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樵夫在竹林中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云游僧与武弘的岳母的辨认,确认尸体是若狭国府的武士武弘。武弘生前是与他的妻子真砂同行的,但如今真砂下落不明。被捕役抓获的强盗多襄丸宣称是自己杀死了武弘,强暴了真砂,并企图永久占有她,但她最后逃脱了。真砂事实上跑到了清水寺,在她的忏悔中,她承认是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原因是她丈夫在她遭到强盗的强暴后,极度蔑视她,使她感到耻辱。但是,死去的武弘通过鬼魂附体的巫女坚持声称自己是自杀的。他说,他在被强盗暗算捆绑后,眼看着妻子被强盗玷污,而妻子又当着他的面背叛他,又羞又恼之下,他自杀了。
【作品选录】
樵夫答典史问
是啊,发现那具尸体的正是我。今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去砍伐后山的杉树。没料到山后的竹林里,竟有这么一具尸体。地点在哪儿?离山科的驿路有那么四五町光景。竹子当中夹杂着细小的杉树,那地方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尸体上身穿淡蓝色短褂,头上戴着有皱纹的京式乌帽,脸朝天倒在那里。想想看,这一刀刚好戳在胸口上,尸体周围竹子的落叶简直就像是浸透了苏枋水般地染红了。不,已经不再流血了,伤口好像早就凝固了。那里一只马蝇紧紧地叮在伤口上,似乎连我的脚步声都没理会。
没有看见什么凶器吗?没有,啥都没有。只是旁边的杉树底下丢着一根绳子。另外——对,除了绳子还有一把梳子。尸体旁边只有这两样东西。可是周围的草和竹叶,给踩得很厉害,看来那个汉子被害以前,还曾拚命搏斗过一番。什么,有马没有?那里根本进不去马,竹林后面的路才能够走马呢!
云游僧答典史问
不错,昨天我碰见过那个如今成了尸体的汉子。昨天晌午,地点是从关山到山科的路上。那个人跟着一个骑马的妇女朝关山这边走来。女人遮着面纱,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了她身上那件夹衣的颜色——好像是红面蓝里子。马是桃花马,记得马鬃是剃光了的。马有多高吗?总有四尺四寸吧。……不过我是沙门,不大懂得这种事。那个男子——不,既佩着大刀,也带着弓箭;而且在上了黑漆的箭囊里插着二十来支箭,这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汉子会落到这么个下场。人生诚然是如过眼浮云。哎呀呀,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多么可怜!
捕役答典史问
我抓到的那个人吗?他确实是个臭名昭著的强盗,名叫多襄丸。不过我逮他的时候,他正在粟田口的石桥上嗯嗯地呻吟着呢,大概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吧。时间吗?是昨天晚上初更光景。上回我差点儿捉住了他,被他逃掉了;那一回他穿的也是藏青短褂,腰里插着大刀。您瞧,如今他除了刀以外,还带着弓箭呢。啊?原来那个被害的人携带的也是这些……那末杀人的无疑就是这个多襄丸了。缠着皮的弓,黑漆的箭囊,鹰翎的箭十七支——这都是那个被害人随身带的吧。对,正如您说的,马也正是那匹剃光了鬃毛的桃花马。准是因果报应,被这畜生甩下来啦。它就在石桥过去一点的地方,拖着长长的缰绳,在吃路旁的青芒呢。
在洛中出没的强盗当中,多襄丸这家伙也是个好色之徒。去年秋天,有个好像是来进香的妇女和丫头一道在鸟部寺宝头卢的后山被杀,据说就是这家伙干的。男的被他杀了,骑桃花马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给带到什么地方去,后来怎样了呢。也许我不该多嘴,这一点也请您调查一下吧。
老媪答典史问
没错儿,这就是我闺女嫁的那个男人的尸体。他不是京城的人,是若狭国府的武士。名字叫金泽武弘,二十六岁。不,他性情温和,绝不会招人忌恨的。
女儿吗?女儿叫真砂,今年十九岁。她性格刚强,几乎赛过男子。除了武弘以外,她不曾跟别的男人好过。小小的瓜子儿脸,肤色微黑,左眼角上有颗痣。
武弘昨天跟我女儿一道动身到若狭去,竟出了这样的事,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女婿已然这样,也只好认命了,可我女儿怎样了呢?真把我急坏了。我这苦老婆子求求您啦,一辈子也忘不了您,哪怕上天入地,也恳求您务必找到女儿的下落。不管怎么说,可恨的是那个叫作什么多襄丸的强盗。他不但害了我女婿,连我女儿也……(老媪泣不成声)
多襄丸的供词
那个男人是我杀死的,可我没杀女的。她到哪儿去啦?这我可不知道。喏,慢着。再怎么拷问,不知道的也说不出来呀!而且事到如今,我不打算卑鄙地隐瞒什么了。
昨天刚过晌午,我碰见了那对夫妇。那时候碰巧刮了一阵风,撩起了那女人长长垂下的面纱,我瞅见了她的脸。可一眨眼的工夫,就又看不见了。一方面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吧,我只觉得那个女人长得像菩萨一样标致。我一时打定了主意,即使杀了那个男的,也非把女的抢到手不可。
咳,杀死个把男人,并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了不起的事。要抢女人,男人横竖是要给杀死的。只不过我杀人是用腰间佩的大刀,而你们杀人不用刀,单凭权力,凭金钱,往往还仅仅凭了那张伪善的嘴巴就够了。不错,血是不会流的,人还活得好好的——然而还是给杀了。想想有多么罪孽呀!谁知道究竟是你们坏还是我坏呢?(嘲讽的微笑)
不过,要是能够不杀男人就把女人抢到手,倒也没什么不好。哦,那时候原是想尽量避免杀男人而把女人抢到手。但在那山科的驿路上,说什么也办不到。所以我就想方设法把那对夫妇引到山里去。
这也不费什么事。我跟那对夫妇搭伴着走,跟他们说,对面山上有个古冢,我一挖,挖出了许许多多镜子和大刀,我悄悄地给埋在山后的竹林里了。谁要是想买,随便哪样,出几个钱就成。——那个男的听了我这话,不知不觉地动了心。——您瞧,贪欲有多么可怕啊。不到半个时辰,那对夫妇就跟我一道走上了山路。
到了竹林面前我就说,宝贝埋在这里呢,来看吧。男的利欲熏心,自然同意。可是那个女人连马都没下,说是就在那儿等着。看到竹林那么密,也就难怪她会这么说了。说实在的,这正合我意,就把女人留在那儿,跟男的一块儿走进了竹林。
竹林里起初净是竹子。走了十六七丈,才是一簇疏疏朗朗的杉树。——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没有比这地方更便当的了。我扒开竹枝,撒了个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谎,说宝贝就埋在杉树底下。听我这么一说,男的就拚命朝着透过竹叶已经能够看到细小杉树的那个方向走去。这当儿竹子稀疏起来,并立着好几棵杉树——刚走到这儿,我就马上把对方按倒。那人不愧是个佩刀的,好像相当有力气;无奈我给他个措手不及,他怎么也招架不住。马上就给捆到一棵杉树脚下了。绳子吗?这是做贼的妙处,随时得翻墙越壁,所以腰间早就准备好了。当然,为了不让他喊出声来,就用竹子的落叶堵上他的嘴,此外就没什么麻烦了。
我把男的安排停当后,就又到女人那里去说,那个男的好像得了急病,要她快去看看。不用说,这一次也达到了目的。女的已经摘掉那个垂着面纱的市女笠,就那样被我拉着手走到竹林深处来了。到这儿一看,男的给捆在杉树脚上呢——女人一看到这副情景,不知什么工夫从怀里掏出了小刀,闪亮亮地拔出了鞘。我从来还没见过那么烈性子的女人呢。这当儿只要稍微一大意,就会被她一刀戳破了肚皮。不,即使躲过了这一下,在她的乱刀下面,指不定会受什么样的伤呢。我毕竟是多襄丸啊,好歹连大刀也没拔,到底把她的小刀打落了。再怎么刚强的女人,没有了武器也就没办法了。我终于照原来想的那样,不杀害男人,就把女人弄到了手。
不杀害男人——是的,只要把女人弄到手,我并不曾打算要男人的命。可是正当我丢下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往竹林外头逃去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像疯子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她断断续续地喊道,你也罢,我丈夫也罢,你们之间总得死一个。在两个男人面前丢丑,比死还痛苦。后来还气喘吁吁地说,不管是你们哪个活下来,我就情愿跟他。这时我猛地对那个男人动了杀机。(阴郁的兴奋)
我这么一说,你们一定会认为我比你们还要残酷。那是因为你们不曾看见那个女人的脸,尤其是一瞬间她那烈火般的眸子。我和这个女人眼光相遇时,心想就是天打雷霹,也要把她娶到手。我只有娶她为妻这么一个念头。这不是像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下流的色欲。假若当时除了色欲之外什么愿望也没有,我就是把女人踢倒了,也非逃跑不可。这样,我的大刀也就不至于沾上男人的血了。但是我在阴暗的竹林中定睛看了看女人的脸。当时我就打定主意,不杀死男人,绝不离开这里。
但是杀男人嘛,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我给他松了绑,要求跟他用大刀来决斗。(丢在杉树脚下的绳子,就是那时忘了扔掉的。)那个男人依然煞白着脸,马上把大刀拔出了鞘。一眨眼的工夫,一声不响气冲冲地向我扑来。——交手的结果怎样,那就不用多说了。第二十三个回合,我的大刀把对方的胸膛刺透了。请不要忘记——是第二十三个回合啊。直到现在,我对他这一点还是佩服的。因为他是天下唯一和我交手到二十合以上的。(快活的微笑)
男人刚一倒下,我就提着血淋淋的大刀,回头去看女人。可哪里想到,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了。她逃到哪儿去了呢?我在那簇杉树中找了找,可是竹子的落叶上,连点可疑的痕迹也没有。竖起耳朵听了听,只传来了男子喉间发出的断气声。
也许我刚开始抡刀的时候,那个女人为了呼救,就钻出竹林逃跑了。——想到这里,这下子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就拿了大刀和弓箭,立即又回到原来的山路上去。女人的马还在那儿静静地吃草呢。以后的事情就用不着去说了。只是在进京之前,我已经把大刀卖掉了。——我的口供完啦。我这颗脑袋总有挂在苦楝树梢上的一天,请处我以极刑吧。(气概昂然)
来到清水寺的女人的忏悔
那个穿藏青短褂的人把我污辱以后,就瞧着我那被绑起来的丈夫嘲笑起来。我丈夫该是多么气愤啊。可他不管怎么挣扎,浑身绑着的绳子只是越勒越紧。我不由得滚也似的跑到丈夫身边去——不,是想要跑过去。可是那个人马上一脚把我踢倒了。就在这当儿,我觉察到丈夫眼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光。难以形容的——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那眼神还不禁发抖。丈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一刹那间,用眼睛把他整个儿的心意传给我了。可闪烁在他眼睛里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只是蔑视我的冷冰冰的光呀!与其说是被那个人踢的,毋宁说是由于受了这眼光的刺激,我不由得喊了一句什么,就终于昏倒了。
后来我总算恢复了知觉。一看,那个穿藏青短褂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我丈夫被绑在杉树脚下。我从落满竹叶的地上勉勉强强撑起身来,看了看丈夫的脸。但是丈夫的眼神跟方才丝毫没有两样。在冷冰冰的轻蔑之下,蕴藏着憎恶的光。羞耻,悲哀,愤怒——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我心里的感觉才好。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
“你呀,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再也不能跟你在一块儿啦。我打算一死了之。可是……可是请你也死掉。你看到了我的耻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就这样活下去。”
我拚命地说了这么几句。然而丈夫只是厌恶地盯着我。我按捺住几乎要破裂的胸膛,搜寻丈夫的大刀。大概是给强盗抢去了,大刀自不用说,竹丛里连弓箭也没有了。可是幸亏小刀还掉在我脚底下。我举起小刀,又对丈夫说了一遍:“那末,请允许我先要了你的命,我随后就来。”
丈夫听了我这话,好容易才动了动嘴唇。他嘴里塞满了竹子的落叶,声音当然是一点儿也听不见的。但是我一看见他的嘴动,马上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依然对我抱着轻蔑的态度,说了句:“杀吧。”我几乎像作梦一般朝着丈夫那穿着淡蓝色短褂的胸口噗哧一声把小刀戳了进去。
我这时大概又昏过去了。好歹恢复知觉后,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丈夫仍旧绑在那里,早已咽了气。透过交错的竹杉,一道夕阳从天空里射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我忍着哭声,给尸体松了绑。于是……于是我怎样了呢?唯独这一点,我已经没有力气来说明了。横竖我怎样也没有能耐去死。把小刀往喉咙里戳也罢,投身到山脚下的池子里也罢,种种办法都试过了,可就是死不了。现在还这么活着,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淡淡的惨笑)像我这样没有骨气的人,说不定连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不屑睬一眼了。可是,杀了丈夫的我,被强盗糟塌了的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究竟……我……(突然激烈地抽搭)
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说的话
——强盗奸污完了我的妻子,就在那儿坐下来,用种种话来安慰她。我当然说不出话来,身子也给绑在杉树脚下,可是我多次给妻子使眼色,想暗示她,不要把这个人的话信以为真。要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一派谎言。可是我妻子沮丧地坐在竹子的落叶上,一个劲儿地望着自己的膝头。怎么看也像是在专心听强盗的话哪。我嫉妒得浑身发抖,可是强盗花言巧语地变着法儿讲下去,最后竟大胆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即便就被糟塌这么一回,反正跟丈夫也很难再圆满相处了。与其跟这样的丈夫过下去,你有没有作我的妻子的打算呢?我正因为疼你,才干出了这样一桩无法无天的事来。
听强盗这么一说,妻子竟然就心荡神驰地仰起脸来。我还从来没看到妻子像那个时刻那么美丽过。可是那个美丽的妻子,当着像这样被绑起来的我的面,怎么回答了强盗呢?尽管魂游冥世,每逢想起妻子的回答,就怒火中烧。妻子确实是这样说的:“那末,请你随便把我带到哪儿去吧。”(沉默良久)
妻子的罪过,还不止于此。要仅仅是这样,我也不至于在冥冥之中这么痛苦了。可是妻子犹如作梦一般被强盗牵着手往竹林外面走去的当儿,脸色忽然变得刷白,指着杉树脚下的我,像发疯了般地喊了好几遍:“请你把那个人杀掉。只要他活着,我就不能跟你在一块儿。”“请你把那个人杀掉。”——这句话像一股狂风,即使现在也好像要把我头朝下刮落到遥远、黑暗的深渊底下去。哪怕是一次,难道人的嘴巴曾吐出过这样可憎恶的话吗?哪怕是一次,难道人的耳朵曾听到过这样可诅咒的话吗?哪怕是一次,难道……(突然一阵冷笑)听了这话,连强盗也煞白了脸。“请你把那个人杀掉。”——妻子边这么喊着,边拉住强盗的胳膊。强盗定睛看着我的妻子,不说杀也不说不杀……我刚这么一想,妻子一脚就给踢倒在竹子的落叶上了。(又迸发出一阵冷笑)强盗安详地交抱起胳膊,向我看了看:“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是杀掉,还是饶她一条命?点一下头吧:杀掉吗?”——单凭这句话,我就想赦免强盗的罪孽。(再度沉默良久)
趁着我迟疑的工夫,妻子喊叫了一句什么,立即逃到竹林深处去了。强盗马上扑奔过去,可是好像连袖子也没抓着。我仿佛是在梦幻中看到了这副情景。
妻子逃掉以后,强盗夺过我的大刀弓箭,把我身上绑的绳子割断一处。我记得强盗消失到竹林外面的时候,喃喃地说了句:“这回该轮到我了。”以后,周围寂静下来。不,还有什么人的哭声哩。我一边解开绳子,一边侧耳细听。呃,这不是我自己的哭声吗?(第三次沉默良久)
我很吃力地从杉树脚下抬起我那精疲力竭的身子。妻子落下的小刀就在我跟前闪着光。我把它拿在手里,朝着胸口一戳。一块腥味的玩意儿涌到嘴里来。我丝毫不觉得痛苦,只是胸口凉了以后,四下里越发寂然无声。哎呀,多么凄凉啊!连只小鸟也不飞到这山后的竹林上空来啁啾,唯有几抹阳光寂寥地飘在竹子和杉树梢头。就连这阳光也逐渐暗淡下来,杉竹都再也看不见了。我倒在那儿,笼罩在深沉的静穆之中。
这当儿有谁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来了。我想掉过头去看一看,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周围已经昏暗下来了。什么人——不知是谁,用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拔掉了我胸口上的小刀。同时,鲜血又涌到我嘴里来。从此,我就永远沉沦在冥世的黑暗中了。……
(文洁若 译)
注释:
町是日本长度单位,一町约合一○九米。
苏枋,也叫苏木、苏方,是一种常绿小乔木,心材浸液可作红色染料。
日本古代在牢狱门口植以苦楝树,以便将犯人枭首示众。
【赏析】
创作于1921年的《竹林中》是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之一。此篇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以及给人扑朔迷离的印象而著称于世。小说所描写的是一场发生在竹林中的命案。一个樵夫发现了武士的尸体,强盗与武士的妻子都宣称自己是凶手,而武士的亡灵借女巫之口,称自己是自杀的。樵夫、云游僧、捕役、武士的岳母作为证人分别为案情提供了一些线索。整篇小说就是由他们七人说的话所组成。
芥川龙之介的这篇小说看起来很像是一篇侦探小说,但这篇“侦探小说”是独特的。其独特之处在于,虽然从来都不乏有人试图从小说中摸索案件的真相,但又从来没有谁能令人完全信服地道出竹林中发生的这起命案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凶手又是谁。不管探寻真相的人怎样绞尽脑汁,他们依然不能圆满地找到那令人魂牵梦绕的真相。这种真相难寻的扑朔迷离,或者说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不确定性,构成了这篇小说穿越历史时空的永恒魅力。时至今日,希望在《竹林中》找出那唯一真相的依旧大有人在,但是大多数的读者已经意识到,也许作者所提供给我们的文本并非是什么侦探小说,其中也没有包含能帮忙找到元凶的神秘线索,因此,企图在其中找到那确定的唯一真相只能是徒劳的。也许,作者想提供给我们的就是这种耐人寻味的扑朔迷离。让我们面对这种不确定的叙事,慢慢地玩味其中所包含着的无穷意蕴。
叙事的不确定性,往往是现代小说家对小说艺术的一种自觉追求。芥川龙之介也不例外。在他的小说中,有不少都表现出叙事的不确定,例如《秋山图》、《水虎》等。而《竹林中》显然是将这种不确定叙事发挥到极致,并使之成为这篇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点。这种不确定的叙事一方面能够引起读者的良久回味,延长审美时间,让人觉得意味深长;同时,这种不确定性又常常能让我们从中发掘出丰富而深刻的蕴藉。
我们不妨来看一下,在《竹林中》这篇小说里,叙事的不确定性是如何呈现的,我们又能从这种不确定性的背后解读出什么。
首先,樵夫、云游僧、捕役、老媪的证词是带有空白和不可确信性的。
如果将《竹林中》当作侦探小说来看,樵夫等人的证词显然是判断强盗、武士夫妇所说的话是否真实的试金石。然而,这种尝试在这里却注定要失败。因为樵夫等人所提供的线索是留有空白的,而且是从他们自己的立场来提供的。例如,樵夫说了尸体上有一个刀口,却没有说刀口大小如何。如果他说刀口是大的,那么武士夫妇的话就不可信了;如果刀口是小的,那么强盗的供词就是谎言。但是,刀口的大小在这里恰恰是个空白。另外,他们的证词中有明显出于自己推断的成分。例如,樵夫说:“看来那个汉子被害以前,还曾拚命搏斗过一番。”这话虽然与强盗的供词暗合,但是它毕竟只是樵夫的一己推断。这种推断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信的呢?
不仅樵夫的证词不那么可靠,其余三人的也是如此。云游僧的证词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价值,更多地像是在暗示自己的清白。捕役在证词中宣称强盗多襄丸是个好色之徒,但其根据却仅仅是道听途说的一起案件。老媪只是一味地强调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品行上的优点,从而强化他们作为无辜者受害的面貌,企图以此促使典史为她尽快找回女儿,惩处强盗。(老媪的这种强调的可信性是值得怀疑的。)
正因为如此,这些本该用来鉴别案件当事人的话是否真实的试金石成了伪试金石,它们本身的不确定性为整篇小说的不确定性的产生提供了前提和必需的空间。
其次,多襄丸、真砂、武弘对案件的叙述是相互矛盾而又各自独立自足的。
强盗多襄丸和妻子真砂都宣称自己是凶手,而被害者的鬼魂却又通过巫婆之口宣称自己是自杀的。换句话说,三人都宣称自己是真正的杀人者。此外,他们对案情的叙述也是出入甚大。这就构成了矛盾。他们三人之中,至少有两人在撒谎,甚至三人全在撒谎。但是,我们又不可能通过他们三人之间的对质来查明真相。因为在小说中,我们发现三个人的叙述是发生在不同的场景下的: 多襄丸的话是公堂上的供词,真砂的话是寺庙中的忏悔,而此时的武弘则事实上身处地狱。三人说话的情境是相互封闭、不沟通的,或者说是自足而独立的。每个人的话都构成封闭的圆满,但这种圆满是封闭的,不接受相互质疑的。因此,当我们要判断这些话的真伪时,我们除了说他们都能够自圆其说外,什么判断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小说的核心部分,强盗与武士夫妇对案情的述说也变得充满不确定。
当我们仔细阅读他们相互矛盾的叙述时,我们会发现一切远非相互矛盾那么简单。他们为什么都要将杀人的行为往自己身上揽,为什么对案情作出各自不同的叙述?显然,三人选择各自的叙述话语不是无缘无故的。
在多襄丸的叙述中,对于“是否要杀人”这个问题,他的态度是前后矛盾的。他先是极力强调自己希望避免杀人而实现自己的色欲,而后据他说又是为了能把真砂娶到手,才杀了武士。而且,他杀武士也没有用什么卑鄙手段,而是采用公平决斗的方式。在他这样的叙述下,他事实上为自己完成了辩护: 一开始不想杀武士,说明他不是天性凶残的人,后来想娶真砂而杀武士,说明他并非仅是那种下流的色狼,而是对真砂怀有真情的;一开始用偷袭的手段绑了武士是因为不想杀人,是一种仁慈之念,后来要杀人了就解开武士的绑绳,与其决斗,说明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于是,我们不难从中看出多襄丸对案情的叙述的内在动机是将自己塑造成人们心目中剽悍勇武的一代草莽英雄。
武士的妻子真砂的忏悔则首先强调了自己受辱后又遭到丈夫的蔑视。这种蔑视使她羞愤交加,备感耻辱,决定弑夫而后自杀。但是她杀了丈夫后,虽然多次尝试自杀,但都没有成功,所以才活了下来。在她的叙述下,她将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女子: 贞烈、知耻、悲惨。她遭受了强盗的欺凌后又遭到丈夫的羞辱,她的遭遇是如此令人同情。而她如果要消除这种羞耻,那只有消灭这一羞耻的“旁观者”——丈夫,以及羞耻的承载者——她自己。于是,她又隐隐然成了一个积极洗刷耻辱的刚烈女子。在日本传统伦理道德中,为洗刷耻辱而杀人或自杀都是被敬重的。日本人将这种行为视为一种“义理”,就像他们每日的“晨浴”一样必须履行。一个人如果不能够通过这么做洗刷耻辱,那么他就永远不能算是一个有德性的人。这样看来,真砂的叙述动机也就明确了。
至于武士武弘,他已身处阴曹地府了。他借巫婆之口的述说强调的是两点: 其一,妻子的不忠实;其二,他是自杀的。强调前者使他对妻子的恼怒和蔑视变得合情合理,以此说明他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同时又能突出自己的不幸,增加自己的同情分。强调后者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高刚直。毕竟身为武士,技不如人,连妻子也保护不了,反而自身为强盗所杀,那是奇耻大辱。同样,身为武士若为女子所杀也不光彩。因此,即使早已命归黄泉,武士武弘也要死死咬定自己系自杀而非他杀。因为宣称自杀不仅可以避免耻辱,而且能把自己塑造成刚直不辱的武士。
这样一一分析多襄丸、真砂、武弘的叙述动机后,我们发现支配他们这么做的根源是同一的,即人性中的某种阴暗。这种阴暗可以理解为类似于利己主义的私欲,也可以说是那种不敢直面自身的虚伪。正因为这种利己的私欲,他们不择手段地为自己粉饰,以种种谎言来掩盖真相,用自己的叙述来解构他人的叙述,以求确立自己的正面形象,满足某种不可告人的欲望。正是人性中的这种阴暗遮蔽了命案的真相,构成了《竹林中》的重重迷雾。作者在这里想告诉我们的不再是什么扑朔迷离的故事,而是导致这种扑朔迷离的背后根源——人性的阴暗面及其不可信任性。或许,我们会说小说作者是悲观的,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芥川龙之介对人性的这种怀疑意识是深刻的。
(赵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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