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卡嘉和达莎两姐妹生活在20世纪初的俄罗斯彼得堡。已经嫁做人妇的卡嘉和情窦初开的达莎都情不自禁的受到颓废诗人贝诺索夫的引诱。卡嘉没有抵受住诱惑,与丈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决裂后出走巴黎,达莎在一番挣扎之后找到了真正的爱人捷列金。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卡嘉从巴黎归来,与丈夫重归于好,但不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二月革命后被骚动的士兵打死。绝望的卡嘉决定自杀之际,军官罗欣出现了,成为卡嘉继续活下去的支撑力量。此时的俄罗斯正经历着生死存亡,卡嘉与罗欣、达莎与捷列金,他们四人的命运也卷入了时代的洪流,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到1920年为止,四人分分合合,见证了祖国和人民经历的巨大变革,也经历了自己的“苦难的历程”,最后殊途同归地走向了革命,走向了布尔什维克。
【作品选录】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我们必须通过亲身体验,去弄明白属于国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到眼下为止,我们只是从伊洛瓦依斯基和其他历史家的作品里,读到有些农民怎么样在库里考伏和波罗金诺战场上为自己的土地而斗争等等。我们常常看着地图想:‘嘿!俄罗斯是多么大的一个国家!’而现在,我们却不能不奋发起来,为了保全这块在地图上涂着绿色、横跨欧亚的土地,牺牲一定百分比的生命。我们是不喜欢这样做的。当然罗,假如你说我们的国家机器不行——那我同意。现在,我要出去为国牺牲,那我首先得问一问:‘你是叫我去送死的,那么你自己是不是国家智慧的化身?我能不能满怀信心地为我祖国去流血?’是的,卡秋莎,政府对于社会组织还是积习难改地侧目而视,然而事实老早很明显,没有我们,他们是没有办法的。让他们试一试吧!我们可以得寸进尺。我觉得十二分乐观。”尼古拉·伊凡诺维奇站起来,从壁炉架上拿过一盒火柴,点上一支纸烟,还是站着,把已经烧完的那根火柴丢在鸡蛋壳里。“血决不会白流的。等我们这一班人——社会活动家——拿到了政权,战争就结束了。这次战争,会完成‘土地与自由’派、革命家以及马克思主义者所不能完成的事情。再会吧,姑娘们!”他整了整上衣,出去了;从背后看去,他活像一个穿了男装的胖女人。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叹了口气,拿着编结的绒线往窗边坐下了。达莎蹲在椅子靠手上,用一只手臂搂住姐姐的肩膀。她们俩都穿着高领子的黑衣服,这会儿默默无言地并排坐着,看去简直像极了。窗子外面,雪慢慢地飘着,那种寒冷的、耀眼的亮光反映在屋里的墙上。达莎让面颊贴住她姐姐的头发,这头发微微地腾出一股不太熟悉的香味来。
“卡秋莎,这一晌你都作了些什么啊?你还一点也没告诉我呐。”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我的小猫咪?我都已经写信跟你说了。”
“可是,卡秋莎,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你又漂亮,又动人,又可爱。我还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可是,你为什么那样闷闷不乐呢?你的眼神老是那样忧郁。”
“我想,也许我有一颗忧郁的心。”
“不,我是在正正经经地问你啊。”
“我自个儿也常常想到这一点,孩子。好像一个人只要什么都有了,才会真正的不愉快。我有一个很好的丈夫,一个亲爱的妹妹,我有自由。……可我仿佛在海市蜃楼中生活,走来走去活像一个鬼。……记得在巴黎,我常常这样想:‘我只要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城市里,养养家禽啊,种种蔬菜啊,黄昏时候溜到溪边去会会情人啊,那就好了!’……唉,达莎,我的一生是完了!”
“卡秋莎,别胡扯!……”
“你知道,”卡嘉用那双仿佛变得阴暗和迷惘的眼睛,瞅住她妹妹,“我感觉到那一天……有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一块条纹的褥垫,一条泻下来的被单,一个盛满着胆汁的水盆。……而我躺在那儿死了,蜡黄的皮色,灰白的头发……”
放下手里的绒线,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望着窗外的雪花在没有风的沉寂中飘舞。老远有一群乌鸦,仿佛一团黑压压的树叶,盘旋在克里姆林宫那跨立着一只金鹰的尖塔下面。
“我记得,达辛嘉,有一天我起得很早很早。从阳台上看得见整个巴黎蒙着一层天蓝色的雾霭,到处升起一团团白的、灰的、蓝澄澄的烟。头天晚上下过雨,闻得到一股绿叶和香草的凉爽味儿。孩子们挟着书,女人们提着篮,在街上走着,食品杂货店都正在开门。一切仿佛很稳固,很永久。我想走到下面去,混进人群里,去会见一个眼睛和善的男人,把我的手放到他胸脯上。可是当我走到下面大林阴道的时候,全城都在发疯了。报童在跑来跑去,到处尽是一群群激动的人。所有的报纸,都充满着死亡的恐怖与憎恨。战争爆发了。打那天开始,我只听到一个词儿: 死亡,死亡。……还有什么希望呢?……”
达莎不言语,隔了一会,她才问道:
“卡秋莎!……”
“什么事,我亲爱的?”
“你跟尼古拉怎么样?”
“我不知道,好像我们大家已经原谅了。瞧——三天已经过去,他对我一直很温存。本来嘛,这也不是算旧账的时候。你受苦,你发疯——现在有谁来管账呢?你像蚊虫一样嗡嗡地叫,连你自个儿也听不见。我真嫉妒那些老太婆——对她们来说,一切都很简单: 死期快到了,她们只要做好死的准备就成了。”
达莎在椅子靠手上扭动着,深长地叹了几回气,把手从卡嘉肩膀上挪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温柔地说:
“达辛嘉,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告诉我,说你已经订婚了。是真的吗?我可怜的宝贝儿!”她拿起达莎的手,吻一下,然后把它放到胸脯上,抚摩着。“我相信伊凡·伊立奇一定还活着。要是你真的很爱他,那么世界上就不再会有别的东西是你所需要的了。”
姊妹俩又不做声了,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一排士官生,胳膊底下挟着沐浴用的树枝和更换的衬衣,在雪堆中间顺着大街走过去,靴底在冰冻的地面上打滑。他们正在列队走向澡堂。他们一面走,一面合唱着,唱完每一行还吹一阵口哨:
起来,你们这些鸷鸟,
像鹰一样地飞翔,
不要痛苦,也不要伤心。
…………
过了一两天,达莎又开始上医院去。于是只剩下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留在样样东西都很生疏的寓所里: 墙壁上挂着两幅枯燥无味的风景画,画的是一个干草堆,光秃秃的桦木中间一潭融化的雪水;会客室里长沙发的上方,挂着几张陌生人的照片;墙角里放着一束积满灰尘的羽茅草。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试看到剧场里去消遣,一些老资格的演员,在那里上演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她也去参观图书展览会,参观博物馆;可是在她看起来,一切都仿佛苍白、褪色、半死不活,而她自己活像一个幽灵,在大家久已委弃的生活中飘荡。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在窗边坐上好几个钟头,挨着暖气管子,望着窗外那雪花纷飞的、宁静的莫斯科,凄婉的钟声在柔和的空气中,穿过飘舞的雪花不断地响着,一忽儿是追思礼,一忽儿又是前线运回来的什么人的葬礼。书本会从她手里掉下来——有什么书可以看呢?有什么梦可以作呢?所有的幻梦和从前的思想,现在看起来都是何等的没有意义啊!
时间就在从早报到晚报之间溜过去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得很清楚,所有在她周围的人都只是生活在未来里,生活在一种胜利与和平的幻想的日子里——一切足以增进这种期望的事情,他们都带着夸张的喜悦来接受,而任何的挫折都会使得大家垂头丧气,默默无言。人们像发了疯似的,热烈地抓住谣言、一言半语的闲话、最荒唐的消息;看到报纸上几行新闻,他们就会激动地鼓舞起来。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最后下了决心,要求她丈夫替她找个什么事儿。三月初旬,她开始在达莎服务的那个医院里工作了。
起初,她也像达莎一样,对于这种肮脏和痛苦有点厌恶。可是她克制了自己,逐渐对工作喜爱起来了。这种克制自己的胜利,本身便是一种愉快。她第一次觉得与她周围的生活发生了接触。她变得喜欢龌龊的、艰苦的工作,怜惜她所照料的那些人们。有一次,她跟达莎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一定要过一种特别的、高雅的生活?其实啊,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女人——我们只需要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一大堆儿女,一种简简单单的生活。……”
在复活节前一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拿了医院里的复活节甜乳渣糕去祝福,和达莎一起在医院里开斋。那天晚上,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要去参加一个临时会议,早晨两点过后,他才坐汽车去接她们姊妹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她跟达莎都不想睡觉,请他带出去兜一下风。这个主意自然很荒唐,可是他们给司机喝了一杯白兰地,也就开往霍廷斯考依田野里去了。……
有一点轻霜,脸颊上感到有点寒颤。天空中没有一片浮云,只有几颗忽闪忽闪、晶亮晶亮的星点。冰花在车轮下嘁嚓作响。卡嘉和达莎都兜着白围巾,穿着灰大衣,坐在汽车里陷下去的座位上,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坐在司机旁边,不时回过头来看她们——两个人眉毛都漆黑,眼睛都很大。
“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中间哪一位是我的太太,”他轻声说道。于是她们中间有一个人答道:
“你永远也猜不中。”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在辽阔、朦胧的田野上空,天边渐渐呈露了绿色,银森林的黑黝黝的轮廓,也在远处显现出来。
达莎小声说道:
“卡秋莎,我真想闹恋爱呢。”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在树林上空,湿滋滋、绿盈盈的黎明中间,一颗很大的星星仿佛脉搏跳动似的在闪烁。
“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了,卡秋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将全身从座位上转过来,说,“我们的全权代表朱玛考夫刚才来到这里,他说加里细亚那边的情况看样子严重得很。德国人用那么猛烈的炮火在轰击我们,我们正在整团整团地被消灭。而且,不瞒你说,我们又缺少炮弹。……天知道,真是丢人哪!……”
卡嘉没答腔,她只是扬起眼睛望着星星。达莎把腮帮贴住姐姐的肩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又咒骂了一阵,才吩咐司机开回家里去。
卡嘉回到了莫斯科,回到阿尔巴特街斯塔罗康奴希尼巷那所带有顶阁的住宅(战争刚开始,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史摩珂甫尼考夫曾经跟达莎一起从彼得堡搬进这所屋子,卡嘉自己从巴黎回来也曾经在那儿住过),回到那间屋子,在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安葬的、悲惨的那一天,她的生命曾经在那儿陷入了绝望的忧郁。那天她蒙着皮大衣钻在床上,再也不想活下去了。……她叹了口气,从皮大衣底下爬出来,走到餐室里去找一杯水,想把吗啡吞下去——就在那暮色中间,她突然看见了她的第二段生命: 伐吉姆·彼得罗维奇·罗欣坐在那儿等她。……
现在,连这个,她那紧张、亲切而苦恼的生命的第二个圆周,也已经完成了。那一条不可挽回的损失的漫漫长途,已经落在她的后面。七月中旬,有一天卡嘉带着包裹,从莫斯科的基辅车站走出来,特别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男女孩子们在莫斯科河的浅滩上泼水,他们的嗓音在沉寂中显得刺耳和凄凉,岸边枯萎的草地上坐着一个正在钓鱼的老头儿。她拐进萨杜瓦雅街,街当中那条林阴道的两边栏杆都已经不见了,对这种沉寂卡嘉觉得很惊奇。只有高大的菩提树在瑟瑟作响,往走空了人的住宅上撒下那华丽的葱翠的阴影。当年那么热闹、那么繁华的阿尔巴特街,这会儿既没有电车,也没有出租马车,寥落的行人穿过生锈的铁轨,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卡嘉走到斯塔罗康奴希尼巷口,拐过弯去,终于发现了她的屋子——她的膝盖瘫软下来了。她在对面人行道上站了很久很久,朝它望着。在她记忆中间,这所住宅好像是很漂亮的,金黄色的,带着平滑的白色的柱子,挂着帘帏的明净的窗子。……那里面住着卡嘉自己、伐吉姆·彼得罗维奇和达莎的影子。……曾经有过的事,难道会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吗?生命难道会飞过去,如同梦境在枕头上搁着的脑袋里闪过去一样,尽管用没有结果的希望来引诱,可是一醒过来在喘那第一口气的时候就会消逝吗?不,不,在已经过去的日子里,什么地方一定还埋藏着意外的欢乐——譬如说卡嘉,让吗啡瓶掉在地毯上,绵弱无力地倒在伐吉姆·彼得罗维奇那结实的胳膊里,他呢,激动得差一点瘫软了,在她耳朵边小声地说着体己话。那决不是梦。它并没有消失,它依旧在那儿,在那阴暗的窗子里面。而且在那儿,也还有他们同居的第一夜,没有睡着,在默默的、仿佛苦难一样深深的亲吻中度过,反复地说着古老的、可又永远是新鲜的话,惊异于天下的一个奇迹——一切最温柔的和一切最刚强的相结合,晒黑的、健壮的手指和白皙的、纤细的手指紧紧地纠绕在一起……
卡嘉立刻被指定担任普列斯尼亚区一个初级小学的教师。在另一个办公桌那儿,她被动员去参加扫盲夜校的社会工作。在第三个办公桌那儿,又有一个瘦得出奇的、棕榄色皮肤的人,睁着一双巨大的、发烧似的眼睛,一把抓住她,带她穿过走廊,上楼到了艺术宣传部。在那里,她被委派去到工厂里作巡回演讲。
“演讲的内容,我们过后再来确定,”那个棕榄色皮肤的人说。“你会拿到有关的文件和一个日程表。用不着紧张——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这就够了。我们的悲剧,是在于我们没有足够的有文化的人——半数以上的知识分子都在怠工。这种行动他们会深深地觉得后悔。其余的人都被前线吞掉了。你到我们这儿来,已经使大家产生了一种极其良好的印象。……”
最后,在一条走廊上,有一个结结实实的、手忙脚乱得厉害的人,嘴很大,穿一件帆布的有裥短上衣,胳肢窝底下已经发了青,跟卡嘉撞了个满怀。
“你是一位女演员吗?刚才有人把你指给我看了,”他急促地说着,也不管卡嘉回答他说是一个教师,就用胳膊往她肩膀上一搭,带着她打走廊里走去。“我要吸收你在文工团里,你坐专车上前线去;一离开莫斯科,你要多少面包就可以弄到多少面包,还有糖啊、顶好的黄油啊。……节目吗?那不要紧!凭你的姿色,你不妨唱个歌、跳支舞,红军士兵准会大鼓其掌咧。……我把契比杜金教授派到前线去,他已经六十岁了,究竟是化学家还是天文学家,我也搞不清了。如今他被称做‘文工团员之王’——他歌唱贝朗瑞的谣曲。……你用不着感谢我,我是一个十足的热心人。……”
“听我说!”卡嘉挣脱了他,嚷道。“我已经有一个学校,还有演讲和扫盲工作……我体力上受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体力上受不了?难道我只做体力上受得了的事吗?沙略宾也说体力上受不了,可是我给他弄了一箱白兰地,现在他自己要求上前线了。……好吧,你去考虑一下。……我会来找你的。……”
卡嘉走回家去,被责任心压倒了。从荒无人迹的巷子里吹出来的热风,把圆石子路上的灰尘和纸片一阵一阵卷起来。她一拐弯儿走进特维尔斯考依林阴道,心里盘算着——如果她一夜睡六小时,时间够不够?那就是说,余下十八小时。……不够!教学生,改练习本,准备第二天的功课。……扫盲工作——不会少过两小时。……还有,老天爷,来回走路的时间!还有演讲,包括那赶去和回来的时间呢?再说,这些也总得准备一下啊。……十八小时是不够的!
卡嘉在林阴道旁边坐下来,说不定就是那条长凳,一九一六年她跟达莎一起坐在这儿,遇到贝索诺夫,他满身灰尘,拖着脚步……荒唐!两个没有半点用处的女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竟在贝索诺夫——简直像是从亚历山大·布洛克的一首诗里走出来的那样:“要死人在活人中间装作有生命有感情够多么困难啊……”——向她们鞠一躬、慢慢地走过去的时候,经受了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悲剧情绪,她们还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那条半军服式的裤子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更特别感觉到心疼。……
她只好睡四小时,到星期天再来补足。还有那购买粮食的排队!卡嘉闭上眼睛,哼了一下。……风吹散了她那瘦细脖颈上的鬈发,窜进头顶上的老菩提树,弄得那些树叶子兀自粗厉地飒飒作响。……听着这种树叶的飕飕声,卡嘉终于不再拿这个问题来自苦了: 怎么样能够在一昼夜里得到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时间。不要紧,总好对付的!……她出神地想着她自己的惊人的改变,这种改变她不断地觉得惊奇和喜悦。她曾经把头贴在暖炕上,瞅着阿历克赛那暴怒的脸,说道:“不!”打那一会儿起,对于一种新的幸福的镇静而信任的期待就在她心里开始滋长了。这种幸福,在那年春天她已经尝到过一点: 每天晚上临睡以前,她总要把已经过去的一天回忆一下——从那里面找不出一点黑暗的或是闷气的事。卡嘉开始喜欢她自己。即使在现在,她也不过是在闹着玩儿,过分夸大恐惧与失望——好像没法儿应付这些社会工作似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前不久她还是一只可怜的、弄得稀脏的小猫,这会儿却突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原来卡嘉也为大家所需要了;那个棕榄色皮肤、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负责同志,居然十分尊敬地跟她谈了话。……她怎么也不能辜负这一切——要是教育人民委员部里的人说:“我们倒信赖她,可是她让我们失望了……”那才可怕呢。在这儿莫斯科,可完全不是那种生活了: 在草原上赶着大车,颠颠簸簸地跟在阿历克赛那三匹牲口后面,嚼着麦秸想:“你的美丽对你有什么用处呢,你这个被俘获的女人?”
马斯洛夫要求卡嘉作一个详细的汇报。当她告诉他跟一个棕榄色皮肤的同志谈了话的时候,马斯洛夫的整个右边腮帮给一抹苦笑蹙成了一大团皱纹。
“嗯,嗯,”他说着,把脸从卡嘉那儿转开了。“知识分子的悲剧不过是倒霉事儿的一半……悲剧性更大的事还没来呢。……”
(朱雯 译)
注释:
伊洛瓦依斯基(1832—1920)是俄国反动历史学家,著有《罗斯起源的研究》(1876)、《俄罗斯史》(写到彼得大帝改革为止,1876—1905)等书。
1380年,由莫斯科公国季米特里大公率领的俄国军队,在库里考伏战役中打败了马马伊可汗率领的鞑靼人。
1812年8月,在波罗金诺展开的一次有名战役中,俄国军队和俄罗斯人民英勇抗击拿破仑的法国侵略军,使战局扭转过来。
贝朗瑞(1780—1857)是法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和歌手。他以诗歌为武器,猛烈抨击封建贵族和教会势力、大资产阶级。
【赏析】
《苦难的历程》三部曲(即《两姐妹》、《一九一八》和《阴暗的早晨》)是苏联著名作家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创作的史诗巨著。作品记录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到1920年左右之间,俄罗斯民族和人民,特别是知识分子,经历战争、饥饿、死亡并最终走向新生的过程。不论是对历史大事件把握,还是时间和空间大跨度的调度,抑或心理挖掘的深度,情节安排的巧妙,都不愧是大家手笔。
三部曲的第一部《两姐妹》创作于1919年,而《阴暗的早晨》直到1941年才写完,其间历时二十余年。尽管作者之后经过校订和修改,尽量使三部作品保持完整和统一,但三部曲之间,特别第一部与第二、第三部之间还是存在显而易见的差异。
《两姐妹》把焦点放置在个人对时代的感受上。卡嘉和达莎是最主要的人物,分别串起第一部的两条主线,卡嘉与丈夫吵架、出走、归来、重病、丈夫的死和自杀未成到跟罗欣结合,构成一条线索;达莎从被诱惑到与捷列金的相遇、离别和重逢,构成另一条线索。全文充满着“爱情至上”的感伤情绪,革命就好像贴标语者草帽底下那双“燃烧着憎恨的眼睛”一样,充满着颠覆一切、毁灭一切的不可预知的恐怖力量。
如果说《两姐妹》还是以卡嘉的家庭悲剧和达莎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的“家庭小说”,后两部则已有了革命史诗的大格局。在《两姐妹》中,历史还只是作为主人公们个人命运特别是爱情生活的背景出现,而在《一九一八》和《阴暗的早晨》中,历史已经走到幕前,成为最重要的主角。作者“已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历史的风暴冲进来,于是革命的风暴就在被生活所搅扰和震动的小说中怒吼起来,把长篇小说中主人公小小的、可爱的、痛苦不堪的命运,像细小的沙粒一样,卷了进去……”
第二部将描写的重心从揭示个人命运转到对国内战争的艺术再现上,截取了国内战争的关键一年——1918年,展现了这一年间俄国人民为了保卫革命果实,与白军、与国外妄图干涉革命的势力之间展开的殊死搏斗。而四位主人公也被历史的洪流卷向了不同的方向: 捷列金离开达莎参加了红军,罗欣也抛下卡嘉投奔了白军,达莎因为失去孩子和捷列金的离开而浑浑噩噩,差点参与了刺杀列宁的阴谋,后被红军俘虏,成为一名红军护士,而卡嘉则被马赫诺匪帮所劫。四个人的命运不像第一部那么线索清晰,小说结构也因为插入了大量真实的历史资料以及支线人物而显得有些凌乱。
第三部《阴暗的早晨》从结构上与《一九一八》一脉相承。在这一部中,“俄国知识分子在革命时期的命运问题退居次要地位,取而代之的是革命方式改变人民命运的问题”。四位主人公也在几经周折之后会师莫斯科,罗欣和捷列金变成了战友,卡嘉成了人民教师,而达莎则投身了文艺事业。“所有的努力,流掉的血,所有那没人知道、闷声不响的苦难”都结束了。
节选部分就分别选自第一部和第三部中较为集中表现卡嘉的生活与思想的段落。卡嘉是典型的旧式贵族妇女,她善良、温柔、多愁善感。她的“生活曾经像是一场不醒的噩梦”,“只是一个饲养在家里的没用的小动物”。她不安于彼得堡知识界腐败、虚伪、堕落、庸俗的生活环境,但又找不到打破现有生活方式的途径。她开始并不理解战争的意义,把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看作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她感到恐惧、孤独,唯一能把握的,就只有忠贞的爱情。和心爱的人在混乱的时局中一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是卡嘉最大的愿望。她“不好,也不坏,既不是俄罗斯的,也不是外国的……是个人鱼!”而“看过了很多悲惨的事,可怕的事”之后,到第三部时,卡嘉已经由“金驹鸟儿”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民教师。她找到了将自己的生命奉献有意义的事业的方式,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生活才在她的面前展示得那么宽广、辽阔和充满希望。
卡嘉和其他知识分子对革命、对祖国和人民的态度上贯穿着让人痛苦的思考,这正是阿列克赛·托尔斯泰本人思想上的矛盾的表现。主人公经历的苦难的历程,实际上也是作者跨越新旧两个时代的心灵历程的体现。正如苏联学者谢尔宾娜所说,“三部曲的每一部都意味着阿列克赛·托尔斯泰艺术观和创作发展中的一个新阶段”。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出身贵族家庭,在反映贵族阶层的生活、思想和情感方面驾轻就熟。写作《两姐妹》时,他正流亡巴黎,书中人物所感受到的革命的洪流也正是他“个人对时代的感受”的反映。他善于选择有意义的生动细节,并调动多种艺术手法,比如通过肖像描写,来反映人物内心世界,将动荡时代中生活里偶尔出现的小趣味表现得活灵活现,历史背景也被巧妙地融合在个人命运的讲述中。而后两部创作于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回归苏联以后。此时,托尔斯泰急于反映俄国革命,反映“党对国家进行革命改造的领导力量”,并接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影响,一定程度上背离了他得心应手的批判现实主义,并“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象征主义的手法”。有些人物,在第一部刻画得惟妙惟肖,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却变得苍白无力和缺乏说服力。以卡嘉为例,第一部中细致动人的心理分析在第二、三部中较为少见,取而代之的是为了清晰地表现卡嘉的思想变化,而稍显图解化的人物刻画。而且,历史与人物命运的结合也没有第一部那么巧妙,有些历史材料的插入比较生硬。
但是,正如作者所坚持认为的,“长篇小说的纲要和它的全部激情是通过革命的逐渐发展和革命的无数艰难困苦的场面表现出来”。作者没有将所要表现的“失去了的和又重新得到的祖国”写成口号、公式,而是在作品里成功地塑造了一批“身上有着各种缺点和各种优点的活生生的人”,“在干着生气勃勃的事业”。他描写了“要从肆无忌惮的无知贱民手中拯救俄罗斯的组织者”,还置身于革命敌对的阵营来描写革命,没有将革命的敌人——如匪帮首领马赫诺、白军首领邓尼金等人——简单地妖魔化。作者也没有将主要人物描写成共产主义英雄,而是描写成具有民族特性的人,代表多少世纪以来保持民族尊严和文化的人,因而更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这种按照革命应有的样子描写革命,“而不是描绘成一幅悦目的画面”的努力,是《苦难的历程》比许多革命小说更高明的地方,也是当特定的情景已经成为历史之时,这部作品还能保持恒久的生命力和吸引力的原因所在。
(包文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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