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瑞士小城琉森的旅馆门前,一个矮小的流浪歌手演奏悦耳甜蜜的音乐很久,三次求听众赏他一点东西,可是一百来位“幸福”的阔人却白白享受了这美妙的艺术,谁都不愿意给他任何东西,甚至带着冷漠的微笑嘲讽他。看见这一幕,“我”觉得十分痛心与可耻,为补偿歌手,就邀歌手去喝酒,却在喝酒时又受到了各种歧视,令“我”愤怒而又困惑。
【作品选录】
晚上六点多钟了。整天都下着雨,现在天放晴了。像燃烧着的硫黄似的淡蓝色的湖上,有几点轻舟,后面拖着一道道正在消逝的波痕;湖水静止地、光滑地、像要溢出来似的在窗前的芳草纷披的绿岸间展开,蜿蜒地向前伸去,直到被紧夹在两座巨大的陡坡之间,于是显得黑了,接着便停滞和消逝在此起彼伏的重峦叠嶂、雾霭和冰河之间。近处是伸展开去的濡湿、鲜绿的湖岸,岸上有芦苇、草地、花园和别墅;再远一点是深绿的、树木繁茂的、有着古堡废墟的陡坡;最远处是一片耸立着离奇的峭壁巉岩和暗灰色雪峰的群山绵亘的紫白色的远景;万物都沉浸在柔和的、晶莹的、蔚蓝色的大气中,都被从云缝里射出的落日的炎热的光辉照耀着。湖上也好,山上也好,天空中也好,没有一丝完整的线条,没有一片完整的色彩,没有一个同样的瞬间;到处都在动,都是不均衡,是离奇变幻,是光怪陆离的阴影和线条的无穷的混合和错综,而万物之中却蕴藏着宁静、柔和、统一和美的必然性。而这儿,就在我的窗前,在这种模糊的、错杂的、无拘无束的美之中,却横着一条人工筑造的、愚蠢的、白棍子似的堤岸,用支柱撑着的菩提树和绿色的长椅——这些寒伧的、庸俗的、人造的东西,不但不像遥远的别墅和废墟那样,融合在美的统一的谐和当中,反而粗暴地破坏了它。我的视线老是不由自主地和那条直得可怕的堤岸线发生冲突,而且我心里直想推开它,毁掉它,就像要把眼睛下面鼻子上的那颗黑点擦掉一样;可是英国人散步的那条堤岸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所以我只好尽量设法找寻一个看不见它的视角。终于,我找到了一个办法,于是我就独自坐在那儿玩味着一个人在孤寂中凝视着大自然的美时所体验到的那种虽不完全、但却甜得令人难受的感情,直到吃晚饭时为止。
七点半时,来叫我吃晚饭了。在底层的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摆着两张至少可以容纳一百人的长餐桌。客人们陆续来到大厅里,肃静的动作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女士们的衣服的綷縩声、很轻的脚步声以及和殷勤文雅的侍者们悄悄的商谈声;终于所有的坐位都给绅士太太们坐满了,他们一个个穿得都很漂亮,甚至很阔绰,一般都非常整洁。在瑞士,通常大部分客人是英国人,因此公共餐桌上的主要特征就是大家保持一种公认的严格的礼节、沉默寡言(不是由于骄傲,而是因为没有必要接近),以及因自己的需要得到了适当和愉快的满足而自我陶醉的神情。雪白的花边、雪白的硬领、雪白的真牙和假牙、洁白的脸和手,从各方面闪闪发光。而那些脸孔,其中有许多很漂亮,只是现出一种感到个人幸福而对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的表情;那些戴着宝石戒指和半截手套的白手,只是为了整理领子、切牛肉、斟酒才动动而已。那些手的动作并没有反映出任何内心的活动。家属们偶尔用低微的声音交谈几句哪道菜或是哪种酒味美,或是里吉山上美丽的风景。单身的男女游客们默不作声地并排坐着,甚至谁也不看谁一眼。要是这一百人里面间或有哪两个人彼此谈起话来,那他们准是谈天气和登里吉山。几乎听不见刀叉在盘子里动的声音,菜肴每次只吃一点儿,豌豆和青菜一定得用叉子叉着吃;侍者们不自主地被全体的肃静压倒,低声问你要什么酒。每逢吃这顿饭时,我总是感到压抑,不痛快,结果便变得忧郁起来。我老觉得好像犯了什么过错受到惩罚似的,就像小时候淘了气,他们把我放在椅子上,用讽刺的口吻对我说:“我的小乖乖,你就歇会儿吧!”——可是年轻的血液却在我血管里沸腾,而且我听见我的弟兄在隔壁屋里的欢闹声。以前我总想反抗在这样的会餐时所感受到的这种压抑的感情,可是徒然;所有这些死气沉沉的脸给了我一种无法抵抗的影响,所以我也只好变得死气沉沉。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甚至什么也不看。起初我试过和邻座的人谈谈;可是,除了在那同一个地方以及那同一个人重复显然是千篇一律的词句以外,我是得不到别的回答的。其实,所有这些人并不傻,也不是麻木不仁,不过,大概这些僵化的人之中,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有一种内心的生活,而且其中有许多人的生活,比我更复杂和更有趣得多。那么为什么他们要使自己失去人生中一种最大的享受——人跟人互相交谈的快乐呢?
我们巴黎的公寓生活是多么的不同啊!在那儿,我们,二十个国籍、职业和性格都极不相同的人,在法兰西的社交风尚的影响下,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就像在一块儿游戏一样。在那儿,从桌子这一头到另一头,我们交谈;在谈话中夹杂着诙谐和俏皮的双关语,哪怕时常用一些似通非通的语言也没什么,谈话很快就融成了一片。在那儿,谁也不必担心结果怎么样,心里想到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在那儿,我们有我们的哲学家,有我们的辩论家,有我们的belesprit,有我们的被嘲笑的对象,一切都是共同的。在那儿,一吃完晚饭,我们就把桌子移开,不管合不合节拍,便开始在沾满尘埃的地毯上跳起lapolka来,直到深夜为止。在那儿,我们尽管有些轻浮,不大聪明,而且是不值得尊敬的人,可是我们却是人。那富有风流韵事的西班牙伯爵夫人,那饭后朗诵《神曲》的意大利修道院院长,那得到进杜伊勒利宫的许可证的美国医生,那留着长发的青年戏剧家,那自称创作了世界上最好的波尔卡舞曲的女钢琴家,那每个手指上都戴着三颗宝石戒指、美丽而薄命的寡妇,——我们大家都像人似的虽然很表面、却很友好地彼此相待,而且互相留下了印象,有的人留下的印象很淡,有的人留下的印象却很真诚深刻。但是在这种英国式的tabled'h^ote上,我老是一面瞧着所有这些花边、缎带、宝石戒指、搽着发油的头发和绸衣服,一面想:用这些装饰可以使多少活生生的女人得到幸福,同时也可以使得别人幸福。想起来都奇怪,有多少知心的朋友和情人们——非常幸福的朋友和情人们——并排地坐在那儿,也许不知道这个。而且天晓得为什么,他们从来也不想知道这个,从来也不把他们非常向往的和非常容易给人的这种幸福互相给予对方。
像平常吃过这种晚饭那样,我变得忧郁起来;没有吃完最后那道点心,我就没精打采地去溜弯儿。又窄又脏又没亮光的街道,上了门的店铺,喝得醉醺醺的工人,以及和去打水的女人的相遇,或是和戴着帽子、在胡同里一面贴着墙走来走去、一面东张西望的女人的相遇,不但没有排除我的忧郁的心情,反而使它越发强烈。街上已经完全黑了;这时,我没有朝我的周围张望,心里什么也不想,径直向旅馆走去,希望以睡眠来摆脱这种阴沉的心境。我心里感到可怕的冷淡、孤独和沉重,就像一个人刚来到一个新地方,有时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便不禁悲从中来一样。
当我只看着我脚下的地面,沿着堤岸向瑞士旅馆走去时,一种奇妙而非常悦耳甜蜜的音乐声突然使我吃了一惊。这种音响在一刹那间对我起了振奋的作用,好像一道明亮快乐的光辉射进了我的心里。我感到舒服和愉快。我那昏昏欲睡的注意力又集中在我的周围的一切事物上。于是夜景和湖山的美丽——我起先曾对它感到冷淡——好像一个新奇的东西突然使我感到又惊又喜。在这一刹那间,我不知不觉地注意到了被升起的月亮照着的阴暗天空中那片深蓝天幕上的灰色云块,映着几点灯光的、像镜子般的墨绿的湖水,远处雾沉沉的群山,从弗廖申堡传来的蛙声和对岸的鹌鹑清脆嘹亮的啼叫。就在我的正前面,在我的注意力最集中的、乐声传来的那个地方,我看见了一个围成半圆形的人群在街心的薄暗中,而在人群前面没有几步路的地方,有个穿黑衣服的矮小的人。在人群和那人后面,在浮飘着断云的深灰色的天空中,花园中的几棵黑魆魆的杨树美妙地浮现了出来,两个森严的塔顶在古寺两边庄严地耸立着。
我走得更近了,乐声变得更清晰了。我清楚地辨出在那远方、在夜空中美妙地颤动着的吉他的完美的和音,以及轮唱的歌声,此起彼落,各声部虽然唱的不是主旋律,但它们某些唱得最精彩的地方却烘托出了主旋律。主旋律有点类似优美动人的玛祖卡舞曲。歌声好像时近时远,听起来时而像男高音,时而像男低音,时而又像蒂罗尔人的絮絮低语、悠扬婉转的假嗓音。这不是歌曲,而是对歌曲的轻妙而杰出的素描。我无法明白这是什么;可是这是美丽的东西。那吉他的令人心荡神移的幽微的和音,那优美轻快的旋律,那衬托在黑沉沉的湖水、清澈的月色悄然矗立着的两个高大的塔顶和花园中的黑魆魆的杨树构成的奇妙背景上的黑衣人的孤寂的影子——这一切都很奇怪,但是都有说不出的美丽,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生活中一切紊乱的、无意中得来的印象,突然对我有了意义和魅力。好像有一朵鲜妍芬芳的花在我心里开放了一样。代替刚才我所经受到的对世上的一切的厌倦、漠然和冷淡,我突然感到了爱的需要、满怀希望和无以名状的生活乐趣。“你要什么呢?你想什么呢?”我不禁这样问自己。“就是它,就是从四面八方环绕着你的美和诗。用你的全部力量大口地把它都吸进去吧,享受它吧,你还要什么呢!一切都是你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走得更近了。那个矮小的人好像是个流浪的蒂罗尔人。他站在旅馆的窗前,一只脚向前伸出,头朝后仰着,一面弹着吉他,一面用各种不同的声音唱着他那优美的歌曲。我马上就对这个人发生了好感,感谢他在我心里引起的这种变化。我能看得清楚的是:这位歌手穿着一件很旧的黑色常礼服,短短的黑发,戴着一顶非常俗气的旧便帽。他的服装没有一点儿艺术家的风度,可是他那随便的、天真愉快的姿态和动作,衬着他那小小的身材,却现出一副令人感动而又滑稽可笑的样子。在灯火辉煌的旅馆的台阶上、窗子里和阳台上,站着打扮得花枝招展、长裙曳地的贵妇人们,硬领雪白的绅士们,穿着金边制服的看门人和侍者们;在街上,在围成半圆形的人群中,在较远的林荫路上的菩提树之间,打扮得很漂亮的侍者们,戴着白帽子、穿着白罩衫的厨师们,互相搂着腰的姑娘们和散步的人们,都聚集在一块儿了,站住了。他们都好像体会到了我所体会到的同样的感觉。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站在那歌手的周围,聚精会神地听着。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在歌唱的间隔中,从远处掠过水面飘来的有节奏的锤声,以及从弗廖申堡岸边传来的断断续续、带着颤音的蛙声,混合着鹌鹑的清脆单调的啼声。
在黑暗的街上,那矮小的人像夜莺似的,一段又一段地、一曲接一曲地放声唱着。虽然我走到了他的身边,但是他的歌声还是不断地给我很大的快感。他那轻微的声音是非常悦耳的,他用来控制着这种声音的柔和、韵味和圆润感是非凡的,而且显出了他那极大的天赋的才能。他重唱每一段时,每次唱法都不相同,而且显然,所有这些美妙的变化都是他信口唱来,即兴想起的。
在上面瑞士旅馆的人群中和在下面林荫路上的人群中,常常听得见唧唧哝哝的赞词,周围充满了一片表示敬意的沉默。在阳台上和窗子里,盛装艳服的男女越来越多,在屋里的灯光照映下,他们凭栏而立,就像画中的人儿一样。散步的人都站住了,而且,在堤岸上的阴影中,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男女站在菩提树旁。在我旁边,离开人群不远,站着一个抽着雪茄的贵族派头的侍者和一个厨子。那厨子强烈地感到了音乐的美妙,而且在听见每个高度的假声的音调时,就兴高采烈地、莫名其妙地对那侍者挤挤眼,点点头,用胳膊肘捅捅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说:“喂,他唱得怎么样?”那侍者(凭他满脸的笑容,我已看出歌唱给他的愉快),为了回答厨子,便耸耸肩膀表示说:这很难使他感到惊奇,比这好得多的他都听过。
在歌唱的间隔中,当那歌手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时,我就问侍者,他是什么人,是不是常上这儿来。
“是的,夏天里总要来两三次,”侍者答道,“他是从阿尔戈维亚来的。不过是个要饭的罢了。”
“怎么,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来吗?”我问道。
“是的,是的。”侍者一下子没明白我问的话,就回答说。可是后来他懂了,又补充说:“哦,不!我在这儿就看见他一个。再没别人了。”
在这个时候,那矮小的人唱完了第一支歌,敏捷地把吉他往怀里一抱,接着就用德国patois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这话我不懂,可是引得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什么?”我问道。
“他说他的嗓子太干了,要喝点酒。”那站在我旁边的侍者翻译给我听。
“嗯,他大概爱喝酒吧?”
“这种人都这样。”侍者答道,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那歌手摘下帽子,抡着吉他,走近了旅馆。他仰着头,面对站在窗子里和阳台上的绅士淑女们:“Messieursetmesdames,”他用半带意大利、半带德国的口音和魔术家对观众讲话时所用的语气说,“sivouscroyezquejegagnequelquechossevousvoustrompez;jenesuisqu'unbauvretiaple。”他停顿了,沉默了片刻,可是因为谁也没有给他什么,他又扬了扬吉他说:“Aprèsent,messieursetmesdames,jevouschanterail'airduRighi。”上面的听众默不作声,可是仍旧站在那儿等听下一支歌曲;下面的人群都笑了,也许因为他的说法非常奇怪,而且因为谁也没把任何东西给他。我给了他几个生丁,他灵活地把它们从这只手里扔到那只手里,然后藏进坎肩的口袋里,接着,便戴上了帽子,又开始唱起那支他管它叫l'airduRighi的、优美动人的蒂罗尔歌来。他留着最后唱的这支歌,比所有先头唱的歌都更出色,因此,在逐渐增多的人群中从四面八方传出了赞叹声。他唱完了这支歌,又抡着吉他,摘下帽子,把它向前伸去,然后,向着窗子迈了两步,接着又说了那句费解的话:“Messieursetmesdames,sivouscroyezquejegagnequelquechosse。”显然,他认为这句话非常巧妙和俏皮,可是在他的声音和动作中,我现在看出了某种由于他那矮小的身材而特别显著的踌躇的心情和孩子般的胆怯。那些文雅的听众还是在辉煌的灯光中,美丽如画地站在阳台上和窗子里,他们的盛装艳服闪闪发光;其中有几个人用相当低沉的声音显然在互相谈论那伸着手站在他们面前的歌手,还有几个人用好奇的眼光俯视着那小小的黑影子,从一个阳台上传出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嘹亮欢愉的笑声。在下面的人群中,话声和笑声越来越大了。歌手第三次重复了他那句话,可是他的声音却更微弱了,甚至没有把话说完,就又把拿着帽子的手伸出去,可是马上就缩回来了。就是在第二次,从那几百个穿着漂亮、来听他歌唱的人们中,甚至也没一个人扔给他一个戈比。人群冷酷无情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那小小的歌手显得更小了;他用一只手拿着吉他,另一只手拿着帽子在头上扬了扬,说:“Messieursetmesdames,jevousremercieetjevoussouhaiteunebonnenuit。”然后又戴上帽子。人群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彼此悠闲地交谈着的漂亮绅士和太太们,从阳台上渐渐地消逝了。人们又重新开始在林荫路上散步。在歌唱时一度寂静过的街道又热闹起来,只有几个人没有走过来,从远远的地方瞧着歌者在笑。我听见那矮小的人嘟嘟哝哝地说了些什么,转了转身,好像显得更小了,便迈着快步向市内走去。那些快乐逍遥地散步的人还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瞧着他笑……
我完全惘然若失了,不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因此,我站在那个地方,茫然地凝视着那迈着大步飞也似的向市内走去、逐渐在黑暗中消逝的小小的人儿,凝视着那些跟在他后面嘻嘻哈哈地散步的人。我感到痛苦、忧郁,尤其是替那小小的人、替人群、替我自己感到可耻,好像是我自己向人家讨钱,他们什么也没给我,还要嘲笑我一样。我也没有回头张望,带着揪心的痛苦,迈着快步向瑞士旅馆的门口走去。我还捉摸不透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只知道有某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东西充塞在我的心头,使我感到压抑。
在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我遇见了那彬彬有礼地让路的看门人和一家子英国人。一位健壮、漂亮、高个子的绅士,留着英国式的浓黑的络腮胡子,戴着一顶黑呢帽,胳膊上搭着一条格子花呢披巾,手里拿着一根很值钱的手杖,和一位身穿色彩离奇的绸连衣裙、戴一顶镶有发亮的缎带和好看的花边的女帽的太太,手挽着手,懒洋洋地、傲岸地走着。在他们旁边走着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戴着一顶精美的瑞士女帽,上面斜插着一支羽毛,àlamousquetaire,帽子下面她那白皙的脸蛋的周围,纷垂着一绺绺柔软的、纤细的、淡褐色的鬈发。在他们前面,一个近十岁、脸色绯红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走着,从精致的花边下露出那双白胖的小膝盖。
“夜色可美哪。”当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位太太用甜蜜幸福的声调说。
“嗯!”那英国人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显然,他在世上活着真是好得连话都懒得说。甚至所有他们这种人都觉得在世上活着是非常宁静、舒服、整洁和容易的;他们的动作和表情现出了对任何别人的生活的冷淡;他们绝对相信看门人会给他们让路和鞠躬,散步回来,他们会找到整洁舒适的床铺和房间,他们相信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有充分的权利享用这一切,——因此,我就突然不禁把他们和那刚才羞惭地逃避嘲笑的人群的、疲惫或许饥饿的流浪歌手作了一个对比,我明白了刚才像石头似的压在我心头的是什么,同时,对这些人感到了说不出的义愤。我在这个英国人身边来回地走了两次,每次我都没有给他让路,而是用胳膊肘推开他,因而感到说不出的快乐。然后,我就走下了门口的台阶,穿过黑暗,朝市内的方向——那个矮小的人消失了的地方跑去。
赶上了三个在一块儿走路的人,我问他们歌手上哪儿去了;他们笑了,指给我看他在前面。他独自快步走着,没有人走近他;我觉得他还在气愤地嘟哝着什么。我赶上了他,提议同他上什么地方去喝瓶酒。他还是那样快地走着,而且不满意地回头瞧瞧我;可是,在他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他就站住了。
“好吧,如果您有这种好意,我并不拒绝,”他说,“那儿有家小咖啡店,我们可以上那儿去——是个普普通通的地方。”他补充这句话时,指着那家门还开着的小酒馆。
他这个“普普通通的”词儿不由得使我联想到不要上那家普普通通的咖啡店去,而到那些曾听过他歌唱的人们住的瑞士旅馆去。虽然他怀着胆怯的激动几次谢绝到瑞士旅馆去,说那儿太讲究了,但是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同意了;于是他装出一副毫无窘态的样子,兴高采烈地抡动着吉他,和我沿着堤岸往回走。几个悠闲地散步的人,在我刚一走到歌手跟前时,就走近前来倾听我说话,现在,他们彼此之间一面唧唧哝哝,一面跟着我们走到了旅馆门口,大概是盼望那蒂罗尔人还有什么演奏。
我在过道里遇见一个侍者,便向他要一瓶葡萄酒。他笑眯眯地瞧瞧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就跑过去了。我向侍者头儿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他一本正经地听完了我的话,又把那胆怯的、矮小的歌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便严厉地叫看门人把我们领到左边的大厅里去。这个左边的大厅是个接待普通人的酒吧间。在这个屋子的角落里,一个驼背的女用人正在洗碗碟;全部家具只有几张没漆过的木头桌子和几条长板凳。招待我们的侍者露出和颜悦色、但却含有嘲笑意味的微笑瞧着我们,而且他把两手插在两边口袋里,和那洗碗碟的驼背女人交谈着什么。他显然想让我们知道,他觉得自己凭社会地位和身份要比歌手高得多,他对侍候我们不但不感到耻辱,甚至觉得非常有趣。
(芳信译)
注释:
法语,意为“有才智的人”。
法语,意为“波尔卡舞”。
杜伊勒利宫,旧时法国王宫,今已废,改建成花园。
法语,意为“公共餐桌”。
奥地利西部与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区,在阿尔卑斯山中。
法语,意为“方言”。
法语,意为“先生们太太们,如果你们以为我是要挣点钱,那你们就错了;我是个穷人”。
法语,意为“现在,先生们太太们,我要给你们唱一首里吉民歌”。
法语,意为“先生们太太们,如果你们以为我是要挣点钱”。
法语,意为“先生们太太们,谢谢你们,我祝你们晚安”。
法语,意为“像火枪手那样”。
【赏析】
黑塞曾经说过,真正的文学是一定永远有读者的,因为它们包容了人间的基本真理和真相。的确,这部涅赫柳多夫公爵的日记摘录充溢着人性自古以来延续着的丑恶和人类生活的不平等的普遍真相。阅读这篇作品,可以看见作者灵魂深处迸射出来的怒火,可以感到他内心深处的苦苦挣扎,可以听见他无可奈何的深深叹息。
作品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只是用一种生命的冲动与激情行文。在写故事的同时,更多加入的是作者的所见所闻所思,散文化倾向十分明显。选文的开头对琉森的风光进行了细腻的描写,瑞士旅馆门前的晚景,是那样美丽动人,令人陶醉:湖水的颜色是“燃烧着的硫黄”,湖岸又“芳草芬披”,大气是“柔和的、晶莹的、蔚蓝色的”,“到处都在动,都是不均衡,是离奇变幻,是光怪陆离的阴影和线条的无穷的混合和错综,而万物之中却蕴藏着宁静、柔和、统一和美的必然性”。但一条人工堤岸却愚蠢、粗暴地破坏了这种美感。这其实暗示了社会生活中的不和谐,以及由此带来的内心冲突。后文中写就餐时绅士淑女们的故作高雅与骨子里的冷漠让“我”难以忍受,“我”的好心情被搅乱了。迷人的大自然和“文明”世界就这样突兀地对立起来,刺痛读者的双眼,让人看到了文明异化后的丑陋可笑与装腔作势。
当“我”为此而抑郁失落时,流浪歌手的歌唱像“一道明亮快乐的光辉射进了我的心里”,让我感觉生活重新有了意义和魅力。美妙的音乐是一种美的享受,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可是瑞士旅馆里的人们却傲慢无礼地对待这神圣的美,嘲笑歌手的劳动,无视“下等人”的尊严,不肯扔给歌手一个半个钱币。他们个个自命不凡,认为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有钱,平庸的生活已经把他们弄得头昏脑涨、腐化堕落。“我”为他们感到羞愧不已,不顾他人把“我”当作疯子去接近歌手。可是,更其悲哀的还在后头。那些“上等人”庸俗、冷血也就罢了,连旅馆的侍者,这些也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们,都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身份要比歌手高得多,竟抛开侍者应有的礼节,慢待起客人来。被践踏惯了的不去自强,而变本加厉地去践踏在世俗眼光中的“更卑贱者”。从上到下,整个社会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定势,谁的社会地位高,就可任意欺辱“下等人”。事实上,不但欺辱者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连被欺辱者也认为命该如此。歌手三次恳求人们赏赐时,都因为自惭形秽而胆怯踌躇,面对嘲讽,更是以笑来掩饰自己的失落,不敢表现出一点点的不满。
于是“我”愤怒了,他的良心,他的使命感不容许他同流合污,或者做一个沉默者。他强烈指责侍者的势利,故意碰撞高贵的英国人,借机宣泄心中的愤懑与不满。可是这种在别人眼光中的“愚蠢的幼稚的憎恨”,只是把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冷漠者依旧冷漠,鄙夷者仍然鄙夷,这些基督徒还是会用冷酷和嘲笑来对付下一个不幸者,并从中找到快乐。“我”因这些困惑与痛苦半夜独自徘徊于堤岸之上,陷入了沉思。作者用一连串的反问,对那种不合理的现象进行了尖锐的质疑:“文明是善,野蛮是恶;自由是善,束缚是恶。正是这种臆想的知识把人类天性中那种本能的、最幸福的、原始的对于善的需要给消灭了。”在重重的社会矛盾面前,哪里才是消灭社会罪恶的途径,长长的思索也不能理出一个答案。既然找不到路,就只能寻找超乎人类力量的存在,只好呼吁人们按照“永恒的宗教真理”生活,只能对自己说,“你没有权利可怜他,也没有权利为那勋爵的富裕生气”。仁慈的上帝既然容许矛盾的存在,就是宽广的怜悯,人就该从自身反省,找回自己身上的原始的人性美,皈依上帝,接受上帝的净化与救赎。这就是典型的早期“托尔斯泰主义”的要义。
(范天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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