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罗亭是一个追求进步的青年贵族知识分子。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进入贵妇拉松斯卡雅的客厅,以其丰富的思想和闪光的言语一下子吸引住了在场的所有的人。他满怀激情的讲演使保守派狼狈而逃,而青年人则深受他的思想和才华感染,女主人的女儿娜塔里娅更暗暗倾慕于他。后来娜塔里娅向他表白了爱情,但罗亭在勇敢少女的面前退却了。此后,罗亭浪迹天涯,一事无成,最后客死于巴黎。
【作品选录】
3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鬈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角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说他久闻她的芳名,早就盼望跟她认识,还说他的男爵朋友因为无法亲自前来辞行而深表遗憾。
罗亭尖细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和宽阔的胸膛似乎很不协调。
“请坐……我很高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把在座的人向罗亭一一作了介绍之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路过此地。
“我的庄园在T省。”罗亭回答说,把宽边圆帽放在膝盖上。“我才来不久,我有事经过此地,暂时住在贵县县城。”
“住在谁家?”
“住在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
“噢!住在医生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医术高明。您跟男爵认识很久了吗?”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见他的。这次在他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这位男爵很聪明。”
“是的,夫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闻了闻洒过香水的手帕。
“您担任公职吗?”她问。
“谁?我吗,夫人?”
“是的。”
“不……我已经退职了。”
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请问,”比加索夫转身问罗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来的这篇论文的内容吗?”
“知道。”
“这篇论文是论述贸易关系……噢,我说错了,是论述我国工商业之间关系的……好像您是这么说的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这个内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把手按在额头上。
“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论文的题目似乎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些呢?……过于含糊和混乱。”
“为什么您有这样的感觉?”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觉得很清楚吗?”
“我?很清楚。”
“噢……当然,您比我清楚。”
“您头疼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夫娜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这种……神经性的毛病。”
“请问,”比加索夫说话略带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里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这个姓吧?……”
“完全正确。”
“穆菲里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还是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公务之余涉足这门有趣的学问?”
罗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加索夫看了一会儿。
“男爵在这方面是位业余爱好者,”他回答,脸有点红,“可是他的文章很有见地,很有意思。”
“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因此无法跟您争论……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您的朋友穆菲里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议论多于具体的事实吧?”
“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证。”
“很好,先生,很好,不过我要告诉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谈谈我的看法,我在台尔普特大学呆过三年……这些所谓的论证、预测、体系……请原谅,我是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这些东西毫无用处,这一切都是故弄玄虚——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实,先生们,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确实如此!”罗亭说,“那么,事实包含的意义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议论!”比加索夫说,“我讨厌这些空泛的议论、综述和结论!这些东西的根据便是所谓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异,人人都在大谈自己的信念,还要求别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处宣扬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潘达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极了!”罗亭说,“照您说来,也许就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
“没有,根本不存在。”
“这是您的信念吗?”
“是的。”
“那您怎么能说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呢?您首先就有一种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话又要说回来……”比加索夫想自圆其说。
但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极了!好极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彻底输了!”——她轻轻地从罗亭手里接过帽子。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夫人,您等着瞧吧。”比加索夫恼怒地说,“盛气凌人地说几句俏皮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以证实、驳斥……我们已经偏离了争论的对象。”
“对不起。”罗亭镇静地说,“事情很简单。您不相信一般性论证的价值,不相信有什么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怀疑主义者。”
“我看没有必要搬弄术语。不过嘛……”
“您别打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达列夫斯基心里在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个字眼可以表达我的思想。”罗亭说,“您也明白它的含义。为什么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么也不相信,为什么相信事实呢?”
“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感觉对事实作出判断。”
“难道感觉就不会欺骗您吗?感觉告诉您太阳绕着地球转……也许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吗?”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着罗亭。“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您尽开玩笑。”比加索夫说,“当然,这是别出心裁,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遗憾,决不是什么别出心裁。这一切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反复说了千百遍,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呢?”比加索夫蛮横地问。
在争论中,他往往先揶揄对方,继而变得蛮不讲理,最后就赌气不说话。
“问题就在于,”罗亭接着说,“老实说,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如果聪明人当着我的面攻击……”
“攻击体系吗?”比加索夫打断他。
“是的,说体系也未尝不可。您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个字眼呢?任何一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对基本规律、生活原则的认识之上的……”
“但是这些规律是无法认识,无法发现的……”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发现这些规律的,谁也免不了出现差错。但是,您也许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譬如说,牛顿毕竟发现了几条规律。他是天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天才人物的发现之所以伟大,就因为这些发现会成为大家的财富。渴望从个别现象中发现普遍规律,是人类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们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远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长了声音说,“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这些脱离实际的深奥理论没有深入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极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请注意,您想做一个非常实际的人,这愿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体系,一种理论……”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对方的话头,“您居然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这种吹得天花乱坠的文明没有任何用处!我决不会给您的文明付一个铜板!”
“您辩论的手法太恶劣了,阿夫里康· 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内心对新来的客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镇定沉着和彬彬有礼的风度相当满意。“他是上流社会的人,”她颇有好感地看了罗亭一眼,想道,“应该爱抚他一下。”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俄语在心里说的。
“我不想为文明辩护,”罗亭沉默了片刻之后继续说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辩护,您不喜欢它……各人的口味不同么,再说,这也离题太远了。请允许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谚语:‘朱庇特光火——理亏。’我是想说,对体系一般的论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进行攻击之所以特别令人痛心,是因为人们在否定体系的同时,也否定了知识、科学和对科学的信仰,从而也否定了对自己、对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们需要这种信仰,他们不能单凭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罪过。而无用和无能始终是怀疑主义的特征……”
“这都是空话!”比加索夫嘟哝道。
“也许是空话。不过请注意,我们在说‘这都是空话’的时候,往往是要回避说出比空话更有用的东西。”
“什么,先生?”比加索夫说着眯起了眼睛。
“您当然明白我要说什么。”罗亭说,语气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烦,“我重申一遍: 假如一个人缺乏坚信不疑的原则,缺乏坚定的立场,那么他怎么会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顿地说,鞠了个躬,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了。
“哈哈!他逃跑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对不起,”她脸带亲切的微笑补充道,“请问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维奇。”
“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是瞒不过我们的。他想装出不愿再争论下去的样子……他已经感到不能再跟您争论了。您最好坐得离我们近一点,咱们好好聊聊。”
罗亭把椅子挪近了点儿。
“真是相见恨晚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胜感慨,“这本书您看过没有?托克维里的著作,您知道吗?”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册子递给罗亭。
罗亭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说托克维里先生的这本著作他没有看过,但作者涉及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经常思考,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起初罗亭似乎有点犹豫,不敢畅所欲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后来谈兴越来越浓,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刻钟之后,房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
唯独比加索夫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壁炉旁边的角落里。罗亭的话充满了智慧和热情,令人信服;很显然,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没有什么名气,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乡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聪明人。所有人,包括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内,都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自豪,她甚至开始考虑怎样把罗亭介绍给上流社会了。尽管她到了这个年龄,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许多近乎孩子气的东西。老实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不懂罗亭的那番宏论,可她同样感到惊讶和喜悦;她弟弟也不胜惊喜;潘达列夫斯基注视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了嫉妒;比加索夫则在想:“我出五百卢布可以买一只比他唱得更好听的夜莺!”但是受到震动最大的要数巴西斯托夫和娜塔里娅了。巴西斯托夫几乎屏住了呼吸,张着嘴,睁大了眼睛,坐在那儿听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别人说话似的;娜塔里娅的脸通红通红,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罗亭,那双眼睛时而流露出忧郁,时而又放射出异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伦采夫悄悄对她说。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双手太大太红。”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有回答。
仆人送上茶。谈话也变得比较随便了,可是只要罗亭一开口,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仅此一项就足以证明他给大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老是不怀好意地冷笑?来吧,再跟他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罗亭叫了过来。
“他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说着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极端仇视女人,不断地攻击她们;请您把他引导到正道上吧。”
罗亭看了看比加索夫……无意间造成了居高临下的局势: 他比他高出两个脑袋。比加索夫气得脸都发白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错了。”他的声音都变了,“我不仅攻击女人,对整个人类我也没有好感。”
“您为什么这样蔑视人类呢?”罗亭问。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是研究自己心灵的结果,我发现我内心一天比一天肮脏。我根据自己来衡量别人。也许这有失公允: 我比别人坏得多,可您叫我怎么办呢?积习难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罗亭说,“凡是高尚的灵魂,谁没有产生过自我贬低的强烈愿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这种毫无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灵魂颁发崇高证书。”比加索夫说,“至于我的处境么——我看也没什么,不算坏,因此即使有什么出路的话,那也随它去!我不会去寻找的。”
“不过这意味着——恕我冒昧——您宁可满足自尊心也不愿意置身于真理之中……”
“那当然!”比加索夫大声说道,“什么叫自尊心,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么,什么叫真理,真理又在哪里?”
“您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么不好?请问,真理在哪里?连那些哲学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康德说: 这就是真理。而黑格尔说: 不,你胡说,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尔关于真理是怎么说的吗?”罗亭依然心平气和地说。
“我再说一遍,”比加索夫怒气冲冲地说,“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理,也就是说,虽有其名却无其实。”
“哎呀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嚷道,“您说这话怎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没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说,“对您来说,没有真理总比没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冻的厨子斯捷潘日子更好过些!请问您要真理干什么?总不能用真理做压发帽吧!”
“玩笑不等于反驳,”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尤其是玩笑变成诽谤的时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看真话却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哝着气呼呼走到一边去了。
而罗亭便谈起了自尊心,他谈得头头是道。他想证明,没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来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杠杆,然而只有那种像善于驾驭坐骑的骑手那样善于驾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种为了共同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称为人……
“自私就等于自杀。”他结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结果实的树,会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为一种追求完美的巨大动力,却是一切丰功伟业的源泉……人必须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让个性获得充分发展的权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笔?”比加索夫转身问巴西斯托夫。
巴西斯托夫没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铅笔干什么?”他终于问道。
“我想把罗亭最后一句话记下来。不然恐怕会忘掉的。您得承认,这样精彩的句子等于往垃圾堆上罩了一顶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东西是不兴讽刺挖苦的,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巴西斯托夫激动地说,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这时候罗亭走到娜塔里娅跟前。她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慌。
坐在她身边的沃伦采夫也站了起来。
“我看到这儿有架钢琴。”罗亭温和而亲切地说,那风度犹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弹的吗?”
“是的,是我弹的。”娜塔里娅说,“不过弹得不好。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先生弹得比我好多了。”
潘达列夫斯基昂起头,咧开嘴笑了。
“您可不能这么说,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弹得一点儿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吗?”罗亭问。
“他熟悉,熟悉!”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抢着回答,“您坐下来弹吧,康斯坦丁……您也爱好音乐吗,德米特里·尼克拉耶维奇?”
罗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似乎在作欣赏前的准备……潘达列夫斯基开始演奏。
娜塔里娅站到钢琴旁边,面对着罗亭。随着第一个音符,罗亭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徐徐转动,不时把目光停留在娜塔里娅身上。潘达列夫斯基结束演奏。
罗亭默默无语地走到敞开着的窗前。温馨的暮色犹如轻纱般笼罩着花园,附近的树丛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轻轻闪烁。夏天的夜晚温柔宜人。罗亭凝望着黑魆魆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
“这音乐,这夜色,”罗亭说,“令我想起了在德国留学的岁月;我们的一次次聚会,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过德国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
“您也穿大学生制服吗?听说那儿大学生的衣着与众不同。”
“在海登堡我脚上穿带马刺的长统靴,上身穿系皮带的轻骑兵短上衣,头发长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学生衣着却和普通人一样。”
“请给我们谈谈您的留学生涯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于是罗亭谈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谈得不太精彩。他不善于绘声绘色地描述,也不会逗人发笑。不过,罗亭很快从国外的经历转到了一般的议论。他谈到了教育和科学的作用,谈到了大学和一般的大学生活。他用粗犷而大胆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巨画。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但不那么明白晓畅……然而,正是这种模糊才使他的长篇大论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过于丰富的思想妨碍了罗亭用确切而周密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比喻层出不穷,时而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时而又贴切得令人拍案叫绝。他兴之所至,恣意发挥,充满了激情和灵感,绝无空谈家的自鸣得意和矫揉造作。他并没有挖空心思地寻找词汇;词汇自己会驯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的嘴里,每一个词语似乎都是直接从灵魂深处直接喷发出来,燃烧着信念的火焰。罗亭几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说话的高超艺术,他知道怎样在拨动一根心弦的同时,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颤动、轰鸣。有的听众或许不明白他说的确切含义,但是他们也会心潮澎湃,他们面前一道道无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
罗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着未来,这就赋予它们一股冲动和朝气……他站在窗前,目光并不特别专注于某人,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由于受到普遍的同情和关注的鼓舞,由于几位年轻女性的在场,由于美好的夜色,由于源源不断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经登上了雄辩的高峰,达到了诗意的极致……他的声音细腻而温柔,这又平添了几分魅力,好像是神祇在借助他的嘴说话……罗亭在论述短暂的人生为何具有永恒的意义。
“我记得有个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他这样结束道,“一位皇帝和他的武士们围着火堆坐在一间黑暗狭长的茅屋里,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在冬天。忽然,有一只小鸟从敞开着的门里飞了进来,又从另一个门飞了出去。皇帝说,这鸟儿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样,从黑暗中飞来,又向黑暗中飞去,它在温暖和光明中呆的时间不长……‘陛下,’年纪最大的一名武士说,‘鸟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它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是的,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渺小,但是一切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人来实现的。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是完成这些伟业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乐趣。这样他就能在死亡中发现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归宿……”
罗亭不再说下去,脸带无意间流露出的腼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诗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轻轻地说。
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罗亭结束长篇大论,便悄悄拿起帽子走到门口,咬着站在那儿的潘达列夫斯基的耳朵说了一句:
“哼!我才不当傻瓜呢!”
不过谁也没有挽留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仆人端上晚餐。半个小时之后,客人们都纷纷回家。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罗亭留下来过夜。在和弟弟坐车回家的途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对罗亭非凡的智慧赞不绝口。沃伦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见,不过他认为罗亭的话有时候未免有点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么明白易懂。”他补上了这么一句,显然是要为自己的想法作一点解释。可是他的脸色阴沉,因此他那盯着车厢一个角落的目光显得更加忧伤了。
潘达列夫斯基解下丝绣背带准备就寝的时候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机灵鬼!”——突然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彻夜未睡,又没有脱衣服,直到天亮还在给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写信;而娜塔里娅尽管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没有丝毫睡意,连眼睛都没合过。她手垫着脑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脉搏在狂跳,一声声长叹使她的胸脯时起时伏。
(徐振亚、林纳译)
注释:
原文为法文。
原文为法文。
托克维里(1805—1859),法国政治活动家、史学家。
原文为法文。
原文为德文。
原文为法文。
【赏析】
1856年,屠格涅夫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罗亭》。小说的主人公罗亭是19世纪40年代俄罗斯进步贵族知识分子的典型。40年代是俄罗斯社会最黑暗的时代,同时又是继十二月党人之后的第二代贵族革命家和进步贵族知识分子成长的时代。一方面,残酷的尼古拉政权在镇压了十二月党人之后在全社会制造白色恐怖,公开的抗议和反抗几乎不可能;另一方面,俄罗斯思想界(几乎仅限于思想界)又处在最为活跃的时期,而莫斯科大学又是当时思想界的中心,著名的“斯坦凯维奇哲学小组”(也有人称之为“斯坦凯维奇——别林斯基——巴枯宁”哲学小组)则又是中心的中心,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俄罗斯贵族革命家乃至平民知识分子革命家的摇篮。可是由于政治的黑暗,40年代的文学处于一种“萧条时期”,在对当代社会情绪和进步知识阶层的表现和反映上几乎是个空白。
尽管屠格涅夫写作《罗亭》的时候,已是50年代中期,但逝去的40年代的空白仍期待和召唤着艺术家去填补它。而这样的艺术家简直又是非屠格涅夫莫属: 他很早就十分关注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作用和他们的命运,熟悉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对他们作了初步的表现;40年代是屠格涅夫的青年时代,那时他正血气方刚、思想进步,他很早就结识斯坦凯维奇、巴枯宁,后来又结识别林斯基,并受到他们重大的影响。由于他那时年龄还偏小,思想还不够成熟,所以没有正式参加“哲学小组”,但他对“哲学小组”的主要成员十分尊敬、熟悉和了解;正是这一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才使屠格涅夫在50年代成为回眸刚刚逝去的40年代思想界的最合适的作家。事实上,在屠格涅夫写作《罗亭》的时候,当年“哲学小组”的核心人物,即便是从事文学事业的,也已没有一个人具备条件去回忆(更不必说艺术地再现了)那个值得纪念的时代了: 斯坦凯维奇和别林斯基已离开人世,赫尔岑过着流亡的生活,而巴枯宁正在狱中。无怪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著名的论著《俄罗斯文学果戈理时期概观》中谈到“哲学小组”时写道:“谁要是打算对他们高贵的集会作几分钟回想,让他去读一读《罗亭》中列兹涅夫关于他的青年时代的故事,以及屠格涅夫这个中篇小说的奇妙的结局吧。”屠格涅夫自己也说他在塑造《罗亭》中的波科尔斯基的时候,“斯坦凯维奇的形象一直在我眼前闪动”。而罗亭这一人物,一般认为作家是以巴枯宁为原型塑造出来的。屠格涅夫后来也承认:“我在罗亭身上相当忠实地表现了他的影子。”不过,作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典型,“罗亭既是巴枯宁,又是赫尔岑,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屠格涅夫本人”(高尔基语)。
一般认为,罗亭是一个“多余人”,或者说是继奥涅金和皮却林之后的一个新的“多余人”。所谓“多余人”,是19世纪上半期俄罗斯文学中十分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同时也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独有的成就。19世纪上半期几乎所有的大作家,诸如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冈察洛夫等在这方面都有自己卓越的成就。杜勃罗留波夫谈到这一点时指出:“因为这是我们土生的民族的典型,所以我们那些严肃的艺术家,没有一个是能避开这种典型的。”应该指出,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正面人物系列,与其说他们因社会的黑暗和个人的种种弱点,无法实现其理想和抱负而成为社会的“多余人”,还不如说,恰恰是他们在理想幻灭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积极或消极的奋争和反抗精神,所体验的苦闷、彷徨、欲进不能、欲罢不忍等种种思想情绪,对社会、对后世是“一份优秀的遗产”(高尔基语)。而在这样一笔丰富的精神遗产中,屠格涅夫通过罗亭所奉献的那一份尤为引人注目。
罗亭性格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言语和行动的矛盾,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在小说的第三章,罗亭刚出现在拉松斯卡雅的客厅时,就以其丰富的思想和闪光的言语一下子吸引住了在场的所有的人。他满怀激情地谈论着人的崇高使命、科学和教育的意义、自我牺牲的精神以及诗歌和音乐中的美。顽固的怀疑主义者比加索夫在他有力的驳斥下狼狈而逃,家庭教师巴西斯托夫被罗亭火热的思想激动得彻夜不眠,而贵族少女娜塔里娅的心中也被掀起巨大的波澜。自然,罗亭的“演讲”也遭到保守派的攻击。作为一个宣传家,罗亭是成功的,他的思想和语言点燃了青年人心灵中的热情和希望。可作为一个行动者,罗亭是一个失败者。他不知道如何去行动,他所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成功。他起初帮助一个地主在领地里实行改革;后来打算疏通一条不能航行的河流;最后又当了一名教员,想进行教育改革。但这一切都完完全全地失败了。用罗亭自己的话来说:“我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自己站不住脚跟。我始终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只要碰到第一个阻碍——我就完全粉碎了。”可作为19世纪40年代进步贵族知识分子中的一员,罗亭是否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空谈家和失败者呢?在作品的结尾,就连一向对罗亭十分冷漠的列兹涅夫也承认“这也是做了事情”。还是高尔基说得好:“假如注意到当时的一切条件——政府的压迫,社会智慧的贫乏,以及农民群众没有认识自己的任务——我们便应该承认,在那个时代,理想家罗亭比之实践家和行动者是更为有益的人物……不,罗亭并不是可怜虫,他是一个不幸的人,但他却是一个适时的而且做了不少好事的人物。”
作为一个宣传家(同时也应是行动者),罗亭的思想境界和社会作用是他以前的“多余人”无法比拟的,而在对待爱情、对待女性的态度方面,他无疑也要比他以往的“多余人”高出许多。自然,和所有的“多余人”一样,罗亭在爱情上也是一个失败者。
罗亭的充满理想主义的热情和闪耀着智慧火花的语言,是那样深深地打动了贵族少女娜塔里娅。这个纯洁的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姑娘,怀着对她心目中的英雄的崇拜,勇敢地爱上了罗亭,并愿意抛弃一切跟着罗亭逃到天涯海角。在花园约会时,娜塔里娅告诉罗亭,她母亲宁可看到女儿去死,也不愿意她成为罗亭的妻子;她满怀信任和希望地问罗亭该怎么办,可罗亭的回答却是“屈服”。罗亭在娜塔里娅的爱情面前退却了。这种退却,确实暴露了他性格中的软弱,而这种软弱,又是和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他自身的多方面的条件密切相关的。可尽管如此,罗亭对待爱情的态度要比奥涅金和皮却林高尚得多。同样的情势下,换了奥涅金,不是酿成一场大出风头的桃色新闻,至少也要从中寻找一些刺激;换了皮却林,则可以肯定会导演一幕“拐骗”的闹剧。
更重要一点的是,罗亭对娜塔里娅的态度是真诚的,他之所以爱她,首先在于这位少女同情和支持他的事业(或不如说是理想更确切些)。在小说的第五章,罗亭与娜塔里娅第一次在花园里散步,娜塔里娅对罗亭说:“别人尽可以休息,可是您应该工作,要做个有用的人。假如不是您,那还有谁……”这种信任和理解使罗亭大为感动,连声说:“我谢谢您,我衷心谢谢您。”甚至还情不自禁握住娜塔里娅的手说:“您真是个美丽崇高的姑娘。”罗亭在爱情上的失败,除了性格的原因外,还有其他原因: 他一生穷困潦倒,没有财产(他全部的财产就只有两个半农奴),没有地位,就算是他和娜塔里娅一块儿私奔,但迟早还会分手。所以,罗亭的事业上和爱情上的悲剧都是社会性的。而这一切,不是生活在特定的40年代的罗亭的“过错”,而只是他的“不幸”。
(朱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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