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红笑》几乎是篇没有情节的小说,它由两部组成,每部各有九个片断,文末还附有一个充当结尾的《最后一个片断》。小说的第一部主要是由军官“我”的战场札记组成,描写了战争的残酷场面。在小说的第二部中,“我”在疯狂中死去,“我”的弟弟也因目睹了战争的恐怖而发疯。这一部主要由战场、后方发生的与战争有关的现实事件、战况报道、“我”的幻觉与噩梦等片断组成。
【作品选录】
……剩下的几乎全是马匹和炮手。八连的情形也同样如此。我们十二连到第三天行将结束时,剩下的只有三门炮——其余的都被打坏了——及六名炮手和我一名军官。我们已经连续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也没有吃东西。整整三个昼夜里,大炮狂吼尖啸,如疯狂的毒雾浓云一般,把我们同大地、天空和自己人隔离开来——而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步履蹒跚,像一群梦游病患者。死去的人,全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而我们却走来走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还说说笑笑,可仍然还是——像一群梦游病患者。我们的动作自信而又快捷,口令清楚明确,执行干净利索——可如果你突如其来去问某人: 他是谁,那人未必能在他那晕头转向的大脑里找得出答案。像在梦中一样,所有面庞看上去都似乎早已熟悉,所发生的一切也同样似乎早就司空见惯、合情合理,似曾有过;可当我试图专注地端详某一张脸,或某一门炮,抑或倾听某一排炮声时——一切的一切,仍然还是以其新奇和无穷的神秘而令我吃惊。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可就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的尊容、为它是如何到来的而惊奇时,一轮红日已然重新挂在我们头顶的天空。只是从连队来人那里,我们才得知,战斗已经持续进行了第三个昼夜了。可我们随即又把这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们仿佛觉得,如今过的,仍然还是那一天,它没有终结,也没有开端;它时而风雨如晦,时而风和日丽,但无论如何,它都同样不可理喻、同样浑浑噩噩。我们当中没有人怕死,因为谁都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在第三天或是第四天夜里——我记不清了——我躲在胸墙后面躺了一会儿。当时,我刚一闭眼,那早已熟悉且异乎寻常的景象便浮上脑际: 一角蓝色的糊墙纸和放在我小书桌上那只不曾被人动过的、满是灰尘的长颈水瓶。邻屋中——里面的人我是看不见的——似乎有我的妻儿在。但在彼时彼刻,桌上却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这说明,那是在傍晚或是深夜。这一景象凝定在那里,而我则久久地、非常平静同时又十分专注地端详着它,看灯光如何在瓶子的水晶玻璃上闪烁跳跃;看那一角糊墙纸,心想: 儿子为什么还不睡: 夜已深了,他早就该睡觉了呀。随后,我再次打量着壁纸,打量它那上面所有的涡纹、银花、某种花格和管筒——我从未想过自己居然如此熟知自己的这个家。有时我睁眼就能看见一道道美丽的火光划破夜幕,而一闭眼,又在心中打量着那壁纸,那光闪闪的瓶子,心想: 儿子为什么还不睡,夜已深了呀,他得睡觉呐。有一次,一颗炮弹就在我身边爆炸了,什么东西掀动了我的两条腿。有人大喊一声,声音压倒了爆炸声。我在想:“有人被炸死了!”——可我仍没站起来,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壁纸和水瓶。
之后,我站起来,来回走动,下达命令,看望了每个人,调试了瞄准镜。与此同时,心里却总在想: 儿子为什么还不睡觉?有一次,我向驭手问及此事,他不厌其烦地对我做了解释,说了些什么,说了好久,我对他一个劲儿点头称是。他笑了起来,左边的眉毛一跳一跳的,而眼睛却在向我身后的什么人使眼色。而身后只能看到什么人的一双脚掌——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天已经亮了,突然,下起了雨。这雨和我们国内一样,不过是些最普普通通的水滴罢了。可它是那么突如其来、不合时宜,以致我们全都那么怕被雨淋湿,丢下了大炮,停止了射击,随便找个地方去躲雨。驭手,就是刚才和我聊过话的那个家伙,爬在炮架底下,身体蜷成一团在打盹——尽管这样的话他随时都有可能被轧死。肥胖的炮兵军士跑来跑去在寻找什么——不知是在找雨衣,还是在找雨伞。紧接着,在整个压城乌云向下倾泻雨水的广大空间里,忽然一下子被一片异常的寂静所笼罩。当最后一颗迟来的榴弹发出一声尖啸爆炸以后,突然变得悄无声息了——四下里变得那么宁静,以致能听得见肥胖的炮兵军士的打鼾声,以及雨滴敲打大炮和石头的噼啪声。这一轻微细碎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令人想起这已是秋天,被雨淋湿的大地上那泥土的气息和静谧——仿佛一眨眼间把血腥而又野蛮的噩梦撕得粉碎。因此,当我向湿漉漉的、被雨洗得光闪闪的大炮投去一瞥时,才发现,原来它竟是一种人们意想不到的、奇特可爱而又宁静的东西。不知是像我的童年,还是我的初恋。可是,远处响起了第一排枪声,声音非常之响亮,于是,这一短暂的静谧所具有的迷人魅力立刻就消失了。人们,如刚才躲雨时那么迅疾地、从他们躲雨的地方爬出来。肥胖的军士正喊着某人;大炮轰响了一声,紧接着是第二声。血腥的、密不透风的大雾,再次把已经疲惫不堪的人们搅得昏头昏脑。谁都没有察觉雨是怎么停的,我只记得这样一幕: 雨水如何从被打死的军士那宽阔、发黄、溅满泥污的脸上往下流淌——也许,雨持续下了很久、很久……
……一位年纪很轻的志愿兵站在我面前,手触着帽檐,报告说,将军命令我们再坚持两小时,援兵马上就到。我却在想为什么我的儿子他不睡觉。想着想着,就说,随便多久我都能坚持。可恰在此时,不知为何,小志愿兵那张脸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是因为它极为反常,白得叫人吃惊的缘故吧。除了这张脸,我的视野里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甚至就连死人的脸上,也比这张年轻幼稚、白净无毛的脸上多几分生气。他准是在来我们连的路上给吓坏了,以致魂不附体。他的手之所以触着帽檐不放下来,只不过是想以这一习惯性动作来驱除令他濒临疯狂的恐惧。
“您害怕了?”我碰了碰他的臂肘,问。他的臂肘硬梆梆的像一段木头,而他本人却轻轻地笑了,但没说话。或许,他的笑只不过是脸部肌肉的一阵抽搐罢了,而眼睛里却只有青春和恐惧——别无其他。“您害怕了?”我温柔地又问道。
他的嘴唇抽搐起来。看样子,是竭力想说出一句话来。可就在这时,一件不可理喻、千奇百怪、超自然的事情发生了。突如其来的一股热风朝我右脸喷来,将我狠狠地打了个趔趄——不过一会儿工夫,那张煞白的脸不见了。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粗短、圆头、鲜红的东西,从那里面像从启了盖儿的啤酒瓶里一样,喷出鲜红的血液,像蹩脚的招贴画里画的那样。从这个粗短、鲜红、流动的孔穴里,流溢出来的,还有一种奇特的笑声,一种缺了牙齿的笑声——一种红笑。
我认出了它,这是红笑。我一直在寻找它并且也找到了它——这个红笑。现在我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躲藏在这些个丑陋不堪、四分五裂、奇形怪状的躯体中了。它就是红笑。它在天上、在阳光中,并且很快会流遍整个大地,这红笑!
它们,清晰而又安详,如一群夜游症患者……
……我坐在热水浴缸里,而弟弟在小小的浴室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他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手里拿着肥皂和浴巾,把它们凑近他那近视眼跟前,随后,又放回原地。在此之后,他面墙而立,手指抠着墙上的灰泥,激奋地说:
“你来评判一下: 要知道,数十年来,数百年来人们被教导要怜悯,要符合理性和逻辑——这赋予人以意识——是不可能不受到报应的。何妨当一个——像那些专门割人肉的庸医或某些郎中抑或军人那样——没有同情心,丧失感受力,对血型、眼泪和痛苦习之若素的人呢。然而,一个人一旦得知真理,又怎么可能放弃它呢?依我之见,这是不可能的。从童年起大人们就教我不要虐待动物,要做一个有同情心的人。所有我所读过的书也在教我同样的道理,因此,我非常非常可怜那些在你们这场可诅咒的战争中饱受痛苦的人。可是,等到时间一过,连我也开始习惯于所有这些死亡、痛苦和鲜血了。我感到在日常生活中,我的感受力远没有那么敏锐,那么易于感受,而是仅只对最强烈的刺激发生反应——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适应战争这一事实本身。对于那些本质上十分荒谬的、非理性的东西,我的理智拒绝对之加以理解和说明。上百万人聚集到一个地方,竭力想要把自己的行动说成是正义的,因此而相互残杀,大家全都同样痛苦,全都同样不幸——这该叫什么,难道这不是疯狂吗?”
弟弟转过身,一双稍显幼稚的近视眼询问似的逼视着我。
“红笑。”我哗哗拍打着水说。
“实话对你说吧,”弟弟满怀信任地把他那只冰凉的手搁在我的肩头,可随即吃了一惊似的连忙又缩回了手,因为我的肩膀光溜溜、水淋淋的。“实话告诉你吧: 我非常担心自己会发疯。我无法理解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我无法理解,而这太可怕了。假如有人能向我解释这一切那就好了。可惜谁都无法解释。你打过仗,也见识过战争——请你给我解释一下。”
“都见鬼去吧!”我哗哗地拍打着水戏谑地说。
“这不,连你也一样,”弟弟悲伤地说,“谁都没有能力帮助我。这太可怕了。现在连我也开始糊涂了,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什么是理性,什么是疯狂。如果我现在掐住你的脖子,一开始十分温柔,像抚爱一样,可随后却加大力量,直至把你给掐死——那将会怎么样呢?”
“你在胡说八道。没人会那么做。”
弟弟摇了摇冰凉的手,不动声色地嘿嘿一笑,说:
“你在那边的时候,有许多夜晚我没有睡觉,睡不着。那时,常常会有一些奇怪的念头涌入我的脑际: 抓起一把斧头,把所有人——妈妈,妹妹,仆人,咱家那条狗——全都砍死。不用说,这些都不过是些念头而已,我永远也不会这么做的。”
“我希望如此。”我哗哗地拍打着水哂然一笑。
“还有,我现在连刀也怕,刀越锋利,越是寒光闪闪的,我越怕: 我总觉得,如果我手里有了一把刀,那必定会去杀死个什么人不可。要知道,的的确确,为什么不杀人呢,如果刀子那么锋利?”
“理由充足。兄弟,你这人好怪呀!再给我放点儿热水。”
……开始了……昨天夜里,当我走进哥哥的书房时,他正坐在轮椅上,写字台上堆满了书籍。可是,我刚一点亮蜡烛,幻觉就消失了,可我仍然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不敢在哥哥坐过的轮椅上就座。这情形刚开始着实使人害怕——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常常响起一些窸窸窣窣咯嚓咯嚓的响声,它们在制造着恐怖——可到后来这情形居然会令我欢欣起来: 即便真是他,也比别的什么人好。尽管如此,这天晚上,我始终都没有离开轮椅: 我仿佛觉得,一旦我离开,他即刻便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离开书房时,我走得飞快,连头都不回。我本该把所有屋里的灯都点亮的——可这么做值得么?假使明亮的灯光使我得以看到什么的话,那只会更糟——如今这样毕竟还可以有一点儿疑心。
今天我端着蜡烛走进书房时,轮椅上没有什么人。显然,昨天,不过是一个幽灵倏忽一闪罢了。这次我又出现在了车站上——如今我每天早上都到那儿去——我看见整整一个车厢里都是我们自己这边的疯子。这节车厢连门都没有打开,就被转轨到另一条支线上了,可我还是来得及透过窗户看清了几个人的面孔。这些面孔个个都是那么可怕。其中有一张尤其狰狞——那脸似乎被抻得过长了一点儿,脸上黄黄的,像柠檬一样。黑洞洞的嘴大张着,双眼呆滞无神。这张脸煞像一副恐怖面具,令我很难把视线从它身上挪开。而这张脸也在直视着我。整副面孔都完完整整地向着我,一动不动——就这样,这副面孔随着开始移动的列车离开时,也依旧一动不动,神情专注。喏,假如此刻这副面孔出现在黑黢黢的门口,我大概也会受不了的。我在自问: 运回来二十二个人。传染病正在流行。报纸上故意不置一词。可是,看起来,我们这座城市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城里出现了几辆黑色的、门窗紧闭的马车——在一天中,也就是今天,我在城内各处数了数,一共有六辆,或许我会坐其中一辆离开的。
可报纸上却天天都在召唤新的部队和新鲜血液,而我却越来越弄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昨天我读到一篇非常可疑的文章,文中证实,民众中混进好多密探、卖国贼和叛徒。文章号召人们必须提高警惕,小心谨慎,说愤怒的人民终将把罪人找出来的。这又是什么样的罪人呢?罪在何处呢?当我离开车站时,我在电车上听到一段奇特的对话,大约就与此事有关:
“应当不经审判就把他们全部绞死,”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车上所有人,其中也包括我,说。“对那些叛国者,就是得绞死,没错。”
“毫不留情地,”另一人附和道,“对他们已经够宽容的了。”
我跳下电车。要知道所有当兵的都在为战争而哭泣,而这些市民自己也在哭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种血红色的迷雾笼罩着大地,遮挡了视线,我开始认为,全球性灾难时刻的的确确正在临近。这也就是哥哥曾经见到过的红笑。疯狂正从那里,从血腥的、红褐色的战场上弥漫过来,我已在空气中嗅到了它那冰冷的气息。我身体强壮而又健康,我身上没有那种腐蚀身体、进而腐蚀大脑的疾病。可我已经察觉自己染上了传染病,我思维的一半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这比黑死病及其恐惧还要更糟糕。对待鼠疫,毕竟你还可以躲藏到什么地方去,还可以采取某种措施,可你又如何躲避得开无所不届、不知距离和障碍为何物的思想呢?
白天我还可以反抗,可一到夜里,我和大家一样,成了我自己噩梦的奴隶,而我的梦是那么可怕,那么疯狂……
……这是一个荒谬而又可怕的梦。我的头盖骨好像被人给揭下来了,失去了防护,赤裸袒裎的大脑驯服而又贪婪地把这些血腥、疯狂的日子里的全部惊恐吸收了进来。我蜷成一团躺在那儿,整个身体缩在两阿尔申的空间里,而我的思维却能拥抱整个世界。我用所有人的眼睛去看,用所有人的耳朵在听。我与被打杀的人一块儿死去,和失踪者失踪,和受伤者受伤。当什么人的体内鲜血奔涌时,我也难过悲伤,我能感觉到他伤口在疼痛,并为之而痛苦。未曾有过的和十分遥远的事,在我看来,却如曾经有过和十分亲近一样清晰,大脑裸露的痛苦绵绵无尽期。
这些孩子们啊,这些无辜的小孩子们啊。我在街上见到过他们,当他们玩打仗而相互追逐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亮起尖细的童音哭起来——我身上什么东西由于惊恐和嫌恶而震颤了。我回到家,夜幕降临了——而在如夜间火灾一般火红色的幻觉中,这些无辜的小孩子们变成一伙儿童杀手。
什么东西在不祥地燃烧,火光通红,火势很大。一些长着成年杀手脑袋的、样子丑陋、奇形怪状的孩子们,在一片烟火中左冲右突。他们像嬉闹的小山羊一般轻快活泼、又蹦又跳,但他们呼吸起来却像病人一般粗重。他们像蟾蜍或青蛙一样抽搐般地大张着嘴;红色的血液在他们那一丝不挂、透明的肌肤下郁郁不乐地奔流——他们正在游戏一般相互砍杀。他们比我所见到的所有东西都可怕,因为他们小,可以到处渗透。
一个庞大、鲜红、血淋淋的怪物,在我头顶上,张着没牙的嘴在笑。
“这位就是红笑。地球一发疯它就会笑。你不是已经知道地球发疯了吗。大地上没有鲜花,没有歌声,地球像一颗被剥了皮的脑袋,又圆又滑又红。你看见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它在笑。”
“你瞧瞧它的大脑。是红的,像血浆一样发黏。”
“它在叫。”
“它疼啊。它没有花,也没有歌声。现在,让我躺在你身上。”
“我们这些死人平常就是枕着活人睡觉的。你暖和点儿了?”
“是的。”
“好受点儿了?”
“我在死去。”
“醒来喊两嗓子。醒来喊一喊。我要走了……”
(张冰 译)
【赏析】
曾被高尔基赞誉为“具有罕见独特性、罕见才华”的安德烈耶夫在20世纪的俄国文学史上可谓独树一帜。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崇拜者与阐释者,他继承并发展了先辈作家的文学精髓,并且以此为基础创造出既独立于传统美学之外、又不拘泥于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思想理论体系的独具魅力的艺术世界。安德烈耶夫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始终对神话创作、神秘主义和社会哲理抱有浓厚的兴趣,他的作品兼具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存在主义与表现主义的诗学特色,体现出作家对人性与生存的思索、对人类命运与永恒痛苦的关注。
安德烈耶夫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悲剧,人生注定就不是完美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使人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孤独冷漠、悲惨无助、既无法理解别人也无力理解自己的境地。安德烈耶夫这种悲剧性世界观是在德国哲学家哈特曼和叔本华的影响下形成的,他一生都处于一种病态的忧郁苦闷乃至绝望之中。对他来说,死亡才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唯一真理,死亡既是生命的终结,又是生命的顶峰,既是悲剧,又是对生存价值的检验,并由此体现出生存隐秘而富于理性的本质。在与死亡的对抗中,作家笔下的主人公所迸发出的对生命的强烈情感,赋予了其作品极大的张力与激情。小说《红笑》作为安德烈耶夫的代表作,集中体现了作家的这一创作主旨与艺术个性。
《红笑》是以1904年的日俄战争为背景写就的,作家并未亲身参加过这场战争,却凭借直觉及报纸上的战况报道对这场被托尔斯泰称为“谎言、愚蠢与兽行”的战争进行了深入的揭露与剖析。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并没有像同时代的其他作家那样着力于战争具体社会历史特点的描述,而是借助于主人公——两兄弟之口将战争的“疯狂与恐怖”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在小说中不断转换视角,时而借用一个疯狂的、孤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地下室人”的眼睛来描绘战争的残酷与血腥,时而又以一个清醒的、敏感的、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的立场控诉战争的兽性与罪恶。主人公眼中的战争是荒谬与非理性的:“上百万人聚集到一个地方,竭力想要把自己的行动说成是正义的,因此而相互残杀,大家全都同样痛苦,全都同样不幸——这该叫什么,难道这不是疯狂吗?”战争扭曲了人性,把人变成了残酷冷漠、麻木不仁的杀人机器、嗜血野兽,“杀死的是什么人已经变得无所谓——红红的鲜血在向外奔涌,汩汩滔滔,一泻如注”。对此,主人公既发出了“我要以我的悲哀,我的苦闷,我那蒙羞的思维的全部力量”来诅咒战争这一凄厉的哀号,又从理性的角度热切地企盼着“结束这场疯狂的厮杀”、“让战争滚开”、让“生活的复兴”。
小说的副题“找到的手稿片断”具有鲜明的结构意义,作者有意弱化了各个片断之间的情节相关性,从而使每个片断都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它们或是亲历者“哥哥”对战争的观察与印象,或是阵亡的主人公妹妹的未婚夫生前写来的家信,或是弟弟内心深处对战争的思索与感受,这些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片断看上去似乎混乱零散,外部形式或内部结构也不尽相同,实则却由战争的深刻悲剧性思想这一艺术潜文本连接成一个有机整体。
安德烈耶夫严峻奇崛的艺术风格在《红笑》这部小说中得到了高度张扬。作家在小说中并没有着力于表现战争这一事件本身,而是从一个艺术家对待战争的强烈主观态度出发塑造了“红笑”这一代表血腥与罪恶的象征形象。主人公眼中的“红笑”是“一个庞大、鲜红、血淋淋的怪物,在我头顶上,张着没牙的嘴在笑”,它“躲藏在这些个丑陋不堪、四分五裂、奇形怪状的躯体中……它在天上、在阳光中,并且很快会流遍整个大地”。它正“从血腥的、红褐色的战场上弥漫过来”,“全球性灾难时刻……正在临近”,主人公感觉到自己已成为“红笑”这一“可怕”而“疯狂”的噩梦的奴隶,无力反抗,无处可逃,在他眼中“地球发疯了”,“大地上没有鲜花,没有歌声”,“一种血红色的迷雾笼罩着大地,遮挡了视线”,“这就是红笑”,“地球一发疯它就笑”。
《红笑》作为一部描写战争印象、情感、体验的小说,标志着安德烈耶夫艺术创作水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如果说在《红笑》之前的作品中作家注重的是对人性自主状态——如心理、自我意识、与各种具有决定意义的因素的依存关系的描写,那么,在《红笑》中占主导地位的就是对自我与泛我相互关系的探索,作家最终完成了将人的自我完全融入泛我这一艺术升华。小说的主人公两兄弟不再将战争视为个人的苦难,而是将其上升为全人类的灾难;他们不是从个人的角度来看待战争,而是站在被蒙蔽、被欺骗、被利用、不幸沦为盲目战争工具的人民的立场上来批判战争,由此主人公个人的“我”最终成为涵盖了战争的组织者和参战者的普通民众的历史的“我们”,而战争不论对于“我”还是“我们”来说都是疯狂的、违背理性的、令人憎恶的,这也是《红笑》被称为战争心理小说的根本原因。
在文学创作中安德烈耶夫勇于创新,不断探索扩展自身艺术表现力的方法,其创作的独特性使我们很难将其归入某一流派。在《红笑》这部小说中他紧扣20世纪文学发展的脉搏,富于创造性地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及一些稍后才正式形成的文学流派的艺术手法运用于一部作品之中: 从文体学和诗学的角度来看,《红笑》具有表现主义的特征;而其对现实带给主人公的精神与内心的痛苦、紧张、躁动及主人公对人生哲理的思索与探求的描写又使其与存在主义作品极为接近。将《红笑》简单生硬地归入任何一种流派都会影响我们从整体上对这部作品的理解与把握。鲁迅先生曾称赞安德烈耶夫的作品“都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黯澹的烟霭里〉译者附记》),《红笑》作为安德烈耶夫的巅峰之作更是充分印证了鲁迅先生这一十分中肯又极富见地的评价。
(杨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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