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贩卖羊毛的商人库兹米巧夫和替女婿去卖羊毛的神甫赫利斯托弗结伴出门去卖羊毛。库兹米巧夫还顺便带了他九岁的外甥叶戈鲁什卡到外地去读书。叶戈鲁什卡坐在车夫简尼斯卡的身边,为离开母亲一路上哭个不停。他们的马车要日夜兼程,经过一个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作品以“旅行”贯串情节,从一个九岁孩子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借自然美和人的生存企求之间的对比、落差以呈现小说主题: 作为生命容器的大自然是如此令人迷恋、陶醉,而这美丽器皿中盛放的竟是无数艰辛、酸楚、命运的粗暴与乖张。
【作品选录】
喝粥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思索刚刚听到的故事。生活是可怕而美妙的,因此在俄国不管是讲多么可怕的故事,不管你怎么用土匪窝、大刀和奇迹装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在听众心目中总会觉得是真实的,只有饱学之士才会投以怀疑的目光,而且即使这种人也是保持沉默的。路边的十字架,黑糊糊的羊毛捆,辽阔的原野和篝火旁边这些人的遭遇——这一切本身就是那么美妙而可怕的,以致故事或童话的种种幻想相形之下黯然失色,而同生活融合到了一起。
大家都从锅里舀粥喝,只有潘杰列把粥盛在小木碗里单独坐在旁边喝。他的勺子也与众不同,是柏木的,而且还带一个小十字。叶戈鲁什卡看着他,想起了他用长明灯瓶当杯子的事,便低声问斯乔普卡:
“为什么老爷爷单坐?”
“他信旧教。”斯乔普卡和瓦夏低声答道,说这话时的眼神表明他们好像谈论别人的弱点或隐私似的。
大家都在沉默着思索着。听完可怕的故事之后,谁也不想谈论平平常常的事情。在一片寂静之中,瓦夏突然直起身子,暗淡的两眼凝视着远方,支棱着耳朵谛听起来。
“怎么回事?”德莫夫问他。
“有个人在走路。”瓦夏答道。
“在哪儿?”
“瞧,那儿稍稍有点儿发白……”
瓦夏指的地方,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大家听的结果也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是走大道吗?”德莫夫问道。
“不,是走野地……朝这儿走呢。”
沉默了一分钟。
“也许是埋在这里的那个商人在草原上游荡吧。”德莫夫说。
大家瞥了十字架一眼,相视而笑了;都为自己的惊恐感到害臊。
“他干吗要游荡呢?”潘杰列说,“只有大地不肯接受的那些坏人夜里才游荡呢。商人没有什么……商人是被害死的……”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匆忙赶路。
“他拿着什么东西。”瓦夏说。
他们可以听到行人踩着草的沙沙声和野蒿的噼啪声,可是在火光以外,看不见任何人。脚步声终于近了,有人咳嗽了一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好像让开了,眼前的帷幕拉开了,车夫们突然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是火光闪烁造成的,还是因为大家都想首先看清来人的脸,反正结果很奇怪,人们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脸,不是穿戴,而是笑容。这是一种非常和善、开朗、温情的微笑,像被唤醒的婴儿;这是一种具有感染力的微笑。对这种微笑,很难不报以同样的微笑。后来人们看清了,陌生人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人,不漂亮,浑身上下没有好看的地方。这是一个高个子乌克兰人,鼻子长,胳臂长,腿长,一般说来,他身上什么都显得长,只有脖子很短,使他有些驼背。他上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领子上绣着花,下身穿着白灯笼裤、新皮靴;跟车夫们比起来,像一个花花公子。他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乍看令人觉得奇怪的大东西,背后探出来猎枪枪管,也是长的。
从黑影里乍一出现在光亮下边,他愣了一下,注视着车夫们约有半分钟之久,好像想说:“请看看我的笑容吧!”然后他朝着火堆迈了一步,笑容更加可掬,说:
“祝你们食欲好,哥儿们!”
“请坐下一块儿吃!”潘杰列替大家回答说。
陌生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火堆旁——原来那是一只被打死的大鸨。这时他又祝愿了一次大家食欲好。
大家都走到大鸨跟前,端详起来。
“好大的鸟儿!你是用什么打的?”德莫夫问道。
“大沙弹……霰弹够不着,它不让靠近……买下吧,哥儿们!我二十戈比卖给你们。”
“我们买了有什么用?它烤了好吃,炖了吃怕硬——咬不动……”
“唉,遗憾!要是拿到庄园去卖给老爷们,他们能给五十戈比呢,可是远点儿——十五俄里哪!”
陌生人坐了下来,把猎枪摘下来放到身边。他好像困倦了,微笑着,被火光照得眯缝着眼睛,看样子在想一件很惬意的事。他们给了他一把小勺,他吃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德莫夫问道。
陌生人没有听到问话,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瞧德莫夫一眼。这个微笑着的人大概连粥的味道也没喝出来,因为他喝粥的神态似乎是机械的,漫不经心的,有时一勺盛得很满,有时把空勺送到嘴里。他没有喝酒,却好像有些醉意。
“我在问你: 你是干什么的?”德莫夫重复了一下问题。
“我?”陌生人激灵了一下,“我叫康斯坦丁,住在罗夫诺耶村,离这儿四五俄里。”
他想一开始就表明自己不是普通庄稼汉,而是比别人富裕些,他急忙补充说:
“我们养蜜蜂,养猪。”
“你跟父亲一起过,还是单过?”
“如今是单过。分开了。这个月过完圣彼得节,我成了家。现在有老婆啦!已经结婚十八天啦。”
“好事!”潘杰列说,“老婆不错……这是上帝祝福……”
“年轻的婆娘在家睡觉,他却在野地游逛。”基留哈笑起来,“怪人!”
康斯坦丁好像被刺到了最敏感的地方,精神一振,笑了起来,眼睛闪出亮光……
“哪里,她不在家!”他麻利地从嘴里拿出勺子来,高兴而惊奇地看着大家说,“她不在家!到娘家去住两天!真的,她走了,我就像单身汉一样……”
康斯坦丁挥了一下手,摇了摇头;他打算继续想下去,可是他脸上洋溢的欢快妨碍他这样做。他好像坐得不舒服,换了个姿势,笑起来,又挥了一下手。把自己心里的喜悦告诉别人感到不好意思,可是又抑制不住想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到杰米多沃村回娘家去啦!”他红着脸把猎枪换了个地方说,“明天回来……说明天吃午饭时到家。”
“寂寞吗?”德莫夫问道。
“当然啦,怎么会不寂寞呢?结婚才几天,她就走……啊?噢,她还很任性,没有办法!她那么漂亮那么可爱,那么爱笑爱唱,简直像不掺假的火药那么叫人喜欢!她在家热热闹闹,她走了,我好像失去了什么,像个傻瓜似的在野地里游逛。从吃完午饭就游逛,简直想喊救命啦。”
康斯坦丁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火堆,笑了。
“这么说,你爱她……”潘杰列说。
“她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康斯坦丁不听他说,重复道,“普通人家出身的这样聪明能干的主妇,全省也找不到第二个。回娘家……她想家,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她这个喜鹊!她说明天吃午饭时回来……经过多少周折啊!”康斯坦丁突然提高了调门儿,换了个姿势,喊道,“如今爱我,不过想家,以前干脆不肯嫁给我咧!”
“你喝粥啊!”基留哈说。
“以前干脆不肯嫁给我咧!”康斯坦丁没有理睬基留哈的话,继续说,“我追了她三年!我在卡拉契克集市上一看到她就爱得要死,上吊的心都有……我住在罗夫诺耶,她住在杰米多沃,相隔二十五俄里,我没有任何机会。我打发人去提亲,她的答复是: 不同意!哎呀,你这个喜鹊!我想尽了办法讨她欢心,又送耳环,又送蜜糖饼干,还送去了半普特蜂蜜——结果还是不同意!说起来也情有可原,细想想,我怎么能配得上她呢?她年轻漂亮,含苞欲放,我已经老啦,快三十了,而且长得实在好看——一脸大胡子像钉子,脸干干净净的,全是疙瘩。我哪儿能比得上她呢?唯一可说的是我们家有钱,可他们家日子过得也很好。家里养着三对犍牛,雇两个长工。哥儿们,一爱上就神魂颠倒了……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满脑袋胡思乱想,真要命!想看到她,可她在杰米多沃……你们以为会怎么样?我不瞎吹,为了看她,我一星期要步行去三四次。活计全扔了!糊涂得甚至想到杰米多沃当雇工,以便离她近些。折磨得失魂落魄!妈妈找医生给我看,爸爸有十来次想打我。唉,折磨了三年,最后决定: 去你娘的吧,我到城里赶马车去……就是说,没有那个命!复活节后我到杰米多沃去最后看她一眼……”
康斯坦丁向后仰起头来,发出清脆快活的笑声,好像刚才把谁骗了似的。
“我看到她跟一些小伙子在小河边。”他继续说,“我火冒三丈……我把她叫到旁边,跟她谈了也许有一个小时,左劝右说……结果答应爱我了!三年没有爱,听了我的一席话爱上我了!”
“你说什么话了?”德莫夫问道。
“说什么话?不记得……哪儿能想得起来呢?当时话像水渠里的水似的,滔滔不绝!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她就决定嫁给我了……现在回娘家去了,她不在家,我就到野地里转悠。在家坐不住,没有心思!”
康斯坦丁笨拙地把脚从身子下边抽出来,躺在地上伸直了身子,用拳头支起头来,后来又坐了起来。现在大家都看清了: 这是一个热恋中的幸福的人,幸福到神魂颠倒的程度: 他的微笑、眼神和每一个动作都流露着使他陶醉的幸福。他坐立不安,不知怎么做才能使过多的幸福感不折磨他。在外人面前倾吐完自己的心曲以后,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坐下了;他凝视着篝火在思考什么。
看着幸福的人,大家都感到惆怅,也都想得到幸福。大家都沉思起来。德莫夫站起来,静静地在篝火旁边踱着;从他的步态和肩胛骨的活动方式可以看出他心里在翻腾着,在想家。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康斯坦丁,又坐下了。
篝火已经快灭了,火光已不闪烁,照在地上的红色斑点已开始缩小、暗淡……随着火光的减弱,月夜景色已渐渐清晰。现在已可以看清宽阔的大道、羊毛捆、车辕、咀嚼草料的马了;路的另一边已隐隐约约呈现出另一个十字架……
德莫夫一只手托着脸腮,低声唱起了一首哀怨的歌。康斯坦丁睡眼蒙眬地笑了笑,用尖细的嗓音给他帮腔。他们唱了半分钟就不唱了……叶美良精神一振,活动了一下胳臂肘和手指。
“哥儿们,”他祈求说,“我们唱一首赞美上帝的歌吧!”
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哥儿们!”他把手按到心上重复说,“让我们唱一首赞美上帝的歌吧!”
“我不会。”康斯坦丁说。
大家都拒绝了,于是他就自己唱起来。他挥舞着双手,向后仰着头,张开了嘴,可是从他的喉咙里挣脱出来的只是嘶哑的无声的喘气声。他用手、头、眼睛甚至瘊子唱歌,他热情而痛苦地唱着,他越是使劲想哪怕是挤出一个音符来,他喘出来的声音就越小……
叶戈鲁什卡跟大家一样也感到惆怅。他回到自己的车上,爬到羊毛捆上躺下了。他凝视着天空,想着幸福的康斯坦丁和他的妻子。人们为什么结婚呢?这个世界上要女人干什么?他给自己提出一些模糊的问题,他想: 假如身边总生活着一个温存、快活、漂亮的女人,男人大概会感到很好的。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浮现出了德拉尼茨卡娅伯爵夫人的身影,心想: 跟这样女人一起生活一定很愉快;他也许会高兴地娶她,假如不是那么令人难为情的话。他想起了她的眉毛、瞳仁、马车、带骑士的座钟……寂静温暖的夜俯到他身上,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些什么;他觉得正是那个漂亮女人俯身含笑看着他,想吻……
篝火只剩下了两只红色的小眼睛,这两只小眼睛也越来越小。车夫和康斯坦丁坐在两只小眼睛旁边,黑糊糊的,一动不动,他们显得人数比方才多得多了。两个十字架都能看得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道上有一个红色的火光——大概也是什么人在煮粥吧。
“我们的俄罗斯母亲,全世界的领袖!”基留哈突然用发疯地嗓音唱起来,但唱了一句就卡住,唱不下去了。草原上的回声接住他的声音,并把它传到远方,好像愚蠢本身被沉重的车轮拉着在草原上滚过。
“该走啦!”潘杰列说,“起来吧,小伙子们。”
大家套车时,康斯坦丁在货车旁边走动着,赞叹着自己的妻子。
“再见吧,哥儿们!”车队出发的时候,他喊道,“谢谢你们的款待!我到另一堆篝火那儿去啦。没有心思回家!”
他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久久地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朝火光闪烁的地方走去,去向别人倾诉自己的幸福。
第二天叶戈鲁什卡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车队停了下来。一个头戴白色大沿帽、身穿用廉价灰色布料缝制的西服的人骑着一匹哥萨克小公马停在最前边那辆货车旁边在同德莫夫和基留哈谈什么。前面离货车两俄里远的地方是一些发白的又长又矮的粮仓和小瓦房;小瓦房旁边看不到院墙,也看不到树。
“老爷爷,这村子怎么这样?”叶戈鲁什卡问道。
“孩子,这是阿尔明尼亚村子。”潘杰列答道,“阿尔明尼亚人住在那里。这个民族不错……阿尔明尼亚人。”
穿灰衣服的人同德莫夫和基留哈谈完了,在勒着马向村里望着。
(王福增、陈殿兴译)
【赏析】
1977年,著名导演谢尔盖·邦达尔丘克把《草原》搬上了银幕: 穿着红衬衫的小男孩叶戈鲁什卡一个人站在俄罗斯的草原上,四周是高高的、白色的羽茅草,草叶在风中摇曳起伏……
契诃夫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可是从中学毕业以后,他就离开了草原。迷人的草原风光常常引起他美好的遐想。为了把它表现出来,他回到了故乡塔干罗格,回到了哺育他成长的大自然的怀抱。那广阔无垠的绿野,那带着花草香气的阵阵薰风,那在空中翱翔的鸟儿、盘旋的苍鹰无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充满着生命的活力!他带着草原的芳馨,一回到莫斯科,就投入了紧张的创作,这就是契诃夫文学创作历程的一个分水岭: 中篇小说《草原》。
与此前的“讽刺幽默”作品相比,《草原》以及《草原》之后一系列篇幅较大的作品不仅具有更为高超的文学技巧,而且具备了更加严肃、深刻的思想内涵。《草原》也是一座里程碑——可以这么说: 年青的契诃夫正是以《草原》为起点,一步步登上俄罗斯经典文学大师的殿堂。
《草原》是一部浮光掠影的、具有印象主义色彩的作品。高尔基在《米哈伊尔·普里什文》一文中说:“契诃夫的《草原》好像是他用彩色的小珠子串成的……”
问世之初,它的价值并未得到俄罗斯文学界的普遍认同。通篇似乎都是景物的描写,故事情节似乎完全不甚了了。这部小说乍看起来“没有开头、没有情节、没有结尾、没有思想”,明显不符合俄罗斯古典叙事文学传统,而契诃夫当时只能算作文学界的“新人”,因此一些文学家、评论家并不欣赏他新颖独到的艺术手法,他们甚至认为,《草原》根本不能算是一部“小说”。
然而,另一些文学家却对《草原》赞赏备至,其中包括柯罗连科、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等,也包括比契诃夫年长五岁的迦尔洵。据画家列宾回忆,迦尔洵在某画家寓所内一连两遍朗诵《草原》,当他看到多数人并不欣赏这部杰作的时候,他“用含着眼泪的可爱声调为契诃夫的美辩护,说俄罗斯文学还从未有过由这种语言、生活、率直合成的珍珠。他谈到俄罗斯文学中这颗初升的、当时还是全新的巨星表现了技巧、美,特别是诗意,简直赞不绝口!”
契诃夫笔下的草原,笼罩着一股巨大而不朽的宗教苦难气息和命运神秘氛围。浑浊、沉重像磐石一样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空气也似凝固了一般,突然而来的风和雨只让那本已紧张的空气更加令人烦躁不安。这样的草原如何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如何能让人产生希望呢?正如叶戈鲁什卡所想到的:“当你久久地凝视深邃的天空时,不知为什么思绪和心灵都会意识到孤独。你会感到自己是绝对孤独的,以前被你看作亲人和朋友的人现在都离得无限遥远,毫无价值。从天上俯视了亿万年的星星,神秘莫测的天空以及暮霭,对人的短暂一生都是冷漠无情的;当你面对着他们,想参透它们的玄机时,它们的沉默压抑着你的心灵;这时你会想到在墓穴里等着我们的每个人的孤独,你会觉得生命的实质是绝望的,可怕的。”草原是孤独的,在草原里行走的人都是孤独的。就算遇到再多的人也会有种吞噬人的心灵孤独和惆怅在咬蚀着你的灵魂。为女婿卖羊毛的克里斯托弗神甫、害怕赶不到和瓦尔拉莫夫交易的伊万·伊万内奇,以及怨恨弟弟把钱烧掉都不给她的莫伊谢·莫伊谢伊奇等等。他们各有各的苦闷和不平。
但忧郁黑夜里也会有歌声,也会有橘红的神明的篝火,像严肃中分泌出的微笑,荆丛中爆绽出的花……那个因爱情而激动得无法入睡,不得不在深夜里起身,不得不游荡着寻找篝火,急于向陌生人诉说自己幸福的新郎康斯坦丁:“他们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脸,也不是穿戴,而是笑容。那是一种非常和善、开朗、温情的微笑,像被唤醒的婴儿;这是一种具有感染力的微笑。对于这种微笑,很难不报以同样的微笑。”他与草原上其他的人都不同,他不厌世,不用担心棉花的销售,因为他虽然是农民,但还有其他的副业可以让他与别的农民区分开来,他有足够的生存的资本。他似乎代表着恶劣命运中的另类,他身上表现着苦难世界上的另一种活法,正是他的莅临,给草原和主人公吹来了一股心灵惊喜和暖流……
这个幸福得让人嫉妒的康斯坦丁,是那么地快乐,就算把自己从前苦追不到“喜鹊”的经历说出来,都是令人无比羡慕和嫉妒的,因为此时的他幸福得让自己和大伙都受不了了,真难以置信!犹如深夜草原上漂亮的幽灵、上帝的使者,大家不知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他衣袂飘飘,渐行渐远,虚缈得只剩一具影子,一具众人难以跟随的快乐影子,偌大草原尚不足以平息他体内澎湃的生命能量,像一个浑身燃着火苗的醉汉,他踩着子夜的露珠跳舞,踩着心灵的高潮行走。谁都明白,这幸福是无法分享的,只能仰望,只能妒羡,每被妒羡一回,那幸福就壮大一轮,就激动地膨胀和咆哮一次。而他的女人,那被唤作“喜鹊”的女人,便成了深夜草原上最肥沃最浑圆和最具风情的隐性意象。她亢奋地高高挂在天际,如大众情人,如灿烂的熟透欲滴的蜜桃,如开满鲜花的月亮。苦难被提升了,泥土和呻吟被升为光线。她排遣了深夜的寂寞和沉重。对故事来说,她的闪现,是一记解放,一记痴人说梦的辉煌时刻。
这也是《草原》中最令人心神为之一动的、最富有诗意和明媚感的一个情景。德莫夫一只手托着脸腮,低声唱起了一首哀怨的歌;连叶美良都“挥舞着双手,向后仰着,张开了嘴”,虽然“从他的喉咙里挣脱出来的只是嘶哑的无声的喘息声”。九岁的叶戈鲁什卡也跟大家一样感到惆怅,并臆想起那个漂亮的伯爵夫人来了……
总之,康斯坦丁像草原夜空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像沉闷空气中的一股清新的风,像沙漠里的绿洲让人产生了希望,激起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遐想;他点缀了寂寞无聊的草原生活。他是“草原”中的一株吉祥和幸运之草。正是他的出现,令没有情节没有明显的故事结构的《草原》读来颇有韵味。这似乎是作家给世人留下的对这个世界的一点安慰吧!
(朱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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