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哈得逊河东岸,高山之间有一个美丽的小山谷——“睡谷”。睡谷里的荷兰村民整日嗜睡也爱幻想,相信一些鬼怪传说和神秘的力量。其中,人们最信以为真的是“无头骑兵”的传说。据说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一个被炮弹炸飞了头颅的骑兵埋在离村子不远的一所教堂附近,每天晚上,他爬出来骑马穿过河谷四处游荡寻找被炸飞的头颅。
睡谷里住过一位教师叫伊卡包德·克莱恩,他轮流在学生家中吃住,并不时帮助村民们干些轻活。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特林娜·凡·塔塞尔。特林娜漂亮,并有望继承一大笔产业,身边有众多的追求者。伊卡包德期望能拥有这笔财产,千方百计对特林娜献殷勤,引起了情敌布鲁姆·骨头的嫉妒。一天,伊卡包德参加完特林娜家的宴会,返程途中巧遇无头骑兵。无头骑兵手中捧着一个头颅,紧跟着伊卡包德的马一起奔跑。追至桥边,无头骑兵用头颅打中伊卡包德的脑门。伊卡包德从此消失在睡谷,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人们只是在桥旁看到脱落的马鞍和一个摔碎的大南瓜。几年之后,有一个农民去纽约游历,回来之后,他带来一个消息,说是伊卡包德仍然活着,并且在纽约当上了大律师。
【作品选录】
不过,神怪故事所以在这一带如此流行,它的近因,毫无疑问,还是因为它就在睡谷附近的原故。甚至从这种鬼怪作祟的地方吹来的风也都带着感染力;它简直把那股多梦多幻想的风吹得每一块地方都受了它的感染。当时,凡·塔塞尔家里,正好有几位睡谷里的人物也在场,他们于是照例传播了许多荒诞神奇的传说。他们讲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谈起附近有一株大树,当年,不幸的安德烈少校就是在它下面给捉住的,据说,有人还看到并听到了鬼送殡、鬼哭丧之类的事出现在这株树的周围。同时,有些人还讲起了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怎样在乌鸦山的阴暗山谷里作祟,怎样常常听到她在冬天晚上暴风雪要来之前,尖声嘶叫的情形,据说,她原先就是死在那儿的雪地里的。然而,这些故事里的最主要的部分还是转到了大家欢喜谈的那个睡谷里的妖怪——无头骑兵,最近有好几次都听到了他在四乡巡逻的声音,据说,每天晚上,他都要把他那匹马拴在教堂墓地里的坟堆当中。
这座教堂,由于环境幽僻,仿佛向来就是怨鬼最爱作祟的一个地方。它坐落在一片小山岗上面,周围尽是刺槐和高耸的榆树,它的洁白的粉墙从树林子里羞答答地一闪一闪,就像基督徒的纯洁面孔从隐居地方的绿荫中微露的笑容。斜度缓和的山坡直通到一片银光闪闪的水面,岸边有许多高树,从高树当中可以窥见哈得逊河岸上的青山。一个人只要瞧见它那长满了青草的墓地,看到阳光这样安静地射在上面,他准会想到,至少在这种地方,死人总应该可以安眠九泉的了。教堂的另一面,有一片广阔的、长满树木的山谷,其中有一条大山涧在乱石和倒下来的树干当中奔腾咆哮。涧水又深又黑的那一段离教堂并不远,上面原来有一座木桥。通到桥的那条路和桥本身都在枝叶层层的大树荫蔽之下,使得它在大白天里也显得非常阴郁,如果在晚上,那简直黑得可怕。这是那个无头骑兵最爱来往的一个所在,人们常常会在这儿碰到他。当时讲的那个故事是关于老布劳威尔的一个掌故,说的是这个极其邪门歪道、最不相信有鬼的人,怎样碰到了那个骑兵在蹂躏了睡谷之后回来,他怎样不得不跟在后面追赶,以及他们怎样飞越过荆棘同矮树、山坡同沼泽,而等到他们奔到了桥头,那个骑兵却突然变成了一具骷髅,把布劳威尔一把扔在涧里,然后在霹雳一声之中,跃过树梢,一下子不见了。
这个故事立刻被布鲁姆·骨头的险遇盖过了,他讲的那段险遇比上面的这一段还要神奇惊险三倍,他一点也不把骑马飞奔的赫塞人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一个恶名昭彰的骑师。他一口咬定说,有一天晚上,他从附近的星星村回来,这个半夜里乱跑的骑兵从后面追上了他,他于是提议和那个妖怪比赛一下马,赌一碗混合酒;他本来会赢过这个妖怪的——因为“冒失鬼”不知要比那匹鬼马快多少倍——不过,他们刚奔到教堂旁边的那座桥,那个赫塞人就开了小差,化作一道火光不见了。
这一大堆故事,都是用一种含混的、人在黑暗里说话的语调讲的,听故事的人的脸只能一阵阵地从烟斗一亮当中偶尔得到一丝亮光;这些故事深深地印在伊卡包德心上。他于是礼尚往来地对他们讲了几大段他的宝贵作家,考屯·麦色尔写的故事,并且添上了许多过去在他的故乡,康涅狄克州发生的奇迹,以及他在睡谷里走夜路看到的各种恐怖景象。
这时,饮酒作乐的人渐渐散了。上了年纪的农民都把他们的家眷聚拢来,坐上了马车,辚辚的车声在空旷的路上和远处的山上久久不息。有些姑娘跨上她们心爱情郎的马鞍后面的坐垫,她们轻快的笑声,搀和着马蹄的嘚嘚声,沿着静悄悄的山林传来一片回音,声音愈来愈弱,渐渐地就听不见了——而刚才一片喧哗热闹的场面,也就只落得处处沉寂萧索了。当时,伊卡包德稍微留连了一下,因为按照农村里的情郎的习惯,他得跟那位将来要继承家当的姑娘说几句私房话;他觉得已经有了十分把握,现在他已经登上了成功的大道。至于会谈的经过,我不敢乱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不过,从有些地方看来,我又恐怕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因为他的确是待了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而且神色相当的沮丧,一直耷拉着脑袋。哎,这些女人呀,这些女人!难道那个姑娘又在玩弄她的什么风情手段吗?难道她先前鼓励这位穷学究,只是为了把他的情敌降服得牢牢的吗?难道这是一种诡计吗?知道这种事情的,也只有老天爷,绝不是我!总之,只要一句话就够了,后来伊卡包德偷偷溜出去的时候的神气,与其说是像偷了美人心的拐子,还不如说像一个偷鸡贼。他一点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左顾右盼地注意他一向垂涎的农家的富裕环境,他只是径直走到马厩,拳打脚踢地狠狠给了他那匹马几下子,毫不体贴地把它惊醒过来,也不管它在舒坦的宿舍里睡得正甜,正在梦见玉米和燕麦堆成了一座座的大山,山谷里遍地都是牛草和苜蓿。
这时候正是魔影幢幢的深夜,伊卡包德心情沉重,垂头丧气地一路赶紧回家,这是一条贴着高山侧面的小路,矗立在逗留镇的上空,当天下午他从这条路来的时候,就别提有多高兴了。天时和他本人一样地阴郁凄惨。塔班湖在离他脚下很远的地方,展开了它那昏暗朦胧的荒凉的水面,偶尔只见一艘单桅帆船的高高的桅杆悄悄地停泊在山脚之下。在这死沉沉的深夜,他几乎连哈得逊河对岸狗吠的声音也听得出来,但是,声音非常模糊,非常微弱,只能使他想到他和这位人类的忠实伴侣隔得很远。偶尔,还会有一只无意中醒过来的公鸡拖长着调子咯咯地一叫,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远山丛中的什么农舍里传来——可是,这只像他的耳朵在梦里听到的声音。附近连一点带有生意的痕迹都碰不到,只有偶尔蟋蟀的一声悲鸣,或者一只大青蛙从附近的沼泽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好像睡得很不安稳,猛然从床上翻了个身。
他下午听到的那些关于妖魔鬼怪的故事,这时候一下子全涌进了他的回忆。夜色愈来愈黑暗,星星似乎在天空里显得更深远了,急云有时把它们遮得一点也看不见。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孤单,这样凄惨。此外,他又正在走近故事里常常有鬼怪出没的那个地方。路中央有一株硕大无朋的郁金香树,像巨灵似地峙立在附近的其他树木当中,仿佛一座分界碑。它的枝子上尽是节子瘤子,奇形怪状,大得可以当作普通树木的树干,看看弯到了地面,却又升到了半空。这株树还和不幸的安德烈的悲惨遭遇有许多牵连,当初,他正是在这附近被俘虏的,因此,大家就一致把它也叫作了安德烈少校之树。一般的老百姓看到它,总是抱着一种搀杂着尊敬和迷信的心情,这里面一部分是出于对它的不幸的同名人的同情,一面也是因为大家讲起关于它的故事,里面总是提到许多见神见鬼的怪事同阴风惨惨的悲叹。
伊卡包德一走近这株可怕的树,就开始吹起了口哨。他觉得有人在回答他的口哨——其实,这不过是一阵疾风从枯树枝当中萧萧扫了过去。等到他走近了一点,他又以为他看见树当中挂着什么白的东西;他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口哨;仔细一瞧,才看出那地方是给闪电打掉了一层皮,露出了雪白的树身。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声悲叹;他吓得牙齿不住地打战,膝盖不停地拍打马鞍;其实,这不过是一根巨大的树枝,给一阵风刮得摇摆起来,擦着另一根也在摇摆的枝子罢了。他安全地走过了这株大树,可是,前面已经埋伏了新的灾难。
离这株树大约两百码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横过路面,流到一个沼泽很多、树木茂密、人称威雷泽的幽谷里面。溪上有几根并排的粗木头,算是一座桥。在路的那一边,小溪流到树林里去的地方,有一丛橡树和栗树,上面布满了密密层层的野葡萄藤,遮得那儿好像洞壑一般的阴森。要走过这座桥,可是一场极严峻的考验。那地方正好是不幸的安德烈被擒的地点,当时,那些身强体壮的义勇骑兵,就是埋伏在这些栗树和藤葛的掩蔽之下,出其不意把他抓住的。自从那时以后,大家一直认为这是一条有鬼怪作祟的河流,一个小学生如果在天黑以后必须单身经过这里,他心里总是害怕极了。
他一面向小溪走拢去,一面心里噗噗地跳。不过,他还是鼓足了全部勇气,一连对他那匹马的肋骨踢了十几下,打算飞快地冲过这座桥;可是,这匹别扭的牲口非但没有开始向前走,反而来了一个横动作,朝树篱斜奔过去。这一耽搁,伊卡包德心里更害怕了,他于是把另外一面的缰绳猛力一抖,用其他一面的那只脚拼命地踢起来。一切都是白费气力。他那匹马,说句实话,倒真是惊动起来了,但它却蹿到路的另一面,冲进一片荆棘和赤杨丛生的密林。这位教书先生只好把鞭子同脚后跟双管齐下地打在老“火药”饿瘦了的肋骨上面,打得它不停地喷着鼻息直往前奔,不过,它刚刚走到桥头就猛地停住了四条腿,差一点弄得这位骑师倒栽了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桥旁边的烂泥地里有个沉重的脚步声音,一下冲进了伊卡包德灵敏的耳朵。他看见在树丛的暗影里面,在小河的岸边,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又黑又高的东西。它一动也不动,但又似乎像一个巨大的怪物,聚精会神地埋伏在暗地里,准备一下子扑到这个过路的旅客身上。
这位大惊失色的学究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怎么办呢?回头飞跑已经太晚了,再说,难道他还有本事逃出妖魔鬼怪的手掌吗?如果它真是妖怪,难道它不会驾风吗?因此,他就鼓足了劲,表示一下他的勇气,结结巴巴地质问了一句:“你,你,是,谁?”他没有得到答复。于是,他就用一种更为紧张的方式,重新质问了一下。仍然没有答复。于是,他就再次地捶打顽固的“火药”的肚子,一面闭上眼睛,用一种并非自愿的热忱,大唱起赞美诗来了。刚唱着,那个骇人的黑簇簇的东西就行动起来,向前一抢,弯身一跳,到了那条路当中。尽管夜色那样阴暗,但是,这个不知来历的东西的形状现在还是可以大致看清楚的。他好像是一个身材很巨大的骑兵,骑在一匹强大有力的黑马上面。他并没有什么跟人为难或者讨好的表示,他只是倨傲地在这条路的一侧,顺着老“火药”的瞎眼那一面慢慢走着,这时候,老“火药”的那种受惊的样子和顽固的性情,已经都过去了。
伊卡包德一来对这位奇怪的半夜里的同伴本无好感,二来又想到了布鲁姆·骨头跟那个骑马飞奔的赫塞人的一段冒险经过,这时就催动了他的骏马,打算把他甩在后面。于是,那个陌生的家伙也催动他的马以同等的步伐前进。伊卡包德于是勒住马,让它走着小步,想掉在他后面;不料那个家伙也是这样。他心里开始觉得气馁了。他打算重新用力唱起赞美诗,可是,他的焦渴的舌头却粘在上颚下面,连一小段也唱不出。这个纠缠不去的同伴的阴森、固执的沉默有点神秘可怕。这里面的道理不一会儿就很恐怖地搞明白了。登上前面的高坡的时候,这位同路旅伴的身形在天空的背景里映得非常清楚,他又高又大,裹着一件黑斗篷,伊卡包德这才吓得半死地瞧出他原来没有脑袋!可是,叫他更加恐怖的却是,他又看到那颗本应该安在肩膀上的脑袋却给吊在身子前面的鞍头上面。他恐怖到了极点,只好像雨点似的在“火药”身上拳打脚踢起来,希望它突然一动地把他的同伴甩开——可是,那个妖怪也跟着他全力腾跃起来。于是,他们就一道冲过去,也不顾山高水低,每跳一次,总是蹬得山石乱飞,火星四射。一路上,伊卡包德因为急于逃命,只好把他的又长又瘦的身体俯下去,伸在马头上面,而他那件单薄的衣服也就趁此迎风飞舞起来。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转向睡谷的路上;不过,“火药”却像鬼附了体,非但不顺着路走,反而转到相反的方向,冲下山脚,朝左面奔去。这是一条穿过一片多沙的山谷的路,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路的地方都在树阴之下,这条路通向鬼怪故事里那座出名的小桥,桥那面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绿油油的山坡,坡顶上正好是那座粉刷得雪白的教堂。
在这一场奔逐之中,那匹马受了惊,直到目前,对它的不高明的骑师显然还是有利的;可是,正在他奔过山谷一半的路上,马鞍的肚带偏偏断了,他觉得马鞍正在从他身体下面溜走。他抓住鞍头,打算把它扣牢,但没有用,幸亏他抓紧时机,抱住老“火药”的项颈,才救了自己一命,马鞍也在这时候掉到了地上,接着,他又听到了追骑的四蹄踏破马鞍的声音。一时间,汉斯·凡·瑞柏尔发起脾气来的恐怖样子突然闪过了他的脑海,因为这是汉斯专门在星期天用的马鞍,不过,现在并不是为小小的恐惧担心的时候;那个妖怪追得正紧——况且,他自己又是个这么不高明的骑师!——他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保住那个座位;他一时滑到了左面,一时滑到了右面,有时候又在马脊梁的骨峰上猛烈地颠上去摔下来,吓得他生怕给劈成两半。
这时候,树丛中有个开阔的地方给他带来了希望,使他高兴起来:教堂旁边的那座桥就在眼前了。小溪上面倒映着的一颗闪烁的银星说明了他并没有搞错。他看到教堂的墙正在前面的树丛中隐隐约约地一闪一闪。他想起了这就是跟布鲁姆·骨头赛马的那个鬼怪不见了的地方。“只要我能够奔到桥头,”伊卡包德暗想道,“我就安稳了。”正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那匹黑马紧紧跟在他后面喘气喷气;他甚至胡思乱想地以为他感到了它的热气。老“火药”的肋骨又挨了死命的一脚,它于是一跳就上了桥,像连珠炮似地蹬着回声咚咚的桥板,终于到了对岸;这时候,伊卡包德就回过头,瞧瞧那个追兵是不是没影了,因为照规矩,它应当化成一道硫磺的火花而去。可是偏偏在这时候,他只瞧见那个妖怪踏着马镫立起了身子,提起它的头颅预备朝他扔过来。伊卡包德打算避开这只恐怖的火箭,但来不及了。它已经啪地发出一声巨响,打中了他的脑袋;打得他一头倒栽在尘土里面,“火药”、黑马和骑马的妖怪就像一阵旋风似的从他旁边一扫而过。
第二天早晨,大家发现这匹老马失去了马鞍,缰绳拖在马腿旁边,正在它主人的院门口老成持重地啃着青草。伊卡包德在吃早餐的时候没有露面;午饭的时候到了,仍然没有伊卡包德这个人。孩子们聚在学校前面,懒洋洋地沿着小河散步,也找不到教书先生。这时候,汉斯·凡·瑞柏尔才感到不安,有点担心可怜的伊卡包德和他的马鞍的命运了。出去打听的人于是立刻出发,经过详细的调查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他的踪迹。在通到教堂的一段路上,他们找到了那副给踏在烂泥里的马鞍。马蹄在路面上印得很深,显然是因为猛奔的原故;他们一路追踪到那座桥,桥那头,在一处溪面宽广,溪水又深又黑的岸上,他们找到了不幸的伊卡包德的帽子,紧贴着它,还有一个摔得稀烂的南瓜。
大家在小溪里打捞了一下,但并没有发现教书先生的尸首。汉斯·凡·瑞柏尔以他的遗产处理人的身份,检查了那个包括他的一切世间财产的包袱。那里面共计两件半衬衫,两条领巾,两双羊毛袜子,一条旧的厚棉布短内裤,一把锈剃刀,一本卷边折角的赞美诗集,还有一只校正音调用的破哨子。至于学校里的书籍和家具,那都是村里公众的东西,只有考屯·麦色尔的“巫术史”、一本《新英格兰年鉴》同一本圆梦算命的书算是例外。在最后的这一本里,还夹着一张有滑稽帽水印的大纸,上面有几处胡乱涂写的地方,都是写了半天没写好,预备抄来献给凡·塔塞尔的嗣女的诗句。这些魔术书同乱涂的诗句立刻就被汉斯·凡·瑞柏尔一把火烧了;从此以后,他就决心不再送他的孩子到学校里去读书,据他说,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的读书写字会有什么好的下场。至于这位教书先生所有的钱,他前一两天才收了季薪,无论多少,那一定是在他失踪的时候,他随身携带着的。
到了下一个星期日,这件神秘的公案就在教堂里引起了许多猜测。一群群瞪着大眼的和爱说闲话的人,有的聚在教堂的墓地里,有的站在桥边,有的就围着发现了帽子和南瓜的地方。大伙于是想起了布劳威尔的遭遇,骨头的亲身经历,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故事;当时,他们把这种种情形费心费力地全部考虑了一遍,又把目前这件案子的各种形迹和它们对证比较了一下,于是都摇了摇头,一致得出结论,认为伊卡包德一定是给那个骑马飞奔的赫塞人拐了去。既然他是个光棍,又不欠谁的债,大家也就从此不再为他烦神。那座学校后来便搬到了睡谷里的另外一个地方,由另外一位学究代替他执教。
下面这一段也是实有其事,几年之后,有一个老农民到纽约游历了一趟,上面这段见鬼的惊险故事,就是从他口里一一传出来的,回来之后,他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伊卡包德·克莱恩仍然活着,当初他所以要离开这附近一带,一部分是因为他很怕那个妖怪和汉斯·凡·瑞柏尔,一部分也是因为那位将来继承家私的姑娘突然把他一脚踢开,搞得他十分狼狈;他已经把他的住处换到了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方,在那里一面开学堂,一面学习法律,后来就得了律师执照,变成了政客,奔走竞选,给报纸写文章,最后终于当上了十镑法庭的法官。至于布鲁姆·骨头,他在他的情敌失踪之后不久,就得意洋洋地和鲜花似的卡特林娜在神坛面前结了婚,每逢有人讲起了伊卡包德的故事,他总是摆出一副深知其中底细的神气,而且总是一提到那个南瓜就前仰后合地大笑,这些情形引得一部分人不免怀疑起来,好像他知道得很多,就是不肯讲似的。
话虽如此,那些在这种案子上断事如神的乡下老妈妈,却直到今天还是认为伊卡包德是给神怪摄走了;这是她们最欢喜的一个故事;附近一带的人在冬天烤起火来,常常拿它当作谈话资料。那座桥也更加成了迷信害怕的对象,近几年来所以把那条路改了方向,由磨坊的水池旁边通到教堂,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原故。那座学校因为没人去,不久就坍败了,据说这位不幸的学究的阴魂还常常在里面作祟;在夏天安静的黄昏里一路溜达着回家的种田的孩子,往往会幻想起来,仿佛听到他的歌声正远远地在睡谷安静寂寞的空气里,唱着一首音调凄凉的赞美诗。
(万紫、雨宁译)
【赏析】
《睡谷的传说》是“美国短篇小说之父”华盛顿·欧文以优美的民间传说为基础而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的背景设置在远离尘嚣的荒僻村野,这里流传着各种奇异故事,静谧中带着诡异和深沉的气息,让人着迷。
欧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描绘了世外桃源——“睡谷”,以及这里的居民的美妙生活。欧文笔下的睡谷坐落在哈得逊河东岸,山青水秀,被云雾萦绕在梦幻之中。这里居住着荷兰人的后裔,他们过着自给自足悠闲自在的生活。嗜睡和幻想是睡谷人的共同爱好。睡谷还流传着关于德国医生和魔法、印第安酋长和巫术的神奇传说,人们好像鬼迷心窍一样连走路时也像在做梦,成天恍恍惚惚。
这里节选的是小说的结尾部分,主要描述了在以伊卡包德·克莱恩为代表的外部“文明”和以布鲁姆·骨头为代表的本地文明之间的冲突中,外部“文明”的落败。伊卡包德·克莱恩是康涅狄克州人,来到睡谷当乡村教师。他身材瘦弱、头脑简单、小心眼、爱贪便宜,生活在与周围世界若即若离的状态中,是睡谷这个小天地里的不和谐之音。伊卡包德身上的物质欲望非常强烈,当他看到睡谷中的一位殷实农民家里的田产后,就贪婪地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产业的主人。他恋上了当地富裕农夫的女儿卡特林娜,但他更爱的是她家里的丰富田产。当他看到卡特林娜家里的庄稼果木、飞禽走兽都会产生口腹之欲。在这一点上,他的贪婪带上了一种掠夺的意味。来自“文明”社会对殖民地强盗行径般的掠夺,在伊卡包德贪婪的幻想中折射出来了,连睡谷这片宁静的土地里的也难逃此难。
伊卡包德对卡特林娜的求婚受到了情敌的阻挠,其中,布鲁姆·骨头是强壮的睡谷青年代表。布鲁姆和他的一伙儿暗地里捉弄着伊卡包德,暗含着睡谷土著居民对外来掠夺的潜在恨意。选文中,当宴会结束伊卡包德对卡特林娜的求婚受到冷落后,他情绪低落,借酒消愁,喝得醉醺醺地一个人骑马回家。深夜里,当伊卡包德经过睡谷里流传闹鬼的地方时,吓得毛骨悚然,惊恐万分。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一个“无头骑兵”沿路尾随着他,手里还提着自己的“头”,胆小的伊卡包德吓得落荒而逃。最后,那个鬼怪向他冲来,将自己的头颅扔向伊卡包德。伊卡包德从马上栽了下来,从此就从睡谷消失了。
布鲁姆·骨头无情地捉弄了伊卡包德,用了睡谷里“无头骑兵”的传说和一个南瓜战胜了伊卡包德。赶走伊卡包德的布鲁姆·骨头最后赢得了卡特林娜的芳心并与她结婚了。作为睡谷青年男性的代表,布鲁姆的形象不是吃苦耐劳的荷兰朴实农民形象。布鲁姆的性格中带有美国牛仔的最初特征,是美国牛仔形象的雏形。在布鲁姆的身上有一种“混合气质,寻欢作乐并且傲慢”。他从来没有下田务农,每天领着一伙人在乡镇间招摇过市,总带着一顶皮帽子,骑在马上奔跑,被本村的人奉为英雄。在追求卡特林娜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一帮小青年暗地里捉弄老实的伊卡包德,对自己的情敌是毫不心软。
伊卡包德不但没有得到美人,还被逐出了荷兰人的美丽田园。唯利是图的贪婪在纯朴善良的人类天性面前注定失败。但是,离开了远离尘嚣的睡谷,伊卡包德在纽约却如鱼得水,似乎找到了施展能力的舞台,“后来就得了律师执照,变成了政客,奔走竞选,给报纸写文章,最后终于当上了十镑法庭的法官”。作者在结尾处,以伊卡包德的发达巧妙讽刺了当时急功近利的美国社会。伊卡包德是外部世界的代表,他离开睡谷之后,睡谷又恢复了旧日的平静。从这个层面上看,在抵抗外部渗透的斗争中,睡谷里的荷兰居民赢得了胜利。
《睡谷的传说》文笔流畅,语言幽默,风景描写秀丽动人,给人一种优雅、恬静的感受。文中讲述的无头骑兵的传说,使整个故事鬼气十足,弥漫着浓厚的哥特式神秘色彩。欧文笔下的睡谷充满了奇幻特色,同时又含有当代生活的内容,体现了美国式传说故事的独特风格。
(丁 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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