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小说通过19世纪英格兰中部一个虚构的外省小城米德尔马契,反映了当时社会经济和政治变革的一些画面,外界的冲击在这个小城中已初见端倪。作品有两条主线: 其一是富于理想的少女多萝西娅的灾难性婚姻与理想的破灭,其二是青年医生利德盖特可悲的婚姻与事业的失败。少女多萝西娅希望实现自己的崇高理想,为穷苦的人造福。可惜她嫁给了卡苏朋教区长,一个又老又丑又自私的书虫。青年医生利德盖特来到这个小城,准备一展医学抱负,但他与米德尔马契市市长的女儿罗莎蒙德结婚后,不幸步入了婚姻的围城,陷入家庭囹圄不能自拔。此外,这个小城还上演了众多的悲喜剧: 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私吞财产的丑闻,老守财奴费瑟斯通之死,弗莱德、玛丽的爱情之路,各种人物活动构成了丰富的“外省生活研究”。
【作品选录】
第二十章
……
我并不认为,多萝西娅内心的这种诧异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许多年轻人怀着童稚无知的心灵跨入不协调的现实,这时如果大人忙于自己的事,他们便只得在这中间自己“学习走路”。我也并不认为,我们发现卡苏朋夫人在结婚六个星期之后,竟在独自啼泣,这便是一幕悲剧。在新的真实的未来代替想象的未来时,心头产生一些失望,一些困惑,这并不是罕见的,既然并不罕见,人们也不必为此惶恐不安。接触频繁本身便蕴藏着悲剧因素,好在它还无法渗入人类粗糙的感情,我们的心灵恐怕也不能完全容纳它。要是我们的视觉和知觉,对人生的一切寻常现象都那么敏感,那就好比我们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和松鼠心脏的跳动,在我们本来认为沉寂无声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震耳欲聋的音响,这岂不会把我们吓死。事实正是这样,我们最敏锐的人在生活中也往往是麻木不仁的。
但是,多萝西娅正在啼哭,如果有人问她什么原因,她能够说的,也只是我刚才讲的那些笼统的话。如果再要具体一些,那就无异要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统统形诸语言。事实上,新的真实的未来取代幻想的未来,是通过无限众多的细节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她对卡苏朋先生的看法,以及现在她结婚以后,对这种夫妇关系的看法,也是像时针一样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以致离开她少女时代的梦境的。目前,哪怕要她充分认识,或至少承认这种变化,都还为时过早,更不用说改变她对丈夫的忠诚了,这种忠诚是她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她几乎相信,它迟早总会恢复正常。永久的背弃,缺乏坚定的爱和尊敬的不正常生活,对她说来是不可能的。只是眼前她正处在一种中间阶段,她的强烈天性也助长了它的混乱状态。婚后的最初几个月总是这样,它往往是充满风波的危机时期,但不论这是小池塘中的风波还是大海中的风波,它迟早总会平静下去,变得相安无事。
再说,卡苏朋先生不是仍像以前那么渊博吗?他的谈吐难道已有所改变,或者他的情操已不那么值得赞美?啊,女子总是这么任性!难道他的历史研究已经失败?难道他已不能如数家珍似的说明各种理论以及提出这些理论的人?难道他在必要时,已不能头头是道地回答任何问题?难道罗马不正是全世界最适宜发挥这种才能的地方?再说,多萝西娅翘首以待的,不正是要在未来减轻他为了完成伟大的事业而负起的重担,或者为此而承担的痛苦吗?何况现在,卡苏朋先生这副担子之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明显。
这些都是决定性的问题;但尽管一切依然照旧,光线已经变了,到了中午你便再也看不到彩虹般的曙光。事实是颠扑不破的,有一个人,他的性格你只是在充满幻想的几个星期,在那个所谓求婚阶段,通过断断续续的短暂接触认识到一些,现在到了婚后,在接连不断的朝夕相处中,你所看到的比你预先想象的也许好一些,也许坏一些,但绝不可能完全一样。要是我们找不到类似的变化作比较,我们不免会对这种变化来得如此之快大吃一惊。跟一位才华横溢的好朋友住在一起,或者看到你钦佩的政治家入阁办事,都会引起同样迅速的变化,开始时是了解不多,信仰极高,最后却往往适得其反。
不过这种比较仍不免引起误会,因为卡苏朋先生与别人不同,从不弄虚作假,他是像任何反刍动物一样光明磊落的,他不想费尽心计,为自己制造假象。那么,多萝西娅在结婚后的几个星期中,虽然没有发现具体的根据,却隐隐意识到,她的美梦已经破灭,她本来指望在她丈夫心头找到远大的前景和清新的气流,现在却发现,她只是走进了阴暗的前室,在曲折的死胡同中打转,找不到出路,她感到寒心,感到窒息,这是为什么呢?我想,那是因为在婚前,一切带有临时性质,仿佛只是一场序幕,以致品德和才能的个别实例,也被当作了丰富的宝藏,似乎到了婚后,它们便可在广阔的天地中得到充分表现。但是一旦跨过结婚的门槛,希望便集中到了现实上。在你登上结婚的汽船开始航行时,你不能不发现,你的面前并没有路,你找不到海洋,事实上,你只是在一个封闭的水坞里打转。
在他们婚前的接触中,卡苏朋先生常常谈到自己的一些看法和点点滴滴的问题,多萝西娅听了,总觉得摸不着头脑,但她想,这种零乱琐碎的现象可能是由于他们不能常在一起的缘故,她对他们的未来仍充满信心,因此总是毫不懈怠,仔细听他讲,他对非利士人的神大衮,以及其他鱼神,怎样有了全新的观念,别人又可能提出什么论点来反驳他等等。她一边听一边想,这问题对他一定很重要,她今后也得跟他站在同一高度来看待它才是。还有,他在回答最激动她的一些想法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谈话方式,那种不愿多讲的口气,看来是由于时间仓促,事情太多,因此是不足为怪的,她自己在订婚之后也处在这种状态呢。但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罗马,随着她的感情深处出现的翻腾起伏的浪潮,随着生活中新的因素造成的新问题,她逐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发觉,她的心正在不断滑进愤怒和厌恶的漩涡,或者滑进凄凉失望的深渊。贤明的胡克,或者其他博学之士,处在卡苏朋先生的这个生活时期,是否也像他一样,这一点她无从知道,因此他也无法从这种比较中沾光。但是她丈夫对周围那些引起她深思和惊异的事物的态度,却使她的思想受到了震动,看来他怀着良好的意图,要使自己有所成就,但也仅仅是使自己有所成就而已。她认为新鲜的,在他已成为老生常谈;从思想和感觉上对一般人类生活产生反应的能力,对他说来早已成了明日黄花,他的知识只是没有生命的僵尸。
他常常这么说:“多萝西娅,你对这有兴趣吗?我们要不要再待一会?只要你乐意,我都可以。”这种话使她听后,只觉得离开或待下同样索然无味。有一次他还问她:“多萝西娅,你想参观法奈斯宫吗?那里有许多著名的壁画,是拉斐尔设计或绘制的,许多人认为这是值得游览的地方。”
“但是你对它们有兴趣吗?”她总是这么反问。
“我相信,它们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其中有些表现了丘比特和赛姬的故事,这大概是文明时期的浪漫主义创造的,我认为,不能把它们真正看作神话的产物。但是如果你喜欢这些墙头画,我们不妨去玩玩。我想,这样你就可以见识到拉斐尔的主要作品了,访问罗马而没有看到它们,这是很可惜的。大家公认,拉斐尔是把最完美的形式和崇高庄严的内容结合起来的大师。至少据我所知,这是鉴赏家们的共同意见。”
这类回答四平八稳,像官样文章,仿佛一位教士对着祈祷书照本宣科,既不想独出心裁,对永恒之城的荣耀作过多的揄扬,也不想引起她的幻想,使她觉得,要是她对这一切了解得多一些,世界在她眼里就会变得更加光辉灿烂,充满各种乐趣。也许,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最苦闷的就是接触到一颗冷若冰霜的心,在这颗心里,多年积累的知识,已把它的兴趣和同情统统埋葬掉了。
确实,在另一些事情上,卡苏朋先生显得十分执著和关切,这通常被认为是热情的表现,多萝西娅要求自己随着他的思想的这种自然趋向行走,丝毫没有意思要把他从这条路上拉开。但是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乐观,那么充满信心了,她逐渐失去了希望,不再相信跟着他走,会找到任何宽广的道路。可怜的卡苏朋先生,他自己也在狭小的斗室和曲折的楼梯之间徘徊,找不到出路呢。关于卡比里神的模糊认识,使他不安,他还发现,另一些神话学家有些类比考虑不够周密,在这中间他自然很容易迷失方向,忘记了当初促使他从事这种研究的任何目的。他点着蜡烛,却没有想到要打开窗户,他在稿纸上指责别人对太阳神的错误观念,但自己却对太阳本身失去了兴趣。
这些特点在卡苏朋先生身上,已经像骨骼一样定型,不可改变,但要是多萝西娅可以自由吐露她那女孩子的和妇人的感情,要是他能够握着她的手,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地听她谈她生活中那些琐屑小事,表示他的同感,而且也照此办理,跟她娓娓谈心,使彼此了解过去的生活,互相同情,或者要是她能够靠那些孩子气的爱抚,那种任何温柔女子都有的癖好——它们最初表现在对着秃顶洋娃娃的硬脑瓜如醉如痴地亲吻上,因为她们用自己无穷的爱给那块木头注入了快活的灵魂——满足自己的感情,那么,他那些特点,她一时也许还觉察不到。要知道,多萝西娅是有亲吻的癖好的。尽管她渴望了解与她相隔遥远的事,渴望爱天下所有的人,可是她对身边的一切也不能漠不关心,她有足够的热情来亲吻卡苏朋先生的衣袖,抚摩他的鞋带,只要他露出一点接受她的爱抚的意愿,而不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声称她是最温柔多情、真正具有女性气质的人,同时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表示在他眼里,她那些表现是粗俗的,不足取的。早上,他恰如其分地完成了教士的梳洗打扮后,也预备接受生活中的爱抚,但只限于当时那种端端正正的硬领饰,以及那颗时刻挂在尚未出版的著作上的心所允许的范围。
在这种不如人意的情况下,多萝西娅的想法和决心像冰遇到了暖流,融化了,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她感到委屈,发现自己只是做了感情的牺牲品,她也只能这样理解一切,她的全部力量变成了一阵阵的烦恼、挣扎和失望,她觉得没有出路,只能更进一步放弃一切,把难以忍受的生活条件当作一种义务接受下来。可怜的多萝西娅!她无疑烦恼重重,但主要只是自怨自艾,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第一次使卡苏朋先生也感到了烦恼。
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她本来是决心要排除她所说的自私观念的,因此她露出愉快的脸色,注意听她丈夫的话:“亲爱的多萝西娅,我们现在必须考虑还有什么没有做,做离开前的准备了。我本想早一些回国,在洛伊克过圣诞节的,但我在这里收集材料的工作超过了预计的时间。不过我相信,这段时间对你说来不是毫无收获的。在欧洲各个游览中心,罗马一向也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在某些方面,它还能给人以启发。我记得很清楚,我对它的第一次访问,在我看来一直是我一生中一件划时期的事件。那是在拿破仑失败之后,那时欧洲大陆才重新向旅游者开放。确实,我认为它是为数不多的城市中的一个,有一句极端夸张的话这么说:‘到过罗马,死而无怨。’但是就你而言,我得把它略加修改,变成‘作为新娘到过罗马,就会作为幸福的妻子度过一生’。”
卡苏朋先生是怀着最真诚的意愿,发表这一席小小的演说的,他偶然眨一下眼睛,点点头,最后还笑了笑。他并不觉得结婚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他要求自己做一个无可訾议的丈夫,使年轻可爱的妻子得到应该得到的幸福。
“我希望,你对我们这次旅行感到完全满意,我这是就你的研究工作所取得的成果说的。”多萝西娅说,竭力使自己的心情适应丈夫最关切的事。
“是的,我很满意,”卡苏朋先生说,他那种异样的音调使他的话有些像反话,“我的研究比我预料的更为复杂,各种需要注释阐明的问题愈来愈多,虽然它们跟我并无直接关系,但也不能避而不谈。尽管有抄写员的协助,这工作还是相当繁重,幸好有了你,使我可以在业余时间不致陷入孤独生活的罗网,老是为此苦闷惆怅。”
“我很高兴,我的存在能使你的生活得到一些调剂,”多萝西娅说,但是有几个晚上的情景,她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曾想,卡苏朋先生的心在白天已陷得太深,再也不会浮到面上来了,因此她的回答可能包含着一些情绪。“我希望我们回到洛伊克以后,我能对你更加有用,也可以分享一点你的乐趣。”
“这是毫无疑义的,亲爱的,”卡苏朋先生说,略微点了点头,“我在这里记下的笔记需要整理,你如果愿意,可以在我的指导下作些摘录。”
“你的全部笔记,我都愿意帮你整理,”多萝西娅说,一提起这事,她的心就开始光火了,这使她现在讲的话不能不带一些锋芒,“你那一摞摞笔记本,你老说要整理,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难道还不能决定,哪些材料是有用的?你怎么还不开始写那本书,让你的渊博知识得到公认,发挥作用?我可以替你作记录,也可以根据你的要求抄抄写写,作些摘要,因为我也只有这些能耐。”多萝西娅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以那种无法理喻的女性方式,发出了轻轻的啜泣,眼眸中噙满了泪水。
感情的过多流露,本来只会使卡苏朋先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但是现在,由于其他原因,多萝西娅那些情不自禁的话却伤了他的自尊心,使他非常生气。原来,她对他心头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对她也是这样。隐藏在她丈夫胸中的那些值得我们怜悯的矛盾,她是想象不到的。她也从未耐心地静听他心脏的跳跃,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在卡苏朋先生耳中,多萝西娅那些话无异把他隐藏在内心的模糊意识,变成了明确无误的语言,要是她不讲,他本来可以说,这只是他的想象,是他自己神经过敏引起的幻觉,事实上,每逢他发现别人确实在暗示这点时,他也总是听不入耳,认为这只是残酷而不公正的指责。哪怕不光彩的自我忏悔,要是别人完全信以为真,我们也难免愤愤不平,那么,如果我们心中那些含混的低语,那些连我们自己也不愿承认,要把它们说成是病态的表现,竭力加以抵制,仿佛全属子虚乌有的东西,忽然由我们身边的一位旁观者,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讲了出来,这结果会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何况现在这位站在一旁的残酷的谴责者是以妻子的面目出现的——不,还是一个年轻的新娘,她非但对他的手不停挥,以及堆积如山的稿子视若无睹,没有像体贴入微的金丝雀那样对他肃然起敬,表示心悦诚服,反而像一个暗探那样,怀着恶意在窥测他的动静。正是在罗盘的这一点上,卡苏朋先生是和多萝西娅同样敏感,也同样会超过事实想入非非的。以前他赞扬过她,说她有判断力,懂得尊敬应该尊敬的一切;现在他却突然怀着惶恐的心情预见到,这种能力可以变成自以为是,这种尊敬也可以变成令人愤慨的指责——这种指责只知向往许多美好的成果,对取得这些成果所花的辛勤劳动却视而不见,一无所知。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多萝西娅第一次看到,卡苏朋先生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悻悻不平的愠色。
“亲爱的,”他说,由于礼貌,没有让愤怒发泄出来,“你可以相信,我知道在我的工作的不同阶段,应该做些什么,这不是一位无知的旁观者可以凭肤浅的猜测得知的。在我看来,用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议论哗众取宠,赢得一时的效果,这很容易;但是谨慎严格的探索者应该经得起急功好利的饶舌者的嘲笑,那些人企求的只是一些渺小可怜的成就,事实上他们也别无所能。我希望所有这样的人都懂得,在评论时怎样区别两类不同的事物: 一类是他们完全不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的,另一类则只要靠他们浮光掠影、一知半解的印象,就可以信口雌黄。”
这一篇话讲得振振有辞,激昂慷慨,跟卡苏朋先生平时的谈吐大不一样。确实,这不是一时的急就章,而是经过内心的酝酿才形成的,现在只是像果实遇到炎热的天气突然裂开,一颗颗种子便滚滚而下了。多萝西娅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成了这位怀才不遇或者牢骚满腹的作者周围那个浅薄的世界的化身。
现在轮到多萝西娅发怒了。她放弃了一切,仅仅要求参与丈夫的主要活动,分享他的一点乐趣,难道这不应该吗?
“我的议论是很浅薄的,我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她回答,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这是用不到排练的,“你给我看那一摞摞笔记本,你也常常讲到它们,你还常常说,它们需要整理。但我从没听你谈到,你什么时候动手写那本预备发表的著作。这些是非常简单的事实,我的议论没有越出这个范围。我只是要求帮助你,为你多出些力而已。”
多萝西娅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卡苏朋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拿起手边的一封信,好像预备重读一遍似的。他们对彼此的态度都有些吃惊,想不到竟会剑拔弩张,怒目相向。如果他们是在家中,是在洛伊克的左邻右舍中过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冲突也许还情有可原,但现在是在蜜月旅行中,这种旅行的目的显然是要使两个人与世隔绝,因为他们彼此就是整个世界,这样,不论怎么说,任何意见不合都是十分荒谬、愚不可及的。大幅度改变了自己的地理位置,从精神上使自己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可是却为一些小事争争吵吵,找不到共同的语言,给对方端一杯水也低头不语,这哪怕对最冷漠的心来说,恐怕也不能认为是满意的效果吧。就涉世未深、天性敏感的多萝西娅而言,这无异是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改变了她周围的一切;就卡苏朋先生而言,这是一种新的痛苦,他以前既没经历过蜜月旅行,也从未与一个女子有过如此密切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他必须无条件服从,这也是他从未想到的,因为他发现,这位年轻美貌的新娘不仅使他负有义务,必须处处为她着想(这是他已经在尽量做的),而且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却可能与他发生龃龉,弄得他不得安宁。难道他非但没有找到温柔乡,使他可以躲避生活中一切冷酷、阴险、讨厌的骚扰,反而让它们更具体地呈现到了他的面前?
这时他们谁都没法开口。改变原来的安排,拒绝出门,那无异表示还在继续发怒,这是多萝西娅的良心所不允许的,它发现她已在开始后悔,觉得自己错了。不论她的愤怒多么有理,她的根本目的不是分清是非,是给予温情。因此在马车来到门口的时候,她仍随同卡苏朋先生前往梵蒂冈,跟他一起穿过排列成行的石碑;到了图书馆门口,两人才分手。然后她独自在博物馆茫无目标地闲走,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她没有心思回过头去告诉他,她要坐车前往别处。瑙曼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卡苏朋先生离开的时候。然后他与她同时走进了狭长的雕塑陈列室。但是他必须在这里等候拉迪斯拉夫,因为他们赌了一瓶香槟,要解决那儿一个带有中世纪色彩的人像的谜。在仔细研究那个人像之后,他们一边走一边争论,争论结束后,两人分手了,拉迪斯拉夫仍在那儿闲逛,瑙曼来到了塑像厅,又在那儿见到了多萝西娅,她站在一边沉思默想,那副出神的姿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实际并不在看地板上那一条阳光,也没有看那些塑像,她在心中看到的只是她未来的岁月——她自己的家,英国的原野和榆树,两边密布树篱的大路。她觉得,那条本来可以充满欢乐和忠诚的道路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明朗了。但是在多萝西娅心中,有一条永不停息的潜流,她的一切思想和感情迟早都会汇集到那儿,而它在不断向前,把她的全部意识引向最完满的真理,最公正无私的善。很清楚,愤怒和失望不是她所有的一切。
(项星耀译)
注释:
古代腓尼基宗教中一种半人半鱼的神,传说为渔民的保护神。《圣经》提到了这种神,见《士师记》第十六章。这里是对卡苏朋的研究工作的讽刺。
罗马的著名宫殿之一。
指罗马。
【赏析】
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医生被不幸的婚姻困住了,一个美貌有才情的女子也陷入婚姻的牢笼,他们面临的不只是情感的失败,更是个人理想的毁灭。
年轻医生利德盖特到了米德尔马契,让这个小城多了些活力,也多了与传统相对抗的新生力量。他未来的计划是“为米德尔马契做一些小小的好事,同时为世界从事一项伟大的研究”。他“二十七岁,没有任何坏习气,待人接物慷慨大方,决不损人利己,头脑里装满各种想法,这使生活变得引人入胜,不必从赛马和其他奢华神秘的娱乐中寻找精神寄托……”。他积极从事热病研究,改革医疗制度,改进治疗方法。可悲的是,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城对他的医疗改革没有兴趣,对他要求解剖尸体的行为嗤之以鼻。但是他坚强的性格和高傲的气质的确能给人好印象,以至米德尔马契市民普遍认为他有高贵的出身和精明的才干。他也成了少女理想的情侣。他被罗莎蒙德的美貌和柔情蜜意所吸引,从此疏离了自己坚持的事业。
柔弱女子的力量有时也是强大的。为了达到目的,罗莎蒙德使尽了浑身解数,起劲地画风景写生、市场马车、朋友的肖像,起劲地练习钢琴,背诵诗篇。在她营造的温柔乡里,利德盖特终于被她无限的温情所打动,背上了一生卸不下来的重担。罗莎蒙德的奢侈浪费让利德盖特债台高筑,为此一改坚定的性格,变得优柔寡断,举棋不定。为了还钱,他第一次走进绿龙酒家赌博,这是他刚到米德尔马契所不屑的一项活动。“利德盖特平时总表现出一种安详的自制力,那双炯炯发亮的、犀利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一种深思的神色,可是现在,他的动作,他的目光,他的谈吐,都流露出了一种狭隘的疯狂的意识,使人想起一双眼睛中凶光毕露、预备伸出利爪扑向牺牲者的动物。”这种转变不知不觉将他最初一点点建立起的尊严感消融掉了。
利德盖特十分珍视自己的荣誉。可在多方求助被拒之后,他最终没有保住当初的声誉。他和名声欠佳的合伙人布尔斯特罗德发生了经济上的瓜葛,在被逼无奈下向他借了一千英镑还债。从此便卷入了布尔斯特罗德的丑闻事件。布尔斯特罗德为了掩盖丑闻,将已经患病的知情者拉弗尔斯带入斯通大院,把毫不知情的利德盖特叫来看病。之后,布尔斯特罗德并没有让女仆遵从利德盖特的医嘱,而是让拉弗尔斯服下了所有的鸦片和一瓶白兰地。这导致了拉弗尔斯的死。利德盖特被怀疑收了贿赂,名誉扫地。虽然罗莎蒙德的帮助使他摆脱了与布尔斯特罗德的暧昧关系,但他的事业已经一落千丈,不可能再有什么建树了。迁居伦敦之后,他只能给富贵人看富贵病,五十岁就郁郁而终了。
女主人公多萝西娅结婚六个星期之后,发现她崇拜的丈夫卡苏朋居然是个假道学,这个发现使她对丈夫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第一卷第七章中有这样的描写:“订婚以后不久,一天早晨,多萝西娅对卡苏朋先生说:‘为了使我更加有用,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做些准备?我想学学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念法,使我能够为你朗读这些书,尽管我不懂得它们的意义,就像弥尔顿的女儿为他们父亲所做的那样,这成吗?’”读者从中可以想象到女主人公谨小慎微的谦逊表情,由此亦可见多萝西娅对卡苏朋的崇拜和敬仰。后来每逢卡苏朋问她要不要参观什么,因为“许多人认为这是值得游览的地方”时,她总是反问:“但是你对它们有兴趣吗?”她对丈夫已经不再盲目崇拜了,语气中透露出怀疑和疑惑。多萝西娅第一次参观洛伊克庄园时,觉得“这住宅和园地正符合她的要求。长方形图书室中那些阴暗的书架,那种在时间的侵蚀下褪了颜色的地毯和窗帘,挂在走廊墙上的那些离奇的古老地图和鸟瞰图,以及墙脚下那些零零落落的旧水瓮,非但不叫她感到窒息,而且仿佛比蒂普顿的塑像和图画更有趣”。但是就在蜜月旅行之后,卡苏朋夫妇回到洛伊克庄园时,在女主人的眼中,一切都已经改变,“连屋里的家具似乎也缩成一团,比她先前看到的显得凄凉了。挂毯上的鹿更像幽灵一般,伫立在阴森森的青绿色世界中。排列在书架上的一册册纯文艺作品,仿佛也只是徒具书籍外形的一具具僵尸”。威尔·拉迪斯拉夫把卡苏朋称为“博学的蝙蝠”,是一个在“堆积如山的假古董中寻找宝藏的老学究”。多萝西娅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之后,原先寄托在丈夫身上的理想已经消失,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成了感情的牺牲品。但她最终将不幸当成一种义务接受下来。
卡苏朋因病晕倒之后,利德盖特来给卡苏朋看病,与多萝西娅产生了心灵的第一次碰撞。多萝西娅不自觉的呼吁给利德盖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两个追求伟大目标的人在重重困难面前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利德盖特卷入丑闻事件之后,多萝西娅坚定地支持他,替他澄清了丑闻事件,并凭着一颗热诚正直的心说服了他的妻子罗莎蒙德,让后者重新认识到丈夫的价值。
小说塑造了约一百五十个人物,很多主要人物在最后都有悔罪的倾向。老守财奴费瑟斯通临死时良心发现,想留一些财产给周围的人。但他想要悔罪的行为最终没有实现。斯通大院因为老守财奴的即将死亡变得热闹非常。乔纳兄弟、索洛蒙兄弟、沃尔太太、特朗布尔先生以及弗莱德·文西,每个人都渴望得到财产,而老守财奴则带着戏谑的意味捉弄他的亲人。结果没立下合意的遗嘱就死了,最终遗产留给了自己的私生子。他的私生子却毫不犹豫地卖掉了斯通大院,这无疑是对老守财奴的极大嘲讽。
披着慈善家名号的吝啬鬼布尔斯特罗德也有悔罪的表示。丑闻被揭露前,他竭力掩盖丑闻,想办法让拉弗尔斯远离米德尔马契,用金钱封住他的嘴巴。后来,他无视利德盖特的处方,间接杀死了拉弗尔斯。其间,他经历了复杂的心理活动,本能地为自己过去的罪恶开脱。但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事情被街谈巷议,成为特大新闻。金樽酒店里,老板娘朵洛普太太、鞋匠、理发师、玻璃匠、染色匠就这一丑闻展开了激烈的辩论。等到在市政厅的会议上被公开揭发后,这位银行家彻底崩溃了。他妻子了解到事实之后,压抑着个人的痛苦,严肃而又亲切地说:“抬头看着我,尼古拉斯。”在妻子的温情和怜悯中,他哭了。“他的忏悔是无声的,他的忠诚的保证也是无声的。”这个披着慈善家外衣的骗子,最终还是在女性的伟大情感中找到了寄托。
此外,弗莱德也经历了一个悔罪的过程,从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变成了出色的农业家。有两个人物对他的转变起了很大作用: 费厄布拉泽和玛丽·高思。弗莱德事业上刚刚起步的时候,好玩乐的他再次走入弹子房,幸亏费厄布拉泽及时规劝,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费厄布拉泽对玛丽很有好感,两人很谈得来,但他最终决定尽一个牧师的责任,成全玛丽和弗莱德,以此拯救这个纨绔子弟。他在爱情上向弗莱德作了让步,在后者堕落的时候及时拉了一把。玛丽则是弗莱德的精神支柱。弗莱德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做牧师。玛丽反对他单纯为一份体面的职业去当牧师,因为这根本不符合他的天性,他加入牧师的队伍在玛丽看来是十分滑稽可笑的。这使弗莱德重新考虑自己的价值,决定从事农业。玛丽的正直诚恳把这个可能走歪路的人拉到了正路上,使弗莱德最终成为小有成就的知名人士。
(付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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