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内海文三是一个在明治维新中失去了特权的下级武士的儿子。他早年丧父。为了求学,他将老母留在故乡,自己只身来到东京,寄宿在叔叔园田孙兵卫家。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学校毕业后,成了一名政府机关的办事员。文三天性懦弱,但却是一个有上进心的正直青年。他对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官场生活极为厌恶,对上司不肯卑躬屈膝的他,终于被免职。在这之前,文三与叔叔的女儿阿势有着心照不宣的恋情。阿势的母亲阿政也从中斡旋,极力促成二人的婚事。可是,一旦文三被免职,周围的一切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婶母阿政开始对文三指桑骂槐,阿势也见异思迁,逐渐疏远了文三。在文三被免职的同时,缺德少才的同僚本田升,因善于对上司阿谀奉承而晋级加官。后借机挤进园田家,讨取阿政的欢心,与阿势打情骂俏。本田升与阿政时常一唱一和,当面肆意羞辱文三,企图把他挤出园田家。文三在愤怒中也曾动过离开叔叔家的念头。但他由于内心的软弱,又眷恋着阿势,只得忍辱栖身。后来爱慕虚荣的阿势遭到本田升抛弃而精神失常,文三为此整日里不知所措。
【作品选录】
第五回 难打的如意算盘
文三从梦里被女用人唤醒了,他茫然地转过脸来一看,早晨的太阳光已经斜照到纸门上。刚想到“哎呀,可睡过时间了……”紧接着“撤职”两个字就涌上了他那苦闷的心头。……他无可奈何地翻身起来换上了衣服,连被子也顾不得叠,就把牙刷往嘴里一塞,鼓着腮,把那条旧毛巾往腰带的前边一掖,慌忙地走下楼去。也许是听到文三的脚步声了,从里面屋子里传来阿政的声音:“文三,你还不快一点,可要晚了!”这句话虽然并没有什么刺耳的地方,可是文三的心里却不禁噗通跳了一下,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幸而这时候文三嘴里含着牙刷,就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话就支吾过去了。文三匆匆地洗完脸,就到屋里坐下吃早饭,因为心里难过,连筷子都动得慢了,每天吃三碗饭,今天只吃了两碗就再也吃不下了。平素吃完饭总是把餐盘往前一推了事,今天却轻轻地把它挪过一旁,他居然变成了这样小心翼翼,觉得好像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文三吃完了饭,沿着廊沿来到后面屋子,悄悄地往里边一瞧,屋里只有阿政一个人,阿势不在。近来阿势每天清早总要到骏河台附近去学英语,文三心想大概今天已经上学去了,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屋来。这时候阿政正在擦拭火盆,一见文三的脸色,立刻停住了手,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这也难怪,因为文三这时候的脸色太难看了。苍白颓丧,又像难过,又像怨恨,又像羞愧,那种复杂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
“文三,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没什么,不过……”
“那就快点儿走吧!你看,都八点了呀!”
“那个,还没……对您说呢……在昨,昨天……被……被……”
他呼吸急促,流着冷汗,脸色涨得通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沉默了一会儿,重新一鼓作气地说出来:“……被撤职了。”——说完,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阿政听了,不由得“唉呀”了一声,手里擎着抹布,身子往后一挺,茫然地望了文三好久,才把抹布使劲一扔,向前促了促膝,说:“啊,撤职了……哎呀,为什么呢?”
“为……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裁……裁员……”
“哎呀呀呀,这可真糟,哎呀,叫人家撤职了呀,这可真糟!”阿政显出一副大失所望的神色,停了一会儿又说:“既然撤职了,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告诉我母亲再在老家住些日子,我想另找个差事。”
“找差事?要是那么容易找到,倒没问题,要是找不到可就又得饱尝过去那种苦头啊……所以嘛,我也不是没说过,总让你上科长家去串串门儿,连嘴唇都磨破了,你总是任着性子不肯去,所以才闹成这个下场呀!”
“倒也不见得就是这个原因……”
“哼!一定是这么回事。不然的话,就说是裁员吧,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把你随便撤职呀……难道说,你干过什么该撤职的坏事儿吗?”
“没有,我没犯过什么错误……”
“你瞧,是不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
“那个本田先生(这个人将在第六回里详述)怎么样了?”
“他没撤职。”
“哦,他没撤职。运气好的人真是事事顺当!就是因为他为人圆滑,聪明伶俐。并且听说他还常常到科长家去,这次没被裁下来一定是这个原因。所以,你要是听我的话,经常应酬着点科长,也许这次就不会被裁了。你总是不听人家的话,才闹成这个结果。”
“也许是因为这个,不过,无论怎么怕撤职,我也作不出那种卑鄙的勾当……”
“作不出来?哼!少说那种倔强话吧!正因为你那样想,才得罪了科长。你好好想想,就连本田先生那样的人还怕撤职,千方百计地去逢迎科长,何况你这样的。这么说也许是有点什么似的,可是和本田先生比起来……那你就更应该去了。尤其是,如果只是你一个人,你尽可以像屋顶上的风标似的,只顾清高,挨饿不挨饿,随你的便,可是你还有个妈哪!”
阿政瞧见文三一听说“妈”这字就沮丧起来的样子,就显出一副“这回可抓住小辫子啦”的面孔,一边用长杆烟袋敲着铺席,一边说:“说起来,你妈可真太可怜了!你拍拍良心好好想想,你妈居孀这么多年,如今只依靠你一个人,如果听了这个信儿,还不知道要怎么难过呢!她也并不愿意一个人在老家过那种吃苦受累的日子,这都是为了盼望你能发迹才忍耐着的呀!如果你稍微有点体谅老人的心肠,就该不管怎样痛苦或者讨厌的事,也得忍耐着点儿,哪怕是多么艰苦也得立志上进呀。但是,你怎么样呢?却竟说什么‘我可不愿意拍马’啦,什么‘那种卑鄙的事我可不能干’啦,等等任性的话。要是弄得连你妈都无处安身,这不是跟着你倒霉吗?你自己情愿吃苦那倒没有什么,可是,你妈不是太可怜了吗?”
阿政得理不让人,狠狠地斥责着文三,文三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
“咳!你妈正在那儿愉快地盼望着今年年底呢,如果听说你被撤了职,说不定要怎么伤心呢,瞧着她那么大的年纪,还得过操心日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太对不起我妈了!”
“当然啦!二十三岁的人了,连一个妈都奉养不了。哼!可太丢人啦。”
阿政说着,装模作样地把脸一板,嘴里吐着烟圈。文三脸色阴沉地瞪眼盯着阿政的侧脸,刚想要说什么……可是心情一变,打算莞尔一笑,但脸上表现的却是一副苦笑,用一种说不出是颤声还是笑声的声音说:“嘿嘿嘿,真没有脸见人,不过……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
“你说什么?”
阿政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把脸掉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她气得额上青筋暴露,像蚯蚓一般,横眉立目,嘴都歪扭了。
“你说什么来着?‘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谁让你这样的?谁给你搞得撤了职?还不都是你自己倔强才招来的吗?并且也不是没嘱咐过你,让我操够了心,到现在撤了职不但不觉得丢人,还说什么:‘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未免太不知趣了!这就是瞧不起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也许要骂我‘鬼老婆子’,‘臭老婆子’,把我看作外人,可是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的婶娘呢。要是外人,你撤职也好,不撤职也好,还不是不关痛痒,谁爱管你的闲事!我们虽然没有血统关系,总有家族关系,既然是婶娘和侄儿,可就不能像外人那样。况且,自从你十四岁那年春天,从家乡到这儿以后,多少年来,从头上到脚下,都是由我这个女人家一手照料的。这么说你心里也许觉得讨厌,我可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哪!虽然有阿势、阿勇两个孩子,我可丝毫没分远近,难道你不知道吗?一直到今天,我没有一天不在盼望你顺利地发迹起来,早点把你妈接到这边儿来,我就是这样期待着的呀!一听说你撤了职,我当然不痛快。因为不痛快,才觉得这可糟了,才说出什么‘将来怎么办’,什么‘你可怎么对得起你妈’这些话。我没把这个看作是外人的事儿,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处处替你担着心。按理你就应该说‘都怨我不听婶娘的话,如今被撤职了,实在太对不起人了’等等认错的话,你不这么说也没关系,我也不想听。可是,不听人家的话,被撤职了,你反倒像没事人似的,说什么‘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这叫什么话?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来呢!……唉!我真多余操这份心,我还以为无论如何也是亲侄儿,才关心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是,人家心里却看得连屁都不如!”
“不!不是那种意思,我嘴笨您是知道的,心里倒是想到了,可是……”
“不!我不听你那一套。没错,你把我当成了外人,把我当个臭老婆子……我原来还不知道你是个这样不诚实的人,还总想,文三也不能总这样一个人过下去,等明年他妈来了好好商量一下,现在虽然还没说准是谁,可是也得选个相当的给他成个家。这可和别人不同,文三娶亲,我怎能袖手旁观,总得好好地祝贺一番。近来每天每日这个那个地盘算着: 那条博多腰带要怎样翻改,这件绉绸的小袖找人怎样重做。谁想到你被撤职了,撤职还好说,可是你竟不觉得难为情,没事人儿似的说什么‘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了,不管我怎么说,也把我当外人看,真是白费话。”阿政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尖酸刻薄的话,尽情地发着脾气。隔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既然这样,昨天晚上就应该说一声‘因为什么什么被撤职了’,不就完了嘛!你不说,我做梦也想不到你被撤职呀。我还想饭盒子里的菜总不换样,你一定吃腻了,你那么勤勤恳恳地去当差,这点事情我总应该替你想着,今天打算给你炒鸡蛋,可是阿锅又炒不好,没办法只好麻烦点,我亲自炒了,给你装上饭盒……唉!偶尔献一回殷勤又出这种事儿……操这份心真叫多余,人家又没求我……阿锅!”
“嗳!”
“把文三的饭盒倒出来!”
女用人阿锅从纸隔扇外边探出那副横宽的脸来,“咦”的一声现出一副惊异的样子。
“告诉你吧,我们文三昨天被撤职了呀!”
“哎哟!”
“到底能干的人和一般人不同,哼!”
没等她说完这句话,文三的脸色已经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来,三步两步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回到自己屋里,愤然坐在桌前,紧紧地咬着牙,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膝上。好久,文三才掏出手绢来擦净了雨点般的眼泪……眼泪虽然可以擦掉,可是擦也擦不掉的是胸中的苦恼。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又悔又恨。一听见自己被撤了职,马上就变了心的这种卑鄙劲儿,不管怎样想借词掩饰,也会被人看穿的。虽然如此,想忍受当然还是可以忍受过去的,但是,拐弯抹角地当面骂人是个窝囊废,说得一文不值,实在是忍无可忍。现在也顾不得考虑为什么婶母要那样嘲骂自己,心里只觉得悔恨气愤,像刀割的一般。文三愤愤地想:“好!你既然这样待我,我也会对付你。我把你当作婶娘,才任凭你随便地乱说。算什么呀!如果断绝了关系,就是外人,对外人还有什么客气的……妈的!干脆搬到公寓去,给你点颜色看看……”当他正这样暗自思忖着的时候,真是奇怪,阿势的倩影忽然浮现在眼前。“慢着!要是搬出去的话,她呢……”想到这里文三有些消沉了。但是……忽然间又想到婶娘那副可恨的嘴脸,又气愤起来。“妈的,就是留我我也不在这儿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果断,文三这样一横心,就一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一想到这是寄居的地方,就觉得这个房间也讨厌了。想到这并不是自己的东西,连那个破了边儿的吸烟用的小火盆也觉得不顺眼了。一看钟已经十一点了。“马上收拾东西,今天一定要搬到公寓去。”——这样一想,心里也跟着忙起来。“妈的,就是留我,我也不在这儿了!”他嘴里不住地这样叨咕着,急急忙忙地收拾起东西来了。他拉开抽屉找东西,忽然里面放着的一张年过五十、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的照片映入眼帘,他不由得凝视着照片呆住了。这是老母的照片,大家都知道文三生来是孝顺的。当他瞧着母亲的照片,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忍受艰难,在这个浮沉不定的人世中挣扎,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平素无时不在鞭策自己,鼓励自己。如今文三瞧着母亲的照片,又引起了日常的感情,不由得怅然若有所失。可是当他一想起婶娘那副可恨的嘴脸,就又气愤起来,攥着拳头,咬牙切齿,自言自语地说:“妈的!留我,我也不在这儿了!”正想要继续收拾东西,忽然听到女用人在楼梯口喊着“开饭了!”的声音。叫了两三声,文三拿着架子,故意不理,怏怏地从楼上下来,带着吓人的满面怒容。当他把里间屋子的纸门拉开一瞧……阿势在这儿呢,阿势……刚才只顾生气,阿势的影子一晃就过去了,并没留在心上。现在突然接触到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她那温柔可爱的微笑……堵塞在文三心里的那些郁闷、恼怒,就冰消瓦解、云飞雾散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自己也奇怪起来,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因为心情的转变,心灵深处的喜悦和感激,不知不觉地要微笑起来……可是他却一下子把这种心情压下,内心里尽管微笑着,脸上却怒气冲冲地坐在饭桌前边。吃完了饭,文三回到楼上还想继续收拾东西,可是只觉得泄了气似的,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坚决了。尽管嘴里悄悄地说着:“没什么!”可是仍然鼓不起劲来。于是又重新在心里说着:“没关系!”摆出一副精神奋发的样子来,咬紧了牙关,心想:“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能改变……去他妈的,就是留我,我也不在这儿了!”
可是,如果搬出去那就得抛弃她。想到这里,文三似乎又有些颓丧了。他又产生了难舍难离的心情,觉得撇开阿势未免太可惜了,不能这样做,可是又不愿意向婶母道歉。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弄得心乱如麻,七上八下。不过从这时候起就是没人留他,自己似乎已经有意留下来了。“先收拾起来再说吧!”他又开始收拾起来,可是因为心里一面琢磨着事情,一面收拾着东西,所以就分外地费时间,一直到两点钟,才好容易把东西收拾完了。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有人咯吱咯吱走上楼梯来的脚步声。不用看着人,只听着脚步声他已经知道是谁了,他把头转了过去,方才压下去的微笑又重新出现在脸上。上来的正是阿势,她一瞧见文三,也露出了微笑,把屋子打量了一下,说:
“嗬!收拾得真整齐呀!”
“因为弄得太乱了。”
文三顺口回答了这句话以后,连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撒谎。阿势坐下来,并没有显得怎么惊讶的样子说:“方才妈说文哥被撤职了。”
“昨天撤职的。”文三的神情完全和今天早晨不同,现在好像顾不得那些了。“实在是惭愧得很,但是我认为事情已经这样,后悔也没有用了,今天早晨对婶娘说了……还挨了一顿申斥。”说完,咬着牙把头低了下去。
“我也听说了,可是……”
“婶娘虽然没有明说,暗含着说我都二十三岁了,连个妈都养活不了,没有出息。”
“我也听说了,可是……”
“不错,我本来是没有出息的,我虽是没出息,虽然说是婶母和侄儿,不过,当面被骂成窝囊废,就算我不生气,也未免太……”
“那是我妈不对。方才我妈还觉得自己得理了似的对我说呢,我和她争辩了一阵,不过,妈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只顾发脾气,没知识的人可真没办法。”
照例又是那句老话。文三猛地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说:“啊!你和你妈争论来着?”
“嗯!”
“为了我?”
“嗯,为你辩解了呀!”
“啊……”说着,文三又把头低下去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叭哒一声落在腿上了。
“你怎么了,文哥?”
阿势这样一问,文三才抬起头来,微笑着,可是眼泪汪汪地说:“没什么……我太……太高兴了……正像婶娘说的一样,二十三岁的人,连妈都养活不了。你还为我这样没出息的人辩护,和你妈争论,实在太……”
“跟她讲道理她也不懂,还发脾气,真没办法。”阿势显得有些得意的样子。
“嗳,我还不知道你能那么……关心我,我还瞒着你呢,更觉得惭愧了!唉,真惭愧!既然这样,我就全都说出来吧!本来我想要搬到公寓里去住。”
“公寓?”
“本来想要搬的,可是,现在不能这样办了。为了袒护我这个外人,竟和亲妈争论起来,你能这样关怀我,就是叫我搬出去,我也不能搬了……不过,要是这样,就得给婶娘去道歉……”
“不要理她!那种没知识的人爱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好了。”
“不,那样说不过去,一定要道歉。不过,阿势!你对我的好意,我实在太感激了,可是你也不要再和婶娘争论了,为了我,让你变成一个不孝顺的女儿,我也于心不安。”
“阿势!”阿政在楼下叫着。
“啊,婶娘叫你呢!”
“没关系,什么事也没有。”
“阿势!”
“你答应一声吧!”
“阿势,阿势!”
“嗳!……啧,真讨厌。”说着,她就站起身来。
“刚才这些话,可别告诉婶娘。”
文三一面说着一面摆着手,阿势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就下楼到后面屋里去了。
母亲阿政早就气得两眉倒竖,迫不及待地等在那里,当她一眼瞧见阿势,就把一肚子气话像连珠炮一般一齐都放出来了。
“阿……阿……阿势!我那么叫你,你就听不见吗?又不是个聋子,听见有人叫你好歹也应该答应一声……究竟有什么事到楼上去,啊?有什么事呀?”
尽管阿政声色俱厉地申斥着,阿势却满不在乎地说:“倒是没有什么事儿……”
“没有事为什么还去?方才那么告诉你,今后再不许像以前那样总到楼上去,你还不明白吗?又不是狗闹春,有事没事总想往文三跟前凑!”
“从前上楼去就成,以后去就不成了,这太不近情理啦!”
“呸,真糊涂!过去的文三和现在的文三不同。你不知道他撤职了吗?!”
“咦!撤职又怎么着?莫非文哥见着人还能下口咬吗?嘿——是吗?”
“什……什……什么?你说什么……喂,阿势!你太岂有此理了,你简直是愚……愚……愚弄你的母亲呀!”
“我可没愚……愚……愚弄您,嗯,我这是讲理!”
阿政一听阿势反唇顶撞,脸色立刻变了,把手里拿着的长杆烟袋往铺席上一摔,说:“可真气死我了!”
阿政气得咬牙切齿。阿势只用眼角瞟了母亲一眼,就扬着脸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如果有人把这件事当成母女间的争吵,那就未免辜负这位女英雄的本意了。这怎么能说成是母女争吵……并不是那样不道德的事儿。值得我们庆幸的,这正是成为日本文明的一个因素——新思想和落后的旧思想的冲突。请注意往下看吧。
当天晚上文三毅然向婶母道了歉,可是受尽了百般的刁难,费了许多唇舌……阿政翻来覆去地把早上说过的那类尖酸的话,更刻薄地说出了一大堆,就连阿势没把母亲看在眼里的事儿也都归罪于文三,狠狠地难为了他一顿。可是无论对方说什么,文三却始终抱着万事都请原谅的态度,以致阿政的气头有些平息下来,文三刚刚想到总算没有问题了,可是她忽然又抓住文三的话碴,闹得比以前更凶,看那气焰万丈的神气,这股怒火好像不能熄灭似的。可是,经文三再三地道歉,真是掬尽了西江水才把这股火焰浇得渐渐小下来,变成了呛人的余烬,最后才勉勉强强地熄灭下来。文三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在这儿待得时间长了总是凶多吉少,趁着她还没变卦,不如赶快走开为妙。于是匆匆地说了几句应酬话,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文三刚刚走了两三步,就听见阿政在屋里故意抬高嗓门自言自语地说:“唉!本想这回可以把这个累赘赶出去了,谁知还是背到身上来了。”
(巩长金、石坚白译)
注释:
日本福冈市东半部的地名,该地所产和服腰带类似我国织锦,但质地坚硬。
穿在大袖礼服里面的小袖衣服。
【赏析】
《浮云》是深受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主张“为人生的艺术”的二叶亭四迷发表于1887年的作品,被公认为日本近代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它描写明治维新时期一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免职前后所遭受的境遇,以小见大地反映了当时日本知识分子中的小人物最终成为“多余人”的悲哀,同时也剖析了缺乏行动的日本近代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浮云》的主人公内海文三,是一个具有近代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特性的小人物。他“父亲在旧幕府时代当过差,吃过俸禄”,算是一个没落的小贵族。明治维新后,又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一份差事,作了一个职员。文三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因此自幼养成一种谨小慎微的性格。父亲发誓要让自己的独子读书,将来弄个一官半职。文三不负父亲的期望,读书很努力。不幸的是,在文三14岁那年,父亲病逝。他的母亲含辛茹苦,苦苦挣扎着继续供他读书。他“亲眼看到无依无靠的母亲的辛苦”,逐渐产生了一种忧郁的性格。后来幸亏得到住在东京的叔叔的关照,才得以考入官费学校,并顺利毕业,谋到一个小职员的差事。他从求学到就业,都很安分,处处小心。就业以后,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想在现实中安分守己地生活下去,设法把母亲接到东京来住,并和堂妹阿势姑娘结婚,建立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这就是他仅有的愿望,一种典型的小市民式的生活愿望——胸无大志,安分守己。
然而,即使是这样普通的愿望,也不免为不合理的社会所粉碎。作为一个接受过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思想的人,他不愿被当时的官僚社会束缚,不愿意看着上司的脸色行事,更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来逢迎上司。因此,他被官僚机构排挤了出去。他的才学,他的正直都不能帮助他改变这种遭遇。作品中写道:“还是因为我没有逢迎科长才被撤职的……被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也实在太卑鄙了,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点薪金,不惜卑躬折节,简直和奴隶一样,实在是卑鄙极了。”
这就是《浮云》所反映的基本矛盾。从这个基本矛盾出发,引出无数冲突,构成主人公的生活环境。婶母是一个依靠小额高利贷及地产投机过活的小市民,一身市侩习气,完全是一个势利小人。在文三有职业的时候,她对文三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讨好,给文三做好吃的,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女儿接近文三,并多次暗示文三,要让他做女婿,“她说……如果真的那样亲热,还不如趁早和你……(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结婚得了……”
一旦文三丢了职业,她的态度马上变了,先是指责、讥笑,后来干脆指桑骂槐地让文三离开自己家,更不让自己的女儿和文三接近:“没有什么事还去?方才那么告诉你,今后再不许像以前那样总到楼上去,你还不明白吗?又不是狗闹春,有事没事总想往文三跟前凑!”
与文三相对照,作者刻画了一个典型的小官吏形象本田升。这是一个作者深恶痛绝的人物。他腹空嘴俏,谄上欺下,毫无廉耻之心,只要能升官发财,不惜出卖灵魂。在上司面前奴颜媚骨,总是一副令人作呕的奴才相,在同僚面前则恣意妄为、不可一世,俨然是一个小主人。他曾恬不知耻地说:“既然是个下属,科长吩咐的事,管它合理不合理,只要唯唯诺诺地奉命执行不就算尽到责任了吗?”完全暴露了他丑陋的官场哲学。论才学,他浅薄无知,不学无术;论品德,他落井下石,阳奉阴违。无论是哪一方面,他都不能和文三相比,只因为他能逢迎上司: 给科长太太买狗,模仿科长的言谈举止,在科长面前议论别的科长的缺点烘托出科长的好处等等,总之,就是因为甘作奴才,他颇受上司的赏识,平步青云得以加官晋级。可以说也正是这样的人物的出现,才增加了文三成为“多余人”的可能性。
在文三被解雇后,本田升和文三的婶母——势利的阿政不约而同地向他投来了无情的讪笑和侮辱,迫使他对现实妥协、投降。面对这种情况,文三迫切需要同盟军,他很自然地求助于自己的恋人——“新女性”阿势。这位明治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新女性”,似乎应该热情地支持他的反抗,成为他的知己,可惜事与愿违,阿势并没有支持他。
从表面上看,阿势似乎是一个追求自由、女权,具有反封建精神,尊重个性的“新女性”,而实质上,她对资产阶级的“自由”、“个性解放”一点儿都不理解,她只是把追求时髦、表现得浅薄轻佻理解为“个性解放”。作品中描写她“衣服换上了洋装,‘唐人’髻也改成了西式发髻,脖子上系着一条围巾”。还写她开始学英语、学织毛衣等。可以看出,她追求的全是表面的东西,这样装扮自己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让别人认为她是个“新女性”。而思想和灵魂深处,她和母亲并无二致,只有小市民的势利和最终依靠男人过活的思想,只是表面不同而已。她虽然在文三刚开始被母亲指责时帮他说过几句话,但她并没有从最根本的角度理解他,怎么可能支持他呢?她最终也和母亲一样一起同本田升讥笑、侮辱文三。文三面对着这位 “新女性”的讥笑和侮辱,不能不感到迷惘,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这种苦闷正是当时日本知识分子在幻想破灭后面对黑暗现实所共有的时代的苦闷。
文三虽然接受过西方资产阶级“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但由于出身、生活经历的限制,他并没有成为一个具有新思想的人。在他身上,新思想刚刚萌芽,而占主导地位的还是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他总想着尽孝心,把母亲接到东京。但他又很软弱、遇事总是瞻前顾后。一方面,他宁愿复不了职也不求科长,不愿意和本田升一样出卖灵魂,卖身投靠,表现出对现实的不妥协;另一方面,由于性格的软弱,面对黑暗现实和不合理的周遭环境他觉得一筹莫展,不要说改革社会,就连反抗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在科里,他对科长虽然很不满,不愿意求他,可他始终未同科长进行正面斗争,没顶过科长一句。在家里,婶母多次侮辱他,他都默默忍受了:“不论她为人如何,婶娘还是婶娘嘛,对自己毕竟是有恩的人,愿意尊敬爱慕她,相处得水乳交融,亲密无间”;“如果可能的话,想听婶娘的话, 安慰她的心。和阿势的婚事也定下来,使老母释念,自己也就了却了一桩心愿”。阿势和本田升多次讥笑、侮辱他,他也只能提出“不和你说话”及“断交”以示抗议。他和周围的人和事物格格不入,显得“多余”,只能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幻想着干一番事业。一旦回到现实中来,就觉得毫无出路,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上完全是一个无用的人,于是就陷入迟疑、怅惘、懊恼和苦闷之中,最后成为黑暗势力和官僚体制的牺牲品,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朱丽娟)
上一篇:《浮世澡堂·式亭三马》原文|读后感|赏析
下一篇:《海上劳工·雨果》原文|读后感|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