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医学教授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进行了一次大胆的科学试验: 为小狗沙里克移植了流氓无产者丘贡金的脑垂体。手术成功了,沙里克逐渐脱去了狗型,变成了人——沙里科夫。但是,变成人之后的沙里科夫不仅保留了狗的习性,还具有了丘贡金的流氓习气——酗酒、好色、偷窃、粗野、无耻。荒唐的是,这个劣迹斑斑的家伙后来居然当上了莫斯科公用事业局清除无主动物科科长,还胁迫一个可怜的姑娘嫁给她。沙里科夫越来越无法无天,不仅诬告和陷害教授,甚至要求在教授家占据一个房间以供其结婚之用。最后,忍无可忍的教授不得不再次为沙里科夫施行了一次手术,将其还原成一条狗。
【作品选录】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目光投向天花板上的花纹,手指在桌上打起鼓点。那人掐死跳蚤,走近椅子,径自坐了下来。他在上衣翻领两边直挺挺地垂下双手,眼睛斜睨着格子花镶木地板。他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心里十分得意。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也朝他皮鞋圆头上亮得刺眼的光斑瞅了一眼,眯起眼睛,问:
“您还有什么事要说?”
“谈不上有什么事!不过想小小地麻烦您一下。我需要证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震。
“嗯……见鬼!证件!真的……嗯……也许,这可以想想办法……”他的声音显得惶惑而又苦恼。
“行行好吧,”那人自信地说,“没有证件怎么行?这事儿,我可是抱歉了。您自个儿也知道,没有证件的黑人是不准存在的。首先,公寓管委会……”
“这和公寓管委会有什么相干?”
“怎么有什么相干?他们一看见我就问,‘呵,尊敬的,你什么时候来报户口?’”
“咳,你呀,我的上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沮丧地喊道,“‘他们一看见我就问……’想想也知道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可我叮嘱过您,没事别到楼梯上去乱转。”
“怎么,我是囚犯?”那人诧异了,甚至他领带别针上的红宝石也闪耀出真理在握的光辉。“这怎么叫‘乱转’?您的话够难听的。我不过出去走走,跟所有的人一样。”
他说着,用两只穿漆皮鞋的脚在镶木地板上蹬了几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有做声,眼睛望着边上。 “不管怎样,总得克制自己。”他想。他走近餐橱,一口气喝了一杯水。
“很好,”他比较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于话怎么说。那么,您的这个可爱的公寓管委会说什么来着?”
“公寓管委会还能说什么……您骂它可爱的那是骂错了。公寓管委会保护正当利益。”
“谁的正当利益,请问?”
“那还不清楚,谁的——劳动人民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瞪出了眼睛。
“您怎么是劳动人民?”
“那还不清楚,不是耐普曼嘛。”
“嗯,好吧。那么为了保护您的革命利益,公寓管委会想干什么?”
“那还不清楚,想给我报户口。他们说了,哪儿见过没户口的人住在莫斯科,这是一。而最主要的是得有户口登记卡。我可不愿意当黑人。再说,工会、职业介绍所……”
“请问,我凭什么给您报户口?凭这条台布,还是凭我自己的身份证?总得考虑具体情况吧!别忘了,您是……这个……嗯……您是,这么说吧,意外的产物,实验室的产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越说越没把握。
那人得意地沉默着。
“很好。为了给您报户口,按你们那个公寓管委会的意见办,究竟需要做些什么?要知道,您连个姓名都没有。”
“这您就说得不对了。名字我完全可以自己取嘛。我已经登过报了,有名字了。”
“您叫什么名字?”
那人整了整领带,回答:
“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
“别装傻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阴郁地回答,“我和您说的是正经话。”
一丝冷笑扭曲了那人的胡子。
“我真不明白,”他得意而又得理地说,“我骂娘不行,随便吐痰不行。可我就听见您说:‘傻瓜,傻瓜。’看来只有教授可以在俄罗斯联邦骂人。”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满脸通红,倒水的时候,打破了杯子。他又拿了个杯子喝了点水,暗想:“再过几天,他就要教训我了,还理由十足。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分外客气地弯了弯腰,随即十分坚定地说:
“对不起。我的神经有点失常。您的名字我觉得挺怪。我想知道,您是从哪儿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名字?”
“公寓管委会出的主意。他们一边翻日历,一边问我‘你要哪个’?我就选了这个。”
“哪本日历里都不可能有这类名字。”
“这倒真是怪了,”那人冷冷一笑,“您那检查室里明明挂着嘛。”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站起来,伸手按了按墙上的电铃,季娜听到铃声马上来了。
“把检查室里的日历拿来给我。”
冷场。季娜把日历拿来以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
“哪儿有?”
“三月四日是他的诞辰。”
“翻给我看……嗯……见鬼。把它扔到炉子里去,季娜,马上烧掉。”
季娜害怕地瞪着眼睛,拿起日历走了。那人摆出一副责备的模样,搔了搔头。
“倒要请教您姓什么?”
“我同意沿用我原先的姓。”
“什么,原先的姓?那是什么?”
“沙里科夫。”
诊室的写字台前站着公寓管委会主任,穿皮上衣的施翁德尔。博尔缅塔尔大夫坐在圈椅里。他那被严寒冻红的脸上(他刚回来)满是迷茫,就像坐在边上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样。
“怎么写呢?”教授烦躁地问。
“这有什么难的,”施翁德尔说,“问题并不复杂。写个证明嘛,教授公民。就写兹证明此人确系沙里科夫,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嗯……生于您的寓所。”
博尔缅塔尔大夫困惑地在圈椅里换了个姿势。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胡子抽搐了一下。
“嗯……见鬼!再想不出比这愚蠢的说法了。他根本不是生出来的,无非……嗯,总之……”
“这是您的事,”施翁德尔平静而又幸灾乐祸地说,“他究竟是生出来的还是不是生出来的……总之,是您做了实验,教授!所以,也是您造出了沙里科夫公民。”
“这很简单。”沙里科夫从书柜旁边像狗叫似的插了一句。他正在欣赏镜子深处映照出来的自己的领带。
“我请您不要说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好气地说,“您说‘这很简单’完全不对,这很不简单。”
“我怎么可以不说话呢。”沙里科夫气恼地嘟哝说。
施翁德尔立刻对他表示支持。
“对不起,教授,沙里科夫公民完全正确。这是他的权利——参加讨论他本人的命运问题,况且事情牵涉到证件。证件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这时,一阵震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谈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对着话筒说了一声“喂……”,随即便涨红了脸,喊道:
“请不要为这些小事来打扰我。这和您有什么相干?”说完狠狠地把话筒摔到了支架上。
施翁德尔喜形于色。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紫涨着脸,大声说道:
“总之,我们把这事办掉吧。”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草草地写了几行字,随后恼火地大声念道:
“‘兹证明’……鬼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嗯……‘此人系实验室脑手术实验的产物,现需申请证件’……见鬼!我根本就反对领这种愚蠢的证件。签名:‘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真是怪事,教授,”施翁德尔满脸不快,“您怎么能说证件是愚蠢的呢?我不允许没有证件的人住在公寓里,再说他在民警局的兵役登记簿上连个名字都没有。万一跟帝国主义强盗打仗了呢?”
“哪儿打仗我都不去!”沙里科夫倏地沉下脸来,对着书柜像狗叫似的喊道。
施翁德尔呆住了,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客气地对沙里科夫说:
“沙里科夫公民,您说这话可就没有起码的觉悟。登记服兵役还是必要的嘛。”
“登记可以,打仗——没门。”沙里科夫厌恶地回答,一面整了整领带的花结。
这次轮到施翁德尔为难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愤恨而又阴郁地和博尔缅塔尔对视了一眼:“倒霉,得听大道理了。”博尔缅塔尔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在手术时受了重伤,”沙里科夫低声哀叫着,“你瞧,他们是怎么干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的额头上横着一道很新的刀疤。
“您这是闹无政府主义,闹个人主义?”施翁德尔问,两道眉毛高高扬了起来。
“我应当享受白卡。”沙里科夫回答得很干脆。
“嗯,好吧。这暂时并不重要,”深感意外的施翁德尔说,“现在的事实是我们把教授的证明给民警局送去,那儿就可以给您发证件了。”
“我想问一声,这……”显然心中有事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突然打断了他,“您管的这幢楼里有空房间吗?我愿意买一间。”
施翁德尔褐色的眼睛里闪出浅黄色的光亮。
“没有,教授,非常遗憾。以后也不会有。”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双唇紧闭,没再说什么。这时,电话铃声又像发疯似的响了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默默地从支架上抓起话筒,问也不问便把它甩了。话筒转了几转,吊在蓝色电线上不动了。在场的人全都一颤。“老头火透了。”博尔缅塔尔暗想。施翁德尔两眼炯炯发光,躬了躬身,走了。
沙里科夫穿着吱吱直响的皮靴跟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教授和博尔缅塔尔两人。默默过了一会儿以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微微摇了摇头,说:
“这是一场噩梦,真的。您看见吗?我可以对您发誓,亲爱的大夫,这两个星期我受的折磨超过以往的十四年!这狗杂种,我告诉您……”
罪恶发展到一定程度,必定垮台,就像石头坠落一样迅速。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提心吊胆地乘卡车回来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唤了他一声,让他去检查室。深感惊讶的沙里科夫踏进房间,怀着朦胧的恐惧瞧了瞧博尔缅塔尔脸上那对枪口,随后又瞧了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团烟雾在博尔缅塔尔周围飘拂,他的拿烟的左手在产科座椅锃亮的扶手上微微颤抖着。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十分冷静地宣布了一个灾难性的决定:
“把东西收拾一下: 裤子、大衣,凡是您要用的一切,马上给我从家里滚出去!”
“这是怎么啦?”沙里科夫着实感到诧异。
“给我从家里滚出去,今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单调地重复说。
魔鬼附到了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身上。显然,死神已经守候着他,灾难就在他的背后。他不由自主地投入了无可避免的命运的怀抱,恶狠狠地像狗叫似的喊道:
“这究竟是怎么啦!难道我还治不了你们两个?我在这儿享有十一平方的面积,我就住着。”
“您走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诚恳地轻轻说道。
沙里科夫自己请出了死神。他举起被猫咬得满是伤痕、散发出腥臭味的左手,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做了个侮辱的手势,随后,右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危险的博尔缅塔尔。博尔缅塔尔手中的香烟像颗陨星似的坠落下来。几秒钟后,惊恐万状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尽量避开地上的碎玻璃,一跳一蹦地从柜子向长沙发跑去。长沙发上躺着四脚朝天,喘着粗气的清除无主动物科科长,外科医生博尔缅塔尔骑在他胸口上,用一只小小的白色垫子堵住他的嘴巴和鼻子。
又过了几分钟,满脸杀气的博尔缅塔尔大夫走到寓所门口,在门铃边上贴了张条子:
“今日教授因病停诊。请勿按铃,以免打扰。”
他用锃亮的小刀一刀割断了门铃的电线,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血迹斑斑的脸和被抓伤的微微颤抖的手。随后,他走到厨房门口,对神色紧张的季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说:
“教授请你们不要出去。”
“好的。”季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怯生生地回答。
“请让我把后门锁上,钥匙我拿了,”博尔缅塔尔躲在门后的阴影里,用手遮着脸说。“这是临时措施,不是不相信你们。万一有人来,你们顶不住,会开门的,但我们不能受干扰。我们有事。”
“好的。”两个女人回答,脸刷地白了。博尔缅塔尔锁上后门,锁上前门,又锁上了走廊通前室的门,随后,他的脚步声在检查室里消失了。
寂静笼罩寓所,漫向所有的角落。暮色也漫进来了,令人厌恶,令人警觉的暮色,总之,一片昏暗。确实,后来据院子对面的街坊说,这天晚上似乎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家检查室面朝院子的窗户里,所有的灯全都亮着,他们甚至看到教授本人戴了顶白帽子……这些都很难查证。确实,事情过去以后,连季娜也说,博尔缅塔尔和教授从检查室出来以后,在诊室的壁炉里烧那本从教授病人的病历卡中抽出来的蓝皮笔记本!似乎大夫的脸色铁青,脸上,嗯,脸上全是抓痕。那天晚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也像是换了个人。还有……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位普列奇斯坚卡寓所里的天真姑娘在胡编乱造呢……
但有一点可以保证不错:那天晚上寓所里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检查室里的战斗过去十天以后,一天深夜,位于奥布霍夫胡同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家里响起了刺耳的门铃声。
“刑警和侦查员。劳驾开一下门。”
奔跑的脚步声,敲门声。门外的人陆续进来。不一会儿,灯光灿烂,柜子重新配上玻璃的候诊室里便有了好些人。两个穿警察制服,一个穿黑呢大衣,夹着皮包,幸灾乐祸、脸色苍白的施翁德尔主任,那个穿男装的女人,看门人费道尔,季娜,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和来不及穿戴整齐、羞怯地遮着没结领带的脖子的博尔缅塔尔。
诊室的门一开,走出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他穿着惯常的浅蓝色睡衣。所有的人立即发现,最近一星期内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身体好多了。仍是原先那个威严、矫健、自重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站在深夜来访的客人面前,并对自己穿着睡衣表示歉意。
“没关系,教授,”穿便服的人十分尴尬地回答,随后他犹豫了一下,重又开口说道,“非常扫兴。我们有搜查证,要搜查您的住宅,还有,”那人斜了一眼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髭须,“还有逮捕证,这取决于搜查结果。”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稍稍眯起眼睛,问:
“起诉的理由呢,我放肆地问一句,再说,告的是谁?”
那人搔了搔腮帮,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念道:
“兹控告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博尔缅塔尔,季娜伊达·布宁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谋杀莫斯科公用事业局清除无主动物科科长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沙里科夫。”
季娜的哭声盖住了他念的最后几个字。一阵忙乱声。
“我一点儿不明白,”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回答,像个国王似的耸起了肩膀,“哪个沙里科夫?呵,对不起,是不是我那条狗……我给做了手术的?”
“请原谅,教授,不是狗,他已经是人了。问题就在这儿。”
“您指它能说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人。不过,这并不重要。沙里克现在活着,绝对没有人想杀它。”
“教授,”穿黑大衣的人诧异地扬起眉毛说,“那得让我们见见他。他失踪十天了,恕我直言,材料对您非常不利。”
“博尔缅塔尔大夫,劳驾您了,让侦查员见见沙里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吩咐说,一边接过搜查证。
博尔缅塔尔大夫讪讪一笑,走了出去。
他回来了,吹了声口哨。这时,从诊室门里跳出一只模样奇特的狗,身上的毛有一块没一块,它像马戏团里经过训练的狗一样,只用两条后腿行走,随后,四脚着地,环视了周围。候诊室里凝起了坟墓般的寂静。这条模样骇人、额头上有道殷红刀疤的狗重又两腿直立起来,它笑了笑,坐到了圈椅上。
第二个警察突然在胸前划了个大大的十字,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踩在季娜的两只脚上。
穿黑大衣的人没有合上张开的嘴巴,语无伦次地说:
“怎么,请问……他在公用事业局干过……”
“我没有派他去那儿,”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回答,“那是施翁德尔先生给他开的介绍信,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
“我一点儿不明白,”穿黑大衣的人茫然地说,随即问第一个警察,“是他?”
“是他。”警察回答,声音刚刚可以听到。“模样是他。”
“是他,”响起了费道尔的声音,“不过,这畜生又长了一身毛。”
“以前他能说话呀……咳……咳……”
“现在他还能说话,不过话越来越少了,所以请您不要错过机会,要不他很快就哑巴了。”
“那为什么?”穿黑衣服的人轻声问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耸了耸肩膀。
“科学还没有发明把野兽变成人的方法。我做了一次试验,可并不成功,这您已经看到了。有一阵子他能说话,后来又开始回复到原先的状态。返祖现象嘛。”
“不要骂人。”狗突然在椅子上喊道,随即站了起来。
穿黑衣服的人吓得脸都白了,皮包掉到地上,身体朝一边倒下去,一个警察赶紧在边上扶住,费道尔从后面托了一把。顿时乱成一团。混乱中听得最清楚的是三句话: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缬草酊!这是昏厥!”
博尔缅塔尔大夫:“要是施翁德尔再敢闯进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家里,我就亲手把他从楼梯上扔下去。”
施翁德尔:“请把这句话记录在案。”
灰色的暖气片散发出宜人的暖气。窗帘遮住了普列奇斯坚卡浓重的夜色和空中那颗孤星。万物的灵长,狗的大恩人独自坐在圈椅里,沙里克侧身躺在皮沙发旁的地毯上。三月的雾气使狗天天上午感到头上那圈刀疤隐隐作痛。因为有暖气,到了傍晚,头痛便会过去。现在也是,狗觉得慢慢、慢慢地松快了,脑海里流淌着美好、舒坦的念头。
“我运气真好,真好,”狗似睡非睡地想,“好得简直没法说。我算在这幢房子里住定了。现在我绝对相信我的血统不纯,里面不会没有纽芬兰狗的种气。我奶奶当年肯定是条放荡的母狗,喔,愿老祖宗在天国享福。确实,不知为什么他们在我头上切了好些口子,不过,结婚前会长好的。我们向来不操这份心。”
(曹国维、戴骢 译)
注释:
波利格拉夫意为复印机。
免服兵役的证书。
【赏析】
《狗心》是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之外的另一部代表作,创作于1925年,却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与读者见面,直至作家去世近半个世纪之后的1987年才获准发表。
《狗心》的灵感来源于英国作家威尔斯的科幻小说《摩洛博士岛》。小说描写了科学狂人摩洛博士对动物施行外科手术,制造出一种半人半兽、能写能读、能从事劳动的“兽人”。威尔斯是科幻文学中所谓“悲观主义”的体现者,在他的作品中体现了对于整个人类未来命运的深刻关注。他的作品通常都是描述科学奇迹带给人类的痛苦、无助等复杂感受。而这一主题也正是布尔加科夫自《孽卵》起就已开始尝试并且一直十分关注的。
《狗心》问世的20世纪20年代是返老还童术的研究在苏联和许多欧洲国家风靡一时的时代,做过医生的布尔加科夫对此自然颇为关心,并将其写入了自己的这部得意之作。我们看到,在《狗心》中,医学教授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将人的脑垂体移植给小狗沙里克正是为了进行如何使人恢复青春的研究。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手术之后的狗变成了“人”。小狗沙里克在变成人之前,尚能“守着狗的本分”,心地不失为善良,对弱者亦怀有一定的同情心;可是变成“人”之后的沙里科夫却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败类”,有一颗“自然界最卑鄙龌龊的心”,人性之恶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这个徒具人的外表的怪物身上,很快就显现出流氓无产者的种种劣根性——粗鲁蛮横、卑鄙无耻、自私自利、恩将仇报、好色下流,更为出人意料的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还会被委以公职,当上了莫斯科公用事业局清除无主动物科科长,于是,在“革命”的旗号下,沙里科夫开始肆无忌惮地干起了满足个人私欲的勾当,他利用职务之便四处搜捕猫,威逼利诱女打字员嫁给他,甚至还向上级告密,诬告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私藏枪支、发表反动言论等,发展到最后,居然想霸占教授的房子。无奈之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只好对沙里科夫施行手术,将其还原成一条狗,并且感叹到“科学还没有发明把野兽变成人的方法。我做了一次实验,可并不成功”。
《狗心》的情节看似荒诞不经,但是在布尔加科夫的生花妙笔下,许多科幻细节的描写就如同发生在现实中的真事一样,例如作家对狗变成人的过程中其生理与思维变化的描写就可谓十分细致而精准,虽然这一情节纯属虚构,却让人丝毫没有荒诞之感。作家通过一种局部的真正的写实手法——即语言和细节的精确及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支持,使小说中的科幻情节变得真实可信,而隐藏在这一手法背后的恰恰是作家关怀现实的创作理念。
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布尔加科夫始终能够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以一种独立的旁观者姿态来审视革命,审视革命后的苏联社会发生的种种变化。他以过人的勇气在《狗心》等作品中对当时一些人机械、僵化地理解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以及由此给整个国家、社会、人民造成的巨大危害做了深刻的揭露与批评。作家笔下的沙里科夫是流氓无产者的劣根性加上曲解变质的共产主义理念“杂交”形成的“畸形人”,作品名为《狗心》,其实写的是“人心”,难怪作者在小说中会发出 “问题的可怕”恰恰在于“人心”,“而不是狗心,在自然界各种各样的心里面也就属人心最坏”这样的感慨。同时,作家也清醒地告诫读者,人性之恶也并不是通过“革命”这种手术就能轻易地革除掉的。与沙里科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医学教授普列奥布拉任斯基的形象,从作家对这位医术高超、“有着超常的智力”、“了不起”的旧知识分子带有赞誉性的描写中,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作家对旧式生活的挥之不去的留恋与感伤之情。
在《狗心》这部带有科幻色彩的小说中,布尔加科夫天才地将叙事与抒情、幻想与现实、讽刺幽默与哲理寓意融为一体,从而赋予其以鲜明的现实针对性。西方学者对这部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狗心》是苏维埃时代最好的讽刺中篇小说,布尔加科夫在其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意味深长地吐露了内心的真言”。
(杨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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