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该小说集由十五个短篇组成,通过童年、少年、成年的视角来展现爱尔兰的社会生活,其中包括民族解放、宗教矛盾、婚姻爱情等问题。末篇《死者》主要描写一位叫加布里埃尔的大学教师,业余时间为专栏写些评论文章,和妻子格莉塔之间生活幸福美满,恩恩爱爱。这年圣诞节,他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姑妈家参加每年一次的舞会。晚会邀请了他们所有的熟人,包括家庭成员、家中老友、朱莉娅姨妈唱诗班中的队员、凯特姨妈教过的一些已经长大的学生,以及她们的侄女玛丽·简的学生。晚会气氛热烈而又温馨。当加布里埃尔结束他每年晚会例行的席间讲演,并送走部分宾客后,无意间看到妻子正站在楼梯上认真出神地聆听歌唱家巴特尔·达西演唱的《奥格里姆的姑娘》,此情此景令加布里埃尔陶醉,他更为妻子此时优雅神秘的姿态所倾倒。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夫妻二人返回旅馆,加布里埃尔本能地产生情欲,渴望与妻子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但妻子却哀伤地向他讲述起因这首歌引起的追忆: 她年轻时候的情人就经常为她唱这首歌,而且拖着患有肺结核的身体坚持在雨夜为她送行,没多久,就因病情加重死去了。加布里埃尔在倾听的过程中,情绪一度从嫉妒,到痛苦,到平静,进而陷入沉思。看着已经熟睡的妻子,他终于认识到,自己从来未曾像那位死者一样,对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爱情,与他相比,自己的感情似乎是苍白无力的。这也使他对生者与死者和爱的主题有了更深的理解。
【作品选录】
达西先生从餐具间里走出来,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扣子扣得齐齐整整,用一种悔过的口气向他们谈起自己感冒的经过。大家都给他出主意,说是真太遗憾了,极力劝他,在晚上户外可要加意保护他的喉咙。加布里埃尔注视着他的妻子,她没有加入谈话。她恰巧站在布满灰尘的扇形气窗下,煤气灯的火光照亮她深青铜色的头发。几天前,他见她在炉前烤干她的这头美发。她还是方才那个姿势,似乎没觉察到她身边的谈话。最后,她向他们转过身去,加布里埃尔看见她面颊上泛起红色,她的眼睛闪着光。一种突然的快乐从他心底涌出。
“达西先生,”她问,“您刚才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名字?”
“叫《奥格里姆的姑娘》,”达西先生说,“可是我记不太清了。怎么,你知道它吗?”
“《奥格里姆的姑娘》,”她重复着说,“我想不起这个歌名了。”
“这支歌子非常美,”玛丽·简说,“你今晚嗓子不好,真遗憾。”
“我说,玛丽·简,”凯特姨妈说,“别去打扰达西先生了。我不愿让他觉着烦。”
看见大家都已做好出发的准备,她便送他们来到门口,在那儿道了晚安:
“好,晚安,凯特姨妈,谢谢您给了我们这么一个快乐的夜晚。”
一阵更为温柔的快乐从他心里迸出,随同温暖的血液,在他的动脉里流着。如同星星的柔和的光,他们共同生活中的一些瞬间,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瞬间,突然出现了,照亮了他的记忆。他急于想要让她回想起那些瞬间,让她忘记那些他俩沉闷地共同活着的年月,而只记住他们这些心醉神迷的瞬间。因为他觉得,岁月并没有能熄灭他或她的心灵。他们的孩子、他的写作、她的家务操劳,都没有能熄灭他们心灵的柔情之火。在他那时写给她的一封信中,他说:“为什么这些词句让我觉得好像是那么迟钝而冰冷?是不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词温柔得足以用来称呼你呢?”
像远处的音乐声一般,这些他多年前写过的字句,从过去向他驶来。他非常想能跟她两人单独在一起。等别人都走开了,等他和她到了他们所住的旅馆房间里,他们就单独在一起了。他要温柔地喊她一声:
“格莉塔!”
也许她不会马上听见;她可能在换衣裳。后来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她转过身来,瞧着他……
在酒店街的转角上,他们遇上一辆出租马车。辚辚的车轮声让他高兴,因为这就省得他去参加谈话了。她向车窗外望着,显得困倦。其他人只说过三两句话,指出到了某幢建筑或街道。马儿疲乏地疾驰在早晨阴霾的天空下,拖着格格作响的旧车厢,加布里埃尔又跟她坐在一辆马车中,赶去乘船,赶去度蜜月。
当马车驰过奥康内尔桥时,奥卡拉汉小姐说:
“人家说,你每回过奥康内尔桥都会看见一匹白色的马。”
“这回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加布里埃尔说。
“在哪儿?”巴特尔·达西先生问。
加布里埃尔指指雕像,它身上盖着一片片的雪。他像同熟人打招呼似的向它点点头,挥挥手。
“晚安,丹。”他快活地说。
当马车来到旅馆前,加布里埃尔跳下车,不顾巴特尔·达西先生的抗议,付了车钱。他多给了车夫一个先令。车夫敬个礼,并且说:
“祝您新年如意,先生。”
“也祝您新年如意。”加布里埃尔衷心地说。
她下车时,站立在路边镶砌的石块上向其他人告别时,在他手臂上靠了一会儿。她那么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轻得恰像几个钟头之前他搂着她跳舞时似的。那时他感到骄傲和幸福,幸福,因为她是他的,骄傲,因为她的美和她那做妻子的仪态。然而此刻,在那许多记忆重新激起之后,一接触到她的身体,这音乐般的、奇异的、芳香的身体,他立刻周身感到一种强烈的情欲。趁她默默无声时,他把她的手臂拉过来紧贴着自己,他俩站在旅馆的门前,他感到他俩逃脱了他们的生活和责任,逃脱了家和朋友,两人一块,怀着两颗狂乱的、光芒四射的心跑开了,要去从事一次新的冒险。
门厅里,一位老人在一只椅背顶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打瞌睡。他在柜台间点燃一支蜡烛,领他俩走上楼去。他俩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脚步在铺了厚地毯的楼梯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她在守门人的身后登楼,她的头在向上走时垂着,她娇弱的两肩弓起,好像有东西压在背上,她的衣裙紧紧贴着她身体。他本来要伸出两只手臂去拥住她的臀部,抱住她站着不动的,因为他的手臂正在颤抖,充满了想要抓住她的欲望,只是他手指甲使劲抵在手掌心上才止住了他身体的这种狂热的冲动。守门人在楼梯上停了一下,收拾他淌泪的蜡烛。他俩也停在他身后的下一步梯级上。寂静中,加布里埃尔能够听见熔化的蜡油滴进烛盘里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脏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守门人领他俩经过一道走廊,打开一扇门。然后他把摇摇晃晃的蜡烛放在梳妆台上,问早上几点钟喊醒他们。
“八点。”加布里埃尔说。
守门人指指电灯开关,咕哝着道歉起来,但是加布里埃尔打断了他。
“我们不需要灯。街上照进来的光就足够了。我说,”他指指蜡烛,又添了一句,“您不妨把这个漂亮的玩意儿拿走吧,求求您。”
守门人又把蜡烛拿在手里,但是动作很缓慢,因为他对这样一个新鲜的念头感到惊奇。然后他嘟哝了一声晚安就走了。加布里埃尔锁上门。
一道长长的苍白的街灯光照进屋来,从一个窗口直照到房门,加布里埃尔把长大衣和帽子甩在一只长沙发上,穿过房间走回窗前。他向下面的街道上望望,想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一点儿。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一只五斗橱上,背向着光。她已经除掉帽子和披风,正立在一面很大的转动穿衣镜前,解开她腰上的搭扣。加布里埃尔踌躇了一会儿,望着她,然后说:
“格莉塔!”
她慢慢从镜子前转过身来,沿着那道光向他走过来。她的脸显得那么严肃而疲倦,使得加布里埃尔没法开口说话。不,还没到时间。
“你好像累了。”他说。
“我是有点儿累。”她回答。
“你不觉得不舒服或是虚弱吗?”
“不,是累了;就是这个。”
她继续向前走到窗下,立在那儿,向外望。加布里埃尔又等了一会儿,后来,生怕羞怯会战胜自己,他就突然一下子说:
“听我说,格莉塔!”
“什么事儿?”
“你认识那个可怜人儿,马林斯吗?”他急速地问。
“认识呀,他怎么啦?”
“哎,可怜的家伙,不过说到底,他还是正派人,”加布里埃尔用一种不自然的嗓音继续说,“他把我借给他的一英镑硬币还了我,而我并没想要他还,说真的。可惜他不肯躲开那个布朗,因为他也不是个坏人,说真的。”
他这时烦恼得浑身颤抖。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心不在焉?他不知道他怎么开头才好。她也因为什么事在烦恼吗?她要是能转身向着他或是自个儿上他这儿来该多好!像她现在这样去搂住她是粗鲁的。不,他必须先在她眼睛里看见一点儿热烈的感情才行。他急于想掌握住她的奇特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借给他那个英镑的?”她在片刻无言之后说。
加布里埃尔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猛然间对酒鬼马林斯和他的一个英镑这件事说出粗鲁的话。他急于想从灵魂深处对她发出呼喊,急于把她的身体紧紧搂抱在自己的怀里,急于要制服她。然而他说:
“哦,圣诞节时候,他开了那个小贺年片商店,在亨利街上。”
他正处在冲动和情欲的狂热中,连她从窗前走过来也没听见。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目光奇异地瞧着他。然后,她忽然踮起脚尖来,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上,吻了吻他。
“你是个很大方的人,加布里埃尔。”她说。
加布里埃尔在颤栗,因为她突然的一吻和她说这句话时的仪态让他欣喜,他把两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把它向后抚平,手指几乎没有接触到头发。这头发洗得又美又光亮。他心里的幸福已经满得溢出来了。正在他想要的时候,她自己走到他这儿来了。也许她的思想跟他的不谋而合吧。也许她感觉到了他心中急切的情欲吧,所以她就有了一种顺从的心情。现在,她这样轻易地自己迎上来,他倒奇怪他方才怎么会那样胆怯。
他站着,两手抱着她的头。然后,一条手臂急速滑过她的身体,把她搂向自己,柔情地说:
“格莉塔,亲爱的,你在想些什么?”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完全顺从他的手臂。他又柔情地说:
“告诉我,格莉塔。我觉得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她说话了,眼泪夺眶而出:
“噢,我在想那支歌,《奥格里姆的姑娘》。”
她从他手中挣脱,跑向床边,两条手臂伸过床架的栏杆,把脸埋起来。加布里埃尔惊讶地立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然后跟在她后面走过去。当他经过转动穿衣镜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整个身影,看见他宽阔的、填得好好的硬衬胸,看见自己的面孔,每当他在镜子中看见它的表情时总不免感到惑然,看见他亮闪闪的金丝眼镜,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说:
“那支歌怎么啦?怎么会让你哭起来的?”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背擦干眼泪。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种他本来不曾想有的更亲切的调子。
“怎么啦,格莉塔?”他问。
“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这支歌的。”
“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谁?”加布里埃尔微笑着问。
“是我在高尔韦住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跟我奶奶住一块儿。”她说。
笑容从加布里埃尔脸上消逝了。一股阴沉的怒气开始在他思想深处聚集,而他那股阴沉的情欲的烈火也开始在他血管中愤怒地燃烧。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讥诮地说。
“是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回答说,“名字叫迈克尔·富里。他老是唱那支歌的。《奥格里姆的姑娘》。他很不俗气。”
加布里埃尔一声不响。他不希望她认为,他对这个不俗气的年轻人感到兴趣。
“我可以那么清楚地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表情——那么一种表情!”
“哦,这么说,你那时候爱他了?”加布里埃尔说。
“我常跟他出去散步,”她说,“我住在高尔韦的时候。”
一个思想从加布里埃尔头脑中闪过。
“也许就因为这个,你想跟那个叫艾弗丝的姑娘上高尔韦去吧?”他冷冰冰地说。
“去干嘛?”
她的眼光让加布里埃尔感到尴尬。他耸耸肩头说:
“我怎么知道?去见他呗,也许。”
她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沿着地上那道光,默不作声地向窗口望去。
“他死了,”她终于说,“他十七岁就死了。难道这么年轻就死,不可怕吗?”
“他是干什么的?”加布里埃尔问,还是讥诮的口气。
“他在煤气厂工作。”她说。
加布里埃尔感到丢脸,因为讽刺落了空,又因为从死者当中扯出了这么个人来,一个在煤气厂干活的年轻人。他正满心都是他俩私生活的回忆,满心都是柔情、欢乐和欲望的时候,她却一直在心里拿他跟另一个人做比较。一阵对自身感到羞惭的意识袭击着他。他看见自己是一个滑稽人物,一个给姨妈们跑个腿儿,赚上一两个便士的小孩子,一个神经质的、好心没好报的感伤派,在一群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讲演,把自己乡巴佬的情欲当做美好的理想,他看见自己是他刚才在镜子里瞟到一眼的那个可怜又可鄙的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把脊背更转过去一些,更多地挡住那道光,别让她看见自己羞得发烧的额头。
他试图仍然用他那冷冰冰的盘问语气讲话,可是开起口来,他的声音却是谦卑的、淡漠的。
“我想你跟这个迈克尔·富里谈过恋爱吧,格莉塔。”他说。
“我那时候跟他很亲密。”她说。
她的声音是含糊而悲伤的。加布里埃尔感觉到,现在如果想把她引到他原先打算的方向上去,会多么徒劳,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也很哀伤地说:
“那么他怎么那样年轻就死了呢,格莉塔?痨病吧,是吗?”
“我想他是为我死的。”她回答。
一听到这个回答,加布里埃尔感到一阵蒙眬的恐惧,似乎是在他渴望达到目的的时刻里,有某个难以捉摸的、惩罚性的东西正出来跟他作对,正在它那个蒙眬的世界里聚集力量反对他。然而他依靠理性努力甩开了这种恐惧,继续抚摸她的手。他没有再问她,因为他觉得她会自己告诉他的。她的手温暖而潮湿: 这手对他的抚摸不作反应,但是他继续抚摸着它,恰像他在那个春天的早晨抚摸她的第一封来信一样。
“那是个冬天,”她说,“大约是冬天开始的时候,我正要离开奶奶家,上这儿的修道院来。那时候他正在高尔韦他的住处生病,不能出门,人家已经给他在奥特拉尔德的亲人们写信去了。他生的是肺结核,人家说,或者这一类的病。我一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人儿,”她说,“他非常喜欢我,他又是那么个文雅的年轻人。我们时常一块出去,散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在乡下人家都是这样的。要不是因为他的健康,他就去学唱歌了。他嗓子非常之好,可怜的迈克尔·富里。”
“那么,后来呢?”加布里埃尔问。
“后来我该离开高尔韦到修道院来的时候,他病得更厉害了,人家不让我见他。我就给他写封信,说我要去都柏林了,到夏天回来,希望他到时候会好起来。”
她停了一会儿,为了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然后又说下去:
“后来我动身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尼姑岛上我奶奶家里,正收拾着东西,我听见有小石块掷上来打在我窗上的声音。窗子湿得很,我看不见,我就跑下楼,我从房后溜出去,到了花园里,看见这可怜的人正立在花园的一头,浑身发抖。”
“你没让他回去吗?”加布里埃尔问。
“我求他马上回家去,告诉他,这样立在雨地里会要他命的。可是他说,他不想活了。我现在能清清楚楚、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眼睛!他站在围墙尽头,那地方有一棵树。”
“那么他回家了吗?”加布里埃尔问。
“嗯,他回家了。等我到修道院还没一礼拜,他就死了,埋在奥特拉尔德,那儿是他老家。噢,那一天,我听说他死了的那一天!”
她停止了,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克制激动,脸朝下扑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呜咽。加布里埃尔把她的手又握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不敢在她的悲痛的时候打扰她,他轻轻放下她的手,静悄悄地走向窗前。
她睡熟了。
加布里埃尔斜靠在臂肘上,心平气和地对她乱蓬蓬的头发和半开半闭的嘴唇望了一会儿,倾听着她深沉的呼吸。这么说,在她一生中曾有过那段恋爱史。一个人曾经为她而死去。此刻想起他,她的丈夫,在她一生中扮演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他几乎不太觉得痛苦了。她安睡着,他在一旁观望,仿佛他和她从没像夫妻那样一块儿生活过。他好奇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庞上,她的头发上: 他想着,在她有着最初的少女的美的那个时候,她该是什么模样,这时,一种奇异的、友爱的、对她的怜悯进入他的心灵。甚至对自己,他也不想说她的面孔如今已不再漂亮了,然而他知道,这张面孔已不再是那张迈克尔·富里不惜为之而死的面孔。
也许她没把事情全告诉他。他的眼光移向那把椅子,那上面她撂了几件衣服。衬裙上的一条带子垂在地板上。一只靴子直立着,柔软的鞋帮已经塌下去了;另一只躺在它的旁边。他奇怪自己在一小时前怎么会那样感情激荡。是什么引起的?是他姨妈家的晚餐,是他那篇愚蠢的讲演,是酒和跳舞,在过道里告别时的说笑,沿着河在雪地里走时的快乐心情,是这些引起的。可怜的朱莉娅姨妈!她自己不久后也要变成跟帕特里克·莫坎的幽灵和他的马在一道的幽灵了。当她唱着《打扮新娘子》的时候,他在刹那间从她面孔上发现了那种形容枯槁的样子,不久以后,也许他会坐在那同一间客厅里,穿了丧服,绸帽子放在膝盖上。百叶窗关着,凯特姨妈坐在他身边,哭着,擤着鼻涕,告诉他朱莉娅是怎么死的。他搜索枯肠,想找出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话,而却只找到一些笨拙的、用不上的话。是的,是的: 这不要多久就会发生了。
屋里的空气使他两肩感到寒冷。他小心地钻进被子,躺在他妻子身边。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将变成幽灵。顶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他想到,躺在他身边的她,怎样多少年来在自己心头珍藏着她情人告诉她说他不想活的时候那一双眼睛的形象。
泪水大量地涌进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自己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那样的感情,然而他知道,这种感情一定是爱。泪水在他眼睛里积得更满了,在半明半暗的微光里,他在想象中看见一个年轻人在一棵滴着水珠的树下的身形。其他一些身形也渐渐走近。他的灵魂已接近那个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但却不能理解他们变幻无常、时隐时现的存在。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里去: 这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在溶解和化为乌有。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在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那片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地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王智量 译)
【赏析】
詹姆斯·乔伊斯是20世纪最重要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因在《尤利西斯》中广泛运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形成了一种崭新的风格,而成为现代派小说的先驱。
乔伊斯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由十五篇短篇小说集结而成,但它却并非普通意义上的短篇小说汇编或选编。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十五个短篇通过童年、少年、成年的视角刻画出爱尔兰的社会百态,其中包括了民族解放、宗教矛盾、婚姻爱情等问题。其中人物也形形色色,充满社会各个阶层。乔伊斯运用象征主义手法,通过实验性技巧,比如描摹心理、衬托情节以及暗示性格等,揭示人物在规定场景下的性格特点。就像乔伊斯本人说的那样,他写这些故事,是意图揭露都柏林生活中的“精神麻痹”:“我的初衷,就是要书写我的祖国精神史的一个章节,我选择都柏林作为场景,乃是因为在我看来,这里是瘫痪的中心。我竭力将其呈现于那些漠然的公众面前,从四个方面去展示: 童年、青少年、成年,还有社会生活。故事就是按这样的顺序集结的。”
的确,瘫痪与死亡是贯穿这部短篇小说集的一个主题。从开篇的《姐妹们》中弗林神父的瘫痪与宗教职务上的过失,到末篇《死者》中加布里埃尔对自己爱情的认识: 生者的爱情已死掉了,而死者的爱情却因一首歌而复活,甚至根本就未曾死掉过。
《死者》作为《都柏林人》这部短篇小说的结篇,也是十五篇中篇幅最长的一个。表面上由一场狂欢化的宴会引入,并且用了大段的篇幅描写宴会与聚餐的情形,几乎占据全篇的四分之三,在此之后,峰回路转,隐晦之中突出主题,并以雪、灯光等意象作隐喻,在最后一段使主题升华,把视线落在飘落的雪花上,用一句“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结束全篇。
《死者》和《阿拉比》一样,带有自传色彩。文中加布里埃尔妻子格莉塔的初恋情人为其唱情歌的几段实际上取材于乔伊斯的妻子诺拉的经历。诺拉·巴纳克尔早年在高尔韦时曾与一位叫迈克尔·博德金的小伙子相恋,但不幸的是,博德金染上了肺结核,不得不卧床养病。一次,由于思念,博德金偷跑出病室去见诺拉,并在大雨中为其歌唱。此后不久,病情加重,他就去世了。诺拉曾把这件事讲给乔伊斯听,这令本就在情感上妒心很重的乔伊斯心怀芥蒂。然而它也成了乔伊斯小说的素材。加布里埃尔在得知妻子此刻情绪的低沉是来自于一首歌而引起的对旧情人的思念之时,他妒火中烧,“一股阴沉的怒气”在“聚集”,这与他之前那股“阴沉的情欲的烈火”形成了巨大反差。于是,他开始用讥诮的语气与妻子对话,甚至提到的“高尔韦”这个地方也使他敏感,他问:“他是干什么的?”本想在这个问题上可以占据上风,但是“他在煤气厂工作”这个回答又使他因“讽刺落了空”而感到丢脸,他想到自己正在与一位死者较劲、比拼,不由觉得羞愧。继而当他问到他俩的关系时,格莉塔的回答更使他感到“一阵蒙眬的恐惧”:“我想他是为我死的。”格莉塔悲伤的情绪自始至终衬托着加布里埃尔情绪的辗转变化。
或者可以说,加布里埃尔嫉妒妻子的已故情人这一情节,其实根本就是乔伊斯自己的感受。有研究者认为,那些被乔伊斯拉来充当其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无辜生灵,都是他心目中的自己的各个侧面。虽然加布里埃尔这个人物的形象不像其他乔伊斯笔下的人物,例如《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和布卢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斯蒂芬等那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他仍属于这些与众不同而受人欺凌的人的同类。除此之外,文章中加布里埃尔的书评、书信,对语言的热爱,以及语言教授的身份,包括他的中分头、戴有框眼镜的外貌等细节,都是乔伊斯根据自身经历而写。甚至圣诞聚会本身也是乔伊斯儿时的经历: 乔伊斯的父亲当年参加聚会的时候,会把家里年龄尚小的孩子托付给家庭女教师照顾,这样聚会结束后,夫妻俩就直接去附近的旅馆过夜,而不必返回家中。文中的加布里埃尔和格莉塔也正是这样做的。
乔伊斯善于用各种象征性的意象来暗示主题。比如《姐妹们》中圣餐杯的打碎象征着信仰的丢失。在《死者》中,乔伊斯把加布里埃尔最后的体验与雪联系在一起,就如同《常春藤日》中的壁炉、《两个浪子》中的路灯、《芬尼根守灵》中的河流,乔伊斯喜好用这一类的背景。《死者》中的“雪”的意象的使用,使人有一种拥挤与安静的感觉。雪花最终“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飘落到加布里埃尔、格莉塔和迈克尔·富里身上;飘落到男高音巴特尔·达西和死去的歌唱家的身上,大雪使死者和生者联系在一起,彼此共存。与活着的歌手相比,参加舞会的人更喜欢死去的歌手;与活着的丈夫相比,妻子更怀念死去的情人。
温馨热烈的晚宴与外面的皑皑白雪,加布里埃尔用热乎乎的手指去摸冰冷的窗玻璃,晚宴上的高谈阔论与悲恸沉静的对往事的追忆等等,这些对比与反衬都是乔伊斯惯用的手法。
需要强调的是, 虽然因为对都柏林的生活感到失望而背井离乡,虽然在作品中意图揭露和讽刺都柏林的市侩作风、资产阶级的伪善与偏见,但这并不代表乔伊斯不热爱这片土地,不热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 《死者》中,乔伊斯借加布里埃尔·康罗伊的祝词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中间那渐渐衰老的一代人,或许有他们的不足之处,但是就我而言,我认为他们的品质中确实有热情好客、幽默风趣和人道主义的方面。” 由此可见乔伊斯对爱尔兰复杂的感情。这点在其后面的作品中也有所体现。
(陈 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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