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古巴老渔民圣地亚哥曾经是捕鱼高手,也拥有过爱情、妻子和非凡的经历。但如今这一切都离他远去,在旁人眼里,他成了十足的倒霉蛋。只有一个孩子时常来看望他,关心他和鼓励他。但这也没有给他带来好运。他连续84天出海一无所获。到第85天,他竟然捕到一条比船还大的鱼,但在归途中却被狡诈、凶残的鲨鱼们吞吃掉,只剩下个巨大的鱼骨架。老人再一次空手而归。
【作品选录】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于是孩子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老人消瘦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的反光所造成的良性皮肤癌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
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
“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孩子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孩子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去吧。”
“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把握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听他的。”
“我明白,”老人说。“这很在理。”
“他没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可不是吗?”
“对,”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起把打鱼的家什带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饭店前的露台上,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感到难受。不过他们并不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起海流,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气一贯多么好,还谈起他们的见闻。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回来,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横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两端各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在那里等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到鲨鱼的人们已把它们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在复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湾送来一股腥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因为风转向了北方,后来逐渐平息,饭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阳光明媚。
“圣地亚哥,”孩子说。
“哦,”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儿。
“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
“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罗赫略会给我撒网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少做点事。”
“你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
“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岁,那天我把一条鲜龙活跳的鱼拖上船去,它差一点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给送了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像在砍倒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
“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刚跟你说过?”
“打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说。“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好运的船。”
“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份大鱼饵来。”
“我今天还有自个儿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
“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他的信心从没消失过。这时可又像微风初起时那么鲜活了。
“两条。”孩子说。
“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愿意去偷,”孩子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
“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达到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这海流,明儿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你打算上哪儿?”孩子问。
“驶到远方,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不等天亮就出发。”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如果你钓到了确实大的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的忙。”
“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孩子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鲯鳅的。”
“他眼睛这么不行吗?”
“简直是个瞎子。”
“这可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这玩意才伤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
“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
“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
“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可用呢。”
“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拿了鱼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孩子拿着内放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盛鱼饵的匣子给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儿还有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去的好,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它的旁边。桅杆跟这单间的窝棚差不多一般长。窝棚用王棕的叫做guano的坚韧的苞壳做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在用这纤维结实的guano展平了叠盖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另一幅科夫莱圣母图。
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一度挂着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为看了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它如今在屋角搁板上,在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
“有什么吃的东西?”孩子问。
“有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等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
“我把鱼网拿去好吗?”
“当然好。”
实在并没有鱼网,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要扯一套这种谎话。也没有一锅鱼煮黄米饭,这一点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你可想看到我逮回来一条去掉了下脚有一千多磅重的鱼?”
“我拿鱼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消息。”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
“佩里科在酒馆里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给我讲讲棒球消息。”
“扬基队不会输。”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当心点,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
“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明儿是第八十五天。”
“这样做行啊,”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的纪录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
“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
“我看没准儿我也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啰。”
“穿得暖和点,老大爷,”孩子说。“别忘了,我们这是在九月里。”
“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的。”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孩子说。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去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两个肩膀挺怪,人非常老迈了,肩膀却依然很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像他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了,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那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他光着脚。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
“醒来吧,老大爷,”孩子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盖。
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微笑了。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孩子说。“我们就来吃吧。”
“我肚子不大饿。”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不吃饭就去打鱼。”
“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米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炖菜。”
孩子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铁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孩子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
“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伊牌啤酒,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该来吃吧?”
“我一直在要你吃哪,”孩子和气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
“我现在准备好了,”老人说。“我不过要点儿时间洗洗手脸。”
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过去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我该为他把水带到这儿来,孩子想,还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给他弄件衬衫,一件过冬的夹克衫,还弄双什么鞋子,再来条毯子。
“你拿来的炖菜呱呱叫,”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他说。
“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
“顶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知道还有比我强的。”
“哪里,”孩子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说得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大的鱼,叫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讲错啦。”
“这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像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像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
“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爷。”
孩子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服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那群岛上的那些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像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锁,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孩子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孩子的一只脚,直到孩子醒来,转过脸来对他望着。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
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孩子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清早就营业的供应渔夫的小吃馆里,喝着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孩子问。他如今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这样,”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还只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孩子说。“我马上回来。再要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账。”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砌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饵的冷藏所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从来不带午饭。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孩子这时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就顺着小径走向小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
“祝你好运,老大爷。”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朝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
偶尔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驶向指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的海洋上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那儿集中着海虾和可作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转悠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像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 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好好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儿以外,海面是平坦无浪的。他正让海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了。
(吴劳 译)
注释:
指墨西哥湾暖流。
位于中美洲尼加拉瓜的东部,是濒墨西哥湾的低洼的海岸地带。
王棕为加勒比海那一带特产的特大棕榈树。
法国修女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1647—1690)于17世纪末倡议崇拜耶稣基督肉身的心脏,在信奉天主教的国家中传播甚广。
科夫莱为古巴东南部一小镇,镇南小山上有科夫莱圣母祠,每年9月8日为朝圣日。
乔·迪马吉奥(生于1914年)于1936年进扬基队,以善于击球得分著称。1951年棒球季后告别球坛。
这些是加勒比海地区老百姓的主食。
测量水深的单位,每英寻等于6英尺。
西班牙语中的“海洋”(mar)可作阴性名词,也可作阳性名词,以前面用的定冠词是阴性(la)还是阳性(el)来区别。
【赏析】
1952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问世,立即得到评论家的广泛重视和好评。这位二战结束后几乎在公众面前销声匿迹的老作家,用这部作品雄辩地证明了自己并未老去的创造力。也正是主要凭借《老人与海》的非凡反响,海明威获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当然,对《老人与海》的评价也是众说纷纭的,普遍一致的观点是小说“富有象征意味,是一则多层次的寓言”。至今,一些国外的文学史或文学词典仍称它为“寓言—小说”。
不过海明威本人对此大不以为然。他在给伯纳德·贝瑞孙的信中抱怨道:“没有什么象征主义的东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鱼就是鱼……人们说什么象征主义,全是胡说。”贝瑞孙的回应,说法更全面周到一些:“《老人与海》是一首田园乐曲,大海就是大海,不是拜伦式的,不是麦尔维尔式的,好比荷马的手笔,行文又沉着又激动人心,犹如荷马的诗,真正的艺术家既不象征化,也不寓言化——海明威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是任何一件真正的艺术品都散发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这一部短小但并不渺小的杰作也是如此。”这样说倒是让海明威满意。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对《老人与海》的评论源源不断,“象征”这个关键词几乎从没有离开过评论家们的笔下。若海明威在世,不知又有多少评论会被他斥为“胡说”。当然,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独立于创作者的。但是,一味用“象征”来阐释这部作品会不会有些狭隘呢?如果考虑到海明威的其他作品的话,我们会发现海明威并不是一个惯于用象征手法的作家。也许,在这部作品里,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象征”和现实事物的关系。
海明威自己也曾谈论过这层关系:“我试图描写一个真正的老人,一个真正的孩子,真正的大海,真正的鱼和许多真正的鲨鱼。然而,如果我能写得足够逼真的话,他们也能代表许多其他的事物。”换言之,就是当他把人与海写真、写活的时候,它们所蕴含的意义便自然呈现出来了。
这一点我们可以触类旁通,从其他艺术获得启示。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就说过:“一个高明的雕像家塑一个人体的时候,它表现的并不只是几根筋肉,而是弹拔筋肉的生命……还不止是生命……而是一种支配的‘力’。”事实上,我们完全有权利认为,《老人与海》真正打动读者的地方,并不是评论家们赋予它的所谓的各种象征,而是贯穿作品的一种“支配的力”,它搅动着大海,搅动着老人,也搅动着我们的心灵。这才是阅读这个中篇小说时应有的发现和体验。
节选部分是小说开头的内容。一上来,就是一个典型的海明威式开头:“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不动声色,平淡至极,却又包含了丰富的信息和张力。作者仅仅用了一个陈述句,就给我们交待了这个老人的状况和处境: 他已经垂垂老矣,形孤影只,竟然已经84天没逮住鱼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一个无可救药的沦落者,就这样被突现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外貌和体态同样普通,只是和海边的渔夫们相似,刻蚀着风浪的痕迹,平凡得再不能平凡了。然而,却在不经意间,又刻画了老渔夫的外表能看得见的唯一的亮点——他的“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读到这里,一种深藏不露的力量,悄然扣响了我们的心扉,并像暗潮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前来。
接下来,小说以相当多的篇幅,描写了老人和无名的小孩子之间的对话,那是十分日常化的,几乎没什么新奇之处。但通过那些平淡、有时显得絮叨的语句,展示了两人动人的友谊。可以说在这个人世间,孩子是唯一关心并信赖穷愁潦倒的老渔夫的人。他不仅时不时给老人送来吃的,不让他饿着肚子去打鱼,照顾他的睡眠,送他上船出海,而且坚信他是“顶好的渔夫”。尽管孩子一度和老人一道出海捕鱼四十天而一无所获,接着的四十多天仍没见到老人有什么所得,他依旧坚信不渝。他还经常和老人谈论棒球和非洲——这些肯定和老人生平最激动人心也最值得自豪的经历有关(读者很自然会联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非洲狩猎生涯),以此来鼓励老人。这是怎样的一种相知和相依为命!甚至他们之间每天都会谈起早已经卖掉的渔网,和根本不存在的鱼煮黄米饭,扯起一套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话,来慰藉老人贫困到极点的生活。这诚然是在用甜蜜粉饰辛酸,但又何尝不是辛酸中的真正甜蜜!老人承认,他爱这个孩子。这样一种稀有的爱,应该是激励在第85天照旧扬帆出海的动力,也是他在归途中和鲨鱼搏斗,拉着白得耀眼的巨鱼骨架还要回到岸边的动力。
这个故事缺乏通常小说会有的爱情或奇遇。但若深入下去便会发现,字里行间有着比爱情或奇遇更激动人心的东西,那就是由力量构成的诗意。一种源自自然神道的呼唤开始渐渐在人的灵魂中展开,一种古老的回归在模模糊糊地召唤着我们。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生命力,化身为狮子,出现在老圣地亚哥出海前的梦境里。就如我们在节选部分看到的:“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像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
同样,老人对待海洋的态度也是充满诗意的。他让西班牙语的“海洋”(mar)带上阴性的冠词la,把“海洋当作女性,而不是竞争对手”。海洋中的万物生灵,他也富含感情。他爱飞鱼,拿它们当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因为觉得它们的生活比人类还要艰难;他骂有毒的僧帽水母,轻蔑又大又笨的海龟……
在海明威的笔下,海洋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清新、开阔,几乎使我们重新回到了远古那素朴的诗歌的年代。这种人与大海的关系是非现代式的——大海是母亲、是爱人、是朋友、是对手、是和人的存在相关的一切,唯独不是欲求对象。即便是老人已经84天没有打到过鱼,即便老人每天不知靠什么食物艰难度日,大海对于他也永远不是去占有、索取、征服的对象。
即使那条终于被老渔夫捕获的大马林鱼,那个经历了84天漫长的艰辛的求索而最后得到的结果,也是如此。在小说后面的篇幅中,老人与鱼的搏斗场景写得十分精彩。第一次接触这个故事,读者会被这扣人心弦的对抗吸引,一如海明威早年笔下常见的题材——拳击赛或斗牛。同时,相同的母题——英雄迟暮之际的悲哀与坚持,人的不可被打败,也似乎在《老人与海》中再次以变奏的形式出现。不过,当我们再次阅读的时候,我们会忘记搏斗,忘记胜负,忘记老人与鱼的对立。他们出离了搏斗的敌人的身份,甚至也不仅仅是值得互相尊敬的对手,还要更进一步,借用小说的描写,那就是老人在杀死这条大鱼之际的感觉,突然发现“它是我的兄弟”。这里展现的应该是人和鱼,两种自然力的较量。胜负和得失早就变成其次的事。
这样的描写,这样的意境,都让我们联想起福克纳的小说《熊》。两者在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上,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处。所反映的其实都是现代人的一种难得的觉悟,觉悟到人和自然之间,未必应当像文明时代和工业社会以来那样,把自然当作征服和掠取的对象;相反,应该尝试重归天人合一的和谐。
只有领悟了这一点,才可能超越传统评论往往着眼于小说的“人的抗争”主题的片面性,真正懂得贝瑞尔认为《老人与海》中回荡着荷马的声音,究竟所指为何。这种声音,不单纯是叙事的纯净质朴,还是一种混沌未开,人神共居,神话与诗歌构成人的感知方式的时代之音。也许,唯有通过谛听这种声音,人们才可能一窥天地神人的永恒。
(田丰、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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