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已经在达林顿府任了三十几年管家,现在获新主人法拉戴先生的恩准,驱车往英格兰西部地区作长途旅行。这次旅行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去看望肯顿小姐,并邀请她重回达林顿府工作。从肯顿小姐来信中,我觉得她似乎过得并不是很幸福。旅途中,往事不停地在我脑海中重现,我想起了为达林顿勋爵服务的日子,想起了去世的父亲,想起了与肯顿小姐相处的时光。为达林顿勋爵服务的那些年是我职业生涯的顶峰,我确信自己完全可以与那些杰出的管家齐名。在一个雨天的午后,我见到了久违的肯顿小姐,我们愉快地谈起往事,并且谈到了那些让我担忧的信,但是肯顿小姐说现在她过得很幸福,我也就放心了。6天的旅行结束了,我明天将返回达林顿府。
【作品选录】
在走下楼梯时,我发现厨房里几乎是乱作一团,大体上看来,在所有不同级别的职员中都显露出一种特别紧张的气氛。不管怎样说,我很欣慰地回忆起,那天的晚餐在大约一小时后准备好时,我的下属们表现出来的只有高效率和专业水准的镇静自若。
看到昔日那宏伟的宴会大厅里客人们挤得水泄不通,而那天夜晚的情景就是如此,这永远是件让人难忘的事情。显而易见,那成群结队身着晚礼服、而且数量远远超过女性代表的绅士们所造成的气氛也就相当严肃;不仅如此,那两盏挂在餐桌上方的硕大的枝形吊灯当时还靠煤气发光——其结果整个大厅就被昏暗而又相当柔和的光线所笼罩——它们当然发不出自从电气化后所一直发出的那种炫目的光线来。在会议的第二次也即最后一次宴会上——绝大多数客人在次日中餐后预计都将离去——所有的代表在前几天里所明显表现出的那种谨慎已几乎荡然无存。不仅他们相互之间的交谈更加大声而随意,而且我们还发现给客人斟酒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以专业的角度来看,宴会是在未出现任何重大困难的情况下圆满完成的,在宴会结束时,勋爵阁下站了起来向客人们致辞。
他首先向在座的所有客人表示感谢,因为在过去两天里所进行的讨论“尽管有时是那么令人兴奋的坦率”,而终归以友好的精神和怀着期望见到良知盛行于世的愿望顺利结束。在过去两天内所出现的协调一致曾远远超出他所能期望达到的程度,他相信,在最后一天上午将举行的“总结”会上,与会者们必然会有许多关于在那次将在瑞士召开的重要国际会议前所要采取的行动的许诺。正是围绕这一要点——我至今仍毫无把握他当时是否曾事先计划要那么去做——勋爵开始缅怀起他已故的朋友卡尔-海因茨·布雷曼先生来。于此,这就让人有点遗憾了。因为这个话题一直只是勋爵阁下的心事,而他则倾向于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表明。有一点势必应该说明,达林顿勋爵也许从未是那种可以被誉为天生的公众演说家,结果那表明听众已丧失注意力而发出的各种烦躁不安的嘁喳声很快便持续地充斥着整个房间。在达林顿勋爵最终改变话题提议客人们起立为“欧洲之和平和正义”干杯时,那种嘈杂声的程度——或许是出于毫不限量地消耗酒精的缘故——的确使我认为这不亚于有失礼仪的粗鲁举止。
所有的人又都坐下来,大家正准备开始恢复谈话时,突然响起一阵手指关节敲击木桌面、以示发表言论的声音,只见杜邦先生已站了起来。顷刻之间,整个房间内变得鸦雀无声。那位显赫的绅士以近乎严厉的目光环视着围坐于餐桌的所有人。接着他说道:“我希望我并未取代在座其他诸位所应尽的责任,但我还从未听到有任何人提议举杯以感激我们的东道主,就是最可崇敬的、最仁慈的达林顿勋爵。”这时响起了一阵赞许的低语声。杜邦先生接着说:“在过去的几天里,在这府邸里已谈论到许许多多让人感兴趣的事。许许多多颇为重要的事情。”他打住了话头,此刻屋内异常的寂静。
“已出现不少言论,”他继续说道,“它们或是含蓄的、或是公然的批评——这还不算言过其实的词汇——批评我国的外交政策。”说到这儿,他又再次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非常严峻之神色。人们甚至可能会认为他肯定已勃然大怒。“在这两天内,我们已听到对欧洲目前非常复杂的形势所作出的若干既彻底又理智的分析。但是所有的分析,请允许我这样说,都完全没有真正理解法兰西如今对其邻国所持态度的那些原因。然而无论如何,”——他举起了一只手指——“此刻不是进行此类辩论的时候。事实上,在过去的那几天里,我审慎地抑制住不与人进行此类辩论,那是因为我到这儿来主要是多听听。现在请允许我说,我在此所耳闻的某些争论对我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你们也许会问,这印象究竟有多深刻。”杜邦先生又暂停下来,与此同时,他以极为悠闲的神态环视了一圈所有对着他的那些面孔。终于他又说道:“先生们——以及女士们,请原谅——我曾认真地思索过这些问题,而且我期望在此有把握地对你们讲,尽管就如何解释目前欧洲真正发生的情况在我自己和许多在场的诸位之间仍然存在着分歧,然而,至于在这座府邸里已经提出的那些个主要观点,我是信服的,先生们,我信服那些观点的公正性以及它们的实用性。”这时餐桌四周传出一阵低语声,这低语声似乎包含了既感到宽慰而又感到胜利喜悦的情绪。然而就在此刻,杜邦先生稍微提高了嗓门以盖过那阵嗡嗡声,他郑重地宣称:“我很高兴向在此的所有的人作出保证,我将利用我所具有的微不足道的影响力,去促成法国政策之要点依照在此所已论及的大部分内容进行一定的改变。而且我也将不失时宜地为了在瑞士召开的会议竭尽全力去这么做。”
房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这时我发现勋爵阁下和戴维爵士交换了一下眼色。杜邦先生举起了手,然而谁也说不准他这究竟是接受这掌声呢还是制止这掌声。
“但在我将继续感谢我们东道主达林顿勋爵之前,我想把憋在我心中的那件小事说出来,才会感到舒服。也许你们中的一些人会说,在宴会上把憋在心中的这类事讲出来并不是一种良好的行为举止。”他的这番话引起了热情的笑声。“而无论如何,对这类事情我是坦诚的。这正如向达林顿勋爵正式而又公开地表达感激之情是我必须履行的职责一样,是他把我们召集到这儿来,是他使今天这种团结友好的精神可能得以存在。据此,我深信,这亦是一种责无旁贷的责任来公开谴责那类人,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是诋毁东道主的殷勤好客,他们唯一的目的是不遗余力地试图散布不满和猜疑。这类人不仅在社交场合令人感到厌恶,而且在我们目前的特殊形势下这类人是绝对危险的。”他又暂停下来,屋内再次鸦雀无声。杜邦先生随之以平静而又审慎的语气说:“我唯一的问题涉及到刘易斯先生。他那令人厌恶的行为究竟在多少程度上能表明美国现任政府的态度呢?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冒昧的猜测一下答案,基于如此的一位绅士他在过去几天内所曾显示出的制造各种虚假现象的能力,是不应该指望其能提供一个诚实的答复的。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对此妄加猜测了。当然,如果终止了德国的赔款,美国自然十分关心我们对它偿还债务的问题。然而,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曾有机会与一些极为高层的美国人士就这一问题讨论过,在我看来,那个国家的见解远远要比他们在此的那位同胞所显现出来的要长远得多。我们中所有关心欧洲未来幸福的那些人都将从下述事实中得到宽慰,这一事实是刘易斯先生现在——我们要如何讲才妥当呢——几乎不再具有他曾有过的影响力。你们或许会认为我对这些问题作出如此公开的解释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然而真实情况是,女士们和先生们,我这人一直都是慈悲为怀的。你们看,我迄今仍抑制住没有将这位先生曾一直对我讲过的——有关你们所有人的情况作一简单阐述。我简直无法相信其谈话的伎俩是如此笨拙的,其内容是肆无忌惮而又粗俗的。我认为谴责已足够了。应该是我们致谢的时候了。那么请与我一起,女士们、先生们,向达林顿勋爵举起你们的酒杯。”
在说这一席话的过程中,杜邦先生都不曾朝刘易斯先生所处的方向看过一眼。而事实上,所有在场的人均向勋爵阁下举杯祝酒完毕并再次入座后,似乎其他人都尽量避免正眼瞧一瞧那位美国绅士。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刘易斯先生站了起来。他以他那惯常的方式文雅地微笑着。
“诸位,既然每一个人都发了言,我还是接着讲点什么为好,”他说道,他的嗓音立刻明显地表明他已经喝了不少的酒。“对于我们法国朋友一直在讲述的胡言乱语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压根没把那类言词放在心上。我曾多次碰见有人试图将此派胡言强加于我头上,然而请让我告诫诸位,先生们,很少有人曾成功过——很少有人曾成功过。”刘易斯先生突然一言不发,好像一时间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往下讲才是。他终于又微笑着说:“犹如我所说,我将不愿对我们坐在那儿的法国朋友耗费时间。然而,我碰巧确实有些话要说。既然我们大家都是如此地坦诚相见,我也应该坦诚相见才是。你们在座的先生们,恕我直言,你们不过是一群天真烂漫的梦想家罢了。倘若你们不再固执地干预那些影响整个世界的重大事件,你们将可能会真正地魅力无穷。让我们以我们这儿善良的东道主为例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位绅士。我相信,在座的没有任何一位会愿意反驳的。他是位典型的英国绅士。公正体面、诚挚坦率而且本意善良。然而勋爵阁下在此仅是位业余政治家。”讲到这个词,他停了下来,同时环视了一下餐桌四周。“他是位业余政治家,而当今的国际事务已不再适用于绅士型的业余爱好者。身处欧洲的你们越能尽早地意识到这一点越好。在座的所有的人都是正派体面、本意善良的绅士,请允许我问问你们,你们可曾知道你们周围的世界正变成了什么样子吗?你们能以你们那崇高的本能行事的时代现在已经结束了。然而遗憾的是,身处欧洲的你们似乎还尚未意识到这一点。类似我们善良的东道主的绅士们仍然坚信,插手他的并不理解的事情就是他们分内的事。于是,在过去的两天里就说了那么多疯话。都是些天真的疯话。身处欧洲的你们需要专业人士来处理你们的事务。倘若你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你们很快就会面临灾难。举杯吧,先生们!让我们举杯祝酒。为专业人士干杯。”
这时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大家都一动不动。刘易斯先生耸了耸肩,对所有的人举了举杯,喝了口酒而后坐下。几乎与此同时,达林顿勋爵站了起来。
“我丝毫不愿意,”勋爵阁下说,“在我们这最后夜晚的聚会上加入到一场争吵中去,这个夜晚本该是我们大家分享欢乐和胜利的时刻。然而,刘易斯先生,出于对你的观点的尊重,我感到不应该将它们简单地抛在一边,好似它们是某位行为怪诞的街头演说者所说的话。请原谅我这样讲。你所描述为‘业余性质’的行为,先生,但我却认为我们在座的大部分人仍然宁可称之为‘无上荣光’的事业。”
他们这番话引起了一阵嘁嘁喳喳的赞许声,伴随着连连“说得好,说得太好了”的赞叹和阵阵掌声。
“不仅如此,先生,”勋爵阁下继续讲道,“我深信我能贴切地理解你在大谈‘专业主义’时所暗含的意思。这个词语似乎是意指通过欺骗和操纵来实现个人的为所欲为。这个词语还意味着要将个人的贪婪和利益置于优先,而非要看见世界充满良知和正义的强烈愿望。倘若那就是你所指的‘专业主义’,先生,那我就不敢恭维了,而且我丝毫也不打算去拥有它。”
这一席话赢得了雷鸣般的赞叹声,随之便是热情洋溢、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时,我发现刘易斯先生面对酒杯冷笑着,并且疲倦地摇着头。就在这时,我才察觉到仆人领班正站在我身旁,他凑到我的耳边说道:“先生,肯顿小姐有话要对您讲。她就在门外。”
这时勋爵阁下仍旧站着,正准备开始另一话题,我尽量谨慎地退出了门外。
肯顿小姐看上去非常心烦意乱。“您父亲的病情已变得十分严重了,史蒂文斯先生,”她说道,“我已经给梅雷迪思大夫打了电话,但我知道他可能会稍微耽搁一下。”
我当时肯定显得有点困惑不解,于是肯顿小姐接着说:“史蒂文斯先生,他的情况真的很严重。您最好去看看他。”
“我仅有一会儿工夫。那些先生们任何时候都可能回到吸烟室里去的。”
“那是肯定的。但您现在必须得去,史蒂文斯先生,否则的话,您以后也许会深感遗憾的。”
说话之间,肯顿小姐已走到了前头,于是我们便匆匆穿过府邸来到了我父亲的那间狭小的阁楼房里。女厨师莫蒂默太太正站在我父亲的床前,身上还系着围裙。
“唉,史蒂文斯先生,”我们刚一走进屋内,她便说道,“他已病得很严重了。”
我父亲的脸色已变成浅浅的暗红色,我在任何活物身上都不曾见过类似的颜色。我听到肯顿小姐在我身后轻声地说道:“他的脉搏很虚弱。”我凝视着我父亲好一会儿,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把手抽了回来。
“照我看来,”莫蒂默太太说,“他患的是中风。我一生中曾见过两次,我想他患的是中风。”她边说边开始哭了起来。我发现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油脂和烟熏味。我转过身来对肯顿小姐说:
“这是令人最悲伤的事。然而,我现在必须回到楼下去了。”
“那是当然,史蒂文斯先生。大夫到达时我就会通知您。或者出现任何变故时。”
“谢谢你,肯顿小姐。”
我赶紧跑下楼去,正好看见那些先生们陆陆续续走进吸烟室。仆人们一看见我立刻显得轻松多了,我即刻示意他们各就各位。
在我暂时离开之后,无论宴会大厅里曾发生过什么,而此刻客人中所洋溢的却是一种真诚欢庆的气氛。在整个吸烟室里,先生们都那么三五成群地站着,他们谈笑风生,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就我所知,刘易斯先生已经离开了。我忙着穿行于众宾客之间,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在我刚给一位绅士斟了一杯酒时,突然在我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喂,史蒂文斯,你说过,你对鱼是很感兴趣的。”
我转过身来,发现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正对我欣喜地微笑着。我也笑了笑:“鱼,先生?”
“在我年幼时,我在一个鱼缸里养了各种各样的热带鱼。那简直是个小水族馆。我说,史蒂文斯,你没事吧?”
我又笑了笑。“挺不错的,谢谢您,先生。”
“正如你曾相当正确地指出的那样,我真的应该在春季再到这儿来。达林顿府在那时必定非常可爱。上次我来这儿时,我想也是在冬天。我说,史蒂文斯,你肯定你挺好的吗?”
“完美无缺,真的,谢谢您了,先生。”
“没感到哪儿不舒服,是吧?”
“一点也不,先生。请原谅,我得走了。”
我又继续为其他客人斟葡萄酒。忽然,我身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只听到那位比利时牧师大声说道:“那无疑是信奉异端邪说!绝对的异端邪说!”说着,他自己又大笑起来。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肘,转脸一看,竟是达林顿勋爵。
“史蒂文斯,你没事吧?”
“没事,老爷。真的没事。”
“你看起来好像在哭泣。”
我笑了笑,掏出了一块手绢,迅速地擦了擦脸。“十分对不起,老爷。那是劳累一天极度紧张的痕迹。”
“是的,这是件劳累的工作。”
这时,有人给勋爵阁下打招呼,他便走过去应酬。我正要继续在房间内四处走动为客人斟酒,突然我瞥见肯顿小姐出现在敞开的门口处,正向我做手势。我便开始向门口慢慢走去,但在我尚未接近门边时,杜邦先生拍了拍我的胳膊。
“管家,”他说道,“不知你是否可以帮我找些干净的绷带来。我的脚又疼痛难忍了。”
“好的,先生。”
正当我向门口走去时,我发现杜邦先生正尾随着我。我转过身来对他说:“先生,一旦我拿到您所需要的东西,我会立即回来送给您的。”
“请赶快去吧,管家。我确实很疼。”
“好的,先生。我很抱歉,先生。”
肯顿小姐仍然站在大厅里我刚才看见她的那个位置。我一露面,她便默不作声地朝楼梯处走去,奇怪的是,她的举止竟是那么的平静。接着,她转过脸来说道:“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难受。您父亲大约在四分钟之前逝世了。”
“我知道了。”
她看了看她的双手,而后抬头望着我的脸。“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难过,”她说。随即她又补充道:“但愿我能说点什么。”
“没有必要了,肯顿小姐。”
“梅雷迪思大夫还没有到。”说完,她便垂下了头,止不住地啜泣起来。而几乎在顷刻之间,她又恢复了镇静,并且以坚定的语气问我:“您要上去看看他吗?”
“我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肯顿小姐。也许待一会儿之后吧。”
“既然如此,史蒂文斯先生,您能允许我去将他的双眼合上吗?”
“如果你能这样做的话,我将不胜感激,肯顿小姐。”
她刚开始登上楼梯,我立即叫住了她:“肯顿小姐,请你不要将我当父亲就在此刻离开人世的情况下却没上楼去看望他视为十分不近人情的行径。你应该清楚,我了解父亲将肯定希望我能在此刻去继续履行职责。”
“那是当然,史蒂文斯先生。”
“否则的话,我觉得他会失望的。”
“那是当然,史蒂文斯先生。”
我转身离去,再次走进了吸烟室,那瓶葡萄酒还放在我手中托着的盘子里。在那相对狭小的房间里,看起来像是黑色的晚礼服、灰白的头发和雪茄的烟雾组成的一座森林。我在人群中穿行着,去寻找那些要添酒的杯子。突然,杜邦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管家,你已悉心关照好我所安排的事情了吗?”
“很抱歉,先生,就在此刻还无法立即提供您所需的帮助。”
“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已经用光了必备的医疗用品了吗?”
“正因为此,先生,一位医生正在赶来。”
“啊,太好了!你已经叫了一位医生来。”
“是的,先生。”
“那就好,那就好。”
杜邦先生继续与他人谈话,而我则又不停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那位德国伯爵夫人忽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我还未来得及为她效劳,她已开始自顾自地从我的托盘中取过瓶子倒了些葡萄酒。
“请你代我向厨师致谢,史蒂文斯。”她说道。
“愿意为您效劳,夫人。谢谢您,夫人。”
“还有,你和你的职员们也干得挺不错的。”
“最诚挚地感谢您,夫人。”
“在晚宴过程中,史蒂文斯,我曾一度发过誓,你至少一人顶三个人用。”她说着笑了起来。
我立即报以笑容:“我十分乐意效劳,夫人。”
过了一会儿,我瞥见了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就在不远处,他仍旧独自一人站在那儿。这使我感到那位年轻的绅士置身于在场的人群中大概有点惊惶失措了。不管怎样,他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于是我便朝他走去。一看我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感到特别的兴奋,立即把手中的杯子向我递过来。
“史蒂文斯,你爱好大自然,我认为这是很值得钦佩的,”在我给他倒酒时,他这样说道,“我敢说,有人能以行家的眼光去注视园丁的所作所为,这对达林顿勋爵来说是有很大的益处。”
“您说什么,先生?”
“大自然,史蒂文斯。那天我们曾一直谈论起自然世界的奇迹。我非常赞同你,我们对周围一切伟大的奇迹都太洋洋得意了。”
“是的,先生。”
“我的意思是指我们一直在谈论的这一切。什么条约呀、国界呀、赔偿呀还有占领什么的。而大自然母亲却始终以其美妙的方式延续着。像那样去考虑大自然确实是滑稽可笑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是的,的确如此,先生。”
“我常琢磨,倘若全能的上帝曾已创造了我们所有的人以及——以及——各种各样的植物,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看,全都牢牢地扎根于土壤之中。既然如此,有关战争、国界的那些废话都统统不应该成为首要问题。”
那年轻的绅士似乎发觉这个想法是十分戏谑的。他笑了笑,又想了想,接着便又开怀大笑起来。我也和他一起笑了起来。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你能设想到这一点吗,史蒂文斯?”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是的,先生。”我笑着答道,“这将是一个十分奇特的选择。”
“然而我们毕竟还有像你这样的伙伴来来往往地传送信息、端茶倒水,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否则的话,我们怎么可能完成任何事情呢?史蒂文斯,你能想像到这一点吗?我们所有的人都扎根于土壤之中。认真想像一下吧!”
正在这时,一位仆人出现在我身后。“肯顿小姐想和您说点事,先生。”他说。
我对卡迪纳尔先生表示歉意后,便朝门口走去。我注意到杜邦先生正把守在门边,当我走近时,他说道:“管家,医生到了吗?”
“我这正要去弄清楚,先生。我不会耽搁太久的。”
“我很难受。”
“我深表歉意,先生。医生应该很快就到了。”
这一回,杜邦先生随我走出了门外。肯顿小姐再一次站在了门厅里。
“史蒂文斯先生,”她说,“梅雷迪思大夫已经到了,他此刻正在楼上。”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站在我身后的杜邦先生却立即大声叫道:“啊,太好了!”
我转身对他说:“您也许可以随我来,先生。”
我把他领进了台球室,拨旺了壁炉里的火,这时他已坐在一把皮椅上开始脱掉鞋子。
“我很抱歉这儿很冷,先生。现在医生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谢谢你,管家。你做得很好。”
肯顿小姐还在走廊里等着我,于是我俩默不作声地爬上了楼梯。在我父亲的房间里,梅雷迪思大夫正在作记录,而莫蒂默太太则悲伤地哭泣着。她还穿着那件围裙,很显然,她曾一直用它擦掉她的泪水;结果弄得她满脸都是油污,她那副模样就好似参加化妆黑人乐队演出的演员。我曾以为那房间里散发出死亡的气息,然而因为莫蒂默太太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她的围裙——整个房间里却充斥着烤肉的气味。
梅雷迪思大夫站起身来说道:“史蒂文斯,我表示沉痛的吊唁。他患的是急性中风。如果说有任何事情能宽慰你的话,那就是他不曾遭受太多的痛苦。在这世间你所能够做的一切都无法挽救他了。”
“谢谢您,先生。”
“我现在要走了。你会照料安排好所有的后事吗?”
“是的,先生。然而,请允许我告诉您,楼下有位最尊贵的先生急需您的护理。”
“有那么紧要吗?”
“他渴望要见您,先生。”
我领着梅雷迪思大夫下了楼,把他带进了台球室,而后迅速地返回了吸烟室。如果说要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屋内的气氛已变得愈发欢快了。
(冒国安 译)
【赏析】
《长日留痕》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获1989年英国“布克奖”。美国《出版家周刊》将这部小说誉为“一部精心之作,它既对个人心理进行了令人折服的分析与研究,亦细致入微地描绘了败落的社会秩序”。《纽约时报图书评论》则强调:“这是一部充满梦幻的小说,以消遣性的喜剧手法,妙不可言地对人性、社会等级以及文化进行了异常深刻和催人泪下的探究。”
石黑一雄选择英格兰男管家作为故事主角,可谓独具慧眼。更难能可贵的是,作家精准地把握住这个管家的性格,以细腻、犀利又不乏幽默的笔触将其复杂的内心世界精彩地呈现出来。在达林顿府的男管家史蒂文斯的信念中,一流的男管家必须“具有不叛离其所从事的职业本能的才能”,即“绝不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论那件事是多么地让人兴奋、使人恐惧或是令人烦恼”。他将之统称为“尊严”。为了维系这“尊严”,史蒂文斯压抑自己的情感,时刻保持谦卑之态。
在选文部分中,作者借主人公史蒂文斯,回忆了1923年的一次晚宴,从中我们可以欣赏到作者对人物性格特征的精彩刻画。二战前的欧洲风云变幻,达林顿勋爵身边围绕着的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勋爵渴求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势改善与德国之间的关系。史蒂文斯对勋爵的做法是否妥当丝毫没有质疑,作为达林顿府的管家,他所要关心的是: 桌上的银器摆放是否完美,席间的菜肴是否精致,客人是否满足。然而,史蒂文斯的父亲突然中风了,父亲年轻时候也是管家,年老之后成了儿子手下的一名普通男仆。史蒂文斯看到父亲脸上出现了死亡征兆,但是他选择了回到自己职位上,忙着为客人斟葡萄酒。达林顿勋爵发觉了他的异样,询问他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迅速加以调整。得知父亲死讯后,他只是平静而简短地说:“我知道了。”在进入父亲去世的房间时,他还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莫蒂默太太身上,甚至还调侃了一句“她那副模样就好似参加黑人乐队演出的演员”。作家寥寥数笔,就使一个恪守本分的英格兰男管家形象跃然纸上。
小说以主人公的旅行和回忆两条线索交错展开,其中穿插了对英格兰政治、历史、文化传统、人文景观的描绘。选文中达林顿勋爵筹划的那次会议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气候: 许多重大决策不是在公开的国际会议期间制定出来的,而是诞生于私人豪宅那隐蔽而又静谧的氛围中。如果说斯蒂文斯对其管家的职业有一份夸张的责任感,那么达林顿勋爵为促成欧洲和平而作的努力则是出于一种强烈的道德感。但是,前者为了尽忠职守,在父亲生命垂危之际,也没有守在即将离世的父亲身边,留下了不可弥补的遗憾;后者怀抱着高尚的目的,利用自己的权势和影响帮助德国,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纳粹分子的阴谋,最终成了叛国罪人。石黑一雄不仅讽刺了史蒂文斯的盲目忠诚和英国“贵族政治”的歪风,并且对责任、义务乃至命运等一系列命题作了深入探究。有时候,人们出于善意的动机却铸成了大错,因为多数人对周围世界不具备洞察力。然而,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道德感,即希望在短暂的人生中,自己所做的事情能够对别人有帮助。可我们总是受到无法理解的力量的操控,到头来发现事与愿违,命运往往如此。史蒂文斯要为自己的管家生涯赋予意义: 通过自己的服务,为创建美好的世界贡献绵薄之力;结果他却发现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可是,人生已经不可能重来一次,无休止地回顾往事和责备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小说的结尾,看着码头灯光下欢笑着交谈着的人们,史蒂文斯决定停止回忆,以积极的态度去度过余生。作家最后给这个悲剧性的故事抹上了一缕救赎色彩。
(虞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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