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作品主人公豪克·海因,既有丰富的科学知识和实际经验,又有为人民谋求福利的进步思想和崇高理想;但是,群众对他的思想和举措却难以理解。所以,在领导群众修造海塘的过程中,他一方面要同大自然斗争,另一方面又要跟社会的落后因素斗争。这样的孤军作战,最终造成主人公的一场悲剧。
【作品选录】
“十月初,西段的新闸,已经屹立在两边合了龙门的主堤上,这主堤在风平浪静的时候,高出海面有十五呎左右,而在靠海的那一边,坡度缓缓而下,与潮浦沟的缺口相接。站在主堤的西北角上,眼光越过耶韦小岛,可以一无遮拦地望见潮浦滩上的海水;但是,这儿的海风,无疑是劲峭有力的;头发被吹得不住摆拂,谁想在这儿尽情观赏,那就得把头上的帽子,使劲按住才行。
“十一月底,正是狂风大作,大雨滂沱的时光,靠旧塘的近旁,有个巨大的隙缝未曾填去,而从它的底里,北方的海水通过潮浦沟,灌进了新的圩地。圩地的两方,便是耸立着的堤墙;堤墙中间的那个隙缝,必须及早填平。如果在干燥的夏天,这堵塞工程,是轻而易举的;然而,即使在目前这寒冬腊月,也得克期完成,因为,只要来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整个工程就要功亏一篑。豪克务必全力以赴,把这缺口及时填塞了去。不管大雨如注,北风怒号,他那个瘦削的身影,骑着那匹劣性的白马,依旧在那黑压压的人丛中间,一会儿这里出现,一会儿那边露脸。海塘上下,就在北面那个巨大隙缝的所在,工人们正忙着干活。他这时来到塘下停手推车的地方,那些手推车从很远的塘外,把黏土运来,统统聚集在潮浦沟附近,准备在这儿倾倒。风声雨声,不绝于耳,堤防指挥的如山命令,却不时在空中激荡,他今天是这儿一切的主宰;他按编号把手推车唤上前来,只要稍有怠慢,就会遭到他的责备;如果从他的口中,听得一下‘停手!’塘下的活儿,立即中止;‘干草!来一车干草!’他刚仰首高声喧叫,本来停在塘上的那辆手推车,连忙往上一掀,干草就往下面的湿地上倒来。塘下的工人,这时便向四下散开,却还抬起头来嚷道,别把他们也给坑了。片刻,新的车子重又推来,豪克又登上了堤岸,从白马上回头看那下面的缺口,但见工人们忙着倒土铲土;他掉转头去,纵目遥望海洋。尖利的海风,迎面吹来,他见到海水泛起的泡沫,慢慢地溢上了堤塘,滔天的白浪,滚滚而来;也望见工人们在这狂风冷雨之中,大汗淋漓,连气也喘不过来,干着不胜繁重的活儿。‘坚持到底!老乡们!坚持到底!’他对塘下的人们嚷道。‘只要再加高一呎;那么潮水再大,也损害不了我们的一根毫毛!’风紧雨大,耳畔却依旧响彻着人们的嘈杂声音!有黏土的倾倒声,有车辆的辚辚声,有干草的窸窣声,等等;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一条黄狗的狂吠声,它犹如丧家之犬,浑身冻得发抖,正在摩肩击毂的人丛中,到处奔突;蓦然间,从那缺口的底下,传来了这畜生的一声惨叫。豪克连忙往下一看,亲眼目睹有人把它扔进了缺口,不觉怒火中烧,脸孔涨得通红。‘住手!住手!’他对塘下的手推车吆喝道;因为人们正把稀湿的黏土,源源不绝地倾倒下去。
“‘为什么?’一条粗重的声音,立即从塘下传来;‘一条可怜巴巴的小狗生命,有什么了不起?’
“‘住手!我说,’豪克又嚷道;‘把小狗给我!在我们这项工程中,不准有任何不法行为!’
“但是,大家都袖手旁观;却还有几锄结实的黏土,掉落在惨叫不住的黄狗身上。他便举足一踢,那白马一声长嘶,连人带马地冲下海塘,工人们向四下躲开。‘狗哩?’他厉声嚷道;‘我要那条狗!’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十分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仿佛是耶韦·曼内斯老爹的手;不过,待他回头一看,原来那人就是老爹的好友。‘你可要注意啦,指挥大人!’他悄悄地说,‘你在这些人中没有朋友,一条狗嘛,算啦!’
“狂风依旧呼啸不停,大雨依旧倾盆而下;工人们便把手中的铁铲,往地上一插,有几个干脆扔在地下。豪克俯下身来,凑着那位老人说:‘你愿意拉住我的马匹吗,哈尔克·晏斯?’他问;老人还没来得及牵住他的马缰,他却早已跳到缺口的旁边,伸手把那哀号连连的畜生抱起,搂在自己怀内;几乎与此同时,他却重又跨上马鞍,回身一跳,来到塘上。他的目光,向车边的那些汉子看了一眼。‘谁干的?’他问道,‘谁把这小动物扔进去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因为见到堤防指挥那瘦削的脸上,燃烧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不免感到异乎寻常的害怕。这时,一个颟顸无能的家伙,从一辆手推车旁走上前来。‘我可没有扔过,指挥大人,’说着他咬了一段嚼烟,这是他直到目前为止,刚刚捞到的一点享受;‘但是,这样干,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你的海塘,要修造得屹立不动,就非得把个有生命的东西扔进去不可!’
“‘有生命的东西?你到底从哪家的宗教训言中学得来的?’
“‘那也没什么地方好学的,大人!’那家伙答道,接着从他的咽喉里,迸发出一阵骄傲的狂笑,‘有关这种情况,我们祖祖辈辈全都知道,作为基督教徒,他们比你更为虔诚哩!最好还是有个孩子!孩子找不到,那么弄条狗来,也好充充数!’
“‘闭嘴!你简直是一派胡言!’豪克义正辞严地斥责,‘把你活活地埋掉,这才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哎呀!’好几十条嗓音,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指挥顿时察觉到,四周的工人们,已是个个怒容满面,人人摩拳擦掌;他看到,自己处于众叛亲离的境地;但是,当他想起自己的海塘,心头好像起了一阵痉挛似的:万一他们统统把手中的家伙扔下,工程将会造成怎样的局面呢?——他这时探头往下看去,只见耶韦·曼内斯老爹的那位至友,他在工人丛中走来走去,跟这个谈谈,又与那个聊聊,带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对这个微微含笑,又对那个拍拍肩膀;这样一来,工人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地下拾起了家伙;过了一会,工作却又正常进行了!——下一步他该怎么办呢?潮浦沟必须及时堵塞!他把那条小狗,妥帖地藏在大衣的褶子里。他忽然作出了什么决定似的,迅速掉转马头,向最近那辆推车走去:‘边上再搁些干草!’他庄严地命令道,那推车的雇工,犹如一架机器那样,按着他的咐吩行事;接着,一片簌簌之声,向塘下送去,塘上塘下,万众一心,工程重又干得热火朝天!
“这样,又干了一个小时;时光六点敲过了,沉沉的暮色,已经降临大地;雨点停止了,豪克就把工头唤到马边:‘明儿一早四点正,’他说道,‘大家都在老地方集中;可能月亮还在天边;靠上帝保佑,务必要把工程胜利结束!还有一件事哩!’他们正想要走,却又被他叫住,‘你们可认得这条狗?’说着,他从大衣褶缝中掏出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他们全都推说不知道;只有一个人说:‘它在村子里奔来奔去的,已经有整整的一天了;是没有主人的吧?’
“‘那么,它就属于我的啦!’堤防指挥接着说:‘千万别忘了:明儿一早四点正!’说着他拍马回头走了。
“他刚回到家里,安·格蕾妲恰巧跨出门来:她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使他马上想了起来,她现在要到主持神秘集会的裁缝那儿去:‘来,把裙子给我兜起来!’他对她嚷道,当她出于无奈,把裙幅拉起,他就将肮脏的小狗,往里面一扔。‘给小温克玩去吧;让它做她的小玩伴!不过,先得给它洗个澡,暖和一下身子;你得当心它,因为这小动物快给冻死啦!’
“安·格蕾妲无法违拗她的主人,因而她今天的神秘活动,也不能再去参加了。
“翌日,通过最后的一铲黏土,新建海塘终于大功告成;塘上没有一丝风息,海鸟展了双翼,悠悠自得,在水天相连的上空,盘旋翱翔;成千上万只野鸭,从耶韦小岛上传来聒耳的鸣叫,它们直到今天,依旧栖宿在北海的沿岸,白蒙蒙的晨雾,弥漫在辽阔无垠的低地上,一轮金色的秋阳,正从雾里喷薄欲出,却有万道霞光,照亮了人们用双手创造的新工程。
“过了几个星期,在堤防总指挥的陪同下,有三两位众望所归的委员,前来视察新海塘的落成;在指挥的宅子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从特德·福尔克兹谢世以来,这还要算是第一遭呢!所有的专员,以及有关的人,都被请了来。宴后,客人和指挥的车辆,统统套上了辕马;爱尔凯夫人,由总指挥搀扶着上车,那辆车子的前面,挂着一匹去势的棕色马,它还在连连踩着蹄子;过后,总指挥自己,也跟着纵身上车,手中握住了缰绳;他欣然为贤淑端庄的夫人执鞭驾车。大家就这样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土山,来到大路上,通过阿克特,进入新海塘,又环绕着新海塘,观察了那片新圩地。这时,轻盈的西北风,不时迎面吹来,新海塘西北两端的潮水,激起了朵朵浪花;然而,这却清楚地告诉了人们,由于海塘坡度较大,浪头的冲击力量,显著有所减弱;众望所归的委员们,为指挥的功绩,异口同声地表示赞佩,从而,专员们本来对他的怀疑,也随之烟消云散。
“新海塘的视察工作,也告个段落;然而,另外一桩事情,却使指挥踌躇满志。有一天,他骑上白马,顺着新海塘一路行来,心头不禁暗暗寻思。他委实有点弄不懂,这片圩地,要是没有他的努力,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为了它,不知化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到头来却用一位高贵的妃子命名,叫什么‘卡洛琳新圩地’,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事情还不仅如此哩;就是在所有的有关文件上,全都签上这个名字,甚至还有那么一二份,竟打上了红印泥的尖角戳子。这时,他抬头望见迎面走来两个工人,他们一前一后,相隔二十来步光景,手中都执着农具。‘等一下吧!’他听得走在后面的那个叫道;而另外一个呢——他正站在通向新圩地的阿克特前——却对身后的人说:‘下一次吧,邢司!时光已经不早啦!人家叫我在这儿把黏土打结实哩!’
“‘在哪儿打土?’
“‘喏,就在这儿,在豪克—海因—圩地上!’
“说着他踩下阿克特来,嘴里这样高声唤道,仿佛要使下面整片低地,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然而,这声音听在豪克的耳里,却好像在报道他的无上荣誉;他在马鞍里把身子挺了挺直,给白马叩了一刺,然后闪动着那双坚定的目光,俯视着他左方一望无际的大地。‘豪克—海因—圩地!’他轻声地跟着说了一遍;这声音在任何时候听来都是最适当不过的了!不管他们为所欲为,阻碍他崭露头角,然而他的名字,却将永垂史册!——至于那妃子的芳名,要不了多久,将永远成为一纸空文!——白马精神抖擞,昂首疾驰而去;豪克的耳畔却周而复始地响着:‘豪克—海因—圩地!豪克—海因—圩地!’在他的脑子里。这道新的海塘,已变做了世上第八个奇迹!从整个弗里斯兰而言,像他这样的海塘,是绝无仅有的!他让那匹白马飞奔;他仿佛来到了所有的弗里斯兰人中间;他比他们任何人,都要高出一个脑袋,他的目光,流露出又严峻又怜悯的神情,对他们来回扫视。
“新塘造成后,不觉过了三个年头;这项新建工程,成绩卓著,就是今后的维修费用,也准是微乎其微的;眼下,圩地上开遍了苜蓿,看来犹如一片雪海,人们在这稳固的牧地上散步时,夏日的和风,载着馥郁的甜香,不时迎面吹来。目前正是大家高兴的时光,不仅把这梦寐以求的沧海桑田,一举变成了大可耕作的土地,而且使那些筑塘的参与者,把这些占为己有的良田,一举变成了永久的不动产业。豪克当然毫不含糊,早已买进了几块新土;奥莱·彼德斯却憋了一肚子的气,在这块新圩地上,他一点油水也没捞到。这样的分摊,当然免不了要斗嘴和怄气。但是,尽管如此,结果终于不了了之;就是堤防指挥,也照样度过了这意见纷纭的日子。”
“……豪克已经看到,有好几十个工人,正在那儿埋头苦干,继而也清楚地察觉,他们准备从他的新塘上,打横里凿开一个缺口。他便用尽平生之力,狠狠扣住马匹:‘住手!’他大声吆喝;‘住手,你们在这儿胡闹些什么?’
“工人们见到指挥大人来到他们的中间,就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铁锄;尽管大风呼呼而响,他的命令却依旧送到了他们的耳里。他眼看着大伙儿抢上前来,想与他争辩;然而他所听见的,只是一片聒耳的鼓噪声,因为他们站在下边,声音给大风掩盖了去,而这时从塘外刮来的大风,早把他们吹得如喝醉了酒似的,全都跌跌撞撞,挤到一块儿去了。豪克敏锐的目光,打量着被凿开的缺口,到底跟外面的水位相差多少,尽管新塘的坡度,十分理想,然而大水却几乎溢过了它的顶端,而且乱跳的水珠,也早飞迸到马匹和骑者的身上。他们只要再干上十分钟——他胸中有数——大水就要突破这个缺口,而豪克—海因—圩地,立即会变作一片水乡泽国!
“堤防指挥对着其中的一个工人,招手叫他来到马前。‘快讲!’他大声嚷道,‘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你们这么干,算是什么意思?’
“那人却顶撞着他,说:‘有人命令我们把这新塘打通,大人,这样一来,旧堤就不至于损坏!’
“‘他叫你们干什么?’
“‘把新塘打通!’
“‘这难道不把整片新圩给毁了吗?——是哪个魔鬼叫你们这么干的?’
“‘不,大人,他不是魔鬼;那是奥莱·彼德斯专员的命令!’
“骑者听了,眼里不禁燃烧着怒火:‘你们不了解我么?’他大吼一声。‘有我在这儿,奥莱·彼德斯就无权发号施令!你们给我滚,回到我安排你们的老地方去!’
“他们还在犹豫不决,指挥便跃马跳到他们中间:‘去呀,真见他们的鬼!’
“‘大人,你自己也得留点神呀!’有人在人丛中高声叫道,又举起他手中的锄头,去扑打那行动迅速的白马,谁知白马提起一个蹄子,踢去了那人手中的锄头,继而又是一下,把那人掀翻在地。与此同时,从其余的工人中间,陡然发出一阵剧叫,而这种剧叫,仿佛只是临终前的人,由于感到极度的惊恐,强自从咽喉里逼出来似的;就在这瞬息间,四周的工人,连同指挥大人和他的马匹全都好像瘫痪了;唯独一个工人,浑如一个向导者,伸出了他的胳膊,指着西北方向,就是新塘与旧堤相接的地方。这时,只有狂风的呼啸和海浪的澎湃,还在他们的耳畔激荡。豪克从鞍里回过头去: 那儿出了什么乱子?他的眼睛睁得滚圆:‘上帝呀!毁啦!旧堤毁啦!’
“‘这是你的罪过呀,指挥大人!’人丛中又响起了一个嗓音:‘这完全是你的罪过呀!快向上帝请罪吧!’
“豪克发怒的脸容,本来涨得通红,眼下却变得惨无人色;就是皎洁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也无法使他显得更白;他的两条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握住了缰绳没有。但是,这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他早把胸脯挺得笔直,嘴里吐出了一口倔强的叹息;接着默不作声地掉转他的马头,那白马却气喘吁吁,带着它的主人,向着东边的海塘直奔而去。骑者锐利的目光,迅速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千头万绪的思潮,不觉在他心头翻滚不息: 他到底有什么要向上帝请罪的呢?——新海塘被他们凿开了个缺口——要不是他及时阻拦,怕早已成为事实了;然而——还有这么一件事,使他惶惶不可终日,这在他心里完全明白——去年夏天,如果不管奥莱·彼德斯对他恶意中伤,照样独行其是,完成任务,那有多好!——事情不是很清楚!旧堤的不足之处,是他一人发现的;所以改造旧堤的新工程,即使阻力再大,他也必须一竿子插到底:‘上帝呀,我得承认错误!’他陡然面对狂风,大声疾呼:‘我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他的左边,靠近马蹄的地方,海水不住怒号;而在他的前方,眼下已是一片漆黑,在那块旧圩地上,还有他的土山和他的家园;天光惨澹失色;只有一个所在,却还透露着一点光芒。它犹如一种慰藉,来到这位男子的心田;因为,它是从他的家里照射出来的,同时,它也好比是他的妻子女儿,借此来对他表示的问候。感谢上帝,她们待在高高的土山上,安然无恙!至于其他的居民,毫无疑问,已向高地村子转移而去;而从那儿射来的点点灯火,已是光华闪烁,像这么一副景象,他还从未见过;当然喽,从如此高出云霄的天宇里,往往也有教堂灯塔的灯光,划破这茫茫的黑夜。‘他们大家都走啦,大家呀!’豪克自言自语;‘不消说,准有几座土山上的房屋,将会变成一堆废墟,唉,苦难的岁月,使良田变成了泽国,水闸和渠道,又得好好维修!这在我们是责无旁贷的!我要帮助他们,即使对我有成见的人,我也要帮助他们!但是,主呀,我的上帝,快降恩典于我们人类吧!’
“这时,他的目光,向旁边那片新圩地看了一眼;只见在它的四周,海浪排空而来,然而从它本身来说,却是一块黑夜中的乐土。一声下意识的欢呼,不由得从骑者的胸中迸发了出来:‘豪克—海因—海塘,它已岿然屹立;就是在一百年后,它也依旧岿然屹立!’
“一阵雷劈似的巨响,打他的脚下滚过,使他从幻梦中惊醒过来;白马已经驻步不前了。这是什么来着?——那马儿忽然往后一跳,他这才发现,面前的那段海塘,正有整块整块的泥土,不断往下掉去。他把眼睛睁得很大,强自打足了精神: 他这时站在旧堤前边,而他马匹的一双前蹄,又正踩上了旧堤。他不知不觉地扣住了马匹;最后的一朵乌云,刚刚从月亮旁边飞过,一抹柔和的光线,把这惨不目睹的情状照得一清二楚,但见他面前的那段海塘,带着劈哩拍啦的声音,连泥带水地倾塌下去,一直落到塘下的旧圩地里。
“豪克失去了知觉似的,愣愣地对它瞧个不住;这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它将吞噬了民众和牲口。这时,那点火光,重又映入了他的眼帘;那点火光,就是他刚才所见到的;那点火光,依旧在土山上点得很亮;他于是鼓起了勇气,向下面那片圩地望去,心里却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旋涡,正在他脚下不住咆哮,而在它后边百来步宽的那段海塘,早给洪水冲塌了;他看到在那洪水的后面,还有一条与圩地相通的大道。他甚至还看到: 一辆车子,不,那是一辆双轮马车,它好像发了疯似的,从大道向这边海塘直奔而来;一个妇女,还有一个孩子,她俩就坐在这辆马车上。哎呀——透过这大风的呼啸,不是还传来了一二下小狗的狺狺狂吠吗?万能的上帝呀!她们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已经来到近旁,汹涌的海涛却也向着她们步步进逼。一声惨叫,一声绝望的惨叫,从这位骑者的胸中,陡然迸了出来:‘爱尔凯!’他扯直了嗓子嚷道:‘爱尔凯!回去!快回去吧!’
“但是,狂风和大海,都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它们的狂吼怒号,早把他的呼喊声撕得粉碎;只有他的那件大氅,却给大风卷住,几乎把他拉下马来;那辆马车,眼下毫不停留,对着滔天的波涛,风驰而来。他瞧见自己的妻子,似乎迎着他伸出了双手;她难道已经认出了他吗?难道对他念念不忘,生怕他葬身水窟,所以这才抛弃了固若金汤的家园,专程前来迎接他吗?但是,眼下——她不是明明来向我诀别吗?——这些问题不禁从他脑际闪过;但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他向她大声疾呼,她向他也大声疾呼,彼此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晰;唯独大海的怒吼,好像预示着世界的末日,竟充斥在他俩的耳中,至于旁的声音,他俩什么也没听进去。
“‘我的孩子!喔,爱尔凯,喔,我那忠贞的爱尔凯呀!’豪克冲着大风嚷道。这时,塘上又有一大块泥土,从他眼前向下塌去,滚滚的海水,发出了隆隆的巨响,往他这边汹涌而来;他又一次见到在塘下,那马匹的头颅,那车辆的轮子,从惊涛骇浪中冒了起来,过后却又沉入旋涡。骑者形影相吊地站在塘上,发愣的两眼,什么也没瞧见。‘完了!’他轻声地沉吟着;接着策马往塌方处走去,只听得脚下的洪水,发出使人发愁的汩汩之声,开始向他居住的村子奔腾而去;他还望见自己屋里的那盏灯火,依旧熠熠生光;然而他的心灵,却像一潭死水。他挺了挺腰板,在白马的肋间狠狠地踢了一刺;那畜生直立起来,几乎没跌个仰面朝天;但是,那男子使出全身气力,把它往下一按。‘前进!’他像平时催马上路那样,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吆喝道:‘上帝,把我带了去;宽恕了他人吧!’
“说罢,他又踢了一脚,白马的一声长嘶,竟压倒了狂风的呼啸和大海的怒号;接着,从奔流不息的波涛里,激起了一声重浊的回响,过后又传来一下短促的挣扎!
(王克澄译)
【赏析】
史托姆的小说,不仅笔调优美细腻,而且情节生动曲折,更渲染上一股感人至深的气氛,使人读来,颇有情意绵绵、不胜感叹的韵味。
《白马骑士》是作者依据儿时从祖母那听来的传说而整理出来的。传说自然要带有浓重的神话色彩,这必然会使作品具有某种神秘性。小说开头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骑着白马的人,读者不禁要问: 这个人是谁?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这一切都是疑团。而作者要的也就是这种效果。作者借用神话传说先设置了一个悬念,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在设置了一个精彩的开头后,作者才采用夹叙夹议的叙述手法,以一个讲故事的人和一个听故事的人所构成的说听方式慢慢地展开叙事。在叙述故事的同时,作者又常常跳出来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和见解,给读者以多角度的思考。小说始终围绕那个骑白马的人展开跌宕起伏的故事: 骑白马的人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引起众人的惶恐,惟独“我”对老校长讲的关于白马骑士的故事非常感兴趣。接着,主人公豪克·海因出场了……作品又采取倒叙的手法,对故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扣人心弦。所以说,在情节安排上来讲,作品是相当成功的。
《白马骑士》借助一个德国的民间传说,塑造了豪克·海因这样一个新型人物形象。他具有科学的思维方式,能够打破传统的束缚,勇敢地同大自然作斗争。他所创造的豪克·海因堤岸一直造福后世。然而,他能战胜大自然,却抵挡不住人们不理解的洪流。虽然主人公有为人们奉献的心愿,但由于他缺乏与群众的深入沟通,导致人们对他的做法十分不理解。他们反对豪克·海因的非常规举措,譬如,不维修旧堤,而花大代价去修建新的堤岸。这种隔阂造成了主人公不幸的命运。从另一方面也说明缺乏群众基础的运动是不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的。
作品中的景象描写也十分突出。尤其是对“耶韦小岛”上的死马残骸的描写。作者使用蒙太奇的手法,让人感到幻象重重: 近看为一堆白骨,远望却成了一匹在月光下进食的活生生的马。是死的还是活的呢?这也呼应了神话传说特有的神秘性。看到那不断变化的幻象,短工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走吧,伊文,他说这东西不是好兆头,我们还是回家去吧!那肯定是魔鬼的坐骑。”豪克·海因无意中获得了这匹被称为“魔鬼坐骑”的白马,并把这不幸的东西带回了家,结果引来死神的眷顾。最终,全家人都丧生在茫茫的洪水中。
史托姆的创作,处于从歌德所在的资产阶级上升时期向着托马斯·曼所在的资产阶级没落时期的过渡阶段。就这点而言,他的作品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但是,除少数作品之外,他的其他小说的内容,多半局限在个人生活和家庭的小圈子内,很少接触到当时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个诗人要成为古典作家,就需要在作品中把他那个时代的基本精神内容以完美的艺术形式反映出来……我无论怎样也只好满足于戏院两侧包厢中的位置而已。”
(付传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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