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躺在床上,不由自主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揭开了一个人漫漫一生的心路历程。外省的童年,带有某种神秘色彩的贵族生活,华丽的社交场面,爱情,对于文学、小说使命的认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历经记忆长河之中的漫游之后,“我”又回到了小说开始的那张床上……五光十色的万花筒折射出小说唯一的主题——时间。
【作品选录】
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夜半醒来只要回想起贡布雷,眼前就会浮现这一小片光亮,映在黑茫茫的夜色之中,好比焰火或探照灯的光骤然照亮建筑物的一隅,而把其余的墙面依然留在浓密的夜色里: 在相当宽阔的底部,是小客厅,餐厅和幽暗小径的起点,使我忧伤而自己浑然不觉的斯万先生,就是从那里来的;通往令我黯然神伤的楼梯口的那个前厅,单独构成这座不规则金字塔的窄窄的柱身;而在顶端,则是我的卧室,连同那条狭小的过道和带玻璃的门,妈妈就是从那儿进来的;总之,始终在同一时刻呈现,不管与环境如何隔绝,孤零零的兀立在黑暗中的,是精简之极的场景(就像供外省上演的老戏剧本开头的布景提示),这就是我更衣上床的悲剧场景;仿佛贡布雷就只有楼上楼下,由一部小巧的楼梯相连接,又仿佛永远都是七点钟。说实话,倘若有人问我,我也许会回答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还存在其他的时刻。但这些都是自觉的回忆,亦即理性的回忆所提供的,这种有意识的回忆根本无法保存往事,所以我从来不想去回忆贡布雷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对我而言,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消逝了。
永远消逝?有这可能。
其中有许多偶然情况,而我们的死亡,也就是第二种偶然情况,经常会使我们等不到第一种偶然情况的发生。
我觉得克尔特人的信仰很有道理,他们相信我们失去的亲人的灵魂,被囚禁在某个低等物种,比如说一头野兽、一株植物或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里面,对我们来说,它们真的就此消逝了。除非等到某一天,许多人也许永远等不到这一天,我们碰巧经过那棵囚禁着它们的大树,或者拿到它们寄寓的那件东西,这时它们会颤动,会呼唤我们,一旦我们认出了它们,魔法也就破除了。经我们解救,这些亲人的灵魂就战胜了死亡,重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往事也是如此。有意去回想,只能是徒劳,智力的一切努力都是没用的。往事隐匿在智力范围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某个我们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质对象(对这个物体所激起的反应)之中。这一物体,我们能在死亡来临之前遇到它,抑或永远都不能遇到它,纯粹出于偶然。这就是方才说的第一种偶然情况。
那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贡布雷,除了与我的睡觉有关的场景和细节之外,在我心中早已不复存在。但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妈妈见我浑身发冷,说还是让人给我煮点茶吧,虽说平时我没有喝茶的习惯。我起先不要,后来不知怎么一来改变了主意。她让人端上一块点心,这种名叫小玛德莱娜的、小小的、圆嘟嘟的甜点心,那模样就像用扇贝壳瓣的凹槽做模子烤出来的。天色阴沉,看上去第二天也放不了晴,我心情压抑,随手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浸在茶里,下意识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边。可就在这一匙混有点心屑的热茶碰到上颚的一瞬间,我冷不丁打了个颤,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我感受到一种美妙的愉悦感,它无依无傍,倏然而至,其中的原由让人无法参透。这种愉悦感,顿时使我觉得人生的悲欢离合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苦难也无须萦怀,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觉而已。我就像坠入了情网,周身上下充盈着一股精气神: 或者确切地说,这股精气神并非在我身上,它就是我,我不再觉得自己平庸、凡俗、微不足道了。如此强烈的快感,是从哪儿来的呢?我觉着它跟茶和点心的味道有关联,但又远远超越于这味道之上,两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它究竟从何而来?它意味着什么?怎样才能把握它、领悟它?我喝了第二口,没觉得跟第一口有什么不同,再喝第三口,感觉就不如第二口了。该停一下了,这茶的美妙之处似乎在消减。很清楚,我要找的个中真谛并不在茶里面,而是在我自身里面。这热茶唤醒了它,但我还不认识它,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劲道随之减弱地重复这一现象。我不知道怎么说明这一现象,只能希望同样的感觉至少再有一次毫不走样地重现,即刻被我攫住,得出一个明确的解释。我放下茶杯,让思绪转向自己的心灵。只有在内心才能找到真谛。可是怎么找呢?心灵是个探索者,同时又正是它所要探索的那片未知疆土本身,它的本领在那儿根本无法施展;我没有丝毫把握,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探索吗?不仅如此: 还得创造。它所面对的,是某种尚未成形、唯有它才能了解并阐明的东西。
我重新又想,这种从未经历过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它没法进行任何逻辑推论,但很明显,它让人感到幸福,而且那么实在,有了它,其他的一切就都消融不复存在了。我想让它重现。我回想舀第一口茶的那个时刻。我又仿佛置身相同的情景,但依然不明究竟。我要智力再做一次努力,去找回那已消逝的感觉。为了不让任何东西来中断智力捕捉这一感觉的冲劲,我排除一切障碍和杂念,对隔壁房间的声音充耳不闻,不去理会。但我很快觉得自己的脑筋不管用了,于是就决定让它松弛一下,平时思考问题时,不到它竭尽全力我是不会允许自己分心的,而现在我却有意让思绪岔开一会儿。而后,我再一次为它廓清道路,把第一口茶的味道送到它跟前。我骤然感到周身一颤,觉着脑海里有样东西在晃动,在隆起,就像在很深的水下有某件东西起了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它在缓缓升起。我感觉到它顶开的那股阻力,听到它浮升途中发出的汩汩的响声。
当然,在我脑海深处如此搏动着的东西,一定是形象,是视觉的记忆,攀缘着那味道,竭力要跟着它来到我眼前。然而它在一个那么遥远、那么混沌的地方挣扎,我只能勉强瞥见融入模糊的光色旋涡之中的那道淡薄的反光。我辨认不出它的形状,没法询问这唯一的知情者,让它向我解释那味道——它的同龄伙伴、密友——究竟在表明什么,没法让它告诉我,它到底跟怎样的特定环境,跟过去的哪个时期有关系。
这一记忆,这一由某个一模一样的瞬间远道而来,从我脑海深处唤醒、摇动并使之升起的往昔的瞬间,它真能浮升到我的非常清楚的意识层面上来吗?我不得而知。现在我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它停住了,说不定又沉下去了;谁知道它是否还会从夜一般的混沌中升腾起来呢?我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头来过,俯身向着隐在深处的它。而每一次,又总是那让我们在所有艰难的任务、重要的事业面前望而却步的怯懦,在劝我就此罢手,去喝自己的茶,想想自己今天的烦恼和明天的希望就够了,这些事怎么翻来覆去地想都没关系。
骤然间,回忆浮现在眼前。这味道,就是小块的玛德莱娜的味道呀,在贡布雷,每逢星期天(因为这一天我在望弥撒以前不出门)我到莱奥妮姑妈屋里去给她道早安时,她总会掰一小块玛德莱娜,在红茶或椴花茶里浸一浸,然后递给我。刚看见小玛德莱娜,尝到它的味道之前,我还什么也没想起来。也许是由于后来我虽说没再吃过,却常在糕点铺的货架上瞥见它们,它们的形象就脱离了贡布雷,而与更近的其他时日联系在了一起。也许是由于这些被抛出记忆如此之久的回忆,全都没能幸存,一并烟消云散了。物体的形状——糕点铺里那尽管褶子规规整整,却依然那么丰腴性感的贝壳状小点心——会变得无迹可循,会由于沉匿日久,失去迎接意识的活力。但是,即使物毁人亡,即使往日的岁月了无痕迹,气息和味道(唯有它们)却在,它们更柔弱,却更有生气,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诚,它们就像那些灵魂,有待我们在残存的废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它们那不可触知的氤氲,不折不挠地支撑起记忆的巨厦。
一旦我认出了姑妈给我的在椴花茶里浸过的玛德莱娜的味道(虽说当时我还不明白,直到后来才了解这一记忆何以会让我变得那么高兴),她的房间所在的那幢临街的灰墙旧宅,马上就显现在我眼前,犹如跟后面小楼相配套的一幕舞台布景,那座面朝花园的小楼,原先是为我父母造在旧宅后部的(在这以前,我在回想中看到的仅仅是这一截场景)。随着这座宅子,又显现出这座小城不论晴雨从清晨到夜晚的景象,还有午餐前常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常去买东西的那些街道,以及晴朗的日子我们常去散步的那些小路。这很像日本人玩的一个游戏,他们把一些折好的小纸片,浸在盛满清水的瓷碗里,这些形状差不多的小纸片,在往下沉的当口,纷纷伸展开来,显出轮廓,展示色彩,变幻不定,或为花,或为房屋,或为人物,而神态各异,惟妙惟肖,现在也是这样,我们的花园和斯万先生的苗圃里的所有花卉,还有维沃纳河里的睡莲,乡间本分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教堂,整个贡布雷和它周围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态缤纷,具体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园,全都从我的茶杯里浮现了出来。
而且——哦,人类的视线是多么奇妙,多么不受羁束,它被一根又松又长、能够任意延伸的线一头拴在脸上,却又可以远远地离开这张脸四处游荡!——德·盖尔芒特夫人坐在那个后殿的先人墓石上,她的视线在四下里转悠,沿着教堂的一根根柱子移过去,甚至有如一道在中殿里徜徉的阳光那般,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不过这道阳光在我接受它的抚爱的时候,似乎是意识到这一点的。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本人,因为她端坐不动,就像一个母亲没看见孩子顽皮淘气,在向着她不认识的陌生人打招呼,对孩子任性而不得体的举动置若罔闻,我根本没法知道,她对自己的视线趁着灵魂赋闲之际到处游荡,究竟是赞许还是责备。
有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就是她别在我还没把她看个够的时候动身离开,因为我并没忘记这些年来,能见她一面始终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我的每道目光都能把这个高高的鼻子、两爿红红的脸颊,以及所有在我看来包含着许多有关她的脸的珍贵、可靠、奇异的信息特征,切切实实地攫取过来,储存在脑子里。我关于她的种种想法——尤其是人们常有的那种惟恐失望的心态,那是对我们身上最美好部分的护卫本能——都让我觉着这张脸很美,认为她(既然她和我心仪已久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同一个人)跟我刚才单凭看上一眼她的形体,便一度把她混同其间的那些俗人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所以当我听到周围有人说“她比萨兹拉夫人,比凡特伊小姐都好看”,就像她们真能跟她相比似的,不由得感到很生气。我把目光停在她的金黄头发、蓝眼睛和颈项上,有意不去看那些会让我想起其他面孔的地方,面对这幅故意不画完整的速写像,我欣喜地对自己说:“她有多美!有多高贵!在我面前的可真是一位高傲的盖尔芒特,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的后裔呢!”我的这种使她的整张脸变得容光焕发的专注目光,把她跟周围的一切隔离了开来,所以时至今日,如果我回想那次婚礼的话,除了她和那个教堂门卫以外,根本想不起任何人的模样来了,我记得那个教堂门卫,也是由于我问他这位夫人是否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时,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可是她,我至今还能在眼前看见她的模样,尤其是大家鱼贯步入圣器室时的情景。那天刮过风,下过雷雨,而这当口,暖洋洋的阳光刚好透过云层,照亮了这间圣器室,德·盖尔芒特夫人待在贡布雷的这些居民中间,她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然而他们的卑微恰恰把她的高贵衬托得更加完美,于是她心中不禁对他们生出了一片由衷的仁爱之心,再说她也希望靠对下民的恩宠有加、平易近人,来使他们对她更敬服。所以,她不像一般人那样,见到一位熟人时很自然地在自己的目光中赋予某种明确的含义,而是只让自己那些漫不经心的念头,情不自禁地从一道道蓝光盈盈的眼波里流淌出来,这一道道眼波在流动中会遇到这些小百姓,会时时跟他们打照面,可她不愿意他们因她的目光而感到困窘,感到受了轻慢。我还记得那条柔滑而蓬松的淡紫色皱裥领巾上方,她那种温和的惊异的眼神,在这双眼睛里,她先已注入了一道略带羞涩的君主的笑容,她并没把这笑容对准某一个人,而是让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它,其中的神气像是在请周围的臣民多多原谅她,也像是在表达她爱他们。这道笑容落到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我身上。每当我想到望弥撒时她驻留在我身上的这道目光,这道有如透过坏东西吉尔贝的彩绘玻璃的阳光那般幽蓝的目光,我就在心里说:“她大概是注意到我了。”我相信我已经博得了她的好感,她就是离开教堂以后也还会想到我,为了我的缘故,说不定她晚上还会在盖尔芒特府里黯然神伤呢。我即刻就爱上了她。要让我爱上一个女人,有时只消她向我轻蔑地看上一眼,就像我觉着斯万小姐看我时那样,使我心想她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也足够了;有时候又只消她朝我友善地看上一眼,就像德·盖尔芒特夫人那样,使我心想她能够属于我,也就够了。她的眼睛发出雪青色的光,犹如一朵无法采撷的长春花,而她却把它献给了我;天边浮着一朵乌云,但阳光依然朗照在广场上,同时把圣器室也照得亮晃晃的,专为这一庄严时刻铺上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正含笑走在上面的红地毯,被阳光蒙上了天竺葵的色调,呢绒上平添了一层粉红色柔和的光影,一层光线的被面,这种温柔的情调,这种体现于豪华和欢乐中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亲切气氛,在《罗恩格林》的某些乐段,在卡尔帕乔的某些画幅里都能看到,它也使我明白了波德莱尔为什么会用甘甜这个词来形容小号的声音。
从那以后,每当沿着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的时候,我的心是多么忧伤啊;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文学的才能,这辈子是当不成大作家了。脚步稍一停顿,独自陷入遐想之时,涌上心头的愁绪,马上使我倍感痛苦,为了摆脱这份愁绪,我的脑子索性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把痛苦撇在一边,压根儿不去想诗和小说,不去想因我缺乏才情而无望企及的充满诗意的前景。于是,骤然间一片屋顶,阳光在石墙上的一绺反光,一条小道的芳香,都会游离于有关文学的冥思苦想之外,无所依傍地进入我的印象,让我感受到一种特有的快乐,看上去,好像在我见到的表面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力邀我去觅取,而我竭尽全力仍无法找到它。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感觉到这东西确实就在那里面,所以我停在那儿,伫立不动,用眼睛看,用鼻子嗅,一心想让自己的思绪深入这图景和气味中去。有时我得去赶上外公,跟他一起往前走,可我仍闭上眼睛,尽量再去感受这图景和气味;我专心致志,力求准确地回忆屋顶的每根线条、石墙微妙的色调变化,我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总觉得这些石块胀鼓鼓的,仿佛随时会裂出条缝来,让我觑见里面的秘密——它们仅仅是掩饰这些秘密的盖子而已。诚然,类似这样的印象,并不能重新激起我有朝一日成为作家或诗人的希望,因为这些印象往往只跟某个在智力意义上并无价值的特定对象相关联,而与任何抽象的哲理无关。然而,他们毕竟让我无端地感到了一种快乐,一种丰富多彩、美不胜收的幻觉,从而排遣了烦恼,忘却了力绌无能的自卑感——每当我尝试寻觅一个哲学主题来写一部文学巨著的时候,这种自卑感总会油然而生。可是,我所意识到的责任实在过于严峻,那些形态、香味和色彩所造成的印象,迫使我非要去看一眼隐藏在它们背后的东西不可,心生怯意的我,当即给自己找了些借口,来逃避这样的努力,免受这样的劳累。幸好大人在喊我了,我觉得眼下的环境不足以安静到让我好好探究,也许不如等回家以后再去思考,省却这份徒劳。于是我不再过问由某种形状或某种香味裹住的那个未知的东西,由于带它回家而感到心安理得,隔着那层形象的裹膜,我能感觉到它是活生生的,就像大人允许我去钓鱼的日子里,我那盖着一层保鲜青草的鱼篓里鲜蹦活跳的鱼儿。可一到家,我就去想别的事情了,于是我的脑子里塞的都是(犹如每回散步随手摘回来放在卧室里的花儿,或者人家给我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闪烁着阳光的石块啊,一片板瓦的屋顶啊,一声教堂的钟响啊,一阵树叶的清香啊,所有这些纷杂的形状和印象,我揣摩着在它们背后另有东西存在,但因我没有足够的毅力去探究揭示这秘密,它就早已消遁得不复可寻了。然而,有一次——那天我们散步的时间比平时长得多,向晚时分,在回家路上巧遇乘着马车疾驶而来的佩斯皮耶大夫,他认出是我们,就邀请我们上车——同样的印象又掠过我的脑际,而我没轻易放它溜走。我坐在马车夫旁边,辕马奔驶快得像阵风,因为大夫在回贡布雷之前,还得在马丁镇逗留一下,去看望一个病人,我们约定在病家的门口等他。马车驶到路的转弯处,我蓦地感到一阵从未体验过的不可名状的快乐。远远望见马丁镇的两座钟楼映着夕阳的斜晖,看上去就像随着马车的行驶和道路的弯曲而在变换位置,稍后映入眼帘的是老维克镇的钟楼,它位于远方一座地势更高的平地上,与那两座钟楼之间隔着一座冈峦和一道峡谷,可是看去仿佛与它们比邻而立。
(周克希 译)
注释:
一译凯尔特人。公元前1000年左右分布在欧洲莱茵河、塞纳河、卢瓦尔河流域和多瑙河上游的部落集团。罗马史上的高卢人是克尔特人的一部分。其后裔如今散布在法国北境、爱尔兰岛、苏格兰高原、威尔士等地。
这种用面粉、砂糖、黄油、鸡蛋、柠檬汁为原料烤焙而成的甜点心,相传其创始人是个叫玛德莱娜的女厨子,故而得名。
德国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的歌剧。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在短诗《意外》中这样写道:“在天国收获葡萄的庄严的黄昏/小号的声音是那样甘甜/犹如一阵令人销魂的狂喜/沁入唱着颂歌的人们心田。”
【赏析】
尽管《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出版历尽周折,并且,它所经历的误解也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然而今天,不再有人会怀疑这部巨著在文学史乃至思想史上的价值。
一部自传小说就这样揭开了文学史上后现代时期的序幕,因为小说从任何意义上都不再可能成为对于现实世界的描摹。普鲁斯特应该早就知道会有伸张自己小说主张的一天。在作品的第一卷,贡布雷姑婆家的那个小男孩就已经在为小说的使命——“寻觅一个哲学主题来写一部文学巨著”——所困惑,他为自己不能够得心应手而痛苦,幸好,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与成长,在作品最后一卷《寻回的时光》里,“我”肯定地认为,可以通过一部作品来重现过去的时光。
重现过去的时光,或者说,重建。从重建那个脆弱的、每天晚上都在祈祷不要离开妈妈的男孩儿开始。“我”躺在床上,贡布雷姑婆家的一切慢慢来到“我”的面前。但是,这绝非普通意义上的关于童年的回忆。因为就在贡布雷一点点展现在“我”面前的同时,“我”并没有在记忆中沉沦,“我”始终站在记忆之潭的边缘,“我”在问,记忆是什么?
克尔特人的故事或许的确能够说明关于记忆的问题,他们以为,逝去的亲人的灵魂是被囚禁在一棵树、一只猫再或一张桌子里,有一天,如果有心心相通的人走过,我们的呼唤就能将他们被囚禁的灵魂释放出来。
死亡能够被爱的呼唤战胜——这是我们解读这段《追寻逝去的时光》的一种方法,一种非常鼓舞人心的方法。爱诠释了人类主体性的奇妙之处。过去的现实世界必然不复存在,亲人和恋人也相继离开或者逝去,但是我们有记忆。我们可以用记忆来保留这一切的存在。只是记忆的相对短暂,使得我们一生都在和遗忘作斗争,都在想依靠重建记忆来寻回过去的美妙时光。普鲁斯特说,这是可能的,我们能够创建一个与现实世界并行的语言世界来挽回日渐沉沦、并且注定要成为过去的现实世界。语言包裹着我们的记忆。
贡布雷姑婆家的场景在一片黑暗之中慢慢地浮现出来,犹如浸了椴花茶的玛德莱娜的香气。记忆是一座深潭,沉淀的是早已语义化的物质世界的林林总总。如果说物质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消失、重组,它却能以语言的方式暂时坠入记忆的深潭,有一天,有心心相通的词语走过,有再现场景的一切必要因素,它随时都有被释放的可能。
因而,斯万先生回来了——甚至在第一卷中,我们还能看到斯万先生的爱情,柔弱而敏感的“我”回来了,母亲回来了,外婆回来了,这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一切,犹如日本人游戏里的小纸片,在下沉之时幻化成各种形状,小屋、教堂、睡莲、花园和人物。
当然,必不可少的玛德莱娜也回来了,它是普鲁斯特关于记忆的试验。我们通过感官感知这个世界,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可以通过语言的形式被贮藏起来: 这就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记忆。咽下浸了热茶的玛德莱娜的“我”不能够相信记忆是一种完全物质意义上的重现,第二口、第三口点心所带来的不同感觉让“我”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因而,“我放下茶杯,让思绪转向自己的心灵”,可是这显然又不完全是心灵的“探索”,而是“创造”。经过数次试验,叙事者却在退后一步的状态下迎来了关于气息的记忆。那是浸了椴花茶的小点心的味道,那是在贡布雷度过的童年的气息。相较于视觉(形状、颜色),味道和气息“更柔弱,却更有生气,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诚,它们就像那些灵魂,有待我们在残存的废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原来记忆是被释放出来的,被囚禁的灵魂,是被椴花茶释放出来的玛德莱娜的味道。
自然还有爱情。除了对母亲的近乎病态的依恋之外,贡布雷的回忆中有两个重要的人物,斯万先生的女儿吉尔贝特和盖尔芒特夫人。她们给了“我”最初的关于爱的体验,让“我”因为爱而感到焦灼。在“我”看来,有两种爱情,一种是“永远不可能属于我”的牵挂,一种是像盖尔芒特夫人一样,是“能够属于我”的温暖。前者是因为永远不可能具体化从而也永远不可能物质化(就像文中在谈到对文学的向往时,“我”已经知道,一旦场景只与“在智力意义上并无价值的特定对象相关联”,它势必毫无意义,而爱情一旦注入某个具体的形象,也会因为价值遭到贬损而结束),在延宕的过程中,爱的语义将发出耀眼的光芒;而后者却是爱的另一面,是爱在抵抗物质性的同时,要追求切肤的温暖与欢娱的必然结果。
爱与记忆,从而与语言世界是一样的,它只能体现为一种创建。在“我”见到盖尔芒特夫人之前,她的形象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几乎所有的爱情都是从这样的想象开始的。“我”深知具体和真实对于爱情的威胁,于是,“我”只调动脑海之中对爱情有益的部分,而对其他的一切视而不见,“我”不愿意自己说“原来她不过就是这样”!“我”只接受她“蓝光盈盈的眼波”如阳光一般倾注在“我”的身上,“我”攫取爱慕对象身上的魅力因素,创建温柔而“甘甜”的属于爱情的气氛。
普鲁斯特将法语缜密而绵长的特点发展到极致。他的语言也如同我们的记忆一般层层推进,并且总在某个不可知的时刻突然走到岔路上去,走到“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顺着绵延的心之所至,上述这两段选文忽而从关于那个脆弱的夜晚的回忆转入对记忆的苦苦思索和骤然顿悟之中,忽而从爱情转入对文学的探询之中。逻辑——犹如自主的记忆——对文字的控制不复存在,传统小说的定律对文本的控制也不复存在。这就是现代小说最根本的要义所在吧。
(袁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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