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叶戈尔·普罗库金是一名惯窃犯。他劳改营刑满释放后投奔以前的盗窃集团,恰巧遇到警察搜捕,他凭着自己身上的释放证,便引诱警察追捕他,掩护集团头目“厚嘴唇”脱身。不久,叶戈尔去找昔日女友,但没找到,于是就动身到乡下去见一位与他在狱中通信认识的农村妇女——柳芭。她是一个漂亮、温柔的年轻妇女,有一张单纯可爱的面孔。柳芭的前夫是个酒鬼,她把他赶走了,现在正等着叶戈尔。经过一番波折,叶戈尔终于赢得了柳芭及其家人的好感,成了农庄的拖拉机手。正当叶戈尔开始新生活时,盗窃集团不肯放过他。先是派人给他送钱拉他重新入伙,遭到叶戈尔拒绝后,集团头目“厚嘴唇”就决心下手除掉他。就在叶戈尔开着拖拉机在春天的田野上播种时,“厚嘴唇”等人找到了他,把他枪杀在田边的白桦树林里。
【作品选录】
……叶戈尔在自己的一生中犁开了第一道垄沟……
他停下拖拉机,跳到地上,沿着宽宽的犁沟走着,连自己也感到惊奇——这居然是他干的活。他用靴子踢了踢土块,哼了一声。
“嗨!乔治,就应当这样!你会成为一个突击手的!”
他环顾着田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泥土气息,然后闭上眼睛。就这样站了一会儿。
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爱听电线杆的嗡嗡声。把耳朵贴在电线杆上,闭上眼睛听着……那是一种令人激动的感觉。叶戈尔永远记得这种感觉: 仿佛那不是这里的响声,不是大地上的响声,鬼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响声。如果你紧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这种有力的、内在的声音,那它就会传到你身上——好像在你身体里的什么地方,也许在脑袋里,也许在胸膛里,连你自己也弄不清楚。有时会觉得很可怕,但又很有趣。奇怪的是,尽管一辈子时间那样长,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可是能记得清楚的也只有这么几件事,像电线杆的嗡嗡响啦,母牛曼卡啦,冬天和母亲一块儿拾桦树枝啦——母亲拾大的,叶戈尔捡小的——拿回去生炉子。这些珍贵的往事至今他还记忆犹新。当他感到心情沉重的时候,他就回忆自己那遥远的农村,河岸上的白桦树林,还有那条河……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一些,只是这一切让他深深地感到惋惜和忧伤,心里产生另一种滋味——又亲切,又痛苦。现在,耕地上一片宁静,阳光晒得头暖烘烘的,自己可以不用再到处奔波了。可是叶戈尔不能明白,他停了下来,得到了这个安宁,以后还会怎么样。这难道可能的吗?他有一种预感,感到这种局面是短暂的。
叶戈尔又环顾了一下田野……将来对这一切也会感到惋惜的。
“我真是个呆瓜还是怎么的,”他不由得想到,“难道我连过日子都不会吗?见鬼去吧!应该活下去。生活过得不错吧?不错,那就高兴吧!”
叶戈尔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空气里,能活一百四十岁。”他说。现在他才看见地边上有一丛小白桦树,他就向那边走去。
“哎,我的好人哪!……你们在这儿站着哪?你们熬过来啦?等到啦?穿上绿衣裳啦……”他温存地碰碰一棵小白桦。“呵!呵!多漂亮!呵,你们这些新娘子啊,多美呀。你们都不做声,哪怕喊一下,打个招呼也好啊!不,你们打扮起来啦,就这么站着。是的,现在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们很美。好啦,我该耕地去啦。我就在旁边,现在我会常来的。”叶戈尔离开小白桦树,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笑了起来,“站在那儿多美呀!”他向拖拉机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还习惯地自言自语说:
“要是老和你们呆在一起,就当不成劳动突击手啦。这怎么行……对你们反正都一样,我可是得当上突击手。就是这么回事。”
接着叶戈尔唱了起来:
红莓啊红莓,
成熟的红莓多水灵,
这个外乡人哪,
我摸透了你的心,
我摸透了你的心,
哎哟,你的心。
他哼着歌爬进驾驶室,把这钢铁的庞然大物向前开去。他还在唱歌(这看得出来),可是歌声已被轰鸣声和哗啦声淹没了。
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饭: 两位老人、柳芭和叶戈尔。
扩音器里传来优美的歌声,大家听着这些歌曲。
忽然门打开了,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高高的年轻小伙子,就是搜捕那天晚上非常惊慌的那个年轻人。
叶戈尔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了。
“噢!”他说,“来客啦!坐下吧,瓦夏!”
“舒拉!”客人微笑着纠正他。
“对,舒拉!我都给忘了,跟那个瓦夏弄混了。你还记得他吗?瓦夏是大块头,当过班长的……”
叶戈尔唠叨着,他自己好像清醒过来。看来,这真是个不速之客。
“我和舒拉一块儿工作过。”他解释说,“在谢洛科夫将军手下。你坐吧,舒拉,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怎么样?”
“您请坐,请坐。”老大娘招呼着。
老大爷在板凳上挪挪身子,让出地方来。
“来吧。”
“噢,不,出租汽车还在外面等着我。格奥尔基,我得跟你说点事。交给你……”
“你先坐下吃饭吧。”叶戈尔坚持说,“让司机等会儿好了。”
“不行啊,”舒拉看看表,“我还得赶火车呢……”
叶戈尔从桌旁站起来,他仍然唠叨着,不让舒拉有机会说出什么他不想听的话来。叶戈尔虽然非常反对说空话、废话,可是自己有时候也会唠叨个没完,最后把别人搞糊涂了,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他这样做常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怎么样,你碰见过哪个熟人吗?哎,那种日子可真不赖呀!我到现在还老梦见这个差使呢。好,咱们走吧,他们让你转交什么?在汽车里放着吗?咱们来接受将军的包裹吧……要签字吗?你到这儿是坐直达车来的吧?还是要转车?走吧……”
他们出去了。
老头沉默了一会……在他的农民的头脑里只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他们坐车从城里到这儿,来回得花多少钱?一公里要多少钱?”
“不知道。”柳芭心不在焉地说,“可能要十戈比。”
她在这个客人身上嗅出点不好的气味来。
“十戈比,十戈比——三十六俄里,那要多少?”
“那要三十六戈比吧。”老大娘说。
“你想得真美!”老头喊道,“十俄里就得一卢布,三十六俄里吗,就得三卢布六十戈比,就得这么多。三卢布六十戈比加三卢布六十戈比,就是七卢布二十戈比。来回得七卢布二十戈比。我干一个月活才能拿七卢布二十戈比。”
柳芭忍不住了,她也从桌旁站了起来。
“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她说着走了出去。
……她走进过道。对着大街的过道门敞开着,她听见了叶戈尔和那个舒拉的声音。她站住不动了。
“就这么告诉他,明白吗?”叶戈尔凶狠地、斩钉截铁地说,“你记住,就这样转告他。”
“我转告……不过他这个人你是了解的……”
“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他收到钱了吗?”
“收到了。”
“那就行了。我再也不欠你们什么了。你们要是再来找我,我就把全村的人叫来对付你们。”叶戈尔干笑了一声,“我劝你们别这样干。”
“苦人儿……你别生气,我只是奉命办事。他说,如果他需要钱,就把这个给他。就是这个。”
大概舒拉把捆好的一沓钞票递给叶戈尔,可能叶戈尔把钱用力地打在舒拉脸上,一下,两下,三下。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狗崽子……饭桶……明白了吗?狗崽子!……”
柳芭在过道里不知把什么东西咕咚一声碰倒了。他奔到台阶上……
舒拉站在那里,两手贴紧裤子,脸色煞白……
叶戈尔把钱交给他,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轻轻地说:
“好了,再见吧,舒拉!问个好!记住我说的啦?”
“记住了。”舒拉说。他最后望了叶戈尔一眼——那眼光凶狠而不祥——就向汽车走去。
“完事了!”叶戈尔坐在台阶上。他望着汽车转过弯去……目送着汽车走掉,然后回过头来看了柳芭一眼。
柳芭站在他身后。
“叶戈尔……”柳芭想说什么。
“别说了。”叶戈尔说,“这是我过去的事。算是旧账吧。他们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叶戈尔,我害怕。”柳芭说出心里话。
“怕什么?”叶戈尔奇怪地说。
“我听说,你们那儿……要是不和他们一块儿干,那就要……”
“别说了!”叶戈尔厉声说。
他又说了一遍:“别说了,坐下,再也别谈这个了。坐下吧……”叶戈尔从下面伸出手去拉她,“你干吗站在背后……这不好,站在背后,不礼貌。”
柳芭坐下来。
“怎么?”叶戈尔高兴地说,“你干吗发愁,我的好人儿?咱们还是唱个歌吧!”
“天哪,我还顾得上唱歌……”
叶戈尔没理她。
“来,我来教你……有一支挺好的歌。”叶戈尔说着就唱起来:
红莓呀红莓,
成熟的红莓多水灵……
“这支歌我会唱!”柳芭说。
“是吗?那好,你来和吧,开始。”
红莓呀……
“叶戈尔,”柳芭央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求求你告诉我,他们会对你干出什么事来吗?”
叶戈尔咬了咬牙,不做声。
“别生气,叶戈鲁什卡。你怎么啦?”
柳芭哭了起来。
“你怎么不能理解我,我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幸福,可刚等来……我怎么啦?难道我该死吗?难道就不能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吗?……”
叶戈尔拥抱着她,用手掌为她擦去眼泪。
“你相信我吗?”他问。
“相信!相信!……可你自己什么也不肯说。叶戈尔,你告诉我,我不害怕。要不,咱们离开这儿怎么样……”
“噢!……”叶戈尔高声说,“这样能成为突击手吗?不!这样我永远不能成为突击手的。说老实话,柳芭,别人一哭,我就受不了。我受不了!……唉,你可怜可怜我吧,柳布什卡。”
“好,我不哭,我不哭。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叶戈尔斩钉截铁地说,“我发誓,你要我怎么发誓都可以,无论拿什么珍贵的东西起誓。还是唱个歌吧。”他带头唱了起来:
红莓呀红莓,
成熟的红莓多水灵,
柳芭和着唱起来,她配合得也那么好,那么动人。她暂时忘记了一切,心里平静下来。
这个外乡人哪,
我摸透了你的心。
我摸透了你的心,
和别人多不一样,
我没法百依百顺,
他就去找别的姑娘。
我要跟别人离去,
可他还是不相信,
他走到我跟前,
看看是不是真心……
彼得罗从篱笆后面带着嘲笑望着他们。
“把歌词抄下来吧。”他说。
“嗨,彼得罗。”柳芭生气了,“你把歌给吓跑了……”
“叶戈尔,那是谁来过了?”
“一个朋友。要不要烧浴室?”叶戈尔问。
“当然。你到这儿来一下,我跟你说点事……”
叶戈尔走到篱笆前。彼得罗跟他耳语起来。
“彼得罗!”柳芭说,“我知道,你在那儿干什么,我知道。洗完澡以后!”
“我请他看看喷油嘴。”彼得罗说。
“我只是看看喷油嘴……”叶戈尔说,“大概该吹洗了。”
“我给你们个喷油嘴吧!我说过!洗完澡以后!”柳芭生气地说。她走进了屋子。她仿佛安下心来,而实际上心里很忧虑。这种忧虑,是难以消除的。正在热恋的女人都知道,这是一种难以消失的痛苦。
叶戈尔越过篱笆到彼得罗那边去。
“白兰地没意思,”他说,“我喜欢香槟,要不就是雷米—马丁酒。”
“你尝尝再说。”
“难道我没尝过!我还喜欢,比如说,威士忌加苏打水。”
他们就这样边谈边向浴室走去。
叶戈尔翻耕过的土地上,现在播种了。叶戈尔也在播种。也就是说,他开着拖拉机,后面的播种机上站着一个年轻妇女加利亚。她手里拿着个小铲子,正在观察种子播得是否均匀。
彼得罗开着自卸卡车向他们驶来,竖起的车帮里装满了种子。他们一起把播种机装满了。彼得罗和叶戈尔谈了一会儿话。
“你在这儿吃饭还是回家去吃?”彼得罗问。
“在这儿。”
“否则我可以带你去,反正我要去的。”
“不用,我这儿什么都有……你干吗要回去?”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直响。也许真的是喷油嘴。”
他们都笑了起来,因为又提到了上次在澡堂里一块“吹洗”过的“喷油嘴”。
“我家里还有一个,一直保存着呢……”
“是不是现在看看,到底是什么响。”
“不用白费工夫。肯定是喷油嘴,它早就给我添麻烦了,可是扔了它总觉得可惜。不过现在一定得换一个了。”
“那随你便吧。”叶戈尔又进了驾驶室。加利亚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彼得罗则开着车把种子分送到各处去。
拖拉机也吼叫着继续前进了。
……叶戈尔的目光从仪表上收回来,往前看了看。在前方,在耕地边上那一簇白桦树林旁,停着一辆“伏尔加”,旁边还站着三个人。叶戈尔仔细望了望……他认出他们了。这三个人是厚嘴唇、叭儿狗,还有一个大高个子。而在汽车里坐着的是柳霞。柳霞坐在前座上,车门开着。虽然看不见脸,但是叶戈尔从她的腿和裙子上认出了她。三个男的站在汽车旁,等着拖拉机驶近。
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变。耕地上面是一片耀眼的晴空。田边那一丛丛小树仍然嫩绿嫩绿的,刚刚被昨天的雨水冲洗过。泥土散发着浓郁的气息。潮湿的泥土味这样强烈,这样浓郁,让人感到头都有点晕乎乎的。大地把自己春天的精力,全部生命的精髓都集中起来,准备再一次培育新的生命。远处的青色的树林带,树林上空的缕缕白云,还有俯视万物的太阳——这都是生命,它有无限的精力。无忧无虑,也无所畏惧。
叶戈尔稍稍减缓了速度……俯下身去,挑出一把螺帽扳手——不是很大的,但使着更顺手的——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他低头看了一眼,从外套底下看得出来吗?好像看不出来。
叶戈尔把拖拉机开到“伏尔加”近旁停了下来,关掉了马达。
“加利亚,你吃饭去吧。”他对自己的助手说。
“咱们刚刚装满机器呀。”加利亚不解地说。
“没关系,你去吧。我得跟中央委员会来的这几个同志谈谈。”
加利亚向远处望得见的一幢工作队的小房子走去。一路上她三次回过头来望着“伏尔加”和叶戈尔……
叶戈尔也暗暗地望了望田野……还有两台拖拉机拖着播种机在那一边慢慢开动着;它们那均匀的轰响声仿佛也没有打破这明媚春光的宁静。
叶戈尔向“伏尔加”走去。在叶戈尔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厚嘴唇就微笑起来。
“真脏啊!”厚嘴唇微笑着喊道,“柳霞,你瞧瞧他!”
柳霞从汽车里出来……严厉地瞧着走近来的叶戈尔,她没有笑。
叶戈尔吃力地在松软的耕地上走着……瞧着客人们……他也没有笑。
只有厚嘴唇一个人在笑。
“天哪,都认不出来了!”他还在嘲笑着,“要是在哪儿碰见,准认不出来了。”
“厚嘴唇,你别动他。”柳霞突然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她用命令的、甚至有些凶狠的目光望着厚嘴唇。
厚嘴唇却正相反,他整个儿沉浸在复仇的快乐中,为此显得挺有精神。
“柳霞!……你说到哪儿去啦!只要他不碰我就好了!你告诉他,让他别碰我吧。要不他这个圣人的拳头就该落在我这该死的脖子上了……”
“你别碰他,坏蛋!”柳霞冲口说道,“你马上就要完蛋了,干什么……”
“滚!”厚嘴唇说,他的微笑好像被风一下子吹跑了。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他的病态的复仇狂发作了。这个人永远听不进一句好话。如果他没人可咬,他也会像蛇一样咬住自己的尾巴。“要不然我把你们一起干掉,让你们拥抱去吧——再给自己加上一条罪名: 侮辱尸体。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
“我求求你。”柳霞沉默了一会儿说,“别动他。咱们反正要完了,让他活下去吧。让他去耕地吧——他乐意干这个。”
“我们完蛋了,倒让他去耕地?”厚嘴唇笑着露出一排黑牙。“这公平吗?难道他干的事少吗?”
“他不干了……他有释放证。”
“他没退出。”厚嘴唇又转过身来看着叶戈尔,“他不过刚想往外走。”
叶戈尔还在走,靴子常常陷在松软的泥土里,他走着。
“他连走路的样子好像都变了!……”厚嘴唇又赞叹地说,“像个劳动人民啦。”
“无产阶级。”蠢笨的哈巴狗说。
“农民,什么无产阶级!”
“叭儿狗你只不过读过四年级,有两个鼻孔,你还是读读《木济卡》吧,用鼻子嗅嗅吧。你好,苦人儿!”厚嘴唇大声地向叶戈尔问好。
“他们还说些什么?”惊慌的柳芭问着自己的两个老人。
“别的没说什么……我就告诉他们,上那儿去怎么走……”
“找叶戈尔去?”
“是呀!”
“哎呀,我的亲妈呀!”柳芭叫着从屋里跑了出去。
这时彼得罗开着车正要驶进院子。
柳芭对他挥挥手,让他停下,别开进来。
彼得罗停下了……
柳芭跳上驾驶室……对彼得罗说了几句话。自卸卡车向后一倒,转了个弯,就飞速地开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跳动着,轰响着。
“彼嘉,我的好哥哥,快点,快点!天哪,我的心好像预感到了!”柳芭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没有擦眼泪——她根本没注意到有眼泪。
“来得及,”彼得罗说,“我刚刚还跟他在一块儿……”
“他们刚才到这儿来了……打听来着,现在已经到那儿了。快点,彼嘉!”
彼得罗使出了自己这个驼背大力士的全部力气。
站在“伏尔加”旁边的那几个人,已经向白桦树林走去。只有个女的留在车旁,她甚至钻进车里,关上了所有的车门。
这几个人在离白桦树林不远的地方站住了。看得出,在谈论着什么……有两个人离开了,回到了汽车旁,另外两个——叶戈尔和厚嘴唇走进小树林,越走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
……这时在远处的路上出现了彼得罗的自卸卡车。站在“伏尔加”旁边的两个人望着卡车……他们明白了,卡车是向这边驶来的。他们朝着小树林喊了起来……马上从树林里跑出一个人——厚嘴唇,他往口袋里藏着什么东西。他也看见了卡车,于是向“伏尔加”跑去。接着,“伏尔加”飞速地开跑了。
……自卸卡车开到了树林旁。
柳芭从车厢里跳了下来,就向白桦树林跑去。
叶戈尔一只手捂着肚子,不声不响地迎面走来。另一只手扶着一棵棵的白桦树。白桦树上留下了鲜红的血迹。
彼得罗看见了受伤的叶戈尔,又跳上自卸卡车,想去追赶“伏尔加”。可是“伏尔加”已经驶远了。彼得罗只得转回来。
柳芭扶着叶戈尔。
“我要把你弄脏了。”忍受着疼痛折磨的叶戈尔说。
“别做声,别说话。”强壮的柳芭把他抱在手上……叶戈尔想挣脱下来,可是一阵剧痛使叶戈尔闭上了眼睛。
彼得罗跑上前来,从妹妹手里小心地接过叶戈尔,抱着他向卡车走去。
“不要紧,不要紧,”他低声说,“这不算什么……让刺刀扎过的人还能活呢。过一个星期又该活蹦乱跳了……”
叶戈尔虚弱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疼痛稍微减轻了点。
“里头有子弹。”他说。
彼得罗瞧了他一眼,看看他那煞白的脸,咬紧了牙,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柳芭先跳进驾驶室……接过叶戈尔……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脯上。彼得罗小心翼翼地开动了车子。
“忍耐一下,叶戈鲁什卡……亲爱的。咱们马上就到医院去。”
“别哭。”叶戈尔低声说,他没有睁开眼睛。
“我不哭……”
“你哭了……眼泪落到脸上了。别这样。”
“我不哭,不哭……”
彼得罗转动着方向盘,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尽量使车子不颠簸。可是车仍然常常颠簸。叶戈尔痛苦地皱着眉,有两次还发出了呻吟声。
“彼嘉……”柳芭说。
“我尽量……不过不能耽误,得快点。”
“停下吧。”叶戈尔请求说。
“为什么,叶戈尔?得快点呀……”
“不……完了。把我抬下去吧。”
彼得罗停下车。
他们把叶戈尔抬到地面,放在一件绒衣上。
“柳芭,”叶戈尔呼唤着。他仰卧在地上,用他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在空中寻找着她,“柳芭……”
“我在这儿,叶戈鲁什卡。就在这儿呢……”
“钱……”叶戈尔最后吃力地说,“在我上衣里……你和妈妈分吧……”从叶戈尔紧闭着的眼皮下流出一小滴眼泪,它颤动着在耳朵旁边停了一下,然后掉在青草上。叶戈尔死了。
他——这个俄罗斯农民,躺在故乡的草原上,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躺在那里,面颊挨着地,仿佛在听着什么,听着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就像在童年时靠在电线杆上一样。柳芭扑在他胸前,低声地、凄惨地哀号着。彼得罗站在他们身旁,望着他们,也在默默地哭泣。后来,他抬起头,用绒衣的袖子擦掉眼泪。
“怎么,”他叹了一口气说,在他的语气里显出一股吓人的力量。“就让他们这么跑了吗?”他绕过躺在那儿的叶戈尔和妹妹,头也不回地、吃力地跑向自卸卡车。
自卸卡车吼叫着径直在田野上奔驰着,根本没走大路。彼得罗对这一带所有的大路小路都很熟悉。他现在估计,可以赶上“伏尔加”并截住它。“伏尔加”要绕过远处看来像是一条匀称的青带子的森林的突出部分。而在树林中却有一条冬天通行的道路,冬天拖拉机爬犁拉木头就走这条路。现在下雨后,这条铺上树枝的道路对自卸卡车来讲,甚至比大路还安全。当然“伏尔加”是不会奔那儿去的。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条冬季使用的道路通向哪里呢?
……于是彼得罗截住了“伏尔加”。
漂亮的黄褐色的小轿车还没有来得及溜过去的时候,自卸卡车就先从树林中驶了出来。小轿车立刻陷进了困境: 向后转已经晚了——自卸卡车正迎头驶来;让开也办不到了——道路太窄……拐弯吧,一边是树林,另一边是新开垦的耕地,经昨天的雨一泡,城里的小汽车是很难走的。唯一的办法只有从地里走——猛冲一下,绕过自卸卡车,然后再开上大路。“伏尔加”从平坦的路上一拐下来,车后身立刻就摇摆起来,尽管费尽了力气吼叫着,车子还是走得很慢。彼得罗就在这儿赶上了它。“伏尔加”里的人都没来得及跳出来,劳动者——自卸卡车就像一条激怒的公牛一样朝它的侧面撞去,把它撞翻,在它旁边停住。
彼得罗从驾驶室里爬了出来……
看到了这一切的人们纷纷从地里、从拖拉机旁向这边跑过来……
(韦范序 译)
注释:
《木济卡》是苏联的一种儿童月刊。
【赏析】
《红莓》是一部哲理和抒情水乳交融的作品,它用优美的抒情语言表现了人生的严肃哲学问题,讲述了人在跌倒后,爬起来的艰辛和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正如作者舒克申所说,“你们知道吗,什么时候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当他挺起胸膛迎着死亡而上的时候。”小说主人公叶戈尔·普罗库金用死亡诠释了一个“真正的人”的含义。
叶戈尔是身处逆境仍追求理想人生的典型人物。残酷的命运不但没有打倒他,反而把他锻炼成一个坚强的、一个棱角像钢一样的人。节选的章节是小说的结局部分,也是小说的高潮,集中展现了叶戈尔的灵魂和作家高超的艺术水平。
叶戈尔的沉沦是时代造成的,是他永远的伤疤,“他的心灵一直在受着折磨,在哭泣。”他痛恨自己的身份,“希望把自己的生活彻底打碎”。柳芭的同情、信赖和真挚的关怀,坚定了叶戈尔追求幸福生活、改恶从善的决心。经过内心激烈的斗争,他清除了自己的种种恶习,坚决斩断了跟“马林果”的关系,朝着一个正直而高尚的劳动者方向迈进了。
节选部分描写了叶戈尔改过自新后的生活: 在春天的田野上,他愉快地播种着希望的种子,欢快地同他的“新娘子”小白桦树们打招呼,唱着象征希望的《红莓》之歌,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这些都是叶戈尔所向往的生活。然而他又是有所惧怕的,他的内心对这些美好的生活场景充满着矛盾心理——既亲切又痛苦。他那被残酷的现实生活所长期压抑的关于故乡、童年的回忆一一涌上心头: 电线杆的嗡嗡声,母牛曼卡,冬天和母亲一块拾桦树枝,河岸的白桦树林,还有那条河……
正当叶戈尔在春天的土地上播种时,“马林果”集团的“厚嘴唇”却不肯放过他,把他枪杀在耕地旁的白桦林里。叶戈尔一辈子没流过眼泪,直到临死,在柳芭怀里,在他吃力地说出“钱……在我的上衣里……你和妈妈分吧”之后,从紧闭着的眼皮底下流出一小滴眼泪,它颤动在耳旁,掉在了青草上。这也许是遗憾的泪水,他不能陪母亲和柳芭走完人生之路了;也许是后悔的泪水,他恨自己走上了错误的道路而不能及早回头;还可能是愤怒的泪水,为什么不给他机会让他重新生活?或者是欣慰的泪水,经历几多艰辛,他找回了自己,泪水洗净了他的罪过。这泪水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有叶戈尔自己明白吧。
为了达到表现人物、突出主题的目的,小说的艺术手法运用得可谓精巧自如。作为一个电影编导,舒克申在小说表现上融入了电影艺术的精华。情节结构犹如一组组快速跳跃的特写镜头,直线般伸展。小说从叶戈尔刑满释放开始,牢狱——“马林果”窝子——柳芭家——进城——探望母亲——田间被杀等等,镜头与镜头之间衔接得自然协调,犹若行云流水。情节也淡化到了几乎只剩对话的程度。节选的章节精彩地展现了这种艺术手法。
这一部分共描绘了田间耕作、白桦林、柳芭家三个场景。三个片段比重相当,不分彼此,而且衔接自然协调,结构均衡合理: 叶戈尔的田间耕作——林间赞颂——柳芭家——田间耕作——林间被杀——柳芭家——田间追逐——林间冲突,三个场景尾相接,依次出现。而每一个片段均由简洁的对话完成,尤其是柳芭家这一部分,只有很少的描写或说明的句子——就像是话剧剧本一样,只有简单的舞台提示——大部分由人物的对话来完成情节的进展。
舒克申还采用了西方现代派的各种艺术手段: 梦幻、象征、意识流、作者点评等。小说多次写到白桦林。叶戈尔出狱时他赞叹白桦树可爱得像个漂亮的新娘子;在他当上拖拉机手时,他赞叹白桦树熬过寒冬,穿上绿衣像个未婚妻。叶戈尔喜欢诗和唱歌。他赞颂奔跑躲避追赶的野兽,歌唱不见天日的小鹰。获得新生后,他和柳芭在田间,在家中唱起了《红莓》之歌。这里的白桦树象征叶戈尔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获得新生的喜悦,野兽和鹰则暗示着他因找不到生活出路的苦闷心境,而《红莓》之歌则是他复杂心理的写照:“成熟的红莓多水灵……这个外乡人哪……他走到我的面前,看看是不是真心……”
意识流和作者点评在节选章节也比比皆是。叶戈尔在犁开人生第一道垄沟时对母亲及童年的回忆和现实交替一节,正是他对故乡深切怀念和对前途乐观的鲜明体现。当叶戈尔终于下定决心和盗窃集团决裂时,他大步走在一望无垠、生气勃勃的田野上时,作者不禁点评道:“叶戈尔快步走着,步子坚定有力。他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的,就像在这田野上走的时候一样——坚定有力。他摔倒了,就爬起来,再继续前进。摔倒,前进,摔倒,爬起来,再向前,仿佛这样就能赎罪了——只要不停地走,从不回顾,似乎这样就能和过去一刀两断。”这表现了叶戈尔坚定的信念,对深入揭示叶戈尔的心灵和性格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王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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