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埃弗拉因小时候离家去首都波哥大求学。六年后,他回到了考卡河谷的美丽故乡,童年时代的女伴玛丽亚这时已出落成美丽娴静的少女。这对青年在风景如画的田园生活环境中产生了真挚热烈的爱情。正当这对情人沉醉在初恋的幸福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玛丽亚因母亲的遗传,突然癫痫病发作。埃弗拉因的父亲因为担心爱情的激动会加重她的病情,遂决定送埃弗拉因去伦敦深造。没想到的是,情人的远离反而加重了她的病情。当埃弗拉因闻讯赶回家中时,玛丽亚已经抱恨长逝。
【作品选录】
五十三
二十九日深夜十一点,我跟父母亲以及玛丽亚道过晚安,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卧室。直至凌晨一点钟响,我依然没有入睡。这是我多少日子来一直为之心惊胆战的一天的头一个小时。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我不愿意熟睡着迎接它最初时刻的到来。
钟打过两点之后,我才和衣歪倒在床上,玛丽亚赠我的那方被她的纤手揉得皱巴巴、用她的泪水浸得湿漉漉的手帕,依然散发出她惯常使用的香水的芬芳,如今垫在我的枕头上,承接着宛如永不枯竭的泉水一般从我眼里涌流出来的泪水。
现在,我回忆起动身前几天的情景,仍不禁泪如雨下。倘若这些泪水能使我在叙述这一切时笔下生花,倘若我的思想能够哪怕仅仅一次,即或一刹那的功夫洞悉我心灵中的全部隐痛并加以剖露,那么,我所要记述的这些文字,对于曾经流过很多泪的人来说,兴许会是美丽动人的,然而对于我,也许将是悲苦的。我们不可能总是陶醉于爱情的折磨这种乐趣之中;跟痛苦的时刻一样,欢乐的时刻也终会过去。
要是人类有能力留住时光,玛丽亚也许能使我们离别前的时刻流逝得慢些。可是,唉!时光啊,对她的啜泣充耳不闻,对她的泪水视而不见,飞逝,飞逝,一个劲儿地飞逝,仅留下答应回来的诺言!
有两三次,一阵神经性的战栗将我从暂时缓解我痛苦的睡梦中惊醒。睁眼醒来,我环视全室,只见因准备行装,房间无人照料,显得混乱不堪。就是在这间房里,我曾多少次盼望幸福日子的黎明。我竭力想重新入睡,继续那中断了的甜梦,因为这样,我才能在梦中重新看到她那么美丽、那么腼腆,就像我从波哥大回来后的头几个下午一块儿散步时见到的那个模样;重新看到她那样的恬静和沉思,就像我当初向她倾诉衷肠时经常见到的那个模样。当我俩互相剖露心迹时,我俩的嘴唇几乎什么也没说,然而我们的目光和微笑却隐含着多少的话语;她用低沉的、颤抖的声音对我倾吐了她那深埋密藏在内心的纯洁、童贞的爱情。久而久之,在我面前,她的目光终于不再那么羞怯,使我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的心灵,同时也让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心灵……一阵啜泣声又使我颤抖起来——这是那天晚上我们分别时从她胸中迸发出的难以抑制的啜泣!五点不到,我便竭力克制自己,把如此痛苦的失眠所留下的痕迹掩饰得纹丝不露,独自一人在还很昏暗的回廊里散起步来。没多久,我就看到玛丽亚卧室的窗口灯光一亮,接着便听见胡安呼唤玛丽亚的声音。
初升太阳的最初曙光在竭力地驱散着山间的浓雾,浓雾宛如一幅巨大的薄薄的帷幔轻飘飘地从山巅垂挂下来,向远方的平原漂浮而去。西边一座座青翠的山坡上,矗立着卡利的一幢幢寺庙,在黄澄澄的晨曦中染成一片金色;山脚下,尤博和比赫斯两座村落,如同聚在一起的羊群,泛着白色。
胡安·安赫尔为我送来咖啡、备好坐骑——我那匹黑马被拴在橘树下,用蹄子不安地践踏着脚下的草丛。胡安·安赫尔随后便眼泪汪汪地倚在我的房门上,手里拿着长统靴套和马刺等着我;当我把它们套在脚上时,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脚上。
“别哭,”我勉强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漫不经心一般,“等我回来,你就长成男子汉,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走后,大家都会非常喜欢你的。”
到了需要我集聚全部力量的时刻了。我的马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着。我推开母亲缝纫室虚掩着的门,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她明白,如果她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定会使我的情绪低落,因此,她一面不住地抽泣,一面若无其事般跟我谈论着玛丽亚,向我许着种种美好的愿。
一家人别离的泪水洒满了我的胸襟。爱玛是最后一个向我吻别的。我离开她的怀抱后,在周围寻找着什么。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对我朝祈祷室的门指了指。我走进祈祷室,只见祭坛上,两支蜡烛发射着黄色的光辉,玛丽亚坐在地毯上,一身白衣服在地毯上显得分外突出。她发觉我走进来,轻轻地叫了一声,接着又把蓬乱的头垂在椅子上,跟我刚进来时一样。她就这样掩着脸,一面向我伸出右手;我半跪着腿,握着她的手,不住地温存抚摩;可是,我站起来的时候,她似乎深怕我马上走开,猛然站立起来,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泣不成声。至此,我的心房,几乎收存了她的所有泪水。
我把嘴唇贴在她的前额上……玛丽亚颤栗地摇着头,弄得一头鬈发微微波动着。她把脸埋在我的怀里,朝祭坛伸出一只手去。爱玛这时恰好进来,她把瘫软无力的玛丽亚抱在怀里,朝我打了个恳求的手势,示意我出去。我听从了。
六十三
玛丽亚死去两个月后,九月十日,我听到了爱玛尽量拖得很长的叙述的最后部分。已经是晚上了,胡安睡在我的膝头。自打我从伦敦回来,小家伙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也许那是因为他本能地猜到我在设法部分地替代玛丽亚生前对他的爱抚和母亲般的关怀。
爱玛把那只留在住宅里、保存着玛丽亚的衣服和她特别关照留给我的一切东西的柜子的钥匙交给了我。
就在第二天清晨,我动身去圣R。我应该在当月十八日启程回欧洲。父亲事先交代好有关我回欧洲的一切必不可少的安排后,去圣R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十二日下午四点,我告别了父亲。我使他相信,我希望到卡洛斯的庄园去过夜,以便第二天可以早些赶回卡利。我父亲拥抱我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个封好的包裹,他把包裹交给我说:
“带到金斯敦去吧: 里面包着萨洛蒙最后的遗愿和他留给女儿的嫁妆。如果说,我为了替你着想,”他的声音激动得发颤,“使你远远地离开了她,也许由此而促成了她的不幸去世……我想,你大概是会原谅我的……除了你,还有谁原谅我呢?”
对父亲恳切而真诚的自责,我十分激动地作了回答。父亲听后,又一次把我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他当时跟我道别的声音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际!
涉过阿迈梅河,进入平原后,我等着胡安·安赫尔赶上来,以便告诉他通往山里的道路。他听了我的吩咐,带着惊惧的神色瞅了瞅我;但他见我已向右边拐去,就尽可能近地跟随着我。不一会儿,我就把他甩得远远的,望不见踪影。
我已经听见萨巴莱塔斯河奔流的轰鸣,望见柳树的梢头。我爬到小山顶停下脚步。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傍晚——那时,它和我的幸福息息相通,如今却对我的悲痛无动于衷——我就是从这里望见了那幢我怀着灼热的爱情殷切期待的房子的灯光。玛丽亚就是在那里……而今房子已经关闭,四周变得寂静无声。那时,我们的爱情刚刚萌芽,如今却已经枯萎绝望!那里,在离蔓生野草开始封没的小径不几步远的地方,那块在那些幸福的黄昏我们曾多次并肩坐着读书的宽大岩石依然如故。我终于走近那座我俩倾吐爱情的花园: 鸽子和画眉在橘树的叶丛中拍打着翅膀,唧唧咕咕地低声鸣叫;习习轻风把枯叶吹撒在台阶上。
我一跃跳下马,任它自由去。我没有力气叩门,也喊不出声音来,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玛丽亚有多少次曾站在这里用她那亲切的声音和多情的目光向我告别!
过了一会儿,天几乎完全黑了。附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一个老奴,她看见我放开的马在槽头吃草,想来看看马的主人是谁。马约吃力地在她后面跟着: 一见这只狗,这个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和我幸福岁月的亲密伙伴,我不禁吐出一阵深深的叹息;它把头伸给我,任我抚摩,一边舐着我皮靴上的仆仆风尘,然后,蹲在我的脚边痛苦地哀号起来。
老奴拿来钥匙打开门,同时告诉我,勃拉乌里奥和特兰西托到山上去了。我走进客厅,往里挪了几步,我的眼睛顿时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头倒在我和玛丽亚经常并肩而坐的那张沙发上——我第一次向她吐露我的爱情也正是在这张沙发上。
等我抬起头来,四下里已经一片漆黑。我推开母亲的房门,我的马刺在这间散发着棺木味的冷冰冰的房里,发着凄楚的声响。这时,一股出自痛苦的陌生力量驱使我疾步奔向祈祷室。我要祈求上帝把她还给我……可是连上帝也不肯怜悯,把她给我送回人间!我要到我拥抱过她的地方,到我第一次用嘴唇亲她前额的地方……去找她。月亮已经升起,月光透过半开半掩的百叶窗射进来。借着月光,我看到了我唯一能够看到的东西: 从停放过玛丽亚灵柩的桌上垂下一半的黑纱和曾经照亮灵台的圣烛的残余。回答我的叹息声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回答我的痛苦的是永恒的沉默!
我看到母亲的房里闪出灯光: 那是胡安·安赫尔刚刚把一支蜡烛立在一张桌子上。我拿过那支蜡烛,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让我独自一人留在那儿。我擎着蜡烛,朝玛丽亚的卧室走去。里面飘着一股她身上的香气……她的灵魂想必在守着她最后的爱情的信物,在等待着我的来临。耶稣受难像依然供在桌上,凋零的花朵也依然摆在台架上。她死时躺的床铺已经无人照管,几只酒杯还保留着给她最后服用的几剂汤药的颜色。我打开柜子,我们相爱的那些日子的一切香味一下从柜子里冲出来。我用手摸着,用嘴唇亲着那些我多么熟悉的衣服。我拉开爱玛告诉我的那个抽屉: 珍贵的盒子在里面端放着。当那两条仿佛感受到我热吻的辫子在我手上展开的时候,一声叫喊从我胸中迸发出来,一片阴影遮住了我的眼睛。
一个小时之后……我的上帝!您是知道的。我跑遍果园呼唤她,我向着曾为我俩遮阴的叶丛要求还我玛丽亚,我向着荒野要求还我玛丽亚,可荒野却只有回声把她的名字还给我。悬崖边种满玫瑰树,模糊幽深的崖底飘荡着白色的夜雾,河流轰响着。我立在崖边,一个罪恶的念头骤然止住了我的眼泪,冷却了我的前额……
玫瑰树丛后面,有个人在远处喊着我的名字,原来是特兰西托。她走到我面前,准是我的脸色把她吓坏了,因为她惊惧地站了好一会儿。她恳求我离开那儿;我的回答也许痛苦地告诉了她我此时此刻对人生全然轻蔑的态度。可怜的姑娘呜咽起来,一时不再坚持。随后,她振作精神,以一个爱抱怨的女仆的痛苦声调喃喃地说:
“您也不想看看勃拉乌里奥和我的儿子吗?”
“别哭,特兰西托,原谅我吧,”我对她说,“他们在哪儿?”
听罢这句话,她连眼泪都顾不得擦,抓住我的一只手,把我领到花园的回廊里,她男人正等在那里。我拥抱过勃拉乌里奥之后,特兰西托把一个六个月的漂亮婴儿放在我的膝头,然后跪在我的脚下,对孩子微笑着,满意地望着我抚爱他们的纯洁爱情的硕果。
六十四
在这个家中,我曾度过我的童年,度过我青年时代的幸福日子;如今,这是我在这里所要度过的难忘的最后一夜!像一只被狂风卷到炽热草原上去的鸟儿,倾斜着翅膀,拼命地想飞回它在那儿出生的幽暗的林子里;狂风过后,它才披着一身凌乱不堪的羽毛,返回林子,围着被摧毁的树木盘旋着,竭力寻找它原来亲爱的窝巢。我的这颗沮丧的心,也正是这样,在睡梦中围绕我父母的住宅踟蹰徘徊。伴我一起长大的枝繁叶茂的橘树和青翠婀娜的柳树啊,你们怎会变得如此苍老!玛丽亚的玫瑰和百合啊,倘若你们尚在,谁在爱着你们呢?鲜花盛开的果园里的清香啊,我再也闻不到你们的气息!飒飒的风声和淙淙的溪水啊……我再也听不见你们的声音!
时值深夜,我躺在自己的房里,仍然辗转难眠。除了玛丽亚为迎我归来在装饰房间时挪动了一些需要挪动的东西外,房间里的一切布置依然像我离开时那样原封未动: 玛丽亚插在花瓶里的最后几束百合花已经萎谢,被虫蛀蚀。我走到桌前,打开玛丽亚临终前交还我的那包书信。那一行行被我的斑斑泪痕弄得模糊不清的字句,我在奋笔疾书时,何曾会想到,那竟是我对她说的最后的话。我把那些在她怀里揉皱的书信一封封展开,一遍遍重读;然后,我一面在玛丽亚的信中寻找着她对我每封信的回答,一面在脑海里编织着那些充满希望,却被死神中断了的不朽的爱情的谈话。
我手中拿着玛丽亚的发辫,躺在沙发上。就在这张沙发上,爱玛倾听着玛丽亚最后的嘱托。时钟打了两点;正是这大钟记录了我离家前夕那个痛苦夜晚的时刻;它也一定在记录着我在父母家中度过最后一夜的时刻。
我梦见玛丽亚已经做了我的妻子——这个极为纯洁的幻梦,曾经是,也应该永远是我心灵中唯一的欢乐: 她穿着一件轻柔飘逸的白上衣,系着一条蓝围裙,颜色蓝得仿佛是撕下来的一片蓝天;这条围裙,我曾多少次帮她装满鲜花;这条围裙,她生前总是那么优雅而漫不经心地系在她那纤柔活泼的腰肢上;我也曾看见她用这件围裙裹过头。只见她轻轻地推开我的房门,尽量不让自己的衣服发出哪怕最轻微的声响,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脸上绽开着微笑,深情地望着我,仿佛唯恐我是在佯装着做梦;然后,她用自己那仿佛天鹅绒般柔软的嘴唇吻了吻我的额头: 她已不再那么担心我是在戏弄她;她让我闻了一会儿她那热乎乎的、带着芳香的气息;这时,我却徒劳地期待着她的嘴唇压到我的唇上。她坐在地毯上,一面读着散落在地毯上的一部分纸页,一面把我垂在枕边的一只手捧起来,贴在她的面颊上: 她感觉到我的手动了一下,便把她充满情爱的目光转向我,十分自然地笑着。我把她的头搂到我的胸前,她就那样俯身注视着我的眼睛,与此同时,我把她那丝绸一般光洁柔滑的辫子盘在她的前额,如痴似醉般地闻着她身上发出的甜罗勒花的幽香。
一声喊叫——是我自己的喊叫,打破了这个梦境: 现实,充满妒意地扰乱了它,仿佛这么短暂的时刻竟成了幸福的一个世纪。灯光早已熄灭;黎明的寒风透过窗口吹了进来;我的双手已被冻僵,却依然紧紧握着那两条发辫,这是美丽的玛丽亚唯一的遗物,也是我梦幻中唯一真实的东西。
六十五
这一天,我遍访所有我深深喜爱、也许再也不会看见的地方;下午我准备动身去城里,途经玛丽亚的坟墓所在的教区墓地。胡安·安赫尔和勃拉乌里奥已先走一步,到那儿去等我。何塞、他女人和女儿们围着我,等着同我告别。他们应我的要求,跟我一道来到祈祷室。我们跪下来,哭着,为我们心爱的姑娘的在天之灵祈祷。何塞打破庄严的祈祷后的沉默,向旅人和航海者的保护神吟诵了一段经文。
在回廊里,特兰西托和卢西娅跟我告别后,坐到地上掩着脸痛哭;何塞把头扭向一边,不叫我看见他的眼泪,牵着马站在台阶下等我;马约就像当年我们动身去打鹧鸪时一样趴在草地上,摇着尾巴,瞅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连对何塞及其女儿们最后说一句亲热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再说,即使我说得出话来,他们也未必有力气回答我。
离开家走了几夸德拉后,在下坡前,我停下来回首眺望那幢可爱的住宅及其周围的一切。在那里度过的幸福日子,剩下的只不过是记忆;至于玛丽亚,留下的只是我将在她的墓前奉献的花圈。
这时马约气喘吁吁地跑来,停在把我们隔开的激流的对岸。有两次,它想涉过河来,但两次都退了回去,只好蹲在草坪上吠叫,那叫声是如此的悲凉,好似人的哀号,仿佛在哭诉,它是多么爱我,又仿佛在责备,怨我不该在它衰老的时候狠心把它丢下。
一个半钟头后,我在一座类似园地的门前下了马。那座园地孤零零地坐落在平原上,周围用木栅栏环绕着,那就是镇上的陵墓。勃拉乌里奥把马接过去,见我脸上现出激动的神情,他也受到了感染。他走上前去,推开一扇门,然后就停在那里,不再朝前挪步。我穿过丛生的杂草和矗立在野草丛中的竹、木十字架。几道落日的残辉透过附近林子扶疏的枝叶漫射下来,把黑莓丛和遮掩着坟墓的枝叶涂上一抹金色。我绕过一簇粗大的罗望子树,在一块白色的、被雨水溅污的台座前停下来。台座上立着一个铁十字架。我走过去,看到在一块被罂粟覆盖了一半的黑铁片上写着“玛丽亚……”
这座阴森可怖的坟墓,对我这个面对死神的灵魂,对我这个向死神质问、诅咒……乞求和呼吁……的灵魂的自言自语所给予的回答是冷酷无情的。我紧抱着双臂,泪水簌簌而下。
一阵踩踏残叶的脚步声使我从台座上抬起头来: 勃拉乌里奥来到我身旁,默默地把何塞的女儿们赠送的一个用玫瑰和百合花编扎的花圈交给我,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对我说: 出发的时间到了。我站起身子,把花圈挂在十字架一侧的横梁上,又俯身紧抱十字架的底部,最后告别了玛丽亚和她的坟墓。
我跨上了马,勃拉乌里奥用双手握着我的一只手,正在此时,一只黑鸟从我们头顶扑翅掠过,发出一声我熟悉的不祥的叫声,打断了我们的道别: 只见那只鸟朝铁十字架飞过,落在十字架的横梁上,一面扑扇着翅膀,一面重复着它那可怕的叫声。
我浑身不由一阵颤抖,拍马沿着寂静的大草原疾驰而去,广阔的地平线正徐徐隐入苍茫的夜色中。
(朱景冬、沈根发译)
【赏析】
作为一部浪漫主义小说,《玛丽亚》在描写主人公感伤主义的恋爱故事,抒发他们对理想爱情的追求的同时,也表现了欧洲浪漫派小说所表现的理想主义倾向。不难看出,作者有对人类感情的热烈赞颂,有对人物内心痛苦的细致描写,有对作者自身的孤独和忧郁的深刻表露,也有对自然景色的绝妙描绘。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风格,这种感情灼热、语言奔放、想象瑰丽的新型小说,给当时的拉丁美洲文学带来了新的气息。小说中有一明一暗两条主线。所谓的“明线”就是: 玫瑰花萌芽——玫瑰花开——玫瑰花枯萎。其实也就是男主人公埃弗拉因与女主人公玛丽亚的爱情起伏发展过程。以这条线为主线,然后逐步地演绎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所谓的“暗线”即是: 追求理想——理想破灭——再追求理想。这条主线可以说是作品背后隐含的深刻意义。男主人公追求与玛丽亚的完美爱情,但是终因种种原因而理想破灭。最终,玛丽亚永远地离开了他。他们的爱情只开了花,却没有收获到果实。在这个追求理想的过程中,他无疑是失败的。但是,男主人公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他将继续策马前行,追求心中的另一个梦想。这一明一暗的两条主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突出作品的主题。
《玛丽亚》被后世誉为“真正的艺术品”,是当之无愧的。首先,小说成功地塑造了女主人公玛丽亚的形象。玛丽亚是一个出身贫苦的犹太姑娘,三岁丧母,继而被父亲无奈地抛下,由男主人公的父亲抚养成人。正因此,这个纯洁美丽的姑娘,从小就柔弱、善感、郁郁寡欢,心中似乎总是充满着痛苦。这种性格,从小说一开始就表现得十分充分。埃弗拉因离家去波哥大求学,告别时,别的人都打开感情的闸门,表达依依惜别之情,唯独玛丽亚谦卑地等着,轮到她同他告别时,“她嗫嚅地道着别,一边将她那红润的面颊贴在他因初尝痛苦而变得冰凉的脸上”。她只能将灼热的感情埋在心底。寥寥数语,就将玛丽亚内心的孤寂、悲哀和隐痛表露无遗。埃弗拉因远去伦敦之后,玛丽亚因抑制不住的思念而病情日益加重,伤感情绪愈见强烈,并且神情恍惚。目睹房间空荡,瓶花凋零,不禁想起当初幸福的会面、深情的倾吐、依依不舍的别离、热切的盼望、久别的惆怅,忧伤的泪水如泉涌一般。这一切今天看来不免过分伤感,似乎有些消极,但是它却真实地反映了处于动荡时代的哥伦比亚年轻一代内心的痛苦、惆怅和不安。难怪小说出版后,在年轻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激起了深挚的同情和共鸣。在当时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中,玛丽亚这样一个感伤主义的形象,是一个崭新的、感人的文学典型,标志着拉丁美洲浪漫主义运动中的感伤主义风格的诞生。
男主人公埃弗拉因是一个心地善良、感情真挚、热爱生活、追求理想的青年,是富有浪漫主义气质的理想人物。埃弗拉因虽然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物形象,但作者更多地表现他对爱情和理想的忠诚和追求。他爱不幸的表妹,为了她,他不惜以一生的眼泪去换取她一日的幸福;玛丽亚癫痫病发作,生命受到严重威胁,而他对她的爱情却始终如一,毫不动摇。
伊萨克斯描写男女主人公爱情的热烈、缠绵、执着、深沉,既不借助于冲动的、狂热的动作,也不借助于人物慷慨激昂、发誓诅咒的夸张语言,而是运用一种牧歌般的笔调,自然而然、朴实无华地表露人物内心的思想感情。这正是作者塑造和刻画人物的成功之处。
作品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笼罩全书的感伤主义气氛。伊萨克斯无论在刻画人物的内心活动,抒发作者自己的感受方面,还是描写周围环境和自然景色方面,处处流露出强烈的感伤情绪。玛丽亚死后,埃弗拉因要求去庄园里住一晚,在途中,作者是这样描写的:“我已经听见萨巴莱塔斯河奔流的轰鸣,望见柳树的梢头。我爬到小山顶停下脚步。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傍晚——那时,它和我的幸福息息相通,如今却对我的悲痛无动于衷——我就是从这里望见了那幢我怀着灼热的爱情殷切期待的房子的灯光……那时,我们的爱情刚刚萌芽,如今却已经枯萎绝望!那里,在离蔓生野草开始封没的小径不几步远的地方,那块在那些幸福的黄昏我们曾多次并肩坐着读书的宽大岩石依然如故。我终于走近那座我俩倾吐爱情的花园: 鸽子和画眉在树丛中拍打着翅膀,唧唧咕咕地低声鸣叫;习习轻风把枯叶吹撒在台阶上。”在这里,作者笔下的景物已不是一种单纯的陪衬,而是已经与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融为一体,与主人公的思想感情息息相通。
《玛丽亚》的第三个显著特点,是景物描写中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浪漫主义作家都崇尚描写自然景物,抒发自己对大自然的感受,突出人与自然在感情上的共鸣,使景物拟人化,或使之成为精神境界的某种象征。在这部作品中,那连绵不绝的高山峻岭,那绿草如茵的坡地平川,那深夜里的纵马疾驰,那密林中猎虎的惊险场面,都向人们展现着美洲苍茫神秘的大自然奇观。但伊萨克斯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大自然本身,他更为关注的是大自然中的人。那乡村风俗的婚礼,那纵情狂欢的舞会,那亲密无间的友谊,还有那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处处向读者证明,生活在大自然怀抱里的人们都具有纯真无邪的面貌和内心。这种情景交融的心理描写,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作品的最后一个特点,是作者成功地运用了象征的手法。玫瑰在西方文学中从来就是爱情的象征,但是像伊萨克斯那样娴熟而巧妙地用来作为一种象征手段,却是不多见的。在《玛丽亚》中,玫瑰象征着埃弗拉因和玛丽亚的爱情,象征着他们爱情的纯洁、真挚和美好,玫瑰的荣枯紧密地联系着他们爱情的成长。
埃弗拉因卧室的窗前载着一株玫瑰,“繁华似锦的玫瑰从窗口探进来,恰好点缀着桌面”;埃弗拉因洗澡时,“水面上漂着”玛丽亚采摘的“不可胜数的玫瑰花”,散发出沁人的芳香;埃弗拉因和玛丽亚置身在美丽的玫瑰丛中,沉浸在爱情醉人的幸福里。当他们的爱情遇到挫折、受到威胁时,“窗前的玫瑰颤巍巍地抖动着,似乎害怕被无情的疾风吹落卷走”;当他们远隔重洋,苦苦相思时,插在花瓶里的玫瑰“已经枯萎,慢慢得缩进瓶里去”。
乌鸦之类的不祥之鸟也是国内外许多文学作品经常使用的象征手段。正如玫瑰始终伴随着埃弗拉因和玛丽亚一样,那只该死的黑鸟也始终像幽灵一般出没在他们的左右,时刻威胁着他们的爱情,预示着他们不幸的命运。玛丽亚病危时,在一个凄风苦雨之夜,黑鸟从埃弗拉因的额前一掠而过;当埃弗拉因家中遭受不幸,他们的爱情处境不妙的时候,一天夜里,又是那只黑鸟“发出一声尖叫,腾空而起,掠过玛丽亚的头顶,把灯顿时扑灭”。小说结束时,埃弗拉因到玛丽亚坟前凭吊后,刚要走上新的理想道路,那只黑鸟又跟踪飞来,停在十字架的横梁上,“扑扇着翅膀”,“重复着它那可怕的叫声”。
一个是使人心醉神迷的玫瑰,一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黑鸟;一个象征爱情,一个代表厄运,这两者反复地交替出现,构成了伊萨克斯在《玛丽亚》一书中完整的艺术构思,象征着男女主人公一生的悲剧,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与此同时,作品中还有一个鲜明的内容就是: 忠诚。作者花费大量的笔墨着重刻画何塞一家与埃弗拉因的密切关系,以及他们对埃弗拉因的尊敬与忠诚。在这里,作者无疑在强调奴隶必须对其主人百分百地忠诚,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奴隶制度的存在还是抱着肯定的态度。事实上,奴隶制度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被取消,是一种进步,但是可能当时在美洲大部分地区,这种制度还普遍存在。可想而知,一种进步的思想被人们接受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即便是心怀进步思想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
整体而言,长篇小说《玛丽亚》无论从语言描写方面,还是从布局和结构上来看,都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佳作。
(付传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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