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太阳升起来时,阳光洒下点点光斑,正处于读书时代的伯纳德、路易斯、奈维尔、苏珊、珍妮和罗达的意识也在成长中。太阳逐渐升高,他们步入了青春时代,意识、情感就像海浪和海岸的景色一样变得明亮、复杂。苏珊喜欢伯纳德,却看见珍妮在树丛里亲吻他。路易斯来自澳洲,为自己的口音感到羞愧,不愿意和别人来往。奈维尔身体虚弱,内心细腻,对体育健将珀西瓦尔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罗达容貌平凡,学习成绩很差,被大家轻视。转眼间大学生涯结束了,他们为即将到印度去的珀西瓦尔送行。六个人进入成年,伯纳德对人生充满热情,有冲劲又喜欢思考;路易斯成了一个商人,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奈维尔一丝不苟,渴望秩序,醉心诗歌;苏珊回到农场,享受自由真实,鄙视浮华;珍妮像一朵罂粟花,狂热肤浅;罗达自我封闭,孤独渺小。太阳升至中天,珀西瓦尔的死讯让他们感觉到生命开始笼罩上了阴影。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浪潮在海岸上留下片片积水,六个人步入中年,尝试着越出自我,寻找爱情。太阳落得越来越低了,他们开始意识到时间无可挽回,等到太阳沉落时,黑暗的潮水开始淹没一切,唯一活着的伯纳德面对即将走完的生命历程,开始总结他和朋友们的一生。
【作品选录】
“现在是八点钟差五分,”奈维尔说。“我来得很早。我提前十分钟就坐在了我的位置上,为的是充分体会一下每一分钟期待的滋味;为的是瞧着门打开,并且说上一句:‘那是珀西瓦尔吗?不,不是珀西瓦尔。’在说‘不,不是珀西瓦尔’的时候,我心里会滋生一股病态的快乐。我已经瞧着那门打开关上不下二十次了;每一次都使充满悬念的心情愈发强烈。这儿是他将要来的地方。这儿是他将要来坐在旁边的桌子。在这儿——看来似乎不可置信——他本人的实实在在的身体将会出现。这张桌子,这些椅子,这个里面插着三朵红色鲜花的金属花瓶,马上就要发生极大的变化。此刻这所房间,连同它的那些弹簧门,那些堆满了水果和大块冷肉的桌子,已经蒙上了一种恍惚不定的、虚假的外貌,如同一个你一边等待一边期望着发生点儿什么事情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摇晃晃,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白色桌布上的空荡荡的样子特别显眼。其他正在这儿进餐的人的敌视、冷漠的气氛使人感到压抑。我们对视了一下;明白我们彼此并不认识,就白白眼,然后转身走开。这样的对视如同鞭笞。从中我感受到了人世间所有的残酷和无情。如果不是他要来,我简直就没法承受这一切。我会离开的。不过现在一定已有人看见他了。他准是坐在一辆出租马车里面;他准是正在经过一家店铺。而且他好像每一分钟都在向这个房间倾注这种刺目的光线、这种强烈的存在感,以至每一样事物都似乎失去了它们正常的用途——这把刀刃仿佛只是一道闪光,而不是一种用来切割东西的器具。正常的标准似乎全都被取消了。
“门打开了,可是他却没有来。来的是在门口犹犹豫豫的路易斯。这正是他那种自信与胆怯的古怪结合。他进来时在镜子里照了照他自己;他捋了捋他的头发;他对自己的外表感到不满。他常说:‘我是一位公爵——一个古老家族的末代后裔。’他说话尖刻,性情多疑,盛气凌人,不易与人相处(我是拿他跟珀西瓦尔相比)。而同时他又很难对付,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总是含着嘲弄的神气。他已经看见我了。他走了过来。”
“苏珊来了,”路易斯说。“她没有看见我们。她没有打扮,因为她鄙视伦敦的浮华。她在弹簧门前左顾右盼地站了片刻,就像一只被灯光照得目眩的动物似的。现在她开始移动脚步了。她的动作(即便是在桌子和椅子当中穿行)具有某种野兽似的既悄无声息又信心十足的神气。她仿佛凭着本能就摸到了路,在这些小桌子中间穿来穿去,碰不着任何人,对那些侍者也不加理睬,但却径直走向我们在角落里的桌子跟前。她一看见我们(奈维尔和我),脸上就露出一副深信不疑、令人颇感恐慌的神气,仿佛她已经找到了她所找的东西。要是被苏珊爱上了,那简直就像被一只鸟用尖利的嘴给刺穿,被钉牢在谷仓的门扇上一样。然而有时候,我倒宁愿被一只鸟嘴给刺穿,宁愿被钉牢在谷仓的门扇上,实实在在地,一劳永逸地。
“罗达现在也来了,她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正当我们没有望着的时候,她悄悄地溜了进来。她肯定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一会儿藏在某个侍者身后,一会儿躲在某根装饰性的柱子后面,好尽可能地推迟见面时的激动,好多抓住片刻工夫去摇晃她水盆里的那些花瓣。我们会惊动她。我们会使她遭受折磨。她害怕我们,她鄙视我们,然而她还是畏畏葸葸地朝我们走了过来,因为无论我们多么残酷无情,总还有那么几个名字,总还有那么几张面孔,这几张面孔会含着喜悦的神色相迎,会照亮她的道路,使她继续充满美好的梦想。”
“门开开了,门老是开了又开,”奈维尔说,“可是他还没有到来。”
“珍妮来了,”苏珊说。“她站在门口。一切都好像凝滞不动了。那个侍者停下脚步。在门口旁边的桌子上用餐的几个人也望着她。她仿佛成了一切的中心;一张张桌子,一连串的门、窗户、天花板,全都围着她放射光芒,就像一颗映在打碎的窗户玻璃上的星星四周闪烁着的光芒一样。她使所有的事物都汇聚于一点,变得秩序井然。现在她瞧见了我们,移动起了脚步,于是所有的光芒都随着在我们的头顶上开始颤动飘移、起伏波动,带来一阵簇新的情绪高潮。我们都开始变样。路易斯伸手去摸他的领带。奈维尔紧张不安地坐在那里等待,心神不宁地将他面前的刀叉往直地摆了摆。罗达吃惊地望着她,仿佛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而我呢,虽然我竭力让脑子里塞满潮湿的青草、润湿的田野、落在屋顶上的雨声和撼动房屋的冬季大风等等,好让我的心灵可以抵御她,可我还是感到她的揶揄偷偷地围住了我,她的嘲笑的火舌卷住了我,毫不留情地衬托出我的寒酸的装束,我的粗笨的指甲,我慌忙将手掩藏在桌布下面。”
“他一直没有来,”奈维尔说。“门开了,但他依然没有来。来的是伯纳德。不出所料,当他脱下大衣时,他的腋窝缝里露出里面的蓝色衬衣。同时,不像我们其他人,他不用手推门就闯了进来,根本不去想他是在闯进一间坐满了陌生人的屋子。他连镜子也不照一照。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但他对此毫无觉察。他丝毫没有觉出我们与他有什么不同,也没有想这张桌子正是他要来的地方。他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犹豫不决。那是谁呢?他问自己,因为他觉得一位穿着演歌剧的斗篷的女人有点面熟。
“我们是各个不同的,这点要解释起来可能会太玄奥了。”路易斯说。“但是让我们来试着解释吧。我走进来时把头发捋捋平,希望看起来能跟你们彼此相像。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像你们那样单纯和完整。我已经度过了上千个一生。每一天,我都在开掘——都在挖掘。我在沙堆里找到了自己的遗骸,那是数千年之前由尼罗河畔的妇女们堆积起来的沙堆,当时我正在聆听她们唱歌的声音和戴着镣铐的野兽跺脚的声音。你们在你们身旁看到的这个人,这个路易斯,只不过是某种曾经辉煌过的东西的残渣和灰烬。我曾经是一位阿拉伯王子;瞧瞧我的豪爽大度的举止吧。我曾经是一位伊丽莎白时代的杰出诗人。我曾经是路易十四宫廷里的一位公爵。我非常虚荣,非常自负;我有一个无尽的欲望,要使所有的女性都同情地叹息。我今天没有吃午饭,目的是让苏珊会觉得我面色苍白,让珍妮能赠给我她那充满同情的细腻的安慰。不过在羡慕苏珊和珀西瓦尔的同时,我却恨其他人,因为我就是为了他们才做出抚平头发、掩饰口音这些滑稽不堪的举止的。我是一只捧着一粒坚果喋喋不休的小猿猴,而你们则是提着塞满变味小面包的亮丽口袋的邋遢女人;同时我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而你们则是手执烧得通红的铁条的看守。这就是说,我比起你们来要凶猛和有力,可是经过许多年的默默无闻之后才终于显露出来的期望,将会被消磨殆尽,有的只是唯恐被你们嘲笑的担忧,只是为躲开迷眼的风暴而对风向的探索,以及要写出像钢铁般铿锵悦耳的诗行——这诗行能把海鸥和牙齿残缺的妇人联系起来,能把教堂的尖顶和我在吃午餐时看见的那些时隐时现的毡帽(其时我正在把我的诗集——可能是卢克莱修诗集吧?——竖在调料瓶和溅上肉卤的菜单旁边)联系起来——而做的努力。”
“但是你决不会恨我的,”珍妮说。“即使是在一间满是描金坐椅和外交使节的屋子里我们各居一头,如果不是为了寻求我的同情而穿过屋子向我走来,你是永远也不会看见我的。就在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陷入一种凝滞状态。侍者们呆住不动了,正在吃饭的人们举着叉子愣在那里。我现出一副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的神态。当我坐下来时,你伸出手摸摸你的领带,然后又把手藏在桌子下面。但是我什么也不掩藏。我对此早有预料。每一次门开开时,我就叫道:‘又来人啦!’不过我所想象的只限于躯体。我除了想象我的躯体所涉及的范围之内的东西,不能再有任何其他的想象。我的躯体是我的前导,就像在一盏灯光的照耀下穿行于一条漆黑的小巷,一样一样的东西都被灯光照耀着走出黑暗进入光圈。我使得你眼花缭乱;我使得你相信这就是一切了。”
“可是当你站在门口的时候,”奈维尔说,“你使人发呆,招人赞叹,而这对无拘无束的交往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你一站在门口就引起我们的注意。但是你们谁也没有瞧见我的到来。我一早就来了;我没有拐任何弯路就很快地来到了这里,为的是能坐在我所喜爱的人儿旁边。我的生活中有一种你们所缺乏的急速感。我就像一只凭着嗅觉追逐猎物的猎犬。我从黎明直到黄昏一刻不停地追猎。对我来说,无论是在荒漠里追求完美,还是名誉或金钱,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我定会得到财富;我定会得到名誉。但我却永远不会得到我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缺乏躯体上的魅力和与之俱来的勇气。我头脑的敏捷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躯体。在尚未达到目的地之前,我的躯体就垮掉了,跌倒在一个潮湿的、甚或令人呕吐的土堆上。在人生的危机时刻,我赢得的是别人的同情,而不是爱。所以我承受着极其可怕的痛苦。不过我并没有像路易斯那样遭受使自己丢人现眼的痛苦。我非常的实事求是,决不会允许自己去搞这些欺骗人的小把戏。这是我的可取之处。就是它使得我的痛苦具有了永无止境的激奋的特点。就是它使得我即便处于沉默状态也能支配别人。而且,由于我在某一方面有点自欺欺人,由于一个人总是在不停地发生变化,尽管这不是你的愿望,并且在早上时我根本无法预料晚上会跟谁坐在一起,所以我决不会固步自封,裹足不前;我会从最糟糕的处境中挺起身来,我会转变方向,寻求变化。一粒粒卵石会从我全身铠甲似的皮肉上、从我舒展开的躯体上反弹出去。就在这样孜孜探求的过程中,我将逐渐衰老。”
“要是我能够相信,”罗达说,“我将在孜孜探求和变化的过程中逐渐衰老,我就可以摆脱我因为没有任何事物会永久存在所怀有的恐惧了。此一时刻并不会导向下一时刻。门打开了,老虎跳跃起来了。你们没有瞧见我到来。为了避免那一跳带来的恐惧,我是绕过椅子走来的。我害怕你们所有的人。我害怕那跳到我身上来的感情的震荡,因为我没法像你们那样去应付它——我做不到将这一时刻融入下一时刻。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激烈的,相互独立的;而若是我在此一时刻跳跃的震荡中惊倒了,你们就会扑在我身上,将我撕成碎片。我没有考虑过任何目标。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个时刻走向下一时刻,从这个钟头走向下一个钟头,任凭某种自然的力量去解决它们,直到它们变成一个整体,一个不可分割的总体,也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活。因为你们都拥有一个目标——一个要坐在他身旁的人,对吗?一个观念,对吗?你的美,对吗?我弄不清楚——你们度过每一天、每一小时,就像一只追逐猎物的猎犬跑过森林中的一根根树干和林中的一片片绿茵似的。但是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一个猎物或是躯体可以让我追踪。而且我没有面孔。我就像那涌上海滩的泡沫,就像那月光,笔直地时而洒落在罐头盒上,时而洒落在披着铠甲似的海冬青的尖利枝叶上,或者洒落在一块骸骨上、一条即将被腐蚀完的船骸上。我被风卷入各种各样的大洞穴,而且就像一片纸屑一样翻飞在没有尽头的长廊里,我只有用手撑住墙壁才能挣脱出来。
“但是由于我非常渴望每一种事物都有它的立足之地,所以每当我跟在珍妮和苏珊的后面慢吞吞地上楼梯的时候,我就会假装出拥有一个目标的样子。当我看见她们穿上袜子的时候,我就也跟着穿上我的袜子。我等着你先说话,然后就学着你的样子去说。我被吸引着穿过整个伦敦,来到一个特殊的地点、一个特定的场所,不是为了来瞧你、你、或是你,而是想点燃我自己的火焰,在你们这些过着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无忧无虑生活的人们的共同火焰上点燃我的火焰。”
“今夜当我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苏珊说,“我停了停。我就像一只眼睛贴近地面的野兽一样向四周凝望。地毯、家具、香水的气味使我作呕。我喜欢独自穿行于润湿的田野,或是驻足于某个门口,用我那塞特种猎狗似的鼻子警惕地望着四周,并且疑惑: 野兔在哪儿呢?我喜欢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 他们就像我的父亲,手里拈着药草,朝火堆里吐着痰,穿着拖鞋慢条斯理地沿着长长的小径行走。我唯一能够听懂的话语就是爱怜、憎恨、愤怒和痛苦的大喊大叫。这样的说话方式简直就像是从一个老妇身上解除那已经成为她身体之一部分的衣服;但是此刻,当我们谈话的时候,她已经在衣服底下羞红了全身,并且只有皱巴巴的大腿和松垮垮的乳房。而当你们沉静不语的时候,你们就又显得美丽起来。我所拥有的唯有自然而然的乐趣。它就差不多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疲倦的时候就上床睡觉。我躺在那里,就像一片周而复始地生长着各种农作物的田野;夏天,热浪将绕着我的身体舞蹈;冬天,我会冻得皮肤皲裂。但是热浪和寒冷将会不管我愿意与否而自然地交替。我的孩子将会延续我的生命;他们会长牙、啼哭、上学和回家,就像大海在我体内浪波起伏一样。没有一天会没有海浪的翻腾。我会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更高地举向每一个季节的高峰。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将会比珍妮、罗达拥有多得多的东西。不过在另一方面,你们会面对其他人的思想和欢笑表现出各式各样的态度,并无数次地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我却只会闷闷不乐,怒形于色,搞得满面绛紫。我会被残酷而又美好的母性的热情搞得皮包骨头,不成样子。我会不择手段地设法提高我的孩子们的社会地位。我会仇恨那些看出我的孩子们身上的缺陷的人们。我会卑鄙无耻地撒谎以庇护我的孩子。我会依靠他们作为屏障来远离你、你、还有你。而同时,我又得遭受嫉妒的折磨。我恨珍妮,因为她使我看到我的手掌红赤赤的,我的指甲被啃得参差不齐。我的爱是极度狂热的,所以当我至爱的对象被人用他不该听到的言词来品评时,我会痛苦得死去活来。他逃开了那些言词,我则被留下来,拼命想抓住一根在树梢上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丝线。我理解不了那些言辞的含义。”
“假如我生来就不懂得一个词的后面总会跟来另一个词的话,”伯纳德说,“那么,谁知道呢,我也许早已成了随便什么东西了。所以事实是,为了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能找到它们之间的前后秩序,我承受不了孤身独处的重负。只要我看不见辞藻像烟圈似的在我四周缭绕,我就像是陷身于黑暗之中——变得什么也不是了。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没精打采的状态,一边捅着炉栅里的炉灰,一边郁郁寡欢地对自己说,莫法特夫人就会到来了。她就会到来,把这些炉渣打扫干净。路易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想得令人吃惊地深刻,而且会写下一些也许比我们大伙存在得更为长久的词句。罗达喜欢一个人独处。她害怕我们,因为我们会破坏她孤身独处中才有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瞧她把餐叉抓得多紧——那是她用来对抗我们的武器。可是我,只有当那个管子工、或是那个马贩子、或者随便什么人说上点话,让我兴奋起来时,我才会感到自己存在着。那时,我的词句所形成的袅袅烟圈升腾降落,飘扬凝聚,缭绕在鲜红的龙虾、黄橙橙的水果上面,把它们装饰成为一个美丽的形象。可是要看到,言词是多么的轻浮——它全是由形形色色的遁词和陈腐不堪的谎言构成的。所以我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由别人提供的刺激构成的,它不像你们,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这就像银子上有一些要命的瑕疵,一些毫无规则、难以捉摸的纹痕,从而降低了它的成色。正是因为这个,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发生使奈维尔恼火的事情,也就是我撇下他而去。我曾经跟那些戴着小制帽和像章、喜欢吹牛皮的小子们一起,坐着四轮大马车——今天晚上,他们当中也有几个穿得整整齐齐地在这里聚餐,随后他们就要默默契契地到音乐大厅里去了;我真的喜欢他们。因为和你们一样,他们也总是使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而且也正是为此,当我离开你们,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你们会觉得走掉的不是火车,而是我——伯纳德,他满不在乎,他无动于衷,他没有车票,而且兴许连钱包也搞丢了。苏珊两眼凝视着在山毛榉树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那根丝线,叫喊起来:‘他走啦!他从我身边逃走啦!’因为什么也抓不住。我总是处在被连续不断地制造和再制造的过程中。互不相同的人们都能从我这儿引出互不相同的词句。
“因此,今天晚上我渴望能与之坐在一起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五十个人。但是在诸位中间唯有我在这里表现得无拘无束而又没有太放肆随便。我并不粗俗;我也不是势利小人。即使我面对着社会的重压,我也常常可以凭借灵巧的舌头,使一些别扭费解的事情传播开来。瞧瞧我那些小巧的玩意儿吧,转眼之间就能无中生有地编织出来,它们真使人愉快啊。我不是什么奇货囤积者——当我死的时候,我会只留下一柜子旧衣服——而且我也基本上对那些在生活中给路易斯招来那么多烦恼的小小虚名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我做出的牺牲很多。像我这样浑身散布着钢铁、银子和普通泥土的斑驳纹理的人,是不可能被那些无须外在刺激就能握紧拳头的人紧紧地捏在手中的。我没法做到路易斯和罗达那样的自我克制和英雄主义。我永远也造不出一个完美的语句来,即便是在正儿八经的谈话中。但是对于转瞬即逝的某一瞬间,我却可以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献出更多;我会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走进更多的房间,更多的互不相同的房间。可是由于我身上有一些东西不是从内部发生的,而是来自于外部的东西,所以我将会被人们遗忘;我的声音一消失,你们就再也不会记得我了,不然,那也只能是偶尔将我当作某个曾经把水果编织成漂亮辞藻的声音的回声而回想起来。”
(曹元勇 译)
【赏析】
如果我们可以用万物中的一种来比喻我们短暂而丰富的一生,那将会是什么呢?是春蚕还是秋雨?是蜉蝣还是鲲鹏?是21世纪由0和1组成的一串串数字还是广场中那些冰冷地矗立着的雕塑?伍尔夫的答案是太阳和海浪。她用伴着太阳升起和下沉的潮起潮落来比喻生命由生到死的过程。你一定觉得这比喻着实有点平淡无奇,但这任何人都能想到的比喻却是被伍尔夫用她的时代最为前卫、最为新奇的文学形式表现出来。这便是她的《海浪》。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是作为现代派文学的代表为人们所熟知的,她不停地试验着不同的写作手法。意识流也好,内心独白也好,外在的形式永远是小说家对其文学理想追求的表现。对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派作家来说,传统的小说写作已经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各种新科学的发现(如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海森伯的“测不准原理”)和新学说的建立(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尼采的“上帝死了”、索绪尔的语言学),加上一战血淋淋的现实,小说家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的意识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并继而思考表现这种关系的文学形式。
伍尔夫和大多数的现代派作家一样,对所谓的客观现实的真实性和可知性表示了怀疑,从而转入了对人的内心真实性的追求。她曾在《论现代小说》(1919年)中说过:“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物在普普通通的一天中的内心活动考察一下吧。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的印象——琐碎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计其数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生活并不是一副副匀称地装配好的眼镜;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环,生活是与我们的意识相始终的、包围着我们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把这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不论它可能显得多么反常和复杂——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尽可能少加入一些外部的杂质,这难道不是小说家的任务吗?”
伍尔夫的成功之处在于,小说创作和创作理念结合得相当之好。读完《海浪》,你会完全赞同与伍尔夫同时代的英国作家福斯特的评论:“略少一笔,则将失去它所具有的诗意;略增一笔,则它将跌入艺术宫殿的深渊,变得索然无味和故作风雅。”
小说中,6个人物自己诉说他们的一生,诉说成长中的种种事件在他们的人生中所投射的印象,这些印象跟着每章引子中海浪的起伏节奏而律动。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自我叙述其实是交叉的,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言说里,同时也成为别人言说的内容,这样的循环言说使得人物的性格更为丰满——对他人的言说,不仅说出了他人的存在,也说出了言说者对他人存在的看法,这又构成了言说者自身的存在。
我们所摘录的第四章的内容,就是很好的例子。此时主人公们正值青年时光,聚在一起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帕西瓦尔送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描述着别人到来时的样子。
奈维尔是来得最早的。他是一个崇尚理性精神的人,对餐厅冷漠气氛的体验说明他对世界和人生有比较明晰的认识。同时,他渴望爱与友谊,而非名利,认为这才是人生的意义。
在他的注视下,路易斯来了。由于自己出生低微,一种脆弱的虚荣和敏感的自尊混合在一起形成了路易斯的自卑。他曾经是全校第一名的优等生,却因为父亲破产而不得不辍学,做了一个办公室职员,因此深切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无奈地背负着生活的负担。
在路易斯的注视下,苏珊来了。她没有刻意打扮,表达出她对都市生活喧闹与浮华的厌弃。她的生活丰盈充实: 在土地上劳作,生儿育女。虽然孩提时代她常常陷入“我又是爱,又是恨”的嫉妒,长大后却毅然选择了回归自然的生活,并在这条路上快乐地走着。
路易斯还看到罗达来了。她是悄悄地溜进来的,足以表现她缺乏安全感。罗达是他们几个中最敏感细腻而又无力应付现实生活的人,她清楚地看到并放大了人类的丑恶、肮脏、庸俗、虚诳,常常把生活比喻成虎豹一样的猛兽。她反复强调自己没有面孔,她害怕存在本身。
珍妮是在苏珊的注视下进来的。她在餐厅里所引起的轰动足见她的魅力。她具备本能的生命力,时刻不忘展现自身的美丽,欣喜自如地融入各种社交场合,不断追求新的情感体验和感官刺激。哪怕青春逝去,面对镜子的她在伤感之余依然能寻找到新的自信。
接着,在奈维尔焦急的等待中,伯纳德来了。他几乎是闯进来的,可见他对生活有着一种乐观的态度。他像一个热爱生活的作家,相信言辞有着不可忽视的巨大力量,为内心的丰富而激动。
在这交互的描述之后,进餐时这六个人对自己的性格有更多更直接的阐述,性格的缺陷以及造成这种缺陷的原因都由他们自己说出。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彼此之间达到了一种完美的交融。正如路易斯所说:“我们血液中的那个由于我们彼此互不相同而常常猛然破裂的圆圈,又弥合成为圆圈了。”那是因为,他们共同组成了普遍意义上的人生,那是伍尔夫所希望表达的人生。
如果你把《海浪》当作传统的小说读,你一定会相当失望,因为你找不到任何惊心动魄的情节和人物、对话。如果你把它当作描写大海的散文来读,你会欣赏到优美的文笔,却抓不住它的神韵。如果你把它当作现代派的范本来读,你又会迷惑于小说中处处弥漫的诗性光辉。是的,只有你,只有那个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生命意义的你,只有那个看着时间从手背划过感到痛楚的你,只有那个挣扎于理想与现实矛盾中渴望解脱的你,只有那个为闻到春天而欣喜、为看到秋叶而伤怀的你,才能读到那种熟悉的感觉,才会在一句句看似抽象却充满普遍性的语句中找到自己的心声。
你是否曾像苏珊一样在第一次入学时流泪?你是否曾像罗达一样在一群伙伴中感受到寂寞?你是否曾像珍妮一样虽然拥有美貌却依然嫉妒同龄姑娘的其他优点?你是否曾像奈维尔一样想谴责这个不诚实的世界却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过只读普鲁斯特的生活?你是否曾像路易斯那样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只能放弃理想?你是否曾像伯纳德一样在某一天感觉到了万物的美好?……伍尔夫为忙碌的我们说出了被无数外物蒙蔽下内心最微弱的颤动。你会欣喜地脱口而出: 是的,就是它!对生活的无奈逃避也好,对自我的探索追问也好,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追求也好,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憎恨也好,这些对生命本质的体认,都是一朵朵浪花,属于永恒的大海的瞬时的浪花,翻腾在伍尔夫的心里,也翻腾在每个现代人的心里。
小说中,这些本应更为抽象的体认被伍尔夫用相当诗意的文字表达了出来,伍尔夫在思想性和文学性的统一上做得相当出色。小说的抒情性是作者定下的诗性基调,小说本身也为了抒发作者对生命的种种感觉,而带有作者强烈的个人情感。各种比喻和象征则成了抒发这种情感的手段,变化多端的比喻可以营造出诗的氛围,避免了大白话式的叙述,而象征则创造了诗的意象,同时为小说增添了哲理意味。伍尔夫喜欢使用海浪、日出、日落、鲜花、小鸟、水滴等意象,它们与世界、生命之间的联系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并令人进一步思考人生的真谛。与此同时,6个人物的讲述构成了独特的小说节奏感。这种节奏感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话语随各章引文中海潮的涨落,由简单变得复杂,还因为他们并不是6个人讲同一件事,而是接力般讲着他们不同的人生阶段,讲述中又各自穿插,形成了一种时而循环往复、时而交叉向上的态势。这样,小说就仿佛是交响乐,有不同的声部,其“音效”也就比单薄的一个声音好得多了。
合上书,耳边似乎还有阵阵涛声,眼前似乎还有伯纳德面对死亡跃马横枪的样子。细细地读,不要被它诸多“现代派”的帽子吓住,你就会发现小说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生涩。伍尔夫记录的是她认为最值得记录的东西——对于生命的种种体验和感受,正是这些体验和感受构成了生命的丰富和厚重。在她优美的文笔下,就让我们一起重新审视我们的心灵,看看它承载了多少希望与梦想,欢笑与泪水,温暖与孤独……
(章晓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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