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赛拉斯·马南是个普通的织工,不幸被好友诬为盗窃犯,失去了未婚妻。马南被迫流落他乡,来到拉维罗村,过着孤独抑郁的生活。他靠织布换钱消磨时光,像个守财奴一样紧守、玩味着赚来的金币银币。可惜祸不单行,一天,马南唯一的精神寄托——靠织布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被偷了,他变得更加绝望抑郁。圣诞夜里,小爱蓓的妈妈摩丽吞服过量鸦片,死在雪地里,饥寒中的小爱蓓悄悄遛进了马南的石屋。马南如获珍宝,决定收养这个女孩,从此他们相依为命,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爱蓓变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多年之后,他丢的钱失而复得,此时,爱蓓的生父高德夫雷——当地有钱人家的少爷——良心发现,想要认领女儿,以慰膝下无子之苦,被爱蓓拒绝了。她只承认马南是自己的父亲,要与他生活在一起。最后,爱蓓和一个青年工人结了婚。
【作品选录】
第十九章
那天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只有爱蓓和赛拉斯两个人坐在小屋里。这个织工,经过午后这件事所引起的大激动后,他真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宁静的时刻,他甚至还要求温兹洛甫太太和阿伦回去,让他跟他孩子两个人在一起,虽然他们俩本来还要多待一会。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完全消逝,不过,这会儿是十分敏感,受不了外界的刺激——人却并不感到疲累,只是内心很紧张,因此连觉也睡不成。在这种时刻注意过别人的任何人,都会记得这种情况: 由于一时的影响,粗糙的脸上眼睛亮晶晶,轮廓也出奇地清晰。仿佛耳朵另有敏锐的听觉,能够听到一切神力的声音,把奇迹似的震动遍布结实的人体——仿佛“来自淙淙的水声的美感”已经传进了谛听者的脸。
赛拉斯坐在扶手椅里,望着爱蓓时,他的脸上就有这样一种变容。爱蓓把座椅拖到他膝前,探过身子,握住他两只手,仰望着他。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放着那堆失而复得的钱——那堆从前曾经被长期热爱过的金钱,整齐地叠成一堆堆,像当年赛拉斯把摆弄这些钱看做他唯一的乐趣时那样。他刚才已经告诉她,他每天晚上怎样数着这些钱,她没有来到他这里之前,他的精神是多么孤寂。
“起先,我时时有一种想法,”他放低声音说,“好像你会再变成金钱;因为有时候,我把头随便往哪个方向一转,我就好像看到了金钱;我心里想,要是我能够把钱找回来,摸摸那些钱,那我就快活了。不过,这种想法不多久就没有了。过了一些时候,我又在心里想,要是钱来了,却把你从我这里赶走,那么,那些钱就是一个祸因,因为,我觉得,我需要看看你的脸,听听你的声音,摸摸你的小手。那时候,你还是那么一个小东西,爱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老爸爸赛拉斯多么爱你。”
“可我现在知道啦,爸爸,”爱蓓说,“要不是有了你,人家一定把我送进救贫院,那就没有人疼我了。”
“嗳,我的小宝贝,这是我的福气。要不是把你送来救我,我就会凄惨地进了坟墓。那些钱给偷走得正是时候;你瞧,是人家把它藏起来的——藏着等你来用,这真有趣——我们的生活真有趣。”
赛拉斯默不作声地坐了几分钟,眼睛直望着那堆钱。“这些钱这会儿笼络不了我啦,”他沉思地说——“这些钱笼络不了我了。我不知道这些钱从此会不会再笼络得了我——要是你离开了我,也许它就笼络得了我,爱蓓。我也许又会觉得我让人家抛弃了,不觉得上帝待我好了。”
这时候,有敲门声,爱蓓只得不回答赛拉斯的话,起身去开门。她走去开门时,看上去十分美丽,眼睛里包着泪水,显得含情脉脉,双颊微微发红。等她看到是高德夫雷夫妇时,面色变得更红。她按乡间规矩,给他们行个屈膝礼后,把门开得大大的;让他们进来。
“亲爱的,时间很晚,我们打扰你啦。”卡斯太太一边说,一边拉着爱蓓的手,显得非常关切而又爱慕地直瞪着她的脸看。南茜面色发白,浑身哆嗦。
爱蓓把椅子搬给卡斯夫妇后,便去站在赛拉斯旁边,在卡斯夫妇对面。
“唔,马南,”高德夫雷说,他竭力想说得十分坚决,“看到你找到了钱,我心里很舒服。你已经丢了好多年了。是我家里的一个人害了你——这更教我难过——我觉得,我应该为这事情,从各方面来补偿你才对。我所能为你做的,都不过是像还一笔债,哪怕是单凭偷了你的钱这一点来说,也应该这样。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感激你——要感激你,马南。”
高德夫雷忍住不说了。他跟他妻子事先一致认为,关于他的父亲身分问题一定要提得很小心,如果可能的话,还是留到将来再说,这样,可以慢慢地再告诉爱蓓。南茜所以出这个主意,是因为她深深地觉得,爱蓓知道了她的父母亲的关系,必然会感到很痛苦。
赛拉斯在碰到比他地位高的人跟他说话时,往往局促不安,比如现在面对这位卡斯先生——身体又高大又强壮,人也长得潇洒,常常看到他骑着马——他就回答得有点拘束。
“先生,我才该大大地感谢你哩。说到那个劫案,我认为我并没有什么损失。就算有损失,你也是无法可想的;你没有责任。”
“你可以有这种看法,马南,我可决不能这样想;所以,我希望你让我照我自己认为公正的办法来做。我知道你很容易满足;你一生是个刻苦做活的人。”
“是呀,先生,不错,”马南沉思地说,“我要不做活,那还要糟;我在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我就只有靠做活了。”
“唔,”高德夫雷说,他把马南的话认为只是一种物质上的需要,“这一带,对你说来,倒是个营生的好地方,因为一向就有许多麻布要织。不过,这种细致的活儿,你也快要做不来了,马南;现在你应该歇手休息了。你样子很衰老,虽然你年纪还不很大,是吗?”
“五十五,我只能说个大约的岁数,先生。”赛拉斯说。
“啊,唔,你还可以再活三十年——你看麦赛老头!不过,桌上那堆钱毕竟数目很少。随便怎样用,总用不了多久——不管是拿去放利息,还是尽量节省地光靠这笔钱用下去;就算你不养别人,光养自己也用不了多久,可是,你还要养两个人,还要维持好多年呢。”
“呃,先生,”赛拉斯说,高德夫雷的话一点也打动不了他,“我不怕缺钱用。我们会过得很好——我跟爱蓓可以过得很好。能够积攒到这么多钱的工人也不多。老爷们对这笔钱怎么看法,我不知道,我可认为这笔钱数目不少了——简直是太多了。就我们来说,我们需要的也不多。”
“只要一个花园,爸爸。”爱蓓说,刚说过后,又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你喜欢花园,是吗,亲爱的?”南茜说,她认为话题这样一转,也许对她丈夫有好处,“我们在这方面倒是十分相投;我在花园上花了不少工夫。”
“啊,红屋里种有不少花木,”高德夫雷说,他原先以为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如今发觉提出来竟是这样困难,不禁有点惊异,“马南,十六年来,你待爱蓓真不错。要是你看到有人来好好供养她,你该会感到很快慰吧,可不是吗?她长得又标致又健康,就是不适宜做任何辛苦活儿;她长得娇嫩细巧,不像个做工的父母养出来的,要是有人能够照料她,使她过得舒服、成为一个小姐,你一定会高兴吧;她比较适宜过这种生活,不宜过清苦的生活,再过几年,她也许就要过清苦的生活了。”
马南的脸有点儿红了,接着,又像一阵倏忽而逝的闪光似的消逝了。爱蓓简直弄不明白,卡斯先生为什么要说这些似乎不切实际的空话,可是,赛拉斯却觉得很苦恼,局促不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他答道,他听到卡斯先生的话后,心里百感交集,找不到可以表达这种感情的话来。
“啊,我的意思是这样,马南,”高德夫雷决定要转入正题了,“你知道,我跟卡斯太太没有小孩——以我们的家境和我们所有的一切来说,谁都比不上我们——我们的东西用都用不完。我们很想找个人来做我们女儿——我们很想要爱蓓,我们会在各方面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我想你年纪大了,看到你费了这么大劲把她拉扯得这么大后,她竟有这么好的福气,该会使你感到很快慰吧。因此,你当然应该得到各种报酬。我相信,爱蓓也会永远爱你,永远感你的恩的;她可以常常来看望你,我们也都会时刻留心,尽我们办得到的,使你过得舒舒服服。”
像高德夫雷·卡斯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在困窘的情况下说话,必然会说错话,会说得比原来想说的还更粗俗,会叫敏感的人听来很刺耳。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爱蓓悄悄地从后面搂着赛拉斯的脑袋,亲切地把手搁在他头上;她觉得他浑身在剧烈颤抖。卡斯先生说完话,赛拉斯静默了一会儿——在各种苦痛的情绪的角斗下,感到无能为力。爱蓓一想到她父亲很苦恼,心里也很难受;她正想俯下身子跟他说话时,赛拉斯经过一阵不住挣扎的畏惧后,终于战胜了其余的一切,有气无力地说:
“爱蓓,我的孩子,你说吧。我不愿意挡你的道。谢谢卡斯先生和卡斯太太。”
爱蓓把搁在她父亲头上的手放下来,向前跨上一步。她双颊通红,不过,这会儿并不是因为害羞而脸红;一想到她父亲正处在犹豫不决、内心苦痛的境地里,她完全丢弃了那种忸怩的神态。她先向卡斯太太,然后又向卡斯先生深深地行个屈膝礼后,说道:
“谢谢你,太太——谢谢你,先生。可是,我不能离开我爸爸,我不承认有任何人会比他更亲近。我也不愿意做小姐——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们。(说到这里,爱蓓又行个屈膝礼)我不能抛弃跟我过惯了的人。”
说到最后这句话,爱蓓的嘴唇开始有点颤抖。她又退到她父亲坐椅旁边,搂着他的颈脖子,赛拉斯低声呜咽一下,抬起自己的手,紧握她的手。
南茜的眼睛里泪水盈眶,不过,她自然得把同情爱蓓的心匀出一半来为她丈夫分忧。她不敢说话,因为不知道她丈夫心里怎么个想法。
高德夫雷简直像我们一般人一样,在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障碍时,必然会觉得很恼火。他本来是满怀悔恨和决心,要在他有生之年尽量补救自己的错误。他一心只想朝着他那个自以为正确的、预定的做法做去,却没有事先深入地理解别人的感情是否跟自己的善意的决心相矛盾。所以,等到他激动地再开口时,就不是完全没有含着怒意了。
“可是,我有向你,爱蓓提出要求的权利——最强有力的要求权利。马南,我要承认爱蓓是我的孩子,我要赡养她,这是我的义务。她是我的亲生孩子;她母亲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有向她提出要求的优先权利。”
爱蓓吓了一大跳,脸色完全变白。反之,赛拉斯听了爱蓓的回答,如释重负,他原来担心爱蓓的心思会跟自己的不同,这会儿,他觉得可以拿出自己那股反抗的勇气来,而且还带点儿做父亲的火性。“那么,先生,”他带着愤懑的声气说,这种愤懑情绪,从他的青春的希望幻灭的那个值得回忆的日子以来,一直埋在他心里——“那么,先生,十六年前,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为什么不在我爱她之前就来向她提出要求的权利,却在现在,在你不如剐掉我的心的现在,来把她从我这里夺去呢?因为你不承认她,上帝才把她交给了我,上帝把她看做是我的孩子;你没有要她的权利!一个人既然把天赐的东西推出了自己的门外,它给谁捡去就该归谁。”
“这我知道,马南。我错啦。我懊悔我在这方面的行为。”高德夫雷说,他不禁感到赛拉斯话里的锋芒。
“这话我倒要听,先生,”马南越来越激动地说,“不过,懊悔总不能改变十六年来经过的实情。你现在跑来说‘我是她的父亲’也同样不能改变我们内心的感情。打从她会叫爸爸的那天起,被她叫做爸爸的就是我。”
“不过,我认为,你对事情的看法,应该比较通情达理一点,马南,”高德夫雷说,他听了这个织工这番率直的老实话,很使他感到意外,不禁对马南敬畏起来,“这并不是好像我要把她从你这里完全带走了,你再也看不到她。她还是跟你隔得很近,也一定会常常来看你。她还是会照样爱你。”
“照样?”马南更其尖刻地说,“她怎能像她现在这样爱我呢?我们现在吃的喝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天天想来想去也是一样的事情。照样?这是闲扯淡。你简直要把我们一分为两。”
高德夫雷完全没有经验,体会不了马南这些质朴的话语的含义,反而又光火了。他觉得,这个织工十分自私(凡是从来没有检验过自己的牺牲精神的人,往往总会下这种判断),竟然反对这种对爱蓓无疑是有好处的事,他觉得,为了她,他应该拿出自己的权威来。
“马南,我本来认为,”他声色俱厉地说——“我本来认为,你喜爱爱蓓,会使你一听到对她有好处的事就很高兴,哪怕是要你放弃些什么,你也是不在乎的。你应该想一想,你自己的生活是变化不定的,她现在却是到了这么个年龄,可以马上决定她自己的命运,决定一种跟她在父亲家里完全不同的命运了。她也许会嫁给一个低微的工人,那么,随我怎样帮助她,我还是无法使她生活舒服。你是在妨碍她的幸福,你尽了这些力,我一点也没有尽什么,我却跑来伤你的心,我很觉得对你不起,不过,我现在觉得,我一定要照顾我自己的女儿,这是我的本分。我要尽我的本分。”
听了高德夫雷最后这几句话,心里最激动的究竟是赛拉斯还是爱蓓,倒很难说。爱蓓听了她的久所敬爱的老父亲和这个陌生的新父亲的争论,脑子里真是思绪起伏,这个新父亲,突然跑来填补那个曾经把戒指套上她母亲手指的面貌不清的影像。她的想象力冲来冲去,前思后想,弄不清这种暴露父亲身分的意思;高德夫雷最后一番话却使种种预感更加明确。使她下了决心的,并不是对过去的,或者未来的种种想法——而是赛拉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里所震荡着的感情;但是,即使没有这些感情,她在思想上还是会对刚才所提出的那种命运,和那个新发现的父亲产生反感的。
可是,赛拉斯又感到问心有愧了,他担心高德夫雷的责难万一会成为事实——怕他会因为只顾自己而妨碍爱蓓的幸福。他沉默了好久,拼命在找一种自我克制的力量,以便把这种难以启口的话说出来。
话终于颤抖抖地说出来了。
“我不想多说了。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跟这孩子说吧。我什么也不阻拦。”
南茜尽管自己的情感剧烈波动,却跟她丈夫怀有同感,认为既然爱蓓的生身父亲已经挺身自认,马南还想留住她,未免太说不过去。她觉得对这个可怜的织工来说,确实是个十分难当的考验,可是,她的礼教,却毫不置疑地认为,生身父亲一定比养父更有要她的权利。再说,南茜一生都处在富裕的生活环境里,享有“体面人家”的特权,根本体会不到出身贫寒的穷人,在把早年的教养和习惯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目标和努力联系在一起时,也自会有一种乐趣。她心里认为,爱蓓既然重新获得了她的继承权,就可以得到她早就该得而且是绝无疑问的好处了。因此,她听到了赛拉斯最后一句话,心头如释重负,像高德夫雷一样认为,他们的希望可以如愿以偿了。
“爱蓓,亲爱的,”高德夫雷说,他一边不无带点窘态地望着她,一边觉得他女儿已是到了能够对他作出判断的年龄了,“我们始终希望你会对一个做过你多年父亲的人表示爱和感激,我们也愿意帮助你,使他各方面都舒舒服服。我们也希望你会同样爱我们;虽然我这些年来,没有对你尽到做父亲应尽的责任,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竭尽我的力量爱护你,赡养你,把你看做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妻子也会做你最好的母亲,这是你活了这么大还没有碰到过的幸福。”
“亲爱的,你准会是我的宝贝,”南茜用她那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要是有了女儿,就什么也不缺了。”
爱蓓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上前去行屈膝礼。她把赛拉斯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握得紧紧的——这是一只织工的手,手掌和指尖对于这种紧握很有敏感——同时,她说得比刚才还更冷静,更坚定。
“谢谢,太太——谢谢,先生,谢谢你们的好意——这番好意真是太好了,也是我想都没有想到的。要是我被迫离开我的父亲,明知他坐在家里,孤零零地在想念我,我的生活也不会快活。我们天天在一起,过得很快活,没有他,我想是不会幸福的。他也说过,我没有到他这里来时,他在世上并没有什么亲人,要是我走了,他又什么也没有了。他从来就爱我、照顾我,所以,只要他在,我就要守着他,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不过,你可得拿定主意呀,爱蓓,”赛拉斯低声说——“你得拿定主意呀,免得以后难过,因为既然你可以有各种最好的东西,却愿意跟我们穷人耽在一起,穿破衣服,用旧东西。”
他听到爱蓓这番真情话,越发心里有数了。
“爸爸,我决不难过,”爱蓓说,“要是我身边有我向来用不惯的好东西,我就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该希望些什么。要我穿得漂漂亮亮,坐马车,坐教堂的好座位,弄得那些本来是我喜欢的人都认为我不配和他们坐在一起,那对我说来,可真太不幸了。那时候,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南茜含着痛苦而疑问的眼色望着高德夫雷。高德夫雷的眼睛凝望着地上,把手杖的尖梢在那块地上动来动去,仿佛正在茫然地想什么事情。她心里想,有些话与其要他开口,不如由她来说更好些。
“你说的都合情合理,亲爱的孩子——你当然要守着把你拉扯大的人,”她温和地说,“不过,你对你的合法的父亲,也有本分。有些事情,也许要从各方面退一步想。既然你父亲欢迎你回家,我想,你就不该回绝他。”
“我觉得,我除了一个父亲以外,并没有其他的父亲,”爱蓓冲动地说,同时,眼泪涌上来了,“我一直想有个小小的家,让他安坐在角落里,我就可以照顾他,为他做各种事情。我想不到还有另外什么家。他并不是要把我拉扯成个小姐,我也不想做小姐。我喜欢工人,喜欢他们的食物,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有,”她一边激昂地把话说完,一边流泪,“我已经答应嫁给一个工人了,他要跟爸爸住在一起,帮我照顾他。”
高德夫雷抬头望望南茜,面孔通红,眼睛睁得很大,有点发痛。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地以为他大概可以多少补偿自己一生最大的过错,不料碰到这番挫败,使他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真是闷人。
“咱们走吧。”他低声说。
“我们现在不再谈这个了,”南茜站了起来,说道,“我们为你祝福,亲爱的——也为你,马南祝福。我们会再来看望你们。现在时间不早了。”
她就这样掩护她丈夫匆匆离去,高德夫雷已经径直冲到门口,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曹庸译)
注释:
“来自淙淙水声的美感”出自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Three Years She Grew in Sun and Shower》第五节。
【赏析】
《织工马南传》凭借一个普通织工真实质朴的情感表达了真爱大于金钱的人生真谛。作品结构紧凑,环环相扣,在叙事上较之作者其他作品更加清晰,富有生气,减少了说教,而融入更多的时代风尚。
织工马南在自我封闭沉沦的那段时间里,没人同情,没人理睬,他把自己关在石屋里数钱,在细数金币、银币的机械动作里寻找自我满足的乐趣。金钱在他失去信仰的时间里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的心灵。对上帝的信仰曾是马南生命的支柱,可笑的是上帝却摒弃了如此忠诚的人,这无疑是对教会的讽刺。
幸运的是,马南因为一个意外的机会,收养了小爱蓓。这个“小天使”唤醒了马南灵魂深处尘封多年的真情,让他相信上帝终于又来到自己身边,使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假如他对这个孩子视若无睹,将她送入孤儿院,那一切的欢乐也不复存在,马南只会在孤独中度过余生。
起初吸引马南的是爱蓓金黄的头发,在他看来,这仿佛是“黄金——他自己的金币——像被拿走时那样神秘,又送给他了”。但后来马南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这孩子。一贫如洗的境况和勇于收养爱蓓的决心,让别人看到了他灵魂深处最柔软也最高尚的情感。人们后来恢复了对他的同情,使他摆脱了苦闷,恢复了对人类的信心。勤劳忠厚的马南最终获得了真情的回报。
第十九章是作品情感冲撞最激烈的一部分。亲情的力量在此得到了最为有力的证实。艾略特通过对话、动作、表情多方位刻画人物,笔力尽现。马南的金钱失而复得,但这除了让他激动之外,不会成为控制他灵魂的财富,他唯一重要的财富只有爱蓓。这一点从他与爱蓓的对话可以看出来。“‘这些钱这会儿笼络不了我啦,’他沉思地说——‘这些钱笼络不了我了。我不知道这些钱从此会不会再笼络得了我——要是你离开了我,也许它就笼络得了我,爱蓓。我也许又会觉得我让人家抛弃了,不觉得上帝待我好了。’”应该说,马南这一番话不存在任何的情感冲突,仅仅是淳朴情感的自然流露,他懂得了一个道理——亲情比金钱更重要。
但这份亲情接着就受到了严峻的考验。爱蓓的生父、有钱人高德夫雷偕妻子南茜上门讨要女儿。马南一开始理直气壮诘问高德夫雷这么些年都哪里去了,但当高德夫雷说出“要是有人能够照料她,使她过得舒服、成为一个小姐,你一定会高兴”时,马南非常为难、尴尬。等到高德夫雷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意图时,马南已无法拒绝,只能无奈地面向女儿:“爱蓓,我的孩子,你说吧。我不愿意挡你的道。”此时马南已经由苦恼转入了畏惧,面对无可争辩的事实,他显得非常无助,内心的挫败感达到了极限。
爱蓓的回答对马南来说,像金子般珍贵:“我不能抛弃跟我过惯了的人。”她对马南真挚的爱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赛拉斯低声呜咽一下,抬起自己的手,紧握她的手”。人物的声音、动作虽然轻微,但充满了暗示性。如果说刚开始马南是孤独地防御,那现在他是与爱蓓并肩作战了。他胆气大增,以至于说出“一个人既然把天赐的东西推出了自己的门外,它给谁捡去就该归谁”这种明显的带有挑战性质的话,让人看到了一个普通织工不可践踏的尊严和情感。“打从她会叫爸爸的那天起,被她叫做爸爸的就是我。”这样坚定的语气、率直的话语对高德夫雷来说是强有力的反击。
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的高德夫雷采用了攻心战术,反复讲马南妨碍了爱蓓的幸福。此时马南又感到问心有愧,他的心情再次跌落到了最低点,颤颤抖抖地让高德夫雷“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跟这孩子说吧。我什么也不阻拦”。这时的心情与第一次的困窘是不同的,他已完全站在为爱蓓前程考虑的角度,全心希望她得到幸福,哪怕要牺牲自己。他说这些话无疑也是对爱蓓情感归属的进一步求证,就好像是热恋中的人对对方情感的试探。等到爱蓓说出“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时,马南的心已经释然,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人物的情绪变动紧跟对话,一波三折,让人感慨不已。
艾略特善于抓住人物瞬间的心理感受,如同摄像一般再现人物心理的真实。马南的钱失而复得,“由于一时的影响,粗糙的脸上眼睛亮晶晶,轮廓也出奇地清晰。仿佛耳朵另有敏锐的听觉,能够听到一切神力的声音,把奇迹似的震动遍布结实的人体——仿佛‘来自淙淙的水声的美感’已经传进了谛听者的脸”。作者采用摄像式的心理描写,将镜头定格在最富有表现力的一幕,然后以一个蒙太奇的手法,将具象模糊,突出意象。这样细致的描写将感觉无限扩大,就像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一幅幅心理特写,清晰无比,令人震撼。同样典型的是写马南听到高德夫雷的话后“脸有点红了,接着,又像一阵倏忽而逝的闪光似的消逝了”。瞬间的变化尽入读者眼底,马南的矛盾心理尽显无余。
(付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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