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光源氏为桐壶帝之子,其母早逝。12岁时,娶左大臣之女葵上为妻。他生性多情好色,放浪猎艳。曾闯入空蝉的闺房奸宿,沾染已故皇太子妃六条御息所,与夕颜偷情等等,不胜枚举。后收养一贵族幼女,取名紫上,葵上死后,纳为正妻。他曾纠缠桐壶帝的妃子藤壶女御,并生有一子。22岁时,桐壶帝让位给朱雀帝,右大臣一派得势。源氏被迫退隐到须磨、明石。2年后被赦免回京。不久,朱雀帝退位,让位于源氏与藤壶女御私生之子冷泉帝。源氏被任命为内大臣、太政大臣。左大臣一派掌控朝政。40岁时,源氏修建两座府第,将他先前结识的十多个妇女收养在内,荣华绝顶。但妻妾群中矛盾重重,源氏周旋其中,深感苦恼。其中,女三宫是朱雀帝之女,出身高贵,性情放任,嫁给源氏后,仍与葵上的侄儿柏木有染,并生下一子。源氏发觉后,联想到自己与藤壶的关系及生有冷泉帝之事,视为乱伦后的因果报应,悒郁惶恐。51岁时,源氏深爱的正妻紫上病死。源氏思念生哀,备感人世之虚幻,由此几度想到出家。几年后,也病逝。
【作品选录】
此后有一时期,源氏公子一直住在左大臣邸内。他想起今后和空蝉音信断绝,薄幸名成,心中痛苦不堪,便召唤纪伊守前来,对他说:“能不能把前回看到的卫门督的小君给我呢?我觉得这孩子可爱,想教他到我身边来,由我推荐给皇上当殿上侍童。”纪伊守答道:“多蒙照拂,实深感激。我当把此意转告他姐姐去。”源氏公子听到姐姐两字,心中别的一跳。便问:“这姐姐有没有生下你的弟弟来?”“没有。她嫁给我父亲还只两年。她父亲卫门督指望她入宫,她违背了遗言,不免后悔。听说对现在这境遇很不满意呢。”“那是很可怜的了。外间传说她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实际上如何?”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坏。不过我同她疏远,知道的不详。照世间的常规,对后母是不便亲近的。”
过了五六天,纪伊守把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仔细一看,相貌虽然算不得十全,却也秀丽可爱,是个上品的孩子。便召他进入帘内,十分宠爱他。 这孩子的小心坎里自然不胜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凡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回答了,只是有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穷究。然而说了许多话,使这孩子知道他是熟悉这女子的。小君心中隐约地想:“原来两人之间是有这等关系的!”觉得出乎意外。然而童心幼稚,并不深加考虑。有一天,源氏公子叫他送一封信给他姐姐。空蝉吃惊之余,流下泪来。又恐引起这孩子怀疑,不当稳便;心中却又颇想看这封信,便端起信来,遮住了脸,从头阅读。这信很长,末了附诗一首:
重温旧梦知何日,
睡眼常开直到今。
这信写得秀美夺目。空蝉热泪满眼,看不清楚。只是想起自己本来生不逢辰,今又添了这件痛心之事,自叹命穷,悲伤不已,便躺下了。
次日,源氏公子邸内召唤小君前去,小君即将动身,便向姐姐要封回信。空蝉说:“你回答他说:此间没有可拜读此信之人。”小君笑道:“他说并没弄错,怎么好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忧虑,想道:“可知他已经全部告诉这孩子了!”便觉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老头老脑的话! 既然如此,你不要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好不去呢?”管自去了。
纪伊守也是个轻薄之徒,艳羡这后母的姿色,常思接近,好献殷勤,因此巴结这个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源氏公子召唤小君进去,恨恨地对他说:“昨天我等了你一天!可见你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小君脸红了。公子又问:“回信呢?”小君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他。公子说:“你这个人靠不住。哪有这等事情!”便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对他说:“你这孩子不知道: 你姐姐认识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以前,先和我相识了。不过,她嫌我文弱不可靠,因此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真是欺侮我!如今你就做我的儿子吧。你姐姐所依靠的那个老头子,寿命不长了。”小君听了,心中想道:“原来如此!姐姐不理睬他,也太忍心了。”源氏公子便疼爱这孩子,时刻不离地要他在身边,也常常带他进宫去。又命宫中裁缝所替他新制服装,待他真同父母对儿子一样。此后源氏公子还是常常要他送信。 但空蝉想:这毕竟是个小孩,万一把消息泄漏出去,此身又将添得一个轻薄的恶名。公子的多情她也觉得很感谢;然而无论何等恩宠,一想起自己身份不配,便决心不受,因此始终不曾写过恳切的回信。她也常常想起: 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的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凡俗。然而一想起便立刻自己打消念头。她想:我的身份已定,现在向他表示殷勤,有何用处呢?源氏公子则无时不思量她。一想起她,总觉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回思那天晚上她那忧伤悲痛的样子,不胜怜悯,始终无法自慰。然而轻率地偷偷去访,则彼处人目众多,深恐暴露了自己的胡行妄为,对那人也是不利的。因此踌躇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常在宫中住宿数日。有一次,他选定一个应向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装作从宫中返邸时突然想起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吃了一惊,以为他家池塘美景逗引公子再度光临,不胜荣幸。早间源氏公子已将计划告知小君,和他约定了办法。小君本来早晚随从,今夜当然同去。空蝉也收到了通知。她想:“源氏公子作此计划,足见对我的情爱决非浅薄。但倘不顾身份,竭诚招待他,则又使不得,势必重尝梦也似地过去了的那夜的痛苦。”她心乱如麻,觉得在此等候光临,不胜羞耻。便乘小君被源氏公子叫去之时对侍女们说:“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接近了,很不方便。况且我今天身上不好,想教人搥搥肩背,迁居到远些的地方去吧。”就移居到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作为躲避之所。
源氏公子怀着心事,吩咐随从者早早就寝。空蝉处派小君去通消息,但小君找她不着。他到处都找遍,走进廊下的房间,好容易才找到。他觉得姐姐太过无情,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无能了!”姐姐骂道:“你怎么干这无聊的事?孩子们当这种差使,最是可恶!”又断然地说:“你去对他说:我今晚身上不好,要众侍女都在身边,好服侍我。你这样赶来赶去,教人见了怀疑!”但她心中这样想:“如果我身没有出嫁,住在父母之家的深闺里,偶尔等待公子来访,那才是风流韵事。但是现在……我勉强装作无情,坚决拒绝,不知公子当我是何等不识风趣的人?”想到这里,真心地感伤起来,方寸缭乱了。但她终于下个决心:“无论怎样,现在我已经是毫不足道的薄命人了,我就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正在想:“小君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毕竟是个小孩,公子有些担心,便横着身子,静候回音。岂知小君带来这么一个不好的消息。公子觉得这女子的冷酷无情,世间少有,便极度懊丧,叹道:“我好羞耻啊!”一时默默无言。后来长叹数声,耽入沉思,吟道:
“不知帚木奇离相,
空作园原失路人。
不知所云了。”小君将诗传告空蝉。空蝉毕竟也不能成眠,便报以诗道:
“寄身伏屋荒原上,
虚幻原同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也不思睡眠,只管往来奔走。空蝉深恐别人怀疑,甚是担心。
随从人等照例都酣睡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只管左思右想:“此女异常无情,但我对她恋念未消,不免情火中烧。而且越是无情,越是牵惹我心。”一方面作如是想,一方面又念此人冷淡令人吃惊,我也可就此罢休了吧。然而终于不能断念,便对小君说:“你就带我到她躲藏的地方去吧。”小君答道:“她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去不得呢。”他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道:“那么算了吧。只要你不抛撇我。”他命小君睡在身旁。小君傍着这青年美貌的公子睡觉,心中十分欢喜。 源氏公子也觉得那姐姐倒不及这孩子可爱。
却说源氏公子当晚在纪伊守家里,辗转不能成眠,说道:“我从未受人如此嫌恶,今夜方知人世之痛苦,仔细想来,好不羞耻!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小君默默无言,只是泪流满面,蜷伏在公子身旁。源氏公子觉得他的样子非常可爱。他想:“那天晚上我暗中摸索到的空蝉的小巧身材,和不很长的头发,样子正和这小君相似。这也许是心理作用,总之,十分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踪搜索,实在太过分了;但她的冷酷也真可怕!”想来想去,直到天明。也不像往日那样仔细吩咐,就在天色未亮之时匆匆离去,使小君觉得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也觉得非常过意不去。然而公子音信全无。她想:“敢是吃了苦头,存戒心了?”又想:“倘就此决绝,实甚可哀。然而任其缠绕不清,却也令人难堪。归根结底,还是适可而止吧。”虽然如此想,心中总是不安,常常耽入沉思。源氏公子呢,痛恨空蝉无情,但又不能就此断念,心中焦躁不已。他常常对小君说:“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太可恨了。我想要把她忘记,然而不能随心所欲,真是痛苦!你替我设法找个机会,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甚难,但蒙公子信赖,委以重任,又觉得十分荣幸。
小君虽然是个孩子,却颇能用心窥探,等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留女眷,清闲度日。有一天傍晚,天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之时,小君赶了他自己的车子来,请源氏公子上车前往。源氏公子心念此人毕竟是个孩子,不知是否可靠。然而也不暇仔细考虑,便换上一套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时急急忙忙前去。小君只拣人目较少的一个门里驱车进去,请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谁也不介意,也就没有来迎候,倒反而安乐。小君请源氏公子站在东面的边门口等候,自己却把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砰的一声打开,走进室内去。侍女们说:“这样,外面望进来看得见了!”小君说:“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把格子门关上?”侍女回答道:“西厢小姐从白天就来这里,正在下棋呢。”源氏公子想道:“我倒想看看她们面对面下棋呢。”便悄悄地从边门口走到这边来,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里。小君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没有关上,有缝隙可以窥探。朝西一望,设在格子门旁边的屏风的一端正好折叠着。因为天热,遮阳的帷屏的垂布也都挂起,源氏公子可以分明望见室内的光景。
座位近旁点着灯火。源氏公子想:“靠着正屋的中柱朝西打横坐着的,正是我的意中人吧。”便仔细窥看。但见这个人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花绸衫,上面罩的衣服不大看得清楚;头面纤细,身材小巧,姿态十分淡雅。颜面常常掩映躲闪,连对面的人也不能分明看到。两手瘦削,时时藏进衣袖里。另一人朝东坐,正面向着这边,所以全部看得清楚。这人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上面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紫红色礼服,腰里束着红色裙带,裙带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样子落拓不拘。肤色洁白可爱,体态圆肥,身材修长,鬟髻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爱娇之相,姿态十分艳丽。她的头发虽不甚长,却很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全体没有大疵可指,竟是一个很可爱的美人儿。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她,想道:“怨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盖世无双的宝贝!”继而又想:“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并非没有才气。围棋下毕,填空眼时,看她非常敏捷;一面口齿伶俐地说话,一面结束棋局。空蝉则态度十分沉静,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里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荻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把这个角上数一数看!”就屈指计算:“十,二十,三十,四十……”机敏迅速,仿佛恒河沙数也不怕数不完似的。 只是品格略微差些。空蝉就不同:常常用袖掩口,不肯让人分明看到她的颜貌。然而仔细注视,自然也可看到她的侧影。眼睛略有些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并不触目,没有娇艳之色。倘就五官一一品评,这容貌简直是不美的。然而全体姿态异常端严,比较起艳丽的轩端荻来,情趣深远,确有牵惹心目之处。轩端荻明媚鲜妍,是个可爱的人儿。她常常任情嬉笑,打趣撒娇,因此艳丽之相更加引人注目,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源氏公子想:“这是一个轻狂女子。”然而在他的多情重色的心中,又觉得不能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过去看到的女子,大都冷静严肃,装模作样,连颜貌都不肯给人正面看一看。他从来不曾看见过女子不拘形迹地显露真相的样子。今天这个轩端荻不曾留意,被他看到了真相,他觉得对她不起。他想看一个饱,不肯离开,但觉得小君好像在走过来了,只得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走到边门口的过廊里,在那里站着。小君觉得要公子在这里久候,太委屈了,走来对他说:“今夜来了一个很难得来的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空手回去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答道:“哪里的话!客人回去之后,我立刻想办法。”源氏公子想:“这样看来,他会教这个人顺从我的。小君虽然年纪小,然而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是个稳健可靠的孩子呢。”
棋下毕了,听见衣服窸窣之声,看来是散场了。一个侍女叫道:“小少爷哪里去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听见关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源氏公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就到她那里去,给我好好地办成功吧!”小君心中想:“姐姐这个人的脾气是坚贞不拔的,我无法说服她。还不如不要告诉她,等人少的时候把公子带进她房间里去吧。”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也在这里么?让我去窥探一下吧。”小君答道:“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帷屏呢。”源氏公子想:“果然不错。但我早已窥见了。”心中觉得好笑,又想:“我不告诉他吧。告诉了他,对不起那个女子。”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心焦得很!”
这回小君敲边门,一个小侍女来开了,他就进去。但见众侍女都睡静了。他说:“我睡在这纸隔扇口吧,这里通风,凉快些。”他就把席子摊开,躺下了。众侍女都睡在东面的厢房里。刚才替他开门的那小侍女也进去睡了。小君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拿屏风遮住了灯光,悄悄地引导公子到了这暗影的地方。源氏公子想:“不知究竟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很胆怯。终于由小君引导,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钻进正房里去了。这时候更深人静,可以分明地听到他的衣服的窸窣声。
空蝉近来看见源氏公子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一晚怪梦似的回忆,始终没有离开心头,使她不能安寝。她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不能合眼,今夜也是如此。那个下棋的对手说:“今晚我睡在这里吧。”兴高采烈地讲了许多话,便就寝了。这年轻人无心无思,一躺下便酣睡。这时候空蝉觉得有人走近来,并且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知道有些蹊跷,便抬起头来察看。虽然灯光幽暗,但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隙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在走近来。事出意外,甚为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终于迅速起身,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觉得称心。隔壁厢房地形较低,有两个侍女睡着。源氏公子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觉得这人身材较大,但也并不介意。只是这个人睡得很熟,和那人显然不同,却是奇怪。这时候他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懊恼。他想:“教这女子知道我是认错了人,毕竟太傻;而且她也会觉得奇怪。倘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则此人既然如此坚决地逃避,势必毫无效果,反而受她奚落。”既而又想:“睡在这里的人,倘是黄昏时分灯光之下窥见的那个美人,那么势不得已,将就了吧。”这真是浮薄少年的不良之心啊!
轩端荻好容易醒了。她觉得事出意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既不深加考虑,也不表示亲昵之状。这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生性爱好风流,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源氏公子想不把自己姓名告诉她。既而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寻思,察出实情,则在他自己无甚大碍,但那无情的意中人一定恐惧流言,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因此捏造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以前我两次以避凶为借口,来此宿夜,都只为要向你求欢。”若是深通事理的人,定能看破实情。但轩端荻虽然聪明伶俐,毕竟年纪还小,不能判断真伪。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憎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惹人情。他心中还是恋慕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他想:“她现在一定躲藏在什么地方,正在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他越是这么想,偏生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荻,态度毫无顾虑,年纪正值青春,倒也有可爱之处。他终于装作多情,对她私立盟誓。他说:“有道是‘洞房花烛虽然好,不及私通趣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不得不顾虑外间谣传,不便随意行动。你家父兄等人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定多痛苦。请你不要忘记我,静待重逢的机会吧。”说得头头是道,若有其事。轩端荻绝不怀疑对方,直率地说道:“教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源氏公子道:“不可教普通一般人知道。但教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说罢起身,看见一件单衫,料是空蝉之物,便拿着溜出房间去了。
小君睡在附近,源氏公子便催他起身。他因有心事,不曾睡熟,立刻醒了。起来把门打开,忽听见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是谁?”小君讨厌她,答道:“是我。”老侍女说:“您半夜三更到哪里去?”她表示关心,跟着走出来。小君越发讨厌她了,回答说:“不到哪里去,就在这里走走。”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时候将近天亮,晓月犹自明朗,照遍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另一个人影,又问:“还有一位是谁?”立刻自己回答道:“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民部是一个侍女。这人个子很高,常常被人取笑。这老侍女以为是民部陪着小君出去。“不消多时,小少爷也长得这么高了。”她说着,自己也走出门去。源氏公子狼狈得很,却又不能叫这老侍女进去,就在过廊门口阴暗地方站定了。老侍女走近他身边来,向他诉苦:“你是今天来值班的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是上头说人太少,要我来伺候,昨天又来了。身体还是吃不消呢。”不等对方回答,又叫道:“啊唷,肚子好痛啊! 回头见吧。”便回屋子里去。源氏公子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想:“这种行径,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便更加警惕了。
源氏公子上车,小君坐在后面陪乘,回到了本邸二条院。两人谈论昨夜之事,公子说:“你毕竟是个孩子,哪有这种办法!”又斥责空蝉的狠心,恨恨不已。小君觉得对公子不起,默默无言。公子又说:“她对我这么深恶痛绝,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疏远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亲切些的回信来总该是可以的吧。我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对她的态度大为不满。然而还是把拿来的那件单衫放在自己的衣服底下,然后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对他说了种种怨恨的话,最后板着脸说:“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那个负心人的兄弟,我怕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了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于不能入睡,便又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不像是有意赠人的样子:
“蝉衣一袭余香在,
睹物怀人亦可怜。”
写好之后,塞入小君怀中,教他明天送去。他又想起那个轩端荻,不知她作何感想,觉得很可怜。然而左思右想了一会,终于决定不写信给她。那件单衫,因为染着那可爱的人儿身上的香气,他始终藏在身边,时时取出来观赏。
次日,小君来到中川的家里。他姐姐等候已久,一见了他,便痛骂一顿:“昨夜你真荒唐!我好容易逃脱了,然而外人怀疑是难免的,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么会差遣的?”小君无以为颜。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但此时也只得取出那张写上潦草字迹的怀纸来送上。空蝉虽有余怒,还是接受,读了一遍,想道:“我脱下的那件单衫怎么办呢?早已穿旧了的,难看死了。”觉得很难为情。她心绪不安,胡思乱想。
轩端荻昨夜遭此意外之事,羞答答地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没人知道,因此无可告诉,只得独自沉思。她看见小君走来走去,心中激动,却又不是替她送信来的。但她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只是生性爱好风流,思前想后,未免寂寞无聊。至于那个无情人呢,虽然心如古井之水,亦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一时色情冲动可比。因念倘是当年未嫁之身,又当如何?但今已一去不返,追悔莫及了。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了一首诗:
“蝉衣凝露重,树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湿,愁思可告谁?”
(丰子恺译)
【注释】
住在西厢的小姐,人称轩端荻,是伊豫介前妻所生的女儿。——译注
填空眼,以及下文中的“双活”、“劫”,都是围棋里的名称。——译注
把横二折、竖四折的纸叠成一叠,藏在怀内用以起草诗歌或拭鼻。此种纸称为怀纸。——译注
【赏析】
《源氏物语》是日本人的骄傲。它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长篇小说,全书汉译80万字,成书于1001年至1008年之间,比我国的《三国演义》、《水浒》以及欧洲的长篇小说《十日谈》还要早300年左右。它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不但深刻地反映了日本平安朝时期摄关政治背景下宫廷皇室、贵族阶级的生活全貌,有中古日本社会生活“百科全书”之称,而且在艺术风格、审美情趣等方面对后世影响极大。许多近、现代著名日本作家,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在内,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成因时,无不提到《源氏物语》对他们的润泽。可以说,在日本文学传统的形成与发展上,乃至在日本民族性格的塑造等涉及深层次文化传统的传承问题上,《源氏物语》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开启性重大影响。
本书所选章节,记述的是光源氏与贵族女子空蝉的一段情爱纠葛。此时的源氏正官场得势,情场得意。他是桐壶天皇之子,其母为更衣,虽属天皇后宫的四等妻妾,但因为源氏生得容光焕发,俊美飘逸,深受天皇宠爱;后来他又娶了左大臣之女葵上为妻,获得左大臣一派政治势力的支持,因此更加权势显赫。和当时的许多贵族青年一样,他把猎艳偷情视为生活的一项主要内容,一面追逐上层贵族女子,由此觅取政治腾升的机遇;一面又渔猎中层贵族女子,借以排遣空虚,满足欲望。空蝉就是源氏早期追逐的贵族女子之一。
从选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源氏为捕获空蝉可谓费尽心机。他召唤纪伊守前来,指名要空蝉的弟弟小君做自己的侍童,为的是方便打听空蝉的日常起居,以便伺机张网捕猎。他对待小君恩威并举,常带他进宫,又给赏赐又做新衣,收买其心,但一旦做事不力,即予呵斥。同时,他又有意在小君面前泄露他与空蝉之间情意缠绵的蛛丝马迹,谎言空蝉婚前早已经与他相识相知,为日后差遣小君传递情书做好铺垫。他乘空蝉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选定一个应向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装作从宫中返邸时突然想起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对空蝉,他更是步步紧逼,情书不断。他写的和歌、情书并无过分轻佻挑逗之词,倒是处处哀怨,叹未能一睹芳容之惆怅,言不能当面抒怀之痛苦,缠绵悱恻,哀艳动人。实际上,这正是源氏狡黠之处,他拿准了唯有此才能捕获空蝉的芳心。等时机成熟,他便本性毕露,强行闯入空蝉房间,意在奸宿。
源氏追逐空蝉,表面上看文雅风流,情真意切,但实际上却是当时上层贵族青年男子排遣空虚,追求浮华享受的一种生活方式。源氏一生中追逐女子无数,其中绝大多数都像空蝉一样,属中层贵族女子,因为“唯有出于中品之家的女子,她们各自的性格,各自的风致,显露得很清楚,其间优劣,千差万别”,足可供他们一一渔色品尝。兴之所至,追逐嬉戏,一旦厌倦,随意抛弃,不必害怕承担责任,更不必担忧政治后果,或夜访晨归,或娶来做妾,满足欲望。选文中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实例:在发现空蝉有意躲避不在房内之后,便将错就错,与借宿的另一个贵族女子轩端荻恣意纵欲。他其实与轩端荻只是初遇,但因为轩端荻“肤色洁白可爱,体态圆肥,身材修长,鬟髻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爱娇之相,姿态十分艳丽”,又因为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上面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紫红色礼服,腰里束着红色裙带,裙带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样子落拓不拘”,而源氏过去“不曾看见过女子不拘形迹地显露真相的样子”。可见在源氏心中,空蝉并没有位置,与其他中层贵族女子一样,只不过是填补空虚的玩物。源氏披着文雅风流的外衣,以偷香窃玉、采花逐蝶为乐事,所谓情爱也只是他泄欲的借口而已。
但是,就这些贵族女子而言,所受的伤害则是致命的。空蝉虽然拒绝了源氏,但内心却异常痛苦。因为源氏权势显赫,不能得罪,拒绝而又必须顾及源氏面子,使她每每陷于两难;另一方面,这样一个京城赫赫有名、貌美高贵的公子苦苦追求着她,每天递来甜言蜜语的情书,使得她常常不由自主地产生“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想法。再看自己的丈夫,老态龙钟,明知源氏的真实目的,却腆着脸,一副乞讨献媚的丑态。两相对比,不禁怨恨终生。
《源氏物语》塑造了一大群贵族女子,她们出现于源氏一生政治沉浮的不同时期,虽性格各异,命运却几近相同,无不以悲剧告终。作者紫式部怀着尊重、同情女性的感情,以细致的笔触,勾画出她们一生苦乐全由他人主宰的人际遭遇和精神苦闷,无情鞭挞了社会对妇女的残害。但同时,她又对直接造成贵族妇女悲惨命运的光源氏,持欣赏的态度。在她的笔下,源氏聪慧敏捷,才艺过人,吟诗作画,音乐舞蹈,均为上品。虽然她对源氏在情爱上的轻率态度也时有批判,但总体而论,依然认定他是一个贵族群中的佼佼者,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日本人完全接受了紫式部的这种态度。日本近代著名学者本居宣长就把光源氏比喻成“出于污泥的莲花,只欣赏其美色幽香,忘掉污水臭泥”。这种评判倾向已经融入日本人的审美情趣,我们甚至在川端康成《雪国》的主人公岛村身上还可以看到源氏的影子。
《源氏物语》既是日本文化沉淀的产物,又是日本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所营造的艺术氛围对日本文学的影响极大。《源氏物语》在艺术格调上追求纤细、感伤、清淡和纯真,在写作手法上追求暗示、含蓄、朦胧和简略。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郁闷多于开朗,失意多于高扬,阴柔多于阳刚,孤独多于达观,每一个人别有忧愁郁结在心中,排遣不去,发泄不能,心中有所向往,却又往往无法如愿以偿,于是,悲伤从中而来,失意、感伤、阴郁油然而生。这样,造就出一种既温柔又感伤,既平淡又哀愁的浓郁艺术气氛;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缠绵悱恻情绪。这种审美追求一直延续到日本的近现代文学,成就了日本民族文学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
(陈 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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