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老人伊凡·伊凡内奇收养了一只塞特猎犬,取名“比姆”。比姆两岁时成长为一只忠诚的猎犬。伊凡内奇旧病复发,被送往莫斯科治疗。于是比姆开始寻找主人。寻找的过程中,它遇到了各种人,辱骂它的“翘鼻子”,诬告它的刁婶,善良的达莎,纯真的孩子托里克,偷取它狗牌并毒打了它的“灰脸”。一天,比姆追逐着达莎乘坐的火车,累倒在铁轨边。它往回走时,一只爪子被道岔夹住了,幸亏火车司机救了它。比姆拖着伤腿回到家中,后来在托里克的照料下恢复了健康。一次,比姆外出,遇见了贪婪的汽车司机。他把比姆卖给了农民。农民一家特别是孩子阿廖沙很喜欢比姆。同村人克利姆借了比姆去打猎,却凶狠地踢伤了它的内脏。比姆在森林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拖着伤残的身子回到城里,并循着踪迹来到托里克家里。托里克的父母却偷偷将比姆再次送回森林。比姆在荒野里咬断了绳索,逃过了狼的袭击,终于又回到了家的附近,却遇到了刁婶,由于刁婶的诬告,它被关进了专捕疯狗的检疫车里。伊凡内奇回来了,但此时比姆已经死去。伊凡内奇把比姆安葬在森林中,永远怀念着它。但没有告诉孩子们比姆已经死去的消息……
【作品选录】
第六章 告别朋友
有一次,伊凡·伊凡内奇打猎以后回到家,喂过比姆,不吃晚饭,也不开灯就钻进被窝里了。这一天比姆也跑得太多,所以很快便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在以后的几天里,比姆发现主人白天也越来越多地躺着,在为什么事发愁,经常突然地痛得哼哼叫唤。一个多星期比姆都是独自出去溜达,时间不会太长,也就是出去拉屎撒尿罢了。后来伊凡·伊凡内奇便躺下起不来了,他连走到门边放比姆出去或进来都感到吃力。有一次他躺在床上,呻吟声特别忧伤。比姆走过去,蹲在床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朋友的脸孔,然后把脑袋搁在他伸出来的手上。他看见主人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的苍白,眼窝上出现了两个黑圈,胡子拉碴的下巴颏也变尖了。伊凡·伊凡内奇把头掉过去冲着比姆声音微弱地小声说:
“怎么样?我们怎么办好,孩子?……我不舒服,比姆,我不行了。弹片……爬到心脏下面来了。我不行了,比姆。”
他的声音很有些异样,比姆听着也急了。它在满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还用爪子抓门,仿佛在叫唤:“起来吧,我们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出去。”可伊凡·伊凡内奇连动也不敢动一下。比姆又在他身旁蹲下来,轻声地哀叫。
“好吧,比姆卡,我来试试,”伊凡·伊凡内奇说起话来很费劲,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轻轻地向门口走去。比姆在一旁跟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朋友,连尾巴也不摆一下。它好像想说: 嗯,这样就好了。走吧,轻轻地走,走吧。
伊凡·伊凡内奇在楼梯口揿了一下隔壁一家的门铃,等小女孩柳霞出来,他跟她说了几句话。柳霞跑回自己家里,把斯捷潘诺芙娜老奶奶叫了出来。当伊凡·伊凡内奇刚一给她提到“弹片”这两个字,她马上着急起来,用手搀着他,又把他送回屋里。
“您得躺着,伊凡·伊凡内奇。您得躺着。就这样,”等伊凡·伊凡内奇又仰面躺下以后,她说。“只能躺着。”说完,从桌上抄起钥匙,很快就走了。她踏着老太婆的碎步子,几乎是跑出去的。
由于“躺着”这两个字重复了三遍,比姆自然就会想到这或许和它有关。它在床边躺下,两只眼睛老盯着门: 主人不好受,斯捷潘诺芙娜在着急,她又拿走了桌上的钥匙——所有这些都影响到比姆的情绪,它也处在一种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
不一会儿,它便听见有人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锁子咔嚓一声,门就打开了。过道里传来了说话声。后来斯捷潘诺芙娜进来了,她的后面还跟着三个穿白长衫的陌生人——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身上的气味与众不同,倒跟挂在墙上的那口箱子的气味一个样。这口箱子只有当主人说“我不舒服,比姆,我不舒服,我不行了”时才打开。
那个男人大步流星地朝床边走去,但是……
比姆像只野兽似的朝他扑过去,两只爪子顶住他的胸口,用尽全身气力汪汪了两声。
“出去!出去!”比姆叫道。
那个男人用力推开比姆,往后一跳,两个女人也赶紧跑到过道里,只有比姆还坐在床前,全身在一个劲儿地发抖。看来,它就是拼命也不许这些陌生人在它朋友的困难时刻走近一步。
医生站在门口说:
“这儿有狗!怎么办呢?”
于是伊凡·伊凡内奇打手势叫比姆走近来,微微侧过身子,抚摸着它的头。比姆呢,它用一只肩膀向朋友紧偎过去,舔他的脖子、脸孔和双手……
“过来吧。”伊凡·伊凡内奇望着医生,小声地说。
医生向他走来。
“把您的手给我。”
医生把手伸过去。
“您好。”
“您好。”医生说。
比姆用鼻子嗅了一下医生的手,在狗的语言里这是说:“有什么法子呢!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人们把担架抬进来了。把伊凡·伊凡内奇放在上面。他说:
“斯捷潘诺芙娜……请照看一下比姆,亲爱的。早上放出去。它自个儿很快就会回来……比姆会等我的。”然后又对比姆说:“等着……等着吧。”
比姆懂得“等着”这个词的意思: 在商店旁——“蹲下,等着”,打猎时候在背囊一旁——“蹲下,等着”。这时它小声尖叫了一声,摆了摆尾巴,意思是说:“啊,我的朋友会回来的!他走了,但很快就会回来。”
只有伊凡·伊凡内奇一个人能明白它的意思,其他人都不明白,这从大家的眼里看得出来。比姆在担架一旁蹲下,把一只爪子搁在上面。伊凡·伊凡内奇握了握它。
“等着,孩子,等着。”
比姆可从来还没见过,一滴滴豌豆粒般的泪珠从自己朋友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等人们把担架抬走,锁子咔嚓一响,它在门边躺下来,把两只前爪伸出去,脑袋歪向一旁,枕在地板上: 狗要有病不舒服或苦闷的时候,总是这么躺着,它们死去的时候也往往是这个姿势。
但是,比姆并没有像那只和一个瞎子生活多年的带路狗那样死于忧郁。那只带路狗躺在主人的墓前,公墓的施舍人送来吃喝它也不要,结果到了第五天头上,等太阳一出来,它便死去了。这是实有其事,并非杜撰。猎人们深知狗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忠诚和爱,所以一谈到狗的死时很少说:“издоxла”(指动物的死——译者),他们总是说“yмepлa”(一般指人的死——译者)。
不,比姆没有死。对比姆是这么说的:“等着。”它相信,朋友会回来。多少次都是这样: 他只要说“等着”,他就一定回来。
等着!现在这便是比姆生活的全部目的。
但在那个夜里,独自孤零零地呆着真不是滋味儿,太难过了!这跟平日总不大一样……白长衫预示着祸事的降临。比姆伤心透了。
到了半夜,等月亮一升上来,更觉得心痛难熬。即使有主人在身旁,比姆一看到月亮便心烦意乱: 月亮有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她把那冷寂的清辉洒向大地,每逢这个时候比姆总是找一个黑暗的角落藏起来。而现在,一看到她,身子便禁不住要发抖,主人又不在家。就在这个夜阑人静的时候,它嚎起来了,叫声拉得很长,还带有拖音,仿佛灾难即将临头似的。它相信,会有人听见的,也许,主人自己就能听见。
斯捷潘诺芙娜来了。
“喂,你怎么啦,比姆?怎么啦?伊凡·伊凡内奇不在。哎呀呀,真糟糕。”
比姆根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连尾巴也不摆一下。它那双眼睛还死盯着房门。斯捷潘诺芙娜把灯打开就走了。有灯就好过多了,月亮也躲得老远老远,变小了。比姆在灯下蹲下来,脊背冲着月亮,但很快又走到门边躺下: 等着。
早上,斯捷潘诺芙娜送来了粥,把它倒进比姆的小钵子里,但它干脆没站起来。瞎子的带路狗当时便是这样,别人给它送来粥,它也没有站起来。
“你瞧,还挺多愁善感的,是吧?真是叫人没法理解。好啦,出去遛遛吧,比姆。”她把门拉开。“出去遛遛吧。”
比姆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了老太婆一番。“遛遛”这个词对它并不陌生,它意味着自由。而“去吧,去遛遛吧”,这意味着完全的自由。啊,比姆知道什么叫自由: 这就是说,凡是主人叫干的,都可以干。可现在主人不在家,有人又对它说:“去遛遛吧。”这是什么样的自由呢?
斯捷潘诺芙娜不会跟狗打交道,她哪里知道像比姆这种狗即使不说话也能解人意,而它们能听懂的那些话,场合不同含义也就不同。她只是心地单纯地说:
“不想喝粥,就去找些别的东西吃吧。你是连小草也喜欢的。也许到泔水池能找到些吃的(她竟天真到这种程度,根本不知道比姆对泔水池是碰也不碰的)。找去吧。”
比姆站起身来,甚至抖动了一下全身。这是怎么回事?“找去?”找什么?“找去”——这意味着去找一块藏起来的奶酪,去找野味,去找一件丢失或藏起来的东西。“找去”——这是命令,不过找什么,比姆这就得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了。眼下又去找什么呢?
它所有这些用眼睛、尾巴和两只前爪表示问话的动作都向斯捷潘诺芙娜做了,可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去遛遛吧。找去!”
于是比姆赶紧冲出门外。它像闪电般地从二层楼顺着楼梯往下蹦,一蹿就蹿到了院子里。找去,找主人去!这才是要找的,仅此而已: 这是它的理解。刚才这里放过担架。是啊,是在这里放过。而在这里,穿白长衫的人的脚印已经没有多大的气味了。这里是汽车的车轮印迹。比姆兜了一圈,就闻到了(即使最笨的狗也会这样做),又兜了一圈,还是那个车轮的印迹。他沿着这条印迹跟踪前进,来到大街上,不一会儿在一个角落边上线索断了: 因为那里整条大街都是一股胶皮味道。人的脚印多而各异,可汽车的车轮印迹呢,它们都掺和到一块儿了,都一样了。但是,它要找的那个印迹是从院子里出去,到了一个角落的后边,就是说应该朝那儿奔。
比姆跑过一条街,又跑过另一条街,最后又回到自家的住房跟前,跑遍了它曾经和伊凡·伊凡内奇一块儿遛过的地方,但无论哪里一点迹象也没有。有一次,它打老远就看见了一顶花格呢帽,赶上前去一看——不是,不是他。再仔细一瞅,它发现戴这种花格呢帽的人原来很多很多。它当然无法知道,去年秋天商店里只有一种花格呢帽出售,所以大家都看中了这种帽子。过去不知怎的它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狗总是把自己的注意力(和记忆力)主要集中到人的下装上。它们的这种习惯是从狼那里承继下来的,是几千年来大自然所赋予的。就说狐狸吧,如果猎人隐蔽在只能藏住下身的浓密灌木丛里,一动也不动,风也不把他的气味送过来,它是发现不了人的。比姆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种模糊的启示: 根据上装是没有什么可找寻的,因为人们头上戴的东西可能因赶时髦改来改去都变成了同一种颜色。
天气分外晴朗。有几条街人行道上树影斑驳,另几条街的人行道上树阴连成片,所以只要有一点儿主人的蛛丝马迹,比姆便能找到的。可是,到处都是白费劲。
快到中午的时候,比姆完全绝望了。就在这个时候它忽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发现了担架的迹印: 这里确实放过担架。后来又发现有一股同样的气味是从另外的地方过来的。比姆顺着这股气味颠颠踬踬地朝前蹿,沿途的门坎也都散发着穿白长衫的人的气味。比姆用爪子在一扇门上抓了一下。给它开门的是一位也穿着白长衫的姑娘,她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比姆却使出了全部本事,向她表示问候,仿佛在问:“伊凡·伊凡内奇在这里吗?”
“走开,走开!”她急得直嚷嚷,把门关上了。后来又开了一条缝,大声叫人:“彼特罗夫!把这条狗给我轰走,要不主任又要骂我个狗血喷头,又该跺脚了:‘这是狗窝,哪是“急诊室”!’,把它轰出去!”
从车房里出来一个穿黑长衫的人,他对比姆顿了顿脚,懒洋洋地嚷了几句,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样子,仿佛仅仅是出于职责的关系。
“我要给你些厉害尝尝,畜生!滚!滚!”
像这些词汇,如“主任”、“狗窝”、“轰出去”、“骂个狗血喷头”、“跺脚”,更不用说“急诊室”,比姆是听不懂的,它从来还没听说过,但对像“走开”、“滚”这类词,再加上说话人的声调和表情,它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这要骗比姆是骗不了的。它跑了一段距离,又蹲下来瞧那扇门。要是人们知道比姆用心良善,尽管伊凡·伊凡内奇不曾送到这里来,而直接送到医院去了,他们也会帮它忙的。不过又有什么法子呢,如果说狗善解人意,但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理解狗的意思,更不要说互相谅解了。再说,比姆也不懂得这些高深的道理;它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它进那扇门,它抓门的做法可是光明正大、襟怀坦白,表现了无限的信任,而且很可能它的朋友就在门后的屋子里。
比姆在一丛叶子都已经蔫了的丁香树旁一直坐到晚上。这里不断有汽车来,从车里下来的人也都穿着白长衫,他们搀扶着什么人,或者干脆就跟在后边。偶尔也有用担架从车里把人抬出来,每逢这个时候比姆总要凑上前去,嗅一嗅那气味: 不,不是他。傍晚时分其他人也注意到狗了。有人给送来一小块香肠——比姆动也不去动它一下;有人想抓住它的颈套——比姆躲得远远的;甚至那个穿黑色长衫的大叔,他几次经过比姆跟前,每次总要停下来向比姆投去同情的目光,也再不顿脚了。比姆像一尊雕像似的坐在那里,没跟谁说过一句话。它在等着。
一直到天黑了它才忽然想起: 万一主人要在家呢?它于是迈着轻快的大步,匆匆地向家跑去。
一只黑耳朵的白狗在城里跑着。这只狗很漂亮,毛色油光水滑,就是有些太疲乏了。任何一个见到它的心地善良的公民都会说:“啊,多么可爱的一只猎狗!”
比姆抓了抓自家的门,没有人出来开门。它只好蜷缩成团地卧在门旁。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什么也不想。它在发愁。
斯捷潘诺芙娜出现在楼梯口上:
“你回来啦,苦命的?”
比姆只摆了一下尾巴(“回来了”)。
“那现在就吃晚饭吧。”她把盛有早上还没动过的粥的小钵子推近一些。
比姆还是一点儿也没有碰。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吃过了。乖孩子。睡吧。”说着随手把门关上。
这一夜比姆再不叫唤了。但还是不离房门一步: 它在等着!
一到早上,它又心烦意乱起来。去找,去找自己的朋友!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等斯捷潘诺芙娜刚把它放出来,它首先就跑去找那些穿白长衫的人。但这一次它看到的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人在对大家嚷嚷,还一个劲儿地重复“狗”这个字。于是有石片瓦块顿时向比姆飞来(虽说是有意打不着),有人向它举起了棍棒,末了真还叫一根树枝给重重地抽了一下。比姆又跑开去,蹲下来,坐了一会儿,看来是明白了: 他不可能在这里,要不,人家就不会那么无情地赶它。于是比姆微微垂下头离开了。
一只孤苦伶仃的狗在城里游荡,它无缘无故受了委屈,伤心透了。
它来到了一条人声鼎沸的大街。这里人山人海,大家都在急着赶路,只偶尔匆匆地说上一两句话,又向什么地方涌去,熙熙攘攘,往来不停。一定是比姆的头脑里又产生了一个新念头:“他会不会从这里走过呢?”而且毫无道理地在离一扇篱笆门不远的阴凉角落里坐下来观察,注意不放过一个行人。
首先,比姆发现所有的人原来都有一股子汽车的油烟味,并且透过它散发出各种力量的气息。
瞧,现在正走过一个瘦高个儿,他穿着一双已经破得不能再破的大靴子,手里拎着的网兜里装有土豆,过去主人带回家来的也正是这种土豆。这个瘦高个儿带的是土豆,可身上却闻到一股烟草味。他走得很快,急匆匆的,仿佛在追赶什么人。不过这只是觉得罢了,实际上大家都好像在追着什么人似的。而且大家都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如同在打猎时候一样,要不为什么在大街上跑呢?为什么从门里跑进又跑出,接着还要跑下去呢?
“你好哇,黑耳朵!”瘦高个儿走着打了个招呼。
“你好,”比姆把尾巴往地上一扫,闷闷不乐地表示作答。它依旧一个劲儿地瞧着人们,不愿分散注意力。
走在瘦高个儿后面的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他身上的气味和它舔墙时闻到的气味一个样。他几乎全身灰白。肩上扛着一根一端绑有胡须的白色长杆,手里拎着一只沉重的袋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停住脚步问比姆。“是坐下来等主人呢还是迷了路?”
“是啊,等主人,”比姆动了动前爪,算是回答。
“给你拿去吃吧。”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把一些糖块放在比姆面前,还摸了摸它的黑耳朵。“吃吧,吃吧。(比姆连碰也不碰一下)不愧是训练出来的。真有教养!不吃别人给的东西。”说着,又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去,举止安静悠闲,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管别人将怎么看,比姆认为这个人是好人: 他知道“等”字的含义,他说了“等”,他理解比姆的心。
现在走过的是一个胖得出奇的人,手里拄着一个粗棍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抱着一个厚厚的公文包: 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胖大臃肿。从他身上可嗅到一种明显的纸味,伊凡·伊凡内奇就曾经用一根小棍在这种纸上沙沙挪动,好像在低声诉说什么;似乎还有一种黄纸的气味,这种纸倒经常是藏在衣兜里的。他在比姆一旁停下来,说:
“呸!好家伙!这成了什么世道: 连狗都蹿到大街上来啦。”
从篱笆门里出来一个拿着长柄扫帚的扫院人,站在胖子的一旁。胖子呢,他用一个手指着比姆,冲着扫院子人继续说:
“看见了吗?这大概是在你所管辖的地段里吧?”
“一点不错,我看见了。”说着,把扫帚朝上地戳起来拄着它。
“看见了吗……你什么也没看见,”胖子气呼呼地说。“甚至给它糖块都不吃,吃刁嘴了。往后可怎么活下去啊?!”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干脆就别活了,”扫院人说,随后又不痛不痒地补充了一句:“你看你瘦得多厉害,可怜虫。”
“你骂人!”胖子大声呵叱道。
又有三个年轻人停下来,他们看看胖子,又看看比姆,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儿地笑。
“你们有什么可笑的?有什么可笑的?我在说它……狗!每只狗一天按两到三公斤肉配给,一千只就得用肉两到三吨。你们想过没有,这要用多少肉?”
有一个小伙子表示异议:
“三公斤肉就是骆驼也吃不了。”
扫院人不紧不慢地作了修正:
“骆驼原本就不吃肉。”说着,他突然抓起扫帚,把扫帚把横过来,使劲地在胖子脚前的沥青地上挥了几下。“请闪开,公民!嗯?我说什么来着,你是木头脑袋?”
胖子啐了几口唾沫,走了。那三个小伙子也哈哈大笑着赶自己的路去了。扫院子人也马上住手不扫了。他抚摸了一下比姆的脊背,站了一会儿,说:
“坐吧,等你的吧。他会来的。”说完,便进篱笆门里去了。
比姆从这场对骂的全过程中不仅领悟了像“肉”、“狗”,可能还有“公狗”这样的词儿,还听清了他们说话的口气,而更主要的是,全过程它都看见了,对一条聪明的狗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它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胖子不得人心,扫院人很得人心;他们中有一个心肠狠毒,另一个心地善良。每天天不亮大街上只有扫院人在干活,他们对狗都怀有敬意,关于这些只有比姆最了解。看到扫院人把胖子赶走,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使比姆感到心满意足。而一般说来,这件不值一提的意外事件只能使比姆分去忧愁,虽然或许还有助于使它开始有个朦胧的概念: 人与人不一样,有好人坏人之分。其实: 在我们看来,这事并无坏处。只是这些暂时对比姆都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它也顾不上这些,眼睛正盯着过往行人呢。
从一些女人身上散发出一种铃兰草的刺鼻味道,叫人真受不了;还有一种用来麻痹嗅觉的白花的味道,在这种白花面前比姆的鼻子也变得不灵了。碰到这种场合比姆总是把身子掉转过去,几秒钟内都不喘气——它讨厌这种气味。大多数女人的嘴唇都涂上一种颜色,这种颜色和围猎狼时所用的小旗的颜色一个样。比姆和所有动物一样,也不喜欢这种颜色,其中狗和公牛最甚。几乎所有的女人手里都拿着东西。比姆还发现,男人很少带着东西,而女人却是常事。
……可伊凡·伊凡内奇还是怎么等也等不来。我的朋友啊!你到底在哪里?……
(苏玲、粟周熊、李文厚 译)
【赏析】
《白比姆黑耳朵》是苏联作家特罗耶波尔斯基的代表作,这部作品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被译成了20多种文字,为作者赢得了世界声誉。《白比姆黑耳朵》讲述了一只黑耳朵的白狗比姆寻找主人的坎坷遭遇,故事催人泪下又发人深省。这部小说不仅仅是关于比姆一只狗的故事,而且也是关于等待与寻找的故事,关于善良与信任的故事,关于整个世界的故事。
特罗耶波尔斯基笔下的比姆被人格化了。它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伊凡·伊凡内奇退休在家,妻子又去世了,孤独侵袭着老人。比姆的到来给老人带来了慰藉。“比姆不知不觉进入了我的生活,而且占据了牢固的地位。它用什么赢得了我呢?用善良、无限信任和爱抚,赢得了我的好意、信任和爱抚。”比姆与老人度过了它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善良的比姆让他“忘掉了战争,忘掉了不幸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孤独”。信任与爱是比姆与生俱来的品格。用作者的话来说,“狗如果没有这种信任,那就不成其为狗,而成了任性的狼,(或者更糟糕)成了到处游逛的狗。”在比姆短暂的一生中,它始终渴望着自由。主人被送去治病后,比姆始终相信他会回来的,它到处寻找,遇到了各种困境甚至遭受毒打,但为了自由与生命,比姆顽强地与之作斗争。即使过着舒适的生活也挡不住比姆对自由的向往,当它被“围困”时,它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篱笆下面刨啊刨啊,去争取“近在咫尺”的自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仍然把鼻子靠近铁门的缝隙,去吸吮自由的空气,“它久久地抓着最后一扇门。一直抓到最后一口气。”“它要的仅仅是自由与信任——别无他求。”比姆代表了善良与信任,每一位读者都会为比姆的遭遇而潸然泪下。
小说用童话般的语言,通过比姆的眼睛和心理活动将各种人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所选章节既是主人与比姆告别,也是比姆寻找主人那漫漫长途的开始。比姆以对主人的忠诚来界定自己生命的意义,“去找,去找自己的朋友,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随着比姆寻主的足迹,形形色色的人便出现在比姆的世界里。急诊室的白长衫姑娘、黑长衫大叔、肥头大耳的白长衫、瘦高个、胖子、扫院人等,陆续登场。“如果说狗善解人意,但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理解狗的意思,更不要说互相理解了”,作者借比姆的眼睛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将人性中的自私冷漠和虚伪展现得淋漓尽致。显然,根据人们对待比姆的不同态度,人被分成了对立的阵营——好人与坏人。于是善与恶之间的斗争成为小说主要表现的内容。比姆也曾遇到照顾它的斯捷潘诺芙娜、善良的姑娘达莎、好心的火车司机、纯真的孩子托里克、爱它的阿廖沙,他们给予它爱抚、关心与安慰。但是,诽谤它的刁婶、毒打它的“灰脸”、拐卖它的汽车司机、凶狠的无赖克利姆最终还是将比姆送给了死神。似乎善与恶的斗争中,恶在人们不经意间就占了上风,作者如此的安排不禁使人发问: 为什么?
“好人总是很多,坏人只是个别,但所有的好人都怕坏人三分。”这是作者在作品中的一句插话,似乎是对我们的回答,但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忧虑。“杀害”比姆的坏人们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却跟他们一样的冷漠自私。他们只是些贪图小利、造谣生事的小市民而已,这些人无视真诚与信任,将美好的事物轻而易举地撕碎,他们表现出的是精神世界的空虚与堕落。最可悲的是在现代社会中,人的自私贪婪,人与人关系的冷漠无情随着社会物质的发展一同滋长。比姆的死,就是他们酿制的悲剧。不仅如此,人性的扭曲甚至还表现在人对待狼的态度上。作品中描述道:“在这个世界上,狼憎恨的唯一生物便是人。”大地上的狼是清除森林疾病和动物尸体的“卫生员”,因为人的仇视,这些“卫生员”被逐一清除,只剩下“最后一批”。人们从来不会因为狼从来不伤害正在吃奶的小狗、襁褓中的婴孩,就网开一面允许它们生存。可见人虽然是有理智的动物,但仇恨却可以蒙蔽理智。由于人的力量不断强大,人不再能够与自然融合,美好的人性也在不断地丧失。于是乎,故事的结尾处,作者让伊凡·伊凡内奇在森林里喊道:“不要再这样!”这正是人心深处的呐喊,呼唤善良、信任的回归,呼唤人性的回归。
特罗耶波尔斯基是乐观的,即使在悲剧中,他一直都留有希望。就像在选文中他说过,“要是人们知道比姆用心良善……他们也会帮他忙的”。他借助伊凡·伊凡内奇的口说:“既然有冬天,也一定会有春天的。”当忧郁的比姆来到公园,第一次遇到了托里克的时候,作者对比姆的内心进行了这样一番细致入微的刻画:“他的手是这样的温柔可亲,眼神是这样的亲切,甚至还带有一点忧伤,他又是这样心疼比姆,使它在这种真挚的友爱面前也不能自制了。就是过去比姆对孩子们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如今它更信服了,所有的孩子都是好人,大人嘛,各式各样的都有,里面也就有坏人。”这不仅表达了比姆对孩子们的信任,也传达了作者的暗示: 希望在孩子们。农民的儿子阿廖沙是那么地喜欢比姆,比姆失踪后,阿廖沙伤心极了。于是孩子们开始寻找比姆,他们寻找的又何尝只是比姆,他们在寻找善良与信任、爱与良心。在寻找的过程中,出于对比姆的爱,阿廖沙、托里克、伊凡·伊凡内奇走到了一起。而此时的比姆却已死于捕捉疯狗的检疫车中。伊凡·伊凡内奇向孩子们隐瞒了这一事实:“孩子们,比姆不在这里”,“应该去找它,去找吧!”伊凡内奇独自承受了悲伤,给孩子们留下了希望。“生活在前进。之所以前进,是因为有希望在;没有了希望,绝望就会把生命毁掉。”故事结局,托里克的父亲以及捕捉疯狗的两个工作人员因为比姆的死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这是人性回归的希望;伊凡·伊凡内奇又养了一个小比姆,并希望它不要再重复这样的命运。如果说比姆的结局是悲惨的,但由于有这些希望,才不是残酷的。大团圆的结局只适合于童话与幻想,现实中只要存在希望,就存在幸福生活的可能。
特罗耶波尔斯基用散文化的语言,将动人心弦的故事娓娓道来,还不时插入感人至深的抒情旁白,如他所说,“把各种体裁混合在一起,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大杂烩: 善与恶、幸福与不幸、欢乐与痛苦、真理与谎言本身就互相接近,同时并存,有时很难把他们区别开来。”
这篇小说是最适合孩子们阅读的小说之一。“只有真理,只有正直,只有纯洁的良心,以及关于这一切的话语。而这些话语是为了那些以后要成为成年人的小人们的,是为了那些还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孩子的成年人的。”作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写了一条狗的遭遇,写它的忠实、正直和始终不渝的品德。这部小说会使孩子们伤心落泪,会使大人们唏嘘不已,而这些都在向人们传达着“希望”。
(延经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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