。
他动了一下,她赶紧屏住气息。
他突然又讲起话来:“已经很久了,是两年前一个夏天的事,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做了个梦,梦见了你,”他停顿了一下,等她适应话题的转变。“梦里的事都跟真的一样,我们部队的驻地,还有和我一起战斗的人全都活龙活现,连我躺下睡觉时四周是什么样的,梦里也是那个样子。我梦见我自己躺在那里,这时打小白桦树边——驻地不远的地方确有一排小白桦树——有个小姑娘向我走来。我好像根本不认识她,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连衫裙,瘦得连风都吹得倒,打着光脚板,没有一点像你的地方,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是你。”
“我过去就是这个样子,”纳斯焦娜惊讶地证实说。“那会儿我还没有嫁给你,你还不认识我哩。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男孩,对吗?”
“对,头发剪得很短。”
“是我。”
“这不就怪了吗?既然你这副样子我连一次也没有看到过,怎么会这样活龙活现地梦见的呢?”
“不知道。也许是我讲给你听过。反正我过去就是这个样。是我。”
“就是嘛,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是你。那姑娘走到我身边说:‘你干吗待在这里不回去?我拉扯着一大帮孩子吃苦受累,可你呢,天塌下来也不管。’我问:‘什么孩子?你哪来的孩子?你干吗要吹牛?还是给我回去看看吧,你到底有没有孩子?’她就走了。”
“她就走了?”
“她好像听了我的话,就走了。可一会儿又站在我旁边了,又像第一回那样,傻里傻气地唠叨说:‘我拉扯着一大帮孩子吃苦受累……’这下我可恼火了,回答她说:‘快回去,别再来纠缠我,你连一个孩子也没有。’她好像明白过来了,想了一下,转身走了。而且我在做这个梦时,好像并没有睡着,明明都在做梦了,却还拼命想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闭上了眼睛,却照样能看见她又从那排小白桦树那边朝我走来,来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这一夜她可把我折腾苦了。”
纳斯焦娜听到这里,突然觉得她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起来,她略微欠起身子,连自己还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她问的,就脱口而出地问道:
“结果呢?结果你怎么跟她说的?最后一次是怎么说的?”
“记不得了,大概还是那几句老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应该可怜她,不该跟她顶嘴,”她的声调顿时变了,变得低沉,凄然。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知道她求了你那么多次。”纳斯焦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一面仿佛在历数她所看到的东西似的,说:“你们那边还放着好多大炮。而在洼地里,我就是打那儿走上来,走到你身边的,还停着好些汽车,全是草绿色的大卡车。你睡在毡鞍垫上,军大衣上面还盖了油布,你睡在尽边上,挨着你睡的有三四个你的同志,我就是打你睡的那边走过来的……”
他撑起身子来,一眼不眨地望着她,问: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做了这样一个梦。只是从我这方面做的。真想不到!”纳斯焦娜吃惊得愣住了,一边侧耳倾听,听听她心里是不是会有什么声音悄悄地提醒她: 该不该把这件事说出口。两个人都做同样的梦——她有生以来还从没听说过。这看来不是一般的梦,而是会应验的梦兆。这场梦的意思已经十分清楚,用不着费脑筋去猜。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忆着说,同时准备随时闭口不谈:“是个老大娘指点我的。什么样的老大娘?哪怕打死我也记不起来了。她指点我说,上他那里去告诉他孩子的事。如果他认了,答应了,那事情就成了,如果他不认,那你就坚持要他认。于是我就去了。你怎么也不肯认。我走了,又转回来,走了又转回来。可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劲地说: 没有,没有。我想暗示你一下,却又不能。你对我发火了,一次又一次把我撵走。最后一次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我记不起了。只记得我这次走到你身边时已经不是做闺女时的打扮,而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想让你开开窍。我是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来找过你的?”
“是的。”
“你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不记得,忘了。”
“你总该说过些什么吧?”
“大概说过些的。”
“瞧你!最最要紧的事却叫你给忘了!”纳斯焦娜忍不住责怪起他来。“你就认下来,或者退一万步说,不做声,有啥难的呢?要是你当时认了,今天也就不会这副样子啦。”
“怎么能什么梦都相信呢,”他信心不足地反驳说。
“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梦。是两个人做的一模一样的梦。而且很可能是在同一天夜里做的。也许那是我的灵魂来托梦给你,所以才那么活龙活现,一模一样。”纳斯焦娜还不死心,抱着一线希望继续追问:“在这以后,你一次也没有再梦见我抱着孩子来吗?一次也没有吗?你好好地回忆回忆。”
“没有,一次也没有。”
“会不会忘记了?这场战争……打得这么厉害,把什么都踩了个稀巴烂,使你忘了也难说。”
“不,真做过这种梦的话,我大概不会忘记的。我不是清清楚楚记得你怎样来探望我的那个梦吗?整整两年一直没有忘记。”
“算了吧,那个梦结果怎样,还不是叫你给忘了?现在怎么才能猜得出呢?”
“那个梦八成是没有结果的,什么结果也没有。命运特意把结果留给了我们。让我们俩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生活中看到结果。等到有了结果,那时候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全都无所谓啦。”
“你现在怎么开口闭口总不离命运,过去,我好像没听到你提起过命运嘛。”
“到时候你也会这么说的……”他苦笑一下,下意识地点着头说。“你也会的,还来责怪我呢,一旦命运在你脚边,寸步不离地缠住你,把你收拾得乖乖的,爱怎么摆布你,就怎么摆布你,你也会这么说的。”
“我可不是存心要责怪你,是无意中脱口说了出来。”
说罢,纳斯焦娜不由得向安德烈的脚边瞟了一眼。
“而现在命运又把你撵来,跟我一起套在一辆车上,”安德烈这话又像是吓唬她,又像是怜惜她。“我倒要瞧瞧,看你怎样从它的罗网里挣脱出去。”
“干吗我要挣脱出去?我要跟你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
(吟馨、慧梅 译)
【赏析】
苏联评论家奥普恰连科曾这样概括拉斯普京的创作:“他无疑曾向肖洛霍夫学习了大胆正视生活,向列昂诺夫学习了一下子从几个角度看现象,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学习了看到灵魂深处,而向蒲宁学习了极其简洁又十分明确地把它们勾画出来。但是给他带来荣誉的是他自己看到的和表现出来的东西。”《活下去,并且要记住》就是这样一部力作。
苏联文学史上有关苏联卫国战争的作品不计其数,而且不乏优秀之作。拉斯普京却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把笔墨固定在了战争即将胜利的最后一个年头,聚焦到了一个叫做安德烈的普通人身上。
如果没有战争,安德烈大概可以本分地过一辈子,他勤劳,不喝酒,对人还有同情心。可以肯定地说,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但是,战争打破了所有的平静,他的灵魂失去了平衡,直到最后走上了不归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潜藏起来,当了逃兵。在节选的文字中,从安德烈的口中,我们可以反复听到一个词语: 命运。“命中注定的事,你再逃也逃不了。”这就是安德烈给自己的理由。是命运选择了他,还是他选择了命运?
安德烈从战争里存活下来了,但是,从他当上逃兵的那一刻起,他在人格上,就被宣判了死刑。他仅仅是活着,但是,却失去了真正的生命,既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未来;既不能活在人群里,又没有勇气离开人间。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曾经生活过的、强烈地渴望过的土地,过着人非人、鬼非鬼的生活,“朝着原始森林发出凄厉哀求似的狼嗥声”,静寂,凝滞。
这部小说发表后,在苏联国内激起了评论界的强烈兴趣,并一度引起争论。这其中,有一种意见认为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消极的形象——逃兵的形象”,属于逃兵文学。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比安德烈更具有艺术魅力的人物形象。她就是作者用心灵去赞美的纳斯焦娜。正如拉斯普京明确表示的那样,“我一动笔就一心要表现这样一个妇女,她富有忘我的自我牺牲精神,心地善良……”“在我的脑海里先产生了纳斯焦娜的形象,然后围绕她出现了……纳斯焦娜的丈夫——安德烈”,“我写的不仅仅是,而且主要不是一个逃兵……而是一个妇女”。
纳斯焦娜是个俄罗斯农村劳动妇女,她勤劳朴实、富有同情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她深爱自己的丈夫,当她发现丈夫逃回来以后,虽然在妻子的本分和公民的义务之间彷徨过,但最终还是宁愿背负着重压,和他一起共同承担。从节选的文字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她一直处在这样的矛盾冲突里,她羞愧、内疚,但又大胆地承担着一切。“她跑来找安德烈,就是希望跟他一起哪怕把所有这些问题稍稍弄弄清楚也好,作出个决定,让她多少可以放下心来。直到最后一分钟,她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谈出来……”当多年不孕的她,竟然奇迹般地怀孕的时候,她的这种矛盾达到了一个顶点。“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安德烈?你干吗来说服我呢?难道当初不是我通宵祈祷,希望能给你生个孩子吗?我什么也不求,只求能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为你传宗接代……”面对着夫妇俩渴望许久的新生命,她想选择,但又无法选择。无论走哪一条路,她都要背负罪名。善与恶、灵与肉的搏斗不间断地撕裂着她的心,她被由此产生的惶恐完全控制。结果,她对丈夫只有一句话可以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她大概只能想到,死,是最好的解脱。
这一切都归因于什么?在节选的文字里,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命运”。“命运特意把结果留给了我们……”安德烈面对着妻子的挣扎,最后只得出了这个结论。无论是对这个懦弱的男人,还是这个故事本身,命运好似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人生显得多么无奈。安德烈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责任,不说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祖国的责任,哪怕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责任,都完全抛给了看似无法控制的“命运”。
纳斯焦娜死了。安德烈却没有死,他活下来了。逃兵到底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无论在什么时候,军法都是神圣不可以侵犯的: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由于你违背军人天职,由于你的懦弱,由于你的叛变,你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安德烈却没有结局。他听到河上的喧嚣和人们呼唤纳斯焦娜的名字,像狼一样蹿进原始森林,而作者的声音“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似乎尾随他而去。
活下去,到底要记住什么?
人皆有血肉之躯,爱情、亲情、乡情是人之常情,在战斗中拼杀了4年的安德烈和许多普通人一样,厌倦打仗,厌倦孤独,思念妻子,思念家人,渴望和平,渴望幸福,征战多年的安德烈从医院逃回家中是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当他知道妻子怀孕、战争已经结束后,依然迟迟不敢站出来,那就是他的人格缺陷了。就这一点而言,他是一个彻底的逃兵,一个逃避责任的逃兵。
最后的惩罚没有仅仅落到安德烈一个人的头上。作者还要在这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身上挖掘出更大的悲剧力量,表现因为安德烈的堕落、犯罪而使妻子无颜留在人世的道德上的后果,让人们从纳斯焦娜的爱和痛苦,乃至最后自杀的真正悲剧里,认识到安德烈的深重罪孽。
奥谢特罗夫在对拉斯普京的访问里有这样的话:“一个人如果践踏了公民义务,企图苟且偷生,他就会为此把自己置于生活之外。他背叛战友,这样他就背叛了周围的一切,甚至他的妻子,他最亲近的人,即使她具有罕有的人性也不可能拯救他……”
拉斯普京后来自己也说:“现在没有什么问题比造就高尚的、无愧于时代的、有道德的人更重要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子孙们是可以从先辈那里有所继承的。”
从安德烈和纳斯焦娜的悲剧中,我们看到人性的悲哀,更看到战争这个根本的因素。拉斯普京没有亲历过战场,他没有仿效五六十年代的苏联作家,对战争做一个全景式的描写,但他却一步一步十分真实、令人信服地描绘了活生生的安德烈和纳斯焦娜。安德烈对着荒野的嚎叫,纳斯焦娜坚定的眼神,都能带给我们强烈的震撼,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战争的残酷,还有战争里真切的人性以及战争和政治对人性的异化。
(纪 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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