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出生在俄罗斯中部的一个庄园里,“我”的阿尔谢尼耶夫家族,像大多数19世纪末的俄罗斯贵族一样——已经破落。如今“我”远离祖国,生活在法国。在“我”记忆里总是会浮现童年时的情景。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觉得自己应该享受成年人的权利了。“我”喜欢写作,“我”给奥廖尔市的《呼声报》写了封信,想去那里设法找个工作。在奥廖尔工作的许多生活都被过滤掉了,可是对于莉卡的爱却越来越清晰。“我”喜欢她的质朴和温顺,“我”希望她喜欢“我”说的乡村生活。来自爱情的不幸是从什么时候和怎样开始的,“我”已经模糊了,而莉卡的出走几乎使“我”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整个冬天“我”都在等着她的消息。后来“我”知道莉卡得肺炎死了。“我”觉得整整一生都过去了。如今“我”在地中海冬天的日子里想着亲爱的莉卡。失去她以后的漫长日子里“我”唯有一次梦见了她,朦胧而亲切,“我”从没有这样快乐过。
【作品选录】
我出来的时候心中的思绪是紊乱的,其中充满对自己刚与之告别的一切异常忧愁和温柔的感情;我把它们也都抛弃在巴图林诺的宁静和孤寂之中了。我甚至看到和感觉到自己不在那里了,我看到了自己那个空出来的房间,看到了它好像以几乎是虔诚的沉默保留下那种已经永远结束了的东西——过去的我。然而,在这忧愁之中也包含着一种巨大而隐秘的欢乐,包含着自己终于总算实现了幻想,实现了某种自由和意志力、进行活动和有所前进(更何况是一种诱人的、还不完全确定的进步)的幸福。而且,所有这些感觉都随着经过每一个新的火车站而变得越来越强烈。因此,在过去的、已经抛下的一切还没有最终被放弃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点儿可爱,却又几乎是陌生的地方)之前,那当前真正的、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有趣和越来越明显的东西还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最初的种种感受就越来越淡薄了。瞧,我已经有点儿熟悉自己周围这么多粗鲁的陌生人和他们的生活了,我已经有点儿了解他们了;和自己个人的种种感情一起,我已经开始有了他们的感情,开始对他们做各种各样的推测,能区别阿斯莫洛夫的烟叶和马合烟叶,以及一个女人膝盖上的包袱和站在我面前的一个新兵手臂下的那只橡木花纹的箱子了。瞧我已经注意到这个车厢相当新而又清洁,注意到因为黄色的凸纹制板,车厢的四壁还暖和得像铁炉,而因为弥漫着各种烟草的混杂气味,所以里边又很气闷;烟草味虽然能给人一种人类和睦生活的愉快感觉,但总的说又好像是令人难受的,它仿佛挡住了窗外的大雪和忽高忽低无休止地摇晃而过的电线杆。而且瞧,我已经想到外面去了,想面对着雪,面对着风,于是就向摇摇晃晃的车厢门走去……雪野的冷空气直往车厢过道里吹;四周围,现在已经是完全不熟悉的一片皑皑白雪覆盖下的田野了。雪终于变得稀稀拉拉了,天也变得亮堂些了和更白一些了,而列车这时正驶近某个地方并停了几分钟。这是一个荒僻的小站,静悄悄的——只有机车在前面咝咝响地吐着蒸汽——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包含着一种莫名的美: 无论是在这暂时的停车和沉默中,在机车咝咝响的等待中,还是那个停留在冰冻已经化开的轨道的头一条线路上一堵红墙似的货车后面看不到的车站,以及在轨道间像在家里一样宽宽心心走过来走过去觅啄食物的那只母鸡,它不知为什么命中注定恰恰要在这个小火车站上平静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所有这一切,对于你上哪儿去以及为什么要去都漠不关心,毫无兴趣,而你却是心怀自己的全部幻想和感情走的,这些幻想和感情和一些表面上如此微不足道和普通平常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它们却带给你永久的和高度的欢乐……
后来快要黄昏了,这时一切都转而集中到一点上——等候第一个大站。于是我又在过道上冷得直打哆嗦地站了好久,直到终于看到前面在一片冷漠的昏暗中许多五颜六色的灯火,看到向四面八方伸展的轨道、信号灯、指示箭头、备用机车,然后也看到了车站及因为挤满人群而显得黑压压的月台……很容易想象,我是多么急匆匆地冲向那香喷喷明亮的小卖部,并顾不得烫嘴便开始吃起世界上最鲜美的汤来!
这一切的结果,相当出乎意料。吃完饭,我拿着枝卷烟坐在又轰隆隆响起来的车厢里靠近黑黝黝的玻璃窗的地方。这时,在被角落上点着的一枝公家大蜡烛的路灯照得烟雾腾腾的半暗不明中,我想了,瞧吧,别管多稀奇,自己旅行的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它就是我几乎还没法想象的奥廖尔。那个地方光凭一点就令人惊叹了,就是顺火车站往前——根据俄罗斯全景图的跨度: 往北——通莫斯科,通彼得堡,向南——通库尔斯克和哈尔科夫,而主要的——正是通往塞瓦斯托波尔,那里仿佛永远保留着父亲青年时代的生活……于是我突然问自己: 我要到什么《呼声报》去找个职务,难道是真的吗?那里当然也有某种吸引人的东西——一个什么编辑部啦,一个印刷所啦。可是,库尔斯克、哈尔科夫、塞瓦斯托波尔……“不,所有这一切全是胡扯!”我突然对自己说,“到奥廖尔,我不过是顺道而来罢了,只是要了解一下情况,看人家对我有什么建议,我将告诉他们,我得考虑考虑,要和哥哥见个面……我是顺道过来——接着继续朝前,到哈尔科夫去!”
不过,看情况甚至连顺道去也用不着了。事情比我预料得要好些: 我到达奥廖尔好像是故意误点似的,当时正好有一趟开往哈尔科夫去的列车从上边行驶过来。而且这列车也好像是故意的,真是好极了,这样的列车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开得快,那吓人的机车是美国货,车厢只有头等和二等,全都沉重而又宽大,窗户都挂有毛料帘子,蓝色的丝绸布下射出半暗半明的亮光,使人感到犹如置身在一切都那么暖和那么舒适的富裕环境中;我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一宿(再说,还是在去南方的途中)真是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幸福……
在哈尔科夫,我立刻来到一个对我来说是完完全全新的世界。
我这个人的特点之一,是对光和空气以及它们最微小的差别,从来都有一种超常的敏感。因此瞧吧,在哈尔科夫,首先使我吃惊的是: 空气柔和,以及它那比我们家乡更加充足的光线。我走出车站,要了一驾出租的马拉雪橇——这里的出租马拉雪橇是成双成对行进的,都挂有响亮的铃铛,车夫们互相谈话都以“您”相称——我突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围,便立刻感觉到一切都有点儿完全不像我们家乡。这里的一切,都更加柔和,更加明亮,甚至仿佛像春天。这里也有雪,也是白茫茫的,但它白得不一样,是令人愉快地亮晶晶的。没有太阳,但是光线很充足,无论如何都要比十二月份该有的充足得多,再说它在云背后暖和的存在是一种很好的预兆。而且在这样的光线和空气中,一切都显得比较柔和,无论是火车站里散发出的煤块气味,还是马车夫们的脸面和谈话,成双成对马车铃铛的丁当声,车站前面广场上卖面包圈、瓜子、花生及灰色面包和咸肥肉的村妇们热情的吆喝声,都是如此。而广场再过去,是一排很高的白杨树,它们都光秃秃的,却也一样非同寻常,它们是南方的,小俄罗斯的。而在城市里的一些街道上,冰雪正在融化……
不过所有这一切,与那一天后来等待着我的情况比较起来又算不得什么了。我还从来不曾有那么多新鲜的感觉,有生以来还不曾与那么多事物进行过交往和相识。经常是这样,你来到一个地方的头一天就会遇上多得出奇的印象和会见。那一天我碰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的又一次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它注定要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重大事件。而且,它开始的标志更令人加倍地吃惊。
我离开奥廖尔的时候,心情就像离开某种珍贵的和保密的东西那样,满怀着初恋时离别的全部忧愁和柔情,更怀着新的一次相会很快会到来的热切希望。那事儿也真巧,当天正好有一趟护送一位特级要员灵柩的专列经过奥廖尔!它在正两点钟通过,在我要乘的那趟火车之前整一小时,因此我的新朋友、必须到场迎候的《呼声报》的女主人就把我带到火车站,使我有机会见识见识这难得的场面。于是瞧吧,一切就和在奥廖尔的整个时间一样出乎意料,我来到了一个好大而经过十分精心挑选的人群之中,在一排整整齐齐站好在月台前面的士兵前面,等候着那个庄严的和令人觉得可怕的玩意儿的到来。那家伙已经到了那边的某个地方了,它渐渐地靠近过来——四周围是本市和省里的各方重要代表,有穿燕尾服的,穿绣边制服的,戴三角制帽的和油光光的肩甲的,以及一整套闪闪发亮的法衣和金冠的。每次落到类似这种盛大隆重的场面,我就立刻会愣愣地发起呆来,所以在月台上站了半个多钟头,直到那个突然的瞬间才清醒过来。突然间,一台披着黑旗的好大的机车,带着喧闹和轰隆声,像朝我们压过来似的驶进了车站。然后,眼前开始有一个富丽堂皇的、黑黝黝蓝色的家伙在闪烁,它装在一个清洁的玻璃框子里,上面盖着块丝绸,还有几枚金鹰徽章……这时,整个迎接的人群向后移动了一些,中间的一节车厢里立刻出来一位年轻的骠骑兵,他正步走到已经铺好红地毯的月台上;这位年轻的骠骑兵身材魁梧得像个巨人,头发呈明亮的浅褐色,穿着红色的骠骑兵制服,脸部的轮廓僵硬而笔直,两个细小的鼻孔显得灵敏并好像带几分怀疑地翘着,下巴稍稍有点儿突出。他那高大得不像个人的身材、细而又长的双腿、两只锐利威严的眼睛,使我十分吃惊,而最最使我吃惊的是他那个骄傲而稍稍向后仰着的脑袋,上面明亮的浅褐色头发短短的,并被烫成波浪形,嘴上还留着一撮细密漂亮的、拳曲的三角形红色小胡子……
在那个炎热的春天的日子,我能想象自己怎样及在什么地方会再次见到他吗?
从那时,已经整整一生过去了。
俄罗斯,奥廖尔,春天……而瞧现在,是法国,南方,地中海冬天的日子。
我和他,我们都早已经在异国他乡了。这年冬天,他是我的近邻,身患重病。有一天清晨,我打开一张法国地方报纸,突然又将它放下了: 死了。我从报纸上密切注意关于他的消息好久了,并从自己所在的山上老张望远处那个弯曲的海岬,总感觉到他在那里。现在,他的存在结束了。
早晨天气晴朗,却很冷。我走出家门来到阶梯形的花园里,到棕榈树下铺着砾石的小广场上去,从那里可以看到太阳和空气的蓝色交相辉映下的整整一大片低谷、海洋和群山。一片遍布森林的辽阔洼地,随着海洋的波浪,随着丘冈和沟谷在渐渐地升高,从大海向阿尔卑斯山麓向我所在的地方徐徐伸展过来。在我面前,靠右边一带陡峭的山峦支脉上,矗立着一座带原始粗陋的萨拉岑塔的古堡残壁,它是普罗旺斯人最老的栖息地之一,就是说,也是某种十分粗陋的、灰兮兮石砌的多阶梯的和融成一体的类似粗糙红瓦的鳞片状玩意儿。前面的地平线上——那白茫茫雾蒙蒙的远处大海,正高高地升向明亮而又云雾弥漫的天空。而那个弯曲的海岬——在靠左边一点,正浸没在它周围微波阵阵的清晨海洋的闪光之中。我久久地看着那边。徐徐而起的密斯特拉风时不时地吹进花园里,吹得硬邦邦的长长的棕榈树叶摇个不停,它们恰似坟地上的花环,干燥、炎热而又寒冷地在那里咝咝沙沙作响……到那儿去吗?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了——一生中总共只见过两次,而且两次都是和死亡在一起。是啊,一切全都不可思议。难道这个现在如此令人目眩地照耀着的太阳,这个使明晃晃暗黝黝的群山沐浴在它们曾经见到过的所有时代和民族都安泰幸福的梦幻之中的太阳,难道这个太阳当年也曾经照亮过我和他?
无论是家里和城市里,她仿佛都无处不在,我在这种幻觉的折磨中又过了一个月。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承受这种痛苦了,便决定到巴图林诺去——在那里住一些时间,不去考虑将来。
我最后一次匆匆拥抱了哥哥,走进已经启动的车厢,这时我的感觉是很奇怪的——走进去,便告诉自己: 瞧吧,好了,又像一只鸟似的自由了!那是一个暗黝黝冬天的傍晚,天没有下雪,车厢在干燥的空气中轰隆隆地响着。我带自己的一只小箱子在门旁一个角落里安顿好了以后,便坐在那儿回忆自己是多么喜欢在她面前重复一句波兰谚语:“人为幸福生,犹如鸟儿生来为了飞翔”,并边回忆边死死地望着轰隆隆响的漆黑的车窗,免得人家看到我在流泪。一夜就到哈尔科夫……而那另一个夜晚——是两年前从哈尔科夫出发的: 春天,黎明,她在渐渐明亮的车厢里死死睡着了……我紧张地坐在灯光昏暗、拥挤又难受的粗陋车厢里,只等着一点——到早晨,有人,有人在活动,到哈尔科夫火车站上喝一杯热咖啡……
后来到了库尔斯克,也是个让人回忆的地方: 一个春天的中午,和她一起在火车站上吃早点,她很开心:“生平头一次在火车站里吃早餐!”现在是个灰蒙蒙凛冽天的黄昏时刻,这个车站前面停着我们这列超长而又最普通不过的普通客车,这种庞大而笨重的三等车厢,车壁像一道没有尽头的墙一样,它是库尔斯克——哈尔科夫——亚速铁路线特有的。我出来看了看。黑糊糊的机车在前头很远很远几乎看不到的地方,一些人手里拎着茶壶从列车踏脚板上跳下来——他们都同样令人讨厌——急急忙忙到小卖部去打开水。我的几位邻座也出来了: 一个商人,态度冷漠,他因为有肥胖病,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一个小伙子则活跃得要命,对一切都好奇,那像是平民百姓一样干瘪的脸蛋和嘴唇,整天都使我看着厌恶。小伙子向我投过疑惑的目光,我也整整一天吸引了他的注意: 好像在说,这个不知是少爷还是个谁知道是什么人的家伙,怎么老一声不吭地坐着!不过他用快速的话语,友好地提醒我说:
“请注意,这里总卖烤鹅,想不到的便宜哩!”
我站住了,同时心里想着小卖部,我不能去——那里有一张当时我和她一起坐过的桌子。这里虽然也还没有下雪,但是已经散发着俄罗斯严冬的气息了。有座什么样的坟墓在那里,在巴图林诺等着我!父亲和母亲已经年迈,我不幸的妹妹艳容渐减,破旧的庄园,破旧的房子,光秃秃凋落的花园里吹着凛冽的风,几条狗发出冬天的吠叫——冬天里,瞧,就是刮着这种风的时候,狗吠声显得有点儿特别、多余和荒凉……列车的尾部也望不到头。在对面,站台栅栏的外面高高矗立着扫帚般光秃秃的白杨树,白杨树后边,一片冻结的鹅卵石路面上歇着几辆偏僻地方的出租马车,它们在等候乘客;看那模样,那个叫库尔斯克的地方的寂寞和苦闷,就不说也清楚了。白杨树下的月台上,站着几个用围巾把头围得紧紧的并把围巾的两头系在腰间、脸部冻得发紫的村妇,她们正殷勤地大声嚷嚷着招徕顾客——兜售自己价钱想不到地便宜的烤鹅;这些鹅一只只都个头特大,冰冷僵硬,表皮带有一粒粒粉刺状的东西。那些已经灌好了开水的人正精神饱满地从车站回头往暖和的车厢跑,他们乐得挨冻,放荡开心地边跑边和村妇们讨价还价……机车终于在远处地狱般阴森恐怖地吼叫起来,威胁我继续往前走……最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她躲藏到哪里去了。否则的话,我就会不顾任何羞耻,不管在什么地方及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追上她,使她回来——她这次荒唐的行动,无疑是一时失去理智,而妨碍她悔过回头的,也只是羞耻心。
我又一次返回老家,可就不像三年前的那一次了。如今,我对一切都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了。于是,在巴图林诺的一切都显得要比我在途中想象的还要糟: 村子里破旧的木屋前面冻结成铁板一样坚硬的泥泞大门口附近,趴着几条野蛮的、满身乱毛的狗和一辆结着冰凌的粗陋拉水马车;通向我们家庄园的车道也是这样冻得硬邦邦高低不平的污泥;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往前去便是带着些哀伤的窗户的忧郁房子,祖父和曾祖父时代高得荒唐而笨重的屋顶以及两级暗黝黝有遮阳檐木的台阶,那木料都因为年代久远变成瓦灰色的了——一切都陈旧了,像是被废弃了,没有意义了——变得没有意义的,还有那棵祖辈传下来的云杉树,它高出屋顶,正在寒风压迫下耸立在冬季可怜兮兮的荒凉花园里……在家里的日常生活中,我已经发现正在变得贫穷、寒酸——炉灶裂缝了,抹上了泥巴;为了保暖,把农民用的马衣铺在地板上……惟独父亲一个人竭力显得仿佛是在对抗所有这一切的样子: 人变瘦了,身子有点儿缩起来了,头发全花白了,但即使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他还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和整整齐齐的,穿衣服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这种已经年老而又贫穷却还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况,看着让人觉得痛苦——他总是开开心心的,比大家都显得有精神(显然是为了我,为了我遭受的耻辱和不幸)。有一次,他一只干瘦的、哆哆嗦嗦的手里拿着枝香烟,用温柔而忧郁的目光瞧着我说:
“好了,没有什么,我的朋友。凡事都有它的规律——无论是各种各样的要求,年轻时所有的欢乐和哀伤,还有年老后的和平与安宁……这怎么说来着?”他一双眼睛笑着说,“‘和平的乐趣’,全见它们的鬼去吧:
我们幽居在荒僻之地,
呼吸田野的自由空气,
在自己简陋的茅屋里,
享受着和平的乐趣……”
在回忆父亲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悔恨的感觉——总觉得不够尊重他、爱戴他。我总是感到歉疚的,是自己对他的生活,特别是对他的青年时代知道得太少——在可以办到的时候,对要真正了解它们这一点想得太少了。因此,现在我总是努力也无法完全弄明白他是怎么一个人——他完全是一个特殊年代、特殊家族的人。他生性奇妙地极容易与人相处,具有多方面的才华,却竟一事无成。他有一颗活跃的心和敏捷的头脑,通晓一切事理,一个暗示便能抓住事情的全部。他集内心少有的直率和秘而不宣、外表朴实的性格,与其内在复杂、清醒敏锐的目光和富有罗曼蒂克的热烈心情于一身,他是个令人惊叹、让人觉得奇怪的人。那年冬天我二十岁,而他已经六十了。甚至都有点儿让人不相信: 我当时已经二十岁了,而且还正容光焕发,不管怎么说,我有的是青春活力!而他的整个一辈子都已经快过去了。可是瞧呀,那个冬天竟没有人像父亲那样理解我的心事,而且大概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感觉到我心头那种悲痛和青春活力的交织。那天,我们坐在他的书房里。已经下过雪了,是个宁静而阳光和煦的日子,透过书房一扇低矮的窗户可以亲切地看到阳光照耀下积着雪的院子。这书房暖和,有股子烟味,无人照料,我从小就对这种无人照料感到舒适,为这里一成不变的简单摆设感到亲切;对我来说,这种简单的摆设是和父亲的所有习惯、趣味以及和我全部关于他及他自己早年的回忆如此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在讲了“和平的乐趣”以后,他便放下香烟,从墙上取下一把旧吉他,开始弹起某种自己喜爱的民间玩意儿来。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坚定而快乐,同时把某种东西埋进自己的心里——他还和着吉他温柔愉快的曲调,带着哀伤的讪笑,声音又低又不清楚地诉说起某种珍贵的和已经失去的东西,还说到生活中的一切反正都要过去的,不值得流眼泪……
(靳戈 译)
注释:
哈尔科夫位于乌克兰,沙皇俄国时有时称俄罗斯为大俄罗斯,称乌克兰为小俄罗斯,后者有时含轻蔑的意思,有时属习惯称呼。
萨拉岑是中世纪欧洲各国对阿拉伯人的称呼,萨拉岑塔即中世纪阿拉伯塔。
法国地名,中世纪时以行吟诗人的爱情诗发达出名。
地中海北岸一种干冷的西北风或北风。
【赏析】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布宁侨居法国时期最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也成为作家获得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因素。
关于自己的这部小说,布宁曾说: 从出生到坟墓,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纠缠不清的想说说自己的愿望,哪怕是三言两语或者随便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首先我是自己生活的见证者,记录自己和生活牢不可破的关系。我常常会体会到一种神奇的感觉,不只一次我从遥远的旅行回来,回到曾经熟悉的草原,来到我童年走过的路,突然看了周围一眼,我感觉到好像这不是对过去的回忆,而是当年的我站在这里,周围还是那时候田野的空气,而我对于它的接受也没有一点点改变;不只一次地我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儿童、少年、青年。
正是这样的心情包围着写《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时期的布宁,也正是因此布宁成为他的同时代人眼中的对自己的作品倾注最多的“自己”的作家。虽如此,作家反对将《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认为是自传体小说这种说法,布宁曾就这个问题解释过: 而所谓的自传不过是表面的,这里面只有一部分虚幻的作家自己,而且公正地讲,想把一个人的“一生”完全写下来是不可能的。对于自己的“阿尔谢尼耶夫”,布宁更多地像一个画家,站在对面揣测、描摹。小说中的阿尔谢尼耶夫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是那么美好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而作家本人的青春韶华却是充满着艰辛。
但是这并不妨碍读者通过阅读这部小说来了解作家的成长轨迹,而且这当然是最恰当的契机。可以简单地认为小说里写的就是布宁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但是阅读却永远不应该带上实证主义色彩,因为作家在小说中模糊了很多人物和事件,而且小说是在布宁关于生存的思考越来越强烈的时候写就的。写作此书的布宁已经经历了近十年的侨居生活,远离自己的祖国,一种更为复杂的生命体验激励着作家。在整个创作期间,作家常常思考一个问题,即一个人不记得自己生命的开始,当然也不知晓生命的结束。正如托尔斯泰所说的,布宁处于生命的两极。两极之间的震荡给布宁带来了创作灵感,他珍惜命运的每一次撞击。
节选出来的几个片断可以看出布宁特有的对于时间、回忆和记忆的感悟,当然穿插于其间的阿尔谢尼耶夫和莉卡的爱情则犹如一只纤细的手,按动了所有回忆的琴键。
相信自己热烈的激情和天性,这是小说主人公阿尔谢尼耶夫给读者的印象。从本质上说阿尔谢尼耶夫是不愿意看到生活中凶恶、失落和可怕的一面,所以小说语言迷幻、绮丽,情节推进缓慢。而作为一个将诗兴之美作为创作之魂的作家,布宁很愿意把短暂的生命充盈瞬间、闪回、回忆,这些稍纵即逝的东西却将生命延拓并达到永恒。在1885年的日记里布宁曾写道: 诗歌是上帝在人间神圣的理想。读者可以回忆一下作者怎样在小说中抒写漫长的俄罗斯冬季和短暂的夏季擦肩而过,还有什么能比永恒里看到的瞬间和瞬间里触摸到的永恒更能震撼人的心灵呢?
当布宁愿意将生活以一种回忆的方式展示给读者的时候,读者就可以在这里面抓到那些真实生活的瞬间了,甚至是简单的生活的笔记,简单到了成为一种记录。当然小说中很少有阿尔谢尼耶夫和作家的年龄和事件恰好重合的情节,似是而非成为小说的艺术风格。这里部分恢复了作家在侨居之前真实的生活细节,模糊了小说和生活的界限。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揣测着作家的思想,而作家也在揣测着读者的心理,围绕在主人公阿尔谢尼耶夫和读者之间的张力就此形成。
小说的五个组成部分,是主人公心灵成长的五个阶段。触笔所及有家庭、父母、大自然;第一次面临亲人的死亡,对于宗教的感悟,阅读普希金和果戈理;灰暗的学校生活,初恋,渴望认识世界和第一次旅行。从学校时光开始,或许还更早些,阿尔谢尼耶夫就在模糊中渴盼着表述自己,渴望创作,渴望“想出点什么并且在诗歌里写出来”,“明白并且能够把发生的事情写出来”。
一些评论家认为《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的“普鲁斯特式的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记忆是一个困难和紧张的过程,它所确定的不是关于过去的单个印象,而是流动的过去的时光,对于布宁来说时间永远是延续的,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束,而生存却是在每一个瞬间;从这个意义出发,回忆永恒,而记忆短暂。所以,“时间”成了小说中的主人公,或者说唯一的主人公。在谈到自己的小说时,作家曾经说过:“应该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写,应该将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同时在过去和现在两个空间里生活。”所以这里的时间已经失去了它的现实意义。
小说中常常出现“我记得”、“我还记得”等语句,之后则是具体的描述,这样又将虚幻的时间和具体的事件联系起来,从这一点出发也可以看出这里的虚实相生的特征。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常常会体验到一种梦境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缥缈却又那么真切。
对于阿尔谢尼耶夫来说这个世界开始于最初的开始,是从童年时的月光开始,从清晨出现的第一缕晨曦开始。这种意识始终在阿尔谢尼耶夫的心灵深处,周遭的人都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痕迹,但是人毕竟只是阿尔谢尼耶夫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对于大自然的爱却成为阿尔谢尼耶夫心灵的归宿。所以小说中对于大自然的描写,如许多批评家认为的,色彩产生气味,光泽产生色彩,而声音则恢复一系列非常精致的绘画。但是应该看到布宁笔下的自然也是在哲理层面困扰作家的东西,甚至这种困惑并没有随着作家的成长而消散,布宁一生都不厌其烦地猜测着自然的秘密。
阿尔谢尼耶夫的成长是伴随着对莉卡的爱一起成长的,这里作家将曾经的对瓦尔瓦拉·弗拉季米罗芙娜·巴琴科的爱做了对莉卡的爱的蓝本,这一段爱情发生时的布宁比小说中的阿尔谢尼耶夫长四岁,阿尔谢尼耶夫对莉卡的爱长达十五年,可以看作是作家对于自己爱情的恢复和再创造。但是小说中的莉卡在很大程度上是作家布宁愿意看到的女性形象: 弱小、顺从、充满柔情蜜意,忠诚、折服于主人公的才华,正是这样的塑造使得莉卡这个形象显得矛盾,而这或许也使这部几乎完美的小说显得有些不足。
离开莉卡之后阿尔谢尼耶夫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段爱情结束了,但是正如布宁写给巴琴科的信中所言:“我是那么亲切地爱着你,这种美好的感觉永远是我生命里最纯洁的感觉。”小说中最后一段关于阿尔谢尼耶夫的梦,最为接近作家在这段爱情结束三年多之后于1898年写给巴琴科的信:“我梦见了你,你好像是朝右边侧躺着睡着了,盖着被子,你的面庞是那么漂亮,泛着红晕——这是一个温暖的梦——我温柔地吻你,你微微睁开眼睛微笑着。我享受着这种温柔和温暖。”而在小说中布宁写道:“我只是朦朦胧胧地看见她,但却充满了如此强烈的爱和还原,感觉到肉体和心灵都那么接近、亲密,那是我对任何的另外一个人都不曾感受到过的。”
(田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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