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这是一个发生在北美荒原上的故事。印第安纳契族青年夏克塔斯在一次部落交战中被敌族俘虏,带到圣奥古斯丁,当地一位叫洛贝斯的西班牙老人将他收为义子。但夏克塔斯眷恋故土,不久辞别老人,重返荒原。不幸,他再度被俘,但意外邂逅了神秘而美丽的异族酋长之女阿达拉。阿达拉涉险将他救出并随他一起逃亡。两人置身于风光旖旎的大自然中,阿达拉却一天天流露出忧伤。她向夏克塔斯吐露自己并非酋长生女,而是母亲婚前与一个名叫洛贝斯的西班牙人所生,生下来便皈依了基督教。得知她是义父之女,夏克塔斯狂喜,决意娶她为妻。此时密林中狂风大作,下起了暴雨,一位老年隐修士在黑暗中出现并搭救了他们。第二天,夏克塔斯随同老人出门,再回山洞时却发现阿达拉已奄奄一息。最终,她道出了秘密,原来她出生时由于身体极度孱弱,母亲曾发下毒誓,将她处女的贞节奉献给上帝。母亲的誓言令阿达拉痛苦不堪,最终选择了服毒自尽,老人无比痛心,告诉阿达拉原本是可以写信给主教以免去这一违背人情的誓言的。夏克塔斯更是感到万箭穿心,但一切都已太晚。
【作品选录】
从前,法兰西在北美有一大块领地。这块领地,从拉布拉多到佛罗里达,从大西洋海岸直至加拿大的内湖腹地。
发源于同一山脉的四条大河,将这块辽阔的土地分割成好几片: 圣洛朗河滚滚东流到与其同名的海湾,滔滔西江之水汇入无名的大海,布尔蓬河由南到北注进赫德森湾,密西西比河则自北向南直下墨西哥湾。
千里之长的密西西比河浇灌着一块美妙的土地,美国人称它为新伊甸,法国人则给它起了个路易斯安那的美名。千百条密西西比河的支流,诸如密苏里河、伊利诺斯河、阿肯色河、俄亥俄河、沃巴什河以及田纳西河,以它们的淤泥浊水养育并滋润着这块土地。每当冬天河水上涨,每当暴风雨刮倒成片的密林,那连根拔起的树木便汇集在源头。不久,污泥粘结树干,藤蔓将它们缠住,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它们身上四处扎根,最后将树骸凝固。它们被冲入密西西比河,在那滔天的白浪中沉浮。大江擒着它们,将它们推到墨西哥湾,逼它们在沙滩上安身,使河汊口分得越来越细密。密西西比河咆哮着穿山越岭,激流不时泛滥上涨,流入丛丛密林,盘绕座座印第安人的坟墓。好一条在荒野里逡巡的尼罗河啊!然而,大自然的景象,总是优美同雄伟并存。看,那中游之水挟着松树橡树的残骸奔向大海,而沿河两岸的水面上却飘着一座座由绿萍睡莲组成的浮岛,而睡莲的朵朵黄花,犹如小巧玲珑的楼阁。那绿蛇、紫鹭、丹鹤、幼鳄,像游客一般登上这彩色的花艇,它们正迎风扬起金色的船帆,准备到某个偏僻的港湾去夜泊。
密西西比河的两岸更是风光旖旎。西岸,草原一望无际,绿浪滚滚远去,直到地平线与蓝天相接之处。茫茫草原上,一群群有三四千头之多的野水牛在悠闲地游弋,偶尔还可发现条把较老的野牛,正劈浪游向密西西比河中的某个荒岛,以便在那高高的野蒿中歇憩。瞅着它那新月形的犄角以及沾满了淤泥的苍须,你不禁会以为,这位茫茫荒野里的河伯是在得意地欣赏那浩淼洪波。
以上是西岸的风景,而另一边的景色则大不相同,它和西岸恰成鲜明的对照。这里,各色各样的大树倒悬在水流之上,它们植根于高山悬岩上,散布在峡谷里,馥香四溢,盘根错节,蔽日参天。树下,野葡萄、喇叭花、苦苹果交织在一起,它们爬树干,攀枝尖,从枫树梢攀到郁金香枝头,由郁金香枝头爬上药蜀葵的花冠,筑就了千百座圆洞、牌楼和拱顶。这些藤蔓类植物在树丛中漫游,常常越过河湾,架起一座又一座的花桥。万木丛中,玉兰树迎风挺立,香玉吐艳,堪称百木之雄,除却近处那碧扇轻摇的棕榈,再无其他林木可与其媲美争妍。
造物主在这世外桃源中安插进百鸟群兽,使它充满了魅力和生气。在小径尽头,黑熊饱餐后醉卧在那榆树梢头摇摆的葡萄下,野鹿在湖中沐浴,灰松鼠在枝叶深处嬉戏,反舌鸟、弗吉尼亚鸽、大雀儿飞进草莓缀成的红草毯里,红嘴绿鹦哥、紫啄木鸟、赤火雀在杉树顶端来回飞跃,长喙小雀在佛罗里达茉莉花丛中闪现,捕鸟蛇嘶嘶地叫着倒挂在树梢,犹如一根根藤蔓在摇曳。
对岸的草原一片静谧,这边则相反,到处有动静,到处在低语: 啄木鸟在啄橡树,野兽在走动,在吃草,在咀嚼果核,波涛拍岸,草木簌簌作声,野牛低吼,鹧鸪轻啼,荒野上是一片温良和粗犷的和谐。当和风使旷野生趣盎然,抚慰着这些游荡的生灵,当和风使五彩缤纷的万物浑然一体,使丹青融混,百音齐鸣,森林深处发出了这么多的声响,眼前又呈现出这么多的奇景,我真想将这一切描绘给那些从未漫游过原始荒漠的人听,但却力不从心。
打马盖特神父和那不幸的拉萨勒发现密西西比河之后,最初一批移居比洛克西和新奥尔良的法国人便同当地很有势力的印第安部族纳契结成了联盟。以后,争吵和妒忌使鲜血流遍了这块好客之地。当时,在这群土著中,有位名叫夏克塔斯的老人,因他年长、睿智、卓识,所以当上了族长,深受荒原人的爱戴。他跟所有的人一样,用不幸换来了德行。他不仅在这新大陆的丛林里吃足了苦头,而且还在法兰西的岸边历尽了艰险。他曾蒙受奇冤,在马赛被送上苦役船,后来恢复自由,受到了路易十四的召见。他曾会晤过当时的很多名流,出席过凡尔赛宫廷的盛宴,观看过拉辛的悲剧,倾听过博须埃的丧葬讲演,总之,这个野人见过大世面。
“我们不久就发觉,我们并未化险为夷,因前面是渺无人烟的漠漠大荒。缺乏林中生活的经验,又迷失了方向,这样盲目前进,我们能有什么好下场?我望着阿达拉,常常想起洛贝斯叫我读过的关于夏甲的古老故事,这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别是巴旷野上,那时人类的寿命有橡树的三倍长。
“阿达拉用梣树嫩皮替我缝了件大衣,因为我差不多是赤身露体的。她用箭猪的硬鬃作针线,为我绣了双香鼠皮做的低帮鞋。而我也关心她的打扮,有时,我把路旁那印第安人荒冢堆里找到的蓝锦葵编织成花环,把它戴在她的头上,有时,我用杜鹃花的红籽为她串几圈项链,这之后我欣赏着她的美姿绝色,快乐得露出了笑颜。
“每当我们碰上一条河,我们或是划筏,或是泅游。我俩同渡这荒僻的水流,阿达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恰似一对远行的天鹅。
“烈日当空,我们常在雪松的苔藓下藏身。佛罗里达这一带几乎所有的树木,尤其是雪松和绿橡,从枝丫到地上,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苔藓。当你在黑夜的月光下见到那空旷的草原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披上这种帷幔的绿橡,你就可能会以为这是一具背后拖着长纱裙的幽灵。白天的景象也并不逊色,因为苔藓上歇满大群的绿鹦鹉、蓝鸟、彩蝶、蜂鸟和金蝇,酷似一幅白羊毛挂毯,上面由欧洲织匠精心绣了许多色彩鲜艳的虫鸟图案。
“我们正是在这些天赐的舒适客栈中纳凉歇憩的。每当疾风从高天吹来,苍松一阵晃动,使得筑在枝干间的空中城堡以及酣睡在其中的鸟儿和游人飘摇不止,使得活动楼阁的拱廊里传出来千百声叹息,旧大陆的所有奇景绝胜真是无法同这荒野不朽的艺术珍品相比。
“每天夜晚,我们便燃上一堆大火,用四根木桩支起一个由树皮搭成的窝棚。倘若我捕到了一只野山鸽、雌火鸡或雄雉鸟,我们就把它吊在长竿的顶端,并把竿子的另一端插入橡木火堆前的泥里,我们让风儿去拨弄那捕来的猎物。我们吃一种名叫石牛肚的苔藓,还有桦树的甜皮以及味儿又像桃子又像覆盆子的鬼臼果。黑胡桃、槭树果或黄栌树果为我们的饭桌增添了美酒。有时候,我还到芦苇丛中寻找一种开着喇叭形花朵的植物,它的花蕊里贮积着一满杯甘露。我们向上帝祝福,他在腐臭的泥淖中为脆嫩的花梗注进了如此澄澈的清泉,如同将希望注进那因忧伤而破碎了的心,如同让品德在苦命人的心里闪闪发光一样。
“唉!我不久就发现,我是错看了阿达拉那外表的平静,我们越往前走,她就越显得忧心忡忡。她常常无缘无故地颤抖,并且突然地回过头来。我发觉她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我,接着又忧郁地仰望青天。尤其使我害怕的是,她心里有个秘密,她心灵深处暗藏着一个念头,这一点通过她的眼神我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把我拉过来又推过去,使我产生并又失去希望,我刚以为我在她心中有所进展,但旋即明白自己依旧处于原状。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啊,我年轻的情人!我爱你,就像热爱酷日下的树荫!你像这有着和风繁花的荒原那样漂亮。只要一靠拢你,我就浑身发颤,要是我的指头触到你的手,我就觉得自己快要死去。那一天,你躺在我的怀里休息,风儿把你的头发吹拂到我的脸上,我觉得好像某个看不见的精灵在轻轻将我抚摩。是的,我见过奥高纳山区的小山羊,我听过老年长者的演讲,然而羔羊的温良不如你的话语那样使我心悦,长者的智慧哪有你的话语那样令人折服。可是,可怜的夏克塔斯呵,我决不会成为你的妻子的!’
“阿达拉心里那宗教与爱情的不断矛盾,那满腔的温情,那贞洁的品行,那高傲的性格,那深沉的感情,那在大事情上显得高尚的灵魂,那在小事情上显得敏感的态度,这一切使她成为我难以理解的人物。对男子阿达拉不可能只产生一种淡淡的影响,她热情奔放,充满了力量。对她这种人,你要么崇拜,要么憎恨。
“经过十五个日日夜夜的奔逃,我们进入阿勒格尼山脉,到达那流向俄亥俄河去的田纳西河的某条支流。在阿达拉的指导下,我用枞树的须根缝合几块树皮,并在上面涂一层李树的树脂,造好了一只小船。随后,我和阿达拉登上小船,顺流而下。
“拐过一个岬角,在我们左边出现了斯梯哥爱印第安村落的锥形坟丘以及破败窝棚,右边是克欧山谷,山谷被宙尔山麓那同名村庄的模糊远景所阻挡。急流载着我俩在悬崖峭壁间穿梭,峭壁尽头挂着夕阳。这幽深的荒野还从未有人来打扰过。一路上我们只见到一个印第安猎人,他支弓孑立在山巅,活像一尊山林守护神的雕像。
“那是我们离开窝棚的第二十七天,火月早已开始了,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当印第安老妪将耕杖挂上香杉的枝头,鹦鹉飞回柏树洞里的时刻,天空开始布满乌云。旷野的嘈杂声业已平息,荒原沉寂,山林静谧。不一会,一阵隆隆闷雷从远方滚来,直扑原始森林,激起了巨大的回声。我们怕被恶浪吞没,赶忙跳上河岸,躲进丛林。
“面前是一大块沼泽。我们在弯镰形的穹顶下艰难地向前行进,葡萄藤、木兰草、胡豆和攀缘的藤蔓像罗网一样绊着我们的脚跟。松软的草地在脚下发颤,我们随时都有陷入洼淖的危险。无数昆虫和巨大的蝙蝠遮住我们的视线,眼镜蛇在四周簌簌作响,虎狼熊獾纷纷逃匿,啸吼嗥叫竞相呼应。
“天越来越黑,压低了的云脚窜入树荫。霎时,云层裂开,电光闪闪,一道火练划破长空。西风狂作,黑云翻卷,树林俯首屈膝,天幕时时拉开,透过罅隙,显出层层新宇和炽热的原野。这景象多可怕,多雄伟!霹雳一声,森林着火,林火像颗燃烧着的彗星在蔓延,火柱浓烟直冲云霄,而雷声闪电又向大火猛袭。天神将群山变成一团漆黑,昏乱混沌中,狂风在喧嚣,森林在呼啸,猛兽在嗥叫,野火在燃烧,阵阵迅雷尖叫着没入波涛。
“天神知道!此时此刻,我眼里唯有阿达拉,我心中只念着她。在一棵歪斜的桦树干下,我护着她免受骤雨的拍打。我坐在树下,将我的心上人抱上膝头, 用双手暖和着她的光脚,我比那初次感到胎儿在自己肚里蠕动的新娘更欢快。
“我们谛听着狂风暴雨的怒吼,忽然,阿达拉的一滴热泪滚到我胸口。我叫道:‘心灵的暴风雨呵,这可是你的雨滴?’随即,我紧紧抱住我热爱的人儿,说道:‘阿达拉,你定有什么事瞒着我。美人呵,请对我开怀畅诉!让挚友了解我们的内心,这对我们有莫大的好处!请你把使你痛苦的秘密和盘托出,别那么固执沉默。啊,我明白了,你是在痛惜离开家乡!’她立即反驳道:‘少年呵,我何必痛惜离开家乡,既然我父亲并非出生在棕榈之国?’‘什么,’我十分惊讶地接口讲,‘你父亲不是棕榈国人!那么是谁给了你生命?请回答。’阿达拉于是讲了这么一番话:
“‘我母亲同西玛干武士结婚时,带来了三十匹良种牝马,二十头水牛,一百斗橡子油,五十张海狸皮以及许多别的财富。而结婚前,她早就同一位白肤青年相好。可我母亲的母亲却泼了他一脸水,并强迫母亲嫁给了崇高的西玛干,西玛干像王上,被平民百姓奉若神明。然而我母亲却跟她的新郎讲:‘我已经怀孕,杀了我吧。’西玛干回答她说:‘天神防止我干这样不道德的坏事。我将一点也不损毁你的容颜。我既不削你的鼻子,也不割你的耳朵,因为你已经直言不讳,你并未对我不忠。你肚里的孩子也算是我的孩子,我将在布谷鸟起飞,明月第十三次高照时再来探望你。’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母腹出世,开始一天天长大,我像西班牙人那样自负,像野蛮人那样傲慢。为了使她和我父亲的上帝也成为我的神,母亲叫我信了基督。后来,爱情的忧伤找上了门,使她进了坟墓,并长眠其间。’
“这便是阿达拉的身世。我问她:‘那么,你的父亲是谁,我可怜的孤女?世人如何称呼他?他以哪个神命名?’阿达拉说:‘我从未侍奉过父亲,我只知道他和他姐姐住在圣奥古斯丁,他一直忠于我母亲。他以菲利普天使命名,人们叫他洛贝斯。’
“一听此话,我不觉高叫出声,叫声响彻了整个原野,我的激动与暴风雨的骚扰交织在一起。我把阿达拉紧紧搂在心口,呜咽着叫道:‘啊,我的妹妹!啊,洛贝斯的女儿!我恩人的女儿!’阿达拉吓了一跳,追问我烦乱的原因,然而,当她得知洛贝斯就是那曾在圣奥古斯丁收养我的恩人,我是为自由才同他惜别的时候,她本人也同样是既迷茫又高兴。
“这种从天而降并给我们的爱情增添上别一番恋情的兄妹友谊,对我俩来说,实在意外得使人受不了。打这之后,阿达拉内心的搏斗已完全无效,我感到她徒然把手伸向胸脯,奇特地动了动,而我那时却已经抱住了她,已经被她的气息所陶醉,已经在她的热唇上尝到了爱情的全部魅力。在电光的闪耀下,我仰望天空,当着上帝的面,将我的妻子紧拥在怀里。婚礼的盛典,同我们的灾难及我们崇高的爱情很相称: 这一座座华美壮丽的丛林,摆动着枝叶的丛林,枝藤作床幔,树叶当床顶的丛林,这一棵棵燃烧着的松树,成为我们婚礼的火炬,这泛滥奔腾的江河,这呼啸咆哮的高山,这既可怕又卓绝的大自然,难道你们是为了蒙骗我们才布置了婚礼的场面,难道你们就不能在你们这不可思议的暴虐中让人类的至福极乐躲藏片刻!
“阿达拉的反抗显得很软弱,我已临近那幸福的时刻,突然电光一闪,响雷滚滚,重重黑影被划破,大森林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气息,一棵大树被劈倒在我们的脚边。我们跑开去。啊,真怪!……我们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听到了铃声!我们两人都目瞪口呆,我们仔细倾听着在荒野里显得那样奇特的声音。这时,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它渐渐逼近,它越叫越欢,它跑来了,它在我们脚边快乐地长吠,一位年老的隐士手提风灯紧跟着走出了茫茫黑林。‘谢天谢地!’他一瞧见我俩便喊道,‘我找了你们好半天!暴风雨刚来,我们这只狗就闻到了你们的气味,它将我带到了这里。我的上帝!他们多年轻!可怜的孩子!他们一定吃了不少苦了。走吧!我带来了一张熊皮,正好给这位年轻姑娘披上,我的葫芦里还有一点儿美酒哩。感谢上帝!他大慈大悲,善良无比!’
“阿达拉跪在修士足前,说:‘教主呵,我是基督徒。必是上天为了拯救我才差你来到我身边的。’‘我的女儿,’隐士说着将她扶起,‘我们通常是在夜间和暴风雨中敲响教区的钟,以召唤陌生人,我们以阿尔卑斯山及黎巴嫩的弟兄们为榜样,教会了这只狗寻找迷路的游人。’对我来说,我算勉强听懂了他的话,我感到这一善举是如此崇高,以致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里。借着风灯那惨淡的光线,我瞥见教士的胡须、头发透湿,手足、脸孔被荆棘划出了血印。‘老人,’我最后高叫,‘你的心多好,难道你不怕雷击?’‘害怕!’老人热切回答说,‘当有人遇险,当我对他们有益时还害怕!那我就配不上当耶稣基督的仆人了!’‘但你可知道,’我对他说,‘我并非基督徒!’‘小伙子,’隐士答道,‘难道我曾问过你信什么教?耶稣基督并没说:“我的血将洗涤此人,而不洗涤那人。”他是为犹太人和异教徒殉身的。在他看来,世人皆兄弟,世人皆不幸。我在这儿为你做的事算不了什么,你在别处也会得到其他不少援助。但荣耀却绝不该归于教士。我们这些无能的隐士,如果我们不是上天创造的粗劣的工具,我们能是什么呢?啊,连我主他都手捧十字架,头戴荆冠在奋勇救人,那谁还会去当畏缩不前的懦夫?’
“这番话打动了我的心,我两眼不觉涌出了赞美、温情的泪水。‘我亲爱的孩子,’教士说,‘我在这丛林里管辖着一小群你们的土著兄弟。我的山洞就在离此不远的山里,跟我去暖暖身子吧!你们在那儿的生活不一定会舒服,但却可找到一块藏身之地。这又得感谢上帝的仁慈,因为很多人连这都还没有哩!’”
(时雨译)
【赏析】
谈到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夏多布里昂是一位不能被绕过的作家。他曾被人们尊称为“法兰西文学的第一笔杆子”,以文笔惊艳、文风华贵而知名于世。发表于1801年的小说《阿达拉》就是他登上法国文坛的代表作。
《阿达拉》中弥漫着浓厚的异域色彩,文中以大量篇幅描绘了北美洲的自然风光,同时涉及印第安部落的神秘生活,展现出一片世外桃源般迷人的原始风情。其中写景的篇章犹如名画般令人流连忘返,有些段落多年来一直被选入法文课本,供人们借鉴欣赏。在这些精彩的风景描写中,我们同时可以发现作者在风景写作方面的某些特点与深意。
小说开篇即给人以壮丽之感。作者以大量的笔墨,对密西西比河加以精心描绘:“密西西比河咆哮着穿山越岭,激流不时泛滥上涨,流入丛丛密林,盘绕座座印第安人的坟墓。好一条在荒野里逡巡的尼罗河啊!” 这是对河流的动态描写,通过“咆哮”、“泛滥”、“盘绕”、“逡巡”这一组动词充分展现了河水奔流时的雄姿;作者又写道:“看,那中游之水挟着松树橡树的残骸奔向大海,而沿海两面的水面上却飘着一座座由绿萍睡莲组成的浮岛,而睡莲的朵朵黄花,犹如小巧玲珑的楼阁。那绿蛇、紫鹭、丹鹤、幼鳄,像游客一般登上这彩色的花艇,它们正迎风扬起金色的船帆,准备到某个偏僻的港湾去夜泊。” 这是一组与上文相对应的静态描写,通过各种漂浮的水上的动植物,读者似乎能立刻感受到水流速度的减慢,句子的节奏也由动态时的急促紧张而变得轻松舒缓起来,“小巧玲珑的楼阁”、“彩色的花艇”等精致的比喻更透露出一种悠然自得的心情。
作者对密西西比河两岸草原的描绘更如神来之笔,体现出动静结合,相得益彰的特点。对西岸,作者只写了茫茫草原与憩息的野牛群,以野牛的“闲”衬托了西岸的“静”;对东岸,作者则不遗余力地绘以浓墨重彩,从倒悬在水流上的大树写到它们参天蔽日的树枝,从野葡萄、喇叭花、苦苹果等野生植物如何从树下不断攀爬到高枝的位置的变化带来视线的变化,从而产生了画面的参差感与立体感。“构成千百个洞窟、牌楼和拱顶”,“架起一座又一座花桥”等比喻则又巧妙地从形态入手,使读者化陌生为熟悉,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作者还特意写到了迎风挺立的玉兰树,这并非毫无用意,因为在整个参差杂乱的布局中,玉兰树犹如点睛之笔,起到了稳定画面中心的作用。从这一点来看,夏多布里昂无愧于一位古典主义的画师。但作者仍不满足,还将各种鸟兽也安插进来作为点缀,写到了黑熊、野鹿、松鼠、反舌鸟、赤火雀等各种丛林鸟和捕鸟蛇总计11种动物,另外涉及5种植物,却只用了一个整句,读来洋洋洒洒,给人以步入森林的现场感。
除了纯自然风光的描绘,阿达拉与夏克塔斯在大自然中游历时所面对的自然风景也具有不同的特点。在小说前半部分,对自然场景的描绘往往带有爱情浪漫色彩与丰富的野趣。“她用箭猪的硬鬃作针线,为我绣了双香鼠皮做的低帮鞋”;“有时,我把路旁那印第安人荒冢堆里找到的蓝锦葵编织成花环,把它戴在她的头上”;“我们吃一种名叫石牛肚的苔藓,还有桦树的甜皮以及味儿又像桃子又像覆盆子的鬼臼果”。这里的自然景色富有使人向往的异国情调。随着情节的发展,《阿达拉》中的景色描写与人物命运开始紧密关联,甚至显示出直接对应的特点。在阿达拉对夏克塔斯吐露身世的那晚,两人由于关系的日益亲密而即将走向背弃誓言的危险时刻,此时自然景色也呈现出相应的可怕景象,“松软的草地在脚下发颤,我们随时都有陷入洼淖的危险。无数昆虫和巨大的蝙蝠遮住我们的视线,眼镜蛇在四周簌簌作响”。在这些富有象征意味的描写中,我们不难从中发现其背后隐藏的宗教训诫的深意。
通过这些情景交融的描绘,我们能渐渐体会到夏多布里昂的创作意图。风景描写的意义不仅在于本身,而是和小说人物的命运、性格甚至心灵的变化息息相关的。在那么原始、纯朴、生机盎然的大自然中,阿达拉遇到一份如此优美旷世的爱情,她最终却只能放弃,需要经历多大的内心挣扎!作者很少用笔墨直接写她的心情,而是透过风景来印射她的内心。在小说的前半部分,自然风光越是被描绘得如诗如画,优美动人,似乎越能呈现出阿达拉内心难以排遣的忧伤和难以倾诉的深情。即将和夏克塔斯举行婚礼的时候,狂风大作、雷雨从天而降等自然景色的突然变化,更容易让人联想到阿达拉内心无法形容的波澜起伏。
有评论者称,阿达拉的人物形象就像是“北美荒原上的文明人”。她在不受社会文明约束的原始森林中,扮演了一个“圣洁”的贞女和殉道者的角色。正如夏多布里昂本人所说,“我看到基督教战胜了人生最狂热的感情和最可怕的恐惧——爱情和死亡”,而出色的风景描写掩盖了这一不需要被点明的意图。
(赵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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