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歌尔德蒙在父亲的灌输下,立志一生侍奉上帝,他来到玛利亚布隆修道院上学。修道院里有一位年轻而老成的试修士纳尔齐斯,担任希腊文教师。这一对年轻的师生互相吸引,两人都气质高贵,才华出众,品性超群,由此他们之间萌发了一种奇特的友谊。纳尔齐斯引导他找到了久被遮蔽的天性,发现了自我的主体。艺术家的灵魂在歌尔德蒙身上苏醒了,他离开修道院,听从大地之母的召唤,踏上漫游和艺术创作的道路。以后的许多年,歌尔德蒙到处流浪。他结交了很多女子,在爱情和爱欲中体验生命,其中丽迪娅尤其让他难忘。他看到了各种死亡,认识到人生的无常。他跟随尼克劳斯师傅学习雕刻,希望通过艺术创造永恒。他的作品得到了好评。他与伯爵情妇阿格尼丝幽会,被抓住判处绞刑。已成为修道院院长的纳尔齐斯救了他。他们一起回到玛利亚布隆修道院,歌尔德蒙重新归来,走向成熟和收获,生命也开始获得了意义。但他仍然无法中止对自由和爱情的追求,在完成若干雕刻作品后,他重新去找阿格尼丝,遭到拒绝,在归途中跌伤,最终因伤重不治而死。他多少年来珍藏的梦想,要雕一尊人类母亲夏娃之像的想法,也永远地落了空。
【作品选录】
这件作品歌尔德蒙精雕细刻了两年;从第二年起,他正式收埃利希做学徒。这座旋梯被他雕成一个富于诗意的小小乐土,一个杂树丛生、枝繁叶茂、百鸟欢歌、绿草如茵的远古荒野,这儿那儿都露出动物的脑袋和身躯。在这个和平宁静、欣欣向荣的乐园中,他加进了几个先民生活的场面。歌尔德蒙勤奋的工作难得间断一下。偶尔有一两天,他才心烦意乱,工作不下去。遇上这种情况,他便把工作交给徒弟,自己一人步行或骑马到野外去,呼吸一下使他回忆起流浪生活的自由自在的林中气息,上村子里找个农家姑娘玩玩儿,有时也打打猎,或者一连好几小时躺在草地上,凝视着绿色树冠构成的穹顶,凝视着蔓生猛长的羊齿草和金雀花。他在外面呆的时间从未超过一天或两天,回来后又带着新的热情开始工作,欣喜地雕出一些繁茂的植物,温柔地把木头变成一张张人脸,刀法有力地刻成功一张嘴,一只眼睛,一丛卷曲的胡须。除埃利希外,只有纳尔齐斯了解他的工作。他常常来看看,工场已成了他眼下在修道院中最喜欢的地方。他怀着喜悦和惊讶的心情注视着工作的进展。他的朋友长期埋藏在自己不安、倔强和稚气的心中的感情,现在终于抒发出来,开花结果,创造出一个小小的生机勃勃的世界: 归根结蒂也许仍是一种游戏,但无论如何不是比逻辑学、语法学和神学这些游戏更差劲儿的游戏。
有一次,他若有所思地说:“歌尔德蒙,我从你这儿学到了许多。我开始懂得什么是艺术了。从前我觉得,与思想和科学比起来,它不是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我当时这样想: 既然人是一个由精神加物质形成的混合体,精神能使他认识永恒,物质却把他往下拖,使他迷恋须臾即逝的东西,那么,为了延长他的生命,赋予它以价值,人就应该努力脱离感官,进入到精神境界中去。虽然出于习惯,我也宣称要尊重艺术,实际上打心眼儿里却是藐视它的。如今我才看出,通向认识有许多道路,精神并非唯一的一条路,或许也不是最好的路。这是我的路,不错;而且我将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但是,我看见你走在一条相反的道路上,一条通过感官的道路上,也同样能深刻地认识存在的奥秘,并且能比大多数思想家更加生动得多地把它表现出来。”
“你现在明白了,”歌尔德蒙说,“我为什么不理解思维能没有想象。”
“我早已明白。我们的思维是一种不断的抽象,不断地脱离感性,努力建立一个纯精神的世界。你呢,恰好是把最无常的、最易逝的事物铭刻在心上,恰好要在无常中揭示出世界的意义来。你不是避而不看无常的事物,而是投身到它中间去;通过你的至诚,无常变成了可以与永恒相比拟的东西,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我们思想家力图接近上帝,方法是使世界和他分离。你接近他的方法不同,你爱他所创造的世界,并且对它进行再创造。两者都是人的事业,难臻十全十美,但相比之下,艺术却更纯真。”
“我不知道你的话对不对,纳尔齐斯。不过,我觉得,在驾驭人生、摒弃绝望方面,你们思想家和神学家似乎更加成功。老实说,我早已不羡慕你的学问,朋友,可我却羡慕你的安适、淡泊、宁静。”
“你不该羡慕我,歌尔德蒙。事实并不存在你所想的那种宁静。不错,宁静也是有的,但并非一种在我们心中长驻的宁静;而只是一种必须用不间断的斗争去争取、每日每时用斗争去争取的宁静。你没有见过我斗争,既不了解我在研究学问时的斗争情况,也不了解我在祈祷室中的斗争情况。你不知道倒也好。你所能见到的,只是我不像你那样易于激动,于是认为这就是宁静。然而这是斗争,是同任何真正的生活一样的斗争和牺牲,你的生活也是如此。”
“我们对此不用进行争论。你也并未看到我所有的斗争情况。而且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当我想到这件作品即将完成时是怎样一种心情。随后它就要被搬去装好,人们对我说几句称赞的话,接下来我又回到空空如也的工场里,心里怀着对自己作品中所有不足之处的懊恼——这些不足之处,你们外人是见不到的——,感情的空虚与怅然若失恰如那空空的工场。”
“也许是这样,”纳尔齐斯说,“在这一点上,谁也不能完全理解谁。但对于所有怀着善良愿望的人们来说,有一点却是共同的: 我们的作品到头来总是使我们羞愧,我们总是不得不重新做起,一次一次重新奉献自己。”
几个礼拜后,歌尔德蒙的杰作终于完成,并装置就绪。他早已经历过的情形再次重演了: 他的作品变成别人的东西,被观赏,被品评,被赞扬;人们也称赞他,向他表示敬意,但他的心和他的工场却空空如也,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作出的牺牲是否还值得。揭幕那天,他被神父们邀请去赴宴,席间菜肴丰盛,喝的葡萄酒是院里最陈的;歌尔德蒙吃着鱼和野味,但比那陈年葡萄酒更暖他心的,是纳尔齐斯对他的作品和他本人所讲的那些表示敬意的话。它们句句都充满感情和喜悦。
一件院长提出来请他做的新的工作业已筹划好了。那是为诺伊泽尔地方的圣母教堂雕一座祭坛;诺伊泽尔的教堂属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管辖,本堂神父也归院里指派。歌尔德蒙准备为这座祭坛雕一尊圣母像,并希望把自己青年时代的许多难忘的形象之一表现出来,为美丽羞怯的骑士小姐丽迪娅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这件工作在他看来不很重要,不过交给埃利希当作满师的任务去完成,倒也适合。要是埃利希雕成功了,就能一直当他的好助手,代替他工作,使他能腾出身去干他那些至今仍耿耿在心的事。他领着埃利希去选好木料,吩咐他把它们修整出来。歌尔德蒙常常留下他一个人干,自己又开始在林子里东游西荡。有一次他几天不回来,埃利希便报告院长,院长也有些担心: 他该不会一去不复返了吧。
他到底回来了,雕了一个礼拜丽迪娅的像,随后又游荡起来。
他产生了忧虑。自从那个大工程结束以后,他的生活又散散漫漫,早弥撒不赶了,情绪变得极为不安和不满。他现在经常想到尼克劳斯师傅,难道他自己很快也会变成尼克劳斯一样,勤勤恳恳,循规蹈矩,技艺精湛,可就是失去了自由与青春活力。前不久发生的一件小事,引起了他的沉思。他在游荡途中碰见一个农家少女,名叫弗朗齐丝卡,很叫他喜欢。他竭力想迷住她,把过去用过的种种手段全使了出来,姑娘虽然高兴听他聊天,让他的笑话逗得乐不可支,然而对他的求爱却断然拒绝,使他第一次感到在一个年青女子的眼中,他歌尔德蒙已经衰老了。他没有再去找她,但对这件事却念念不忘。弗朗齐丝卡是对的,他已今非昔比,他自己也感觉得出;倒不是说那几根早生的白发和眼睛周围的皱纹,更主要是他的气质和心灵已发生某种变化。他感到自己老了,发现自己已与尼克劳斯师傅酷似。他无可奈何地观察着自己,嘲弄自己;他已是个失去自由的定居者,不再成其为山鹰,连野兔也比不上,仅仅是头家畜而已。他出外游荡,与其说是寻求新的流浪和自由,不如说是寻找往昔的气息,寻找对于他那过去的流浪生活的回忆,其心情之焦灼与绝望,无异于一头寻找消失了的野兽气味的猎犬。他常在外面呆一两天,玩得稍微痛快一点,良心又觉得过不去,只好再次回修道院;他感到工场在等着他,他对已经动工的祭坛,对备办好了的木料,对助手埃利希,都负有应尽的责任。他不再是自由的了,他不再是年青的了。他下定决心,一等丽迪娅—圣母的像雕成后就踏上旅途,再次去尝试过流浪生活。长时间呆在一所修道院的男人堆中,这可不好啊。对于修士们可能是好的,对于他却不好。和男人一起可以痛快而有意义地交谈,他们理解艺术家的工作;然而其他一切,饶舌也好,温存也好,嬉戏也好,调情也好,无所思虑的混日子也好,这些事在男子堆中全办不到,必须再去找女人,再去漂泊流浪,再去看那千变万化的世界。在这儿,他周围一片灰色,一本正经,到处弥漫着沉重迟钝的男子气;他也受到感染,血液流动得迟缓起来。
想到即将去流浪,歌尔德蒙稍感宽慰,便兢兢业业干起活儿来,以便早日脱身。当他看见丽迪娅的形象慢慢从木头中显现出来,当他让严谨的衣褶从她高贵的膝头上垂下,他的心就产生一种既疼又喜的悸动,一种对于这个美丽而羞涩的少女形象的怜爱,一种对于往昔、对于他的初恋、对于他早年的流浪生活、对于他已逝的青春的缅怀和惋惜。他潜心雕刻着这个温柔的形象,觉得它与他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与他的青春,与他最亲切的回忆,是融和在一起的。能把她微倾的颈项、温柔而悲哀的嘴唇、模样高贵的双手、修长的手指、丰满圆润的指甲盖刻出来,在歌尔德蒙乃是一种幸福。埃利希每次观赏她的形象,也总会产生钦敬和爱戴。
雕像接近完成时,歌尔德蒙又去请院长来看。纳尔齐斯说:“这是你最杰出的作品,亲爱的,在我们全修道院,还没有任何一尊雕像能同它媲美哩。我必须向你承认,最近几个月来我为你担过不少次心。我看见你焦躁不安,模样儿很痛苦。每当你外出呆到一天以上,我便忧虑起来: 也许他不会回来了吧。可现在你到底完成了这件宝贵的作品!我为你高兴,为你骄傲!”
“是的,”歌尔德蒙说,“这尊雕像非常成功。不过你听我说,纳尔齐斯!它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包含着我的整个青春,我的流浪生活,我对许许多多女性的追求和爱。这一切乃是我吸取甘霖的必不可少的源泉。可这个源泉很快便要枯竭了,我的心田即将干裂。我将完成这尊圣母像,然后呢,我就得告一段时间假,具体多久我不知道;我要去寻找我的青春,寻找曾经为我那么珍爱的一切。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很好。你知道我是你的客人,而我做这些工作是不曾取报酬的……”
“我可是经常提出给你报酬哩。”纳尔齐斯插进来说。
“不错,我现在就准备收下它。我将请人给自己做一套新衣服;衣服做好了,我就请你给我一匹马和一些银币,随后,我便骑着马到尘世去。别反对,纳尔齐斯,也不用难过。不是我不喜欢继续呆在这儿,我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而是另有原因。你能满足我的愿望么?”
关于这事没再多谈。歌尔德蒙让人为自己做了一套普通的骑士服和一双靴子。夏天快到了,他雕完圣母像,对它的双手、脸庞、头发都进行着精心的加工,仿佛这是他最后一件遗世之作似的。而且,他甚至像故意迟迟不肯起程,心甘情愿地让雕像的细致扫尾工作拖住自己似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总像有这样那样的事交待不完。纳尔齐斯尽管对面临着的分别很难过,有时却也暗笑歌尔德蒙对这尊圣母像一往情深,依依不舍。
可是没想到后来有一天,歌尔德蒙突然来向他告别。经过一夜考虑,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来找纳尔齐斯时穿着一套新衣服,戴着一顶新便帽。在这之前他已办过告解,领了圣体。现在来只是为了道一声“保重”,接受院长对他的祝福。两人都为离别难过,只不过歌尔德蒙表面上装出兴致勃勃和无所谓的样子。
“我还能见到你么?”纳尔齐斯问。
“当然能,只要你这匹漂亮的马不摔断我的脖子,你就肯定见得着我。须知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叫你纳尔齐斯,让你为他操心啊。你放心好了。别忘记关照埃利希。也别允许任何人动我的圣母像!她得留在我房间里,我说过;你绝不可把钥匙交出去。”
“你为出去旅行高兴吗?”
歌尔德蒙眨巴了一下眼睛。
“嘿,我曾经为要出走高兴过,事情就是这样。眼下呢,我真要动身了,它又显得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令人愉快。尽管你会笑我,我仍要说,我和你分别心里很不轻松;但我讨厌这种依恋之情,它是一种任何年青和健康的人都不会患的疾病。尼克劳斯也就是有这种病的。嗨,说这些废话干吗!祝福我,亲爱的,我要走啦。”
歌尔德蒙骑着马去了。
纳尔齐斯脑子里一直想着他的朋友,为他担心,很想念他。这只飞出笼子的鸟儿,这个可爱的流浪汉,他究竟还会不会回来呢?而今,这个讨人喜欢的怪人又踏上他曲折坎坷的旅程,在其强烈而神秘的欲望和好奇心的驱使下,萍飘天涯,无以为家,狂热而不知厌足,像一个大孩子。愿上帝与他同在,保佑他平安归来。而今,他又像只蝴蝶似的东飞西飞,去干沾花惹草的罪恶勾当,引诱妇女,追求淫乐,说不定又会杀人,又会铤而走险,以致被关起来送掉性命。这个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孩子真叫人操心啊!他抱怨自己老了,可看待世界的眼光仍是个孩子,怎能不叫人为他担惊受怕!然而,尽管如此,纳尔齐斯却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从根本上讲,他很喜欢这个大孩子的桀骜不驯,恣肆任性,不受羁绊,敢闯敢冲,哪怕撞掉脑袋上的犄角也在所不顾的劲头儿。
每天院长的脑子里都总有某些时候要想到他的朋友,心中怀着对他的爱和惦念,感激和担心,偶尔也产生一些疑虑和自责。他也许应该多向自己的朋友表露,他有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他就像现在这样,通过他和他的艺术得到了多大的收获?对此他向他讲得很少,也许太少太少——谁知道呢,也许这样他就能留住他吧?
然而,他从歌尔德蒙那儿也不只有所收获;他因他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很多很多东西,好在没有让他的朋友发现。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他的归宿,他的苦修生活,他的职责,他的学问,他那精心营建起来的思想殿堂,不是都因他的朋友而常常受到猛烈震撼,以致他本人也产生了怀疑么?无疑地,从修道院的观点来看,从理性与道德的观点来看,他自己过的生活是要好一些,正确一些,稳定一些,规矩一些,典范一些;这是一种有条不紊的、兢兢业业的生活,是一种持久的献身,是一种对于彻悟与真理的不倦的追求——比起一个艺术家的生活,一个流浪汉和好色之徒的生活,它要纯洁和正当得多。可是,从上面看,从上帝的观点看,这种呆呆板板的枯燥生活,这种弃绝人世和感官的幸福,这种远远地回避污秽与鲜血,这种向哲学与信仰的逃遁,难道就真比歌尔德蒙的生活来得好么?难道人生来真该过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一切时间和行动都让祈祷的钟声来支配么?难道人生在世就确实只为了研究亚里斯多德和托马斯,学习希腊文,并且禁欲遁世么?难道人身上的感官、欲望、血液的神秘冲动、犯罪的和行乐的本能、产生绝望心理的能力,不全是上帝创造的吗?每当院长想起他的朋友,这种种问题也便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是的,像歌尔德蒙式的生活也许不仅要纯真一些,合乎人性一些,而且,不是清清白白地过一种超尘出世的生活,营建一座充满和谐的思想之园,在它的精心栽培的花圃之间毫无罪孽地踱来踱去,而是投身到残酷的生活洪流和一片混沌中去造孽,并承担其可怕的后果,归根到底恐怕是更需要勇气和更伟大的吧。也许穿着破鞋在森林中和大道上流浪,日晒雨打,忍饥挨冻,享受声色之娱,然后又以吃苦作为代价,可能是更艰难、更勇敢和更高尚的吧。
无论如何,歌尔德蒙已向他表明,一个负有崇高使命的人,即使在生活狂热的混沌中沉溺得很深,浑身糊满血污尘垢,也不会变得渺小和卑劣,泯灭心中的神性;他即使无数次迷途在深沉的黑暗中,灵魂的圣殿里的神火仍然不会熄灭,他仍然不会丧失创造力。纳尔齐斯对自己朋友乱糟糟的生活已了如指掌,但他并不因此减少对他的友爱和敬重。岂只没有减少,自从他看见那些由内在的规律和秩序谐调起来的栩栩如生的形象,那些真诚的、闪耀着灵魂光彩的脸庞,那些纯洁可爱的树木花草,那些乞求怜悯的或获得了恩惠的手,所有那一切勇敢的和温柔的、高傲的和神圣的姿态,看见它们如何从歌尔德蒙沾有污点的手里产生出来,他就清楚地知道: 在这颗艺术家和诱惑者的心中有十分光明灿烂的东西,而且充满着神的恩惠。
在谈话中,他可以轻易地显示出自己比朋友优越,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节制和井井有条的思维去与朋友的热情抗衡。可是,歌尔德蒙那些雕像的每一个细小动作,每一只眼睛,每一张嘴,每一条藤蔓和每一道衣褶,不是都比一个思想家所能做到的一切要真实、生动、不容替代么?这个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的艺术家,他所创造的形象乃是无数的今人和来人的苦难与追求的象征,无数的人将怀着虔诚和敬畏、恐惧与渴慕的感情仰望着它们,从它们身上汲取安慰、信心和力量。
纳尔齐斯回忆着早年自己给歌尔德蒙以引导和指点的情景,脸上不禁泛起了苦笑。歌尔德蒙对他非常感激,一再承认他比自己优越,承认他是他的指引者。可现在歌尔德蒙从自己激烈动荡的生活的风暴和痛苦中,不声不响地创造出了这些作品,没有言语,没有说教,没有解释,没有规劝,但却是真实的、提高了的生活。相形之下,他自己的知识、苦修以及辩证学又是多么平庸啊!
这些就是时时让他冥思苦索的问题。正如许多年前,他的劝告曾在歌尔德蒙年青的心中引起震动,使他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活领域一样,歌尔德蒙回来以后,也促使他不断思索,使他内心经常受到震动,产生怀疑,并进行自省。歌尔德蒙如今与他已是对等的了;他给予歌尔德蒙的一切,都得到了加倍的报偿。
朋友走后,他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几个星期过去了,栗子树已经开花,嫩绿色的山毛榉叶也变成深绿色,结起了坚硬的果实,门楼高塔上的鹳鸟已孵出雏鸟,并且教会了它们飞行。歌尔德蒙去得越久,纳尔齐斯越看出他对自己的可贵。诚然,他在院里也有几位博学的神父: 一位柏拉图专家,一位出色的语法学者,以及一两位敏锐的神学家;此外,他还有一些诚实可靠、真心苦修的修士。但是,他身边没有一个与他同等的人,没有一个他可以作为衡量自己的标准的人。只有歌尔德蒙是这样一个人,没谁能够取代他。纳尔齐斯如今不得不让他走了,心里格外难过。他深深地怀念着自己这位远方的友人。
经常,他走到工场去鼓励助手埃利希。这位助手继续在雕祭坛,对于他的师傅真是望眼欲穿。院长有时也打开歌尔德蒙的房间,走进去小心地揭开圣母像上的罩布,久久站在它面前。他不了解它的来历,歌尔德蒙从未对他讲过丽迪娅的故事。但是他感觉到了一切,他看得出,这个少女的形象曾长时间生活在他朋友的心中。也许他引诱了她,也许他欺骗和抛弃了她。然而,他却时时刻刻把她珍藏在心里,比最好的丈夫还要忠诚;而且,在他没再见她的许多年以后,他终于雕刻出这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形象,并将自己作为一个恋人的全部柔情、全部忠诚、全部渴慕,统统倾注在了她的脸庞、她的姿态以及她那双手上。从斋堂中诵经台上的那些形象身上,纳尔齐斯也能了解他朋友的某些历史。那是一部流浪汉和情人的历史,一部无家可归者和不忠实的男人的历史;只不过在这儿留下来的,全都是善良和忠诚,全都充满着生气勃勃的爱。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神秘啊,它在流动中是如此浑浊、湍激,但最后剩下的结果却如此高贵、清澈!
纳尔齐斯搏斗着。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偏离自己的轨道;他严格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从不懈怠。不过,他仍忍受着失去爱友的痛苦。当他发觉自己本应属于上帝和圣职的心竟如此依恋歌尔德蒙,不禁痛苦万分。
(杨武能 译)
注释:
托马斯(Thomas von Aquino,1225—1274),意大利神学家和哲学家,中世纪经院哲学的主要代表。
【赏析】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是黑塞本人最喜欢的一部作品。它是艺术的多棱体: 故事发生在中世纪,这使它看起来像历史小说;它主要描写主人公歌尔德蒙从神学院的少年学生成长为出色的雕刻家,这使它包含了西方文学尤其是德语文学常见的“成长小说”的主题;小说还以相当多的篇幅刻画了歌尔德蒙离开神学院后的流浪生活,这又使它接近中世纪后期出现的“流浪汉小说”;歌尔德蒙脱离神学院而寻找自己生活道路的举措,有作者本人青少年时代经历的影子在内,这使它又仿佛像自传体小说……其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是黑塞一个难忘的梦。写作期间,他孤独地居住在瑞士南部靠近意大利的风景胜地堤契诺(1919年迁入,1931年离开),亲眼看到周围优美的森林被大片砍去,取而代之建立起一排排钢筋水泥的别墅和楼房,不知不觉重新留恋起他依靠想象的“魔术”才能重现的浪漫天地。
小说设置了歌尔德蒙和纳尔齐斯两种不同类型的个性,双方互相吸引,互相促进。两人终生不渝的友谊,是理性与感性形成和谐一体的人格理想的结晶。但他们彼此又存在相当大的差异。纳尔齐斯是个思想家,遇事善于条分缕析,歌尔德蒙却似乎是个梦想家,有着一颗童心。纳尔齐斯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感觉出人们的类型和天赋,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歌尔德蒙,他和他建立友谊的目的,就只为表明两人完全属于不同类的人。毫不夸大地说,思想家纳尔齐斯是梦想家歌尔德蒙的启蒙导师,但在两人的友谊中,并非只有歌尔德蒙获益,纳尔齐斯也得到了他所欠缺的。节选部分中,已成为出色雕刻家的歌尔德蒙受时任修道院院长的纳尔齐斯邀请,回到玛利亚布隆修道院从事教堂的装饰工作。纳尔齐斯向他坦承,自己也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他发现,通向真理其实有许多条道路,精神并非唯一的一条路,甚至可能也非最好的一条路。像歌尔德蒙那样走在相反的感官的道路上,“也同样能深刻地认识存在的奥秘,并且能比大多数思想家更加生动得多地把它表现出来”。这加深了他原先就有的看法——幻想家、诗人和艺术家比起崇尚灵性或神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不仅如此,歌尔德蒙还让纳尔齐斯懂得了爱,给予他这个真正的苦修者和严格的禁欲者本来终生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在歌尔德蒙和纳尔齐斯这一对人物的设置上,黑塞分别让他们突出地代表人身上的感性与理性。所谓梦想家或艺术家,同思想家或哲学家的区别,也即感性人同理性人的区别。这样一种性格上的二重组合,是西方文学刻画人物的传统模式,尤其在浪漫主义文学更多见,主要是为了表现现代人的精神分裂。理智和情感、傲慢和偏见、自大和谦卑、拘谨和放诞……一句话,个性的对立倾向,或体现为一个人的不同侧面,或分置成两个人的对峙,在许多作品里都能见到。黑塞创作的小说,也喜欢将笔下的人物作这样的安排,作品中往往有两个性格倾向不同的人物,代表着个性的两面与两极,实际也可视为同一自我的裂变体。
小说多方面地描写了歌尔德蒙的流浪生涯,从摆脱对纳尔齐斯的依附而获得解脱后,就经历了多年的自由自在的漫游,然后又回到修道院,开始内省和达到成熟。这是一条体验爱情与死亡的道路,也是一条回归母亲或母性的朝圣之路。节选部分尤其强调,这样一条道路不会有尽头。歌尔德蒙回到修道院后从事雕像创作一段时间后,又急切盼望着再度离开修道院,恢复流浪的生活,以便在寻找爱情中重新获取艺术的灵感。这方面的描写,会让读者觉得歌尔德蒙轻率又好色,但作者自有他的用意。一是为了刻画他的天性倾向感情,就像孩子那样任性,不假思索地听任自己耽乐于男女相悦;二是为了表明人有神学所说的“原罪”,倒未必是什么奸淫罪,而是“生命本身就包含着某种罪过”,所以他既在爱欲中品尝幸福,又深感不安和负疚,并联想到连纳尔齐斯那样近乎圣者的理性人都要不断忏悔;三是为了表现他的成长过程和灵感源泉,在于向女性学习,不仅学会爱情和爱欲本身,也学会体验生命——体验它片刻的耀眼光华,也体验它无情的转瞬即逝,就像神奇的彩虹和璀璨的闪电永远无法长留。
那些女人当中,丽迪娅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难忘,她让他认识到情欲与爱情的区别,懂得了真正的爱情始终和痴迷与无望及由此而来的隐隐伤感结合在一起。丽迪娅的爱情和形象完美地融为一体,长久地占据他心灵最深层的一角,最终成为他艺术创作的灵感之源。但丽迪娅和其他女性一样,不过是人类之母在歌尔德蒙眼光中的具象与化身。
漫长的流浪途中,是颠沛游离、朝不保夕的一天又一天。歌尔德蒙不断体验爱与欲,也不断体验生与死。他经常会在渴慕和享受生活的欢乐之余,陷入孤寂与沉思,思考痛苦、死亡和纷扰人生究竟意义何在。就在这种心境中,他忽然发现了他一心一意要皈依的人类之母的另一面: 在谋杀、鼠疫等事件面前,那永恒的母亲,人类之母夏娃的形象,变得像古希腊神话里凶险的美杜萨,苍白的巨脸上笑意凝重,眼光里混杂着痛苦、死亡、欢娱和杀人的欲念,既神秘又无常。但他在观察到人之必死这严峻无情的事实的同时,也领悟到死即是母亲对游子的召唤,因而死亡的乐曲深沉、温柔、肃穆、充实,甚至甜美。死亡不仅是刽子手和严父,也是情人和慈母。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把这另一面反映出来。
与此同时,小说肯定了艺术超越死亡,达到真实的存在,接近完满和神性的独特力量,和它始终保留着生活世界的鲜活形象的特殊魅力。“艺术更纯真”,就因为它在走向真理的过程中,没有蒸馏掉和抛弃掉转瞬万变、且又变化无穷的生活世界里活生生的原生态。艺术不像哲学与科学,它们把一切都统统抽象掉,仅剩下干巴巴的原理、法则、定律和体系,只要求形而上的理念,而割裂了和形而下的事物的联系。节选部分中,纳尔齐斯深感自己的知识、苦修及辩证学在歌尔德蒙的艺术作品前,是多么贫乏与平庸。正由于这样,纳尔齐斯并未因歌尔德蒙的流浪人生充满了污秽、鲜血、色欲和罪孽,而减少了对好友的挚爱和敬重。相反,他相信:“一个负有崇高使命的人,即使在生活狂热的混沌中沉溺得很深,浑身糊满血污尘垢,也不会变得渺小和卑劣,泯灭心中的神性;他即使无数次迷途在深沉的黑暗中,灵魂的圣殿里的神火仍然不会熄灭,他仍然不会丧失创造力。”
但黑塞总体上对艺术问题始终有独立的思考,他认识到艺术也有局限。小说后来通过歌尔德蒙最终的领悟,点明在艺术之上,还有更高的使命,艺术是一桩美好的事业,但却不是女神,也不是目的,如果把艺术当成目的,所能得到的,不过是盛名、荣誉、金钱、安逸的生活罢了。正如小说既崇尚感性,又要求与理性和谐共存,既向往回归母性之路,又清楚地意识到这条路上不仅有爱也有欲,有生也有死一样,均表明黑塞对浪漫主义传统和现代主义审美,是经过了严肃认真的反思的,并和它们划清了界线。作为“浪漫主义最后的骑士”的黑塞,并没有像堂吉诃德,简单套上生锈的盔甲就向想象里的风车巨人冲去,而是看清了脚下的路,擦亮了手中的剑。
黑塞的小说可读性很强。打开他的作品,读者不知不觉就会被其中看似平易的文字所吸引,终至爱不释卷。那是一泓平静而澄澈的山间清池,看不到大的波澜,但点点滴滴的泉水,还有弥漫其间的清新的湿润,很快就渗透了读者的身心。黑塞的小说从来不以剑拔弩张的矛盾冲突,嶙峋突露的人物性格,或富有戏剧效果的事件或情节而见长。相反,在刻画“走向内在”之路的漫长与曲折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鲜明特点,也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在这方面,《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是颇有代表性的。首先,叙事节奏舒缓而有张力,文字描写中经常浸润了含蓄的抒情成分,情节的展开充满了期待。不少事情,它下一步的发展已经势所必然,读者心里也清楚,但小说里这下一步就是迟迟不来,从而产生一种紧张感。其次,注意将心理活动同外在的事物结合起来刻画,通过形象的象征,让难以捉摸的心理活动变得具体可感。最后,哲理内容深入浅出,通过对话方式加以处理,既在彼此的交锋中把道理讲得更透彻,也显得生动活泼。
(张 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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