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德累斯顿的大学生安泽穆斯,在耶稣升天节下午爱上了一条绿色小蛇。这条小蛇是枢密档案馆长林德霍斯特三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名叫塞佩狄娜。安泽穆斯正准备去为馆长誊写手稿,得知林德霍斯特是一只蝾螈,原本生活在亚特兰蒂斯,因为和一条绿蛇的爱情,被妖王磷火贬入人间。蝾螈和绿蛇爱情的结晶是三条金蛇,当她们和三个有诗人气质的青年结婚后,蝾螈就能回到亚特兰蒂斯,而她们的丈夫能够因金罐(地神的礼物)的帮助而理解亚特兰蒂斯。有个巫婆一直觊觎金罐,她制作了一面镜子,使安泽穆斯确信自己爱的是副校长的女儿茀洛尼卡。在因为自己的动摇被林德霍斯特关入玻璃瓶后,安泽穆斯反省了自己,坚定了对塞佩狄娜的爱情。林德霍斯特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战胜了女巫,安泽穆斯也最终经受住了考验,和塞佩狄娜一起生活在亚特兰蒂斯。金罐也盛开了百合,为他们带来了神圣的和谐。
【作品选录】
耶稣升天节那一天的下午三点,一个年轻人飞跑着穿过德累斯顿黑门,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一只装满苹果和糕饼的篮子,篮子的主人是个正在叫卖的、丑陋的老太婆。经他这么一撞,那些侥幸没给压碎挤扁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滚了出来,使得在街上游荡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赶来,分食这位急急忙忙的先生扔给他们的礼物。老太婆一声惨叫,邻近的大娘们都离开自己的糕点和烧酒摊,走过来围着这个年轻人,仗着人多势众,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年轻人又气又羞,一声不吭,把一个装得并不十分满的钱袋递了过去,老太婆贪婪地一把抓住,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于是,密密匝匝的包围圈裂开一个口子,年轻人像离弦的箭似地冲了出去,这时,老太婆朝着他的背大声喊道:“好,跑吧,你尽管跑吧,撒旦养的!很快你就栽进水晶瓶!栽进水晶瓶!”老太婆那刺耳、沙哑的嗓音听了叫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那些闲荡的人吃惊地站住了,刚刚蔓延开来的笑声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大学生安泽穆斯(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尽管一点不明白老太婆那莫名其妙的话的意思,却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恐袭上心头,于是加快步伐,逃开那好奇的人群对他投来的目光。当他挤过纷扰的、装束华美的人丛时,听到人们都在窃窃私语:“可怜的年轻人呀,唉!偏偏撞上了那个该死的老婆子!”说来也真怪,老太婆说的那些神秘莫测的话使这场可笑的意外事件发生了悲剧性的转折,所以,人们对原来并不在意的一个人,现在都投以同情的目光。年轻人身材魁梧,面目清秀,两颊因内心恼怒而涨得通红,这使他的脸更加富于神采。有了这么一副仪容,女人们对他的种种鲁莽动作和他那一身跟任何时装都绝缘的衣着也就毫不介意了。从他穿的那件青灰色燕尾服的式样可以看出,缝制它的成衣匠大概只是道听途说地学了一点服装剪裁技术;而他那条细心保护的黑缎裤子使他的整个外表颇像一位教师,可是他的姿态和步履却又没有那个风度。当这个大学生快要跑到通往林基浴场的林阴道尽头时,累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只好放慢了步子;可是他几乎不敢抬头,因为他两眼看到的仍然是苹果和糕饼在围绕着他晃动、跳跃,就连姑娘们投来的温和目光,在他看来也只是黑门口幸灾乐祸的哄笑的反射而已。就这样,他来到林基浴场的入口处,只见一行行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鱼贯而入。从里面传来吹奏乐的声音,欢乐的游人们的喧嚣也越来越大。这时,可怜的大学生安泽穆斯几乎要哭出来了,因为耶稣升天节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特殊的、举家欢庆的日子,他本来也是要来分享一下林基乐园的欢乐的;他原打算要半份咖啡,再加兰姆酒和一瓶浓啤酒,然后美餐一顿,而且为此他还多揣了些钱在身上,这已超过他手头的许可限额了。而现在,他命该晦气,一失脚踢翻了苹果篮子,自己身上带的钱全给弄走了。那咖啡、那浓啤酒、那音乐、那浓妆艳抹的姑娘的青睐,一言以蔽之: 一切梦寐以求的享受想也不敢想了。他缓缓地、不声不响地从门旁走过,最后踏上易北河滨的一条路。这时,路上恰好非常寂静。在一棵从围墙缝隙里长出来的接骨木树下,有一小片可爱的草地;他坐下来,拿出他的朋友保尔曼副校长送给他的卫生烟丝,装上烟斗。美丽的易北河水在他面前泛着金黄色的波纹,汩汩地流着,河对岸便是宏伟壮丽的德累斯顿城,它那灿烂的塔尖在薄雾弥漫的天幕前英武、高傲地耸立着,天幕的下方是点缀着簇簇花朵的草地和翠绿的森林。在沉沉暮霭之中,连绵的山峰若隐若现,告诉人们,远方已是波希米亚山林了。安泽穆斯脸色阴沉,吐出一口烟雾,凝视着远方,满腹的怨气再也憋不住了,他说:“我真是一个生来就注定要经受种种不幸和痛苦的人呀!我从来没有当过主显节的豆王,我猜单双数时总是猜错,我的奶油面包掉地时总是有奶油的一面着地,所有这些可悲的事且不去说它了,我悖逆撒旦的意志终于上了大学,可偏偏不得不一直当个本城学生,这岂不是交上厄运了吗?有哪一次我穿上一件新外套,不是不一会儿就被弄上一块油迹,或者被没钉好的钉子给撕一个口子呢?有哪一次我向一位绅士或女士打招呼,不是把帽子甩得老远老远的,或者在光滑的地板上失足跌倒,大出洋相呢?在哈勒的时候,我不是每个赶集日都要花三四个铜板赔偿碰坏的坛坛罐罐吗?因为我老是给魔鬼附体,走起路来活像个旅鼠直来直去。我去上课或者赴约会时,有哪一次准时到过呢?即使我提前半小时站在门前,手握门把手等待着也无济于事;因为当我听到钟声一响,旋转门把手刚要打开门的时候,不是撒旦劈头盖脑儿倒我一盆水,就是跟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撞个满怀,于是便卷进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结果什么事都给耽误了。啊!你们这些描绘未来幸福的、令人飘飘然的梦哟!你们都到哪儿去了呀?我曾奢望,我在这儿也许会登上机要秘书的宝座!然而,我的灾星不是把我那些最有影响的支持者都变成我的仇敌了吗?——我知道,我求见的那位枢密顾问不喜欢短发,理发师煞费苦心地给我在后脑勺上扎了根小辫子,可是我第一次鞠躬的时候,那该死的头绳就绷开了。这时,那只在我周围嗅来嗅去的欢快的哈巴狗像捕捉住了什么猎物似的,得意洋洋地把滑落在地上的小辫子衔起来送给了它的主人。我吓得跳起来往后一退,碰倒了顾问刚才边用早餐边工作使用的那张桌子,于是,杯、碟、墨水瓶和吸墨沙盒哗啦一声全给撞翻了,巧克力和墨水汇成一股溪流,淹没了刚刚写好的一份呈文。‘先生,您中邪了吗?’被激怒的枢密顾问咆哮着把我推出了房门。——本来保尔曼副校长多方斡旋,使我有希望得到一个誊写员的职位,可这事儿能成吗?紧紧尾随我不放的灾星会成全我吗?——就说今天吧!我原想轻松愉快地度过这个可爱的节日,真正地受用一番。本来我也可以像来林基浴场的其他任何游客一样,派头十足地大声呼叫:‘侍者来一瓶浓啤酒,要最好的!’我可以待到很晚很晚,还可以就近跟这一帮或那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搭讪搭讪。我知道,我会有勇气的,我会跟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而且,如果有哪个姑娘问:‘现在几点了?’或者‘他们演奏的什么呀?’我会潇洒自如、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既不会碰翻酒杯,也不会被长椅绊倒,躬身向前迈一步半,答道:‘小姐,请允许我告诉您,现在演奏的是《多瑙河的风流女人》序曲,’或者‘马上要六点了。’对此,世界上有谁会挑出我的什么毛病呢?绝对不会的!只要我鼓起勇气想让人们知道,我也懂得从容不迫地应对,也是善于跟女性交往的,那么我敢说,姑娘们也会像她们平常碰到这类情况的时候一样,彼此闪着狡黠的目光会意地相视而笑的。可是,撒旦却让我撞上了那个该死的苹果篮子,现在我只好孤零零地一个人抽我的卫生烟丝——”安泽穆斯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被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那声音先是从紧靠他身边的草丛里传来,没多久又转到了像伞一样撑在他头顶上的接骨木树的枝叶里。它一会儿像是晚风吹动树叶,一会儿又好似小鸟在枝叶间啁啾鸣叫着,任性地扑打着小小的翅膀。接着,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响声玲玲,树上的繁花宛如高高悬挂着的小小的水晶铃铛。安泽穆斯侧耳谛听着,他听呀,听呀,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那窃窃私语、那玎玎玲玲声变成了人的语言,不过在晚风中显得很弱很轻:
“钻过去——钻进去,在树枝间、在繁花丛,我们腾跃、蜿蜒、攀缘——小妹妹,小妹妹——趁着朦胧暮色飞吧、跳吧——快,快!——上来,下去!——夕阳金光闪闪,晚风习习,露珠簌簌——花儿嘤嘤歌唱——让我们也吹动舌簧,和鲜花、和树叶一起歌唱——星星一会儿就出来了,我们该下去了——钻过去,钻进去,小妹妹,我们在树叶间、繁花丛腾跃,蜿蜒,攀缘。”
这些使人困惑不解的话不断重复着。安泽穆斯想:“这大概是晚风的飒飒声传来了人的话语吧。”突然,他头顶上又响声玲玲,好像清脆的水晶铃铛的三重和声似的。他抬头仰视,看见三条泛着金光的绿色小蛇,它们盘绕在树枝上,对着夕阳伸出了它们那小小的脑袋。同时又传来窃窃私语声,重复着刚才说的那些话。小蛇在枝叶之间上下攀缘着、嬉戏着,飞快地穿来穿去,动个不停,看上去,接骨木树的浓密的枝叶里仿佛给撒进了千百颗璀璨晶莹的绿宝石。“这是夕阳在接骨木枝叶里弄的把戏吧。”安泽穆斯心里想,可转瞬间那铃声又响起来了,他看见一条蛇正把头朝他伸过来。他全身像遭到电击一样,四肢战栗,心房突突跳着——他抬起头呆呆地凝视着,一双富有诱惑力的深蓝色眼睛盯着他,流露出莫可名状的渴慕之情,于是,在他胸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度幸福和深切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油然而生,这感情似乎要冲出他的胸腔迸发出来了。当他满怀热切的希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可爱的眼睛的时候,那水晶铃悦耳的曲调更加响亮了,千百颗绿宝石似的火花落下来,放射着金色光芒围绕着他闪烁、飞舞。接骨木树抖动着身子说道:“你躺在我的阴影下闻着我的芳香,可是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当香气为爱情所点燃的时候,它就是我的语言。”晚风从旁吹过,说道:“我抚弄着你的两鬓,可是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当气流为爱情所点燃的时候,它就是我的语言。”太阳的光辉冲破苍茫雾霭,似乎也在说:“我让你沐浴在我金色的光焰里,可是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当光焰为爱情所点燃的时候,它就是我的语言。”
他对那双富有魅力的眼睛看得越深,他的渴慕之情就越真挚,他的向往之情就越热烈。这时一切都在萌发、躁动,对于欢乐生活的追求复苏了。花卉树木发出的芳香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那香气好像千百支长笛所奏出的美妙的乐音,这乐音在空中回荡着,为飞过的金色晚霞带向远方。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在山后消失,夜色把周围的一切蒙上一层薄纱的时候,从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粗犷而低沉的呼唤:
“喂,喂!对面在嘟嘟哝哝、嘁嘁喳喳地说些什么呀?喂,喂!谁还在山后找阳光呀?——你们晒够了,唱够了——喂,喂!穿树丛,过草地;穿草地,过激流!喂,喂!回来吧,回——来——吧!”
那呼唤声像远方的沉沉闷雷似地消失了,那水晶铃的乐音变成了刺耳的怪调。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安泽穆斯看到,那三条蛇像三根暗淡的光带,穿过草地爬向河流,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冲进了易北河水。在它们隐入水流时所弄起的一圈圈水花上面,劈劈啪啪地燃起一团绿色的火,它歪歪斜斜地朝城市的方向飘去,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朱雁冰译)
【赏析】
《金罐》,霍夫曼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收录在小说集《卡洛风格的幻想故事》中。
《金罐》的情节是典型的霍夫曼式的荒诞不经,小说呈现的是一个真幻交织的世界,主题却十分严肃,那就是在庸俗的社会现实中,人应该如何安顿自己的灵魂。这是霍夫曼经常书写的一个主题,也是那个时代德国的精英们普遍思考的问题。进入19世纪,现代文明已经给人类带来了丰硕成果;与此同时,它的负面影响也已非常显著: 世界的神性被摧毁,自然沦落为人类征服和利用的对象,人被推入了被物质利益和利害关系统治的社会牢笼。就像小说中妖王磷火所说的,大自然的语言已为蜕化的人类无法理解,两者已经失去和谐,人类社会处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如何把人从鄙俗气中解救出来?为此,他们提出了人生向诗转化的观点,提出一个诗的世界,作为现实世界的对立面来安顿人的灵魂。在诗的世界,人得以超越现实的桎梏,摆脱人性的分裂,生活在无限和谐中。
在《金罐》中,霍夫曼就为我们展示了这样的两个世界以及这两个世界的对立。一个是诗化的理想世界,也就是亚特兰蒂斯这个和大自然完全和谐一致的国度。以枢密档案馆长林德霍斯特的面目出现的高贵的蝾螈及其三个女儿是这个诗化世界的代表;另一个则是散文化的现实世界,也就是德累斯顿这个枯燥的市民社会。保尔曼副校长及其女儿茀洛尼卡以及文书赫尔波兰特等是现实世界的代表。
大学生安泽穆斯处于两个世界之间,他既有向理想世界升华的禀赋,但又受制于现实世界。前面引文所描写的就是安泽穆斯如何见到小蛇塞佩狄娜,如何感受到另一个世界存在的,这是他由现实世界向诗化世界过渡的关键。我们看到,安泽穆斯一出场时就毛手毛脚地撞翻了老巫婆的篮子,这还只是他一贯和现实世界不相适应的表现之一,就像他自己所感叹的,他是一个生来就注定要经受种种不幸和痛苦的人,总是交上厄运。他身上的“童稚般的诗人气质”决定了他不能在现实中发展自己,市民社会总是把这种气质视为疯狂,如塞佩狄娜对安泽穆斯说的,“人们经常会在那些品行高度纯朴的青年人身上发现这种气质,可是这种人由于完全缺乏涉世经验而为一般市民所讥笑”。(见第八章)保尔曼副校长就说安泽穆斯的诗人气质太容易使人陷入幻想和臆测,所以尽管他很欣赏安泽穆斯,但在这一点上却对他十分不满,希望安泽穆斯恢复“理性”,走上“正路”。
不过安泽穆斯一开始还不能理解自己的命运,还不能够坚定自己对于理想和爱的信仰。他总是哀叹自己在现实世界的不顺利,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像他这个阶级的成员应该有的样子发展下去,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机要秘书。他还在为自己总是不能和现实相和谐而懊恼。他生命的诗化还需要一个契机,小蛇塞佩狄娜的出现就是这样一个契机,是他们之间神奇的爱激发了安泽穆斯内心的诗意。小蛇塞佩狄娜是在安泽穆斯心情沮丧、自怨自艾的时候奇妙地出现的。那一刻,安泽穆斯听见了一般人听不见的声音,玎玎玲玲声竟然变成了人的语言,而这语言又竟然是小蛇所发出的。更奇妙的是,安泽穆斯被小蛇所吸引。这种爱是一种超现实的、理想化的爱,我们无法从一个理性的角度去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够爱上一条小蛇,无论这条蛇的眼睛如何有魅力。但对于安泽穆斯,这双深蓝色的眼睛所引起的震动是巨大的,使他“全身像遭到电击一样,四肢战栗,心房突突跳着……在他胸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度幸福和深切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油然而生……”正是这种感觉推动了他精神世界的发展。
对于爱的关注同样是浪漫主义思潮的特征之一,在他们那里,爱是精神超越的关键,是诗意世界生成的根源。这种爱不是现实中的个体之爱,感性的个体之爱毕竟带有太多粗野的成分,并且当现实的爱实现的时候,爱本身将成为彼此的束缚。他们推崇的是一种超现实的永恒之爱。安泽穆斯和塞佩狄娜的爱正是符合这一要求的,他们的爱没有现实的基础和实际的目的,完全是精神碰撞的产物。茀洛尼卡对安泽穆斯的感情正与此形成对比。副校长贪慕虚荣的女儿,同样有蓝色眼睛的茀洛尼卡,得知安泽穆斯也许将成为宫廷顾问时爱上了他;当真正成为宫廷顾问的原文书赫尔波兰特来向她求婚的时候,茀洛尼卡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可见,安泽穆斯爱的是塞佩狄娜本身,而不在乎她是否是条蛇;而茀洛尼卡爱的是宫廷顾问这个职位,而不在乎是安泽穆斯还是赫尔波兰特。
安泽穆斯就这样被置于两个世界、两种感情之间。他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是作家对现实中的个体的期望,期望能够有一个像亚特兰蒂斯这样的理想世界,更希望多一些安泽穆斯这样气质的人。因为一个诗意化世界出现的前提是人的诗意化。重要的并不是亚特兰蒂斯这样神奇的地方是否真正存在,那样我们将完全堕入无谓的幻想中去了;重要的是,现实中的人应该保有对诗意世界的向往,相信我们的生命有着凡俗以外的意义,就是安泽穆斯所感觉到的“那种使人追求更高尚的另一个存在的向往之情”。我们应当相信这种向往和意义并不是虚幻,如文中所言,“你将会发现,那个神奇的国度距离你比你以往所想象的要近得多,而这正是我从内心深处所希望的,也是我力图用大学生安泽穆斯的奇异故事向你说明的”。
安泽穆斯最终和塞佩狄娜生活在天堂般的亚特兰蒂斯,不过这一切终究是在想象中实现的,即使有亚特兰蒂斯这样一个地方,能进入这个世界终将是少数。霍夫曼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为我们展示了安泽穆斯和塞佩狄娜在亚特兰蒂斯的无比幸福之后,还是不忘指出怎样在现实中摆脱日常生活的拖累,去忍受困窘生活的苦恼。当文中那个作为现实中的个体的讲述人在感受了亚特兰蒂斯的极乐之后,不由哀叹自己不得不生活在现实中的时候,林德霍斯特告诉讲述人:“……不要这么悲伤!刚才您自己不也到了亚特兰蒂斯吗?您在那儿不是至少也有一个美丽的农家院作为您心灵里的诗的国度吗?那存在于万物之间的神圣和谐,正在向诗揭开自己最深邃的自然之秘。”这无疑告诉我们,我们对于现实的超越,只有依靠审美在想象中实现。
霍夫曼的独特之处并不仅仅是写一个幻想故事,还在于他始终努力使我们感觉这一切是发生在现实时空中的。《金罐》的副标题 “一则现代童话”就强调出它与现实的联系。霍夫曼不赞同那种发生在抽象时空中的童话,这是他区别于很多浪漫主义作家的特征之一,所以海涅说霍夫曼“始终牢牢地依附着人间的现实”。《金罐》就被放置在一个细节真实的背景之中,他的德累斯顿有“黑门”,也有“林基浴场”,塞佩狄娜的出现也是在易北河滨的一棵很平常的从围墙缝隙里长出来的接骨木上。他甚至还说保尔曼副校长和文书赫尔波兰特至今犹在。这都向我们表明,在现代生活中,依然可以有想象的领域和超越的可能。
不过霍夫曼所描绘的这个德累斯顿终究也还是想象的产物。该文写作于1813年8月19日至1814年3月5日之间,此时正值普法战争,两军就在德累斯顿一带交战,后来德累斯顿还经历了饥荒和瘟疫,所以德累斯顿的实际情形并非如文中所描述的那样安逸。在这一意义上,亚特兰蒂斯更是想象中的想象了。《金罐》这个发生在“现代”的“童话”终究是存在于双重的想象中的。
(殷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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