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位旅行家在列车行进中讲述了一个故事: 他曾在一处被遗弃的中世纪宅邸中盘桓数日,这所房子过去是一位苏丹的行宫。这些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像是住着一些当年的人。旅行家得知,过去这里曾发生暴行,连石头也受到诅咒。这些石头已经饥饿难耐,会吞掉任何在宫中逗留超过三夜的人。而他在好奇心的强烈驱使下住进了行宫,当晚他似乎听到一群仿佛生活在二百五十多年前的这座宫殿的女蜉蝣者的嬉戏声,细听之下却又什么都没有。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又觉得前夜的念头十分可笑。可每到夜幕降临时他却又急急地抛弃白天的芜杂事物而进入宫殿。接下来的一天夜里,他恍惚看到一个身着后宫装束的陌生女子向他招手,于是尾随而去,不料,他打了个趔趄,幻影便不见了。再后来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听到该女子的痛苦、凄厉的呼救声。小说以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作为结尾。这位仍活得很自在的讲述者,究竟如何防止灾祸临头,读者无从知晓。因为在故事讲完之前,听讲人就在列车停靠的一个车站下车了。
【作品选录】
可以望见里面屋子的一角,地上铺着精工编织的波斯地毯。谁坐在宝座上,看不真切——只见一身黄袍下穿着锦缎绣花鞋的一双娇小美丽的脚,慵懒地搁在玫瑰色天鹅绒的坐毡上。在桌子一侧,一个水晶玻璃器皿里放着一些苹果、红果、柑子和一串串葡萄。旁边有两只小杯,和盛满金黄色酒浆的玻璃瓶。一切正等待着客人驾临。从屋子里升起的一种薰香的醉人烟雾,真使我心醉。
我带着恐惧的心情,跨过那黑人摊开的双腿。他突然惊醒,宝剑从他怀里掉落到石板上,发出铮铮的响声。
霍地,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叫喊,我惊讶地发现——我全身被汗水浸透,倚在自己的小床上。在晨光熹微中,下弦月像睡醒的痛苦的病人一样蜡黄。一个疯子曼哈尔阿利,按照自己每天的惯例,一破晓就在空旷无人的深巷里叫喊:“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这样,阿拉伯小说中的我的第一个夜晚,突然结束——但现在还有一千个晚上呢!
夜晚剧烈地对抗我的白昼。白天,我带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去工作,诅咒梦幻般虚无的夜晚——而傍晚之后,我又感到: 自己白天的活动,实在十分低贱、虚假和可笑。
黄昏,我怀着一种激动心情,堕入一个心醉神迷的罗网之中。我成为几百万年前一个没有写进历史的前所未有的人。那时,我觉得英国紧身大衣和瘦窄的西装裤异常丑陋。那时,我头戴红色天鹅绒帽子,身穿宽大的上衣、绣有花纹的长袍和丝绸的长衫,并在彩色头巾里洒上几滴香水。总而言之,我得意洋洋地精心打扮自己,扔掉纸烟,握着浸透玫瑰香水的长烟管,潇洒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好像一位情郎正执著地等待与情人幽会。
后来,随着黑暗越发浓密,发生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简直是无法用语言加以描绘的。仿佛充满神秘色彩故事的一些残页,在春风的吹拂下,飞舞在巨大宫殿的各式各样小屋里。有一些残页在很远的地方拾到了,但它之后的纸页又不见踪迹。我跟随那些飞舞的残页奔跑,整宵整宵地在那些小屋里盘桓着。
在这断断续续的梦境漩涡里——一个女主角有时在桃金娘花的芬芳里,有时在弦琴的铮铮声里,有时在融合馨香、甘露和露珠的和风摇曳里,宛如电花一般闪现出来。她身穿番红花色彩的裤子,一双白里透红的娇嫩小脚穿着锦缎绣花鞋,上半身穿着锦缎绣花衣,头上戴着绛色的华丽帽子,在帽子前还飘拂着一次次亲吻她的光辉前额与两额的金黄色流苏——这一切在漆黑夜里像电花一样闪现,刹那间又不知隐匿到哪儿去了。
她使我神魂颠倒,为了与她相会——几乎每晚我都徘徊在沉睡的地下世界里那梦幻般的迤逦曲折的街头巷尾和各个小屋——不停地从这儿踯躅到那儿!
有一天黄昏时分,我在一面大镜子两旁,点燃了两只蜡烛,努力打扮成王子模样。正在此刻,我突然从镜中看到,那个阿拉伯女郎的影子紧紧地偎依在我的影旁。她低垂着脑袋,长睫毛遮掩下的又黑又大的眸子,含情脉脉而又带着充满痛苦的恳求神情看着我。转眼间,她展示出自己优美的舞姿,把青春成熟的身子急速地向上旋转,顷刻间洒下痛苦、欲望、迷惑、嘲弄的闪烁颤动的雨点,随即她的身影在镜子里消逝得毫无踪迹。暴风的一次呼气,掳走了山林的芳香,也把我的两只烛火吹熄。我卸了装,走到梳妆室近旁的卧室,心神激奋,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那时,在我四周的习习和风里,在阿拉沃利山林的香气里,在寂静无人的黑暗里,仿佛飘游着丰富多情的爱,无数的温暖亲吻,多次轻柔的抚摸。在耳旁我还听到一种迷人的悦耳声音;我感到一种洋溢着芳香的呼吸,嘘着我的前额;美女的轻盈的披肩,一次次飘拂着我的面颊——我由于她的触摸而动情销魂。这条迷人的雌蛇好像用自己醉人的披肩,徐徐地把我全身各部分紧紧地裹住。我深深地呼吸着,带着无知觉的身子,慢慢地坠入梦乡。
一天黄昏前,我决意骑马出去兜风。后来不知道谁来阻拦——但我不屈从。我取下挂在钉子上的绅士衣冠,刚要穿戴的时候,苏斯迪河滩上的沙子和阿拉沃利山峦上的枯叶飞舞起来,卷起了一股强烈的旋风,把我的衣冠也吹刮得飞舞起来。同时,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声随着那股风旋转,拍击着惊奇的每一张帷幕,又向高高的云空飞去,到达落日世界的旁边消失了。
那天,我又没骑马。从次日起,我就永远抛弃了绅士衣冠。
然而,那天半夜,我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依稀听到——好像有人在号啕大哭——仿佛就在我的床下,在大地里面,在宫殿的基石底下,在湿漉漉、黑洞洞的墓地里啜泣着:
“救救我吧!请你打碎那漫漫长夜的幻觉,捣碎那沉睡不醒、做着噩梦的大门,把我扶上骏马,用自己的身子紧贴着我,穿过森林,跨越高山,渡过大河,把我带到那阳光普照的世界!救救我吧!”
我算什么?我如何搭救你?我能够把淹没在旋转变化的梦幻激流中满怀希望的美女,搭救上岸?喔,无与伦比的美女!你什么时候诞生的?你住在哪儿?你是诞生在清凉的溪水畔的椰枣林里,还是在无家可归的流浪荒漠的女人怀里?是哪个心毒手狠的强盗,像折取园圃的鲜花一样,把你从妈妈的怀抱里掳走,骑上风驰电掣的骏马,穿越灼热的沙漠,带到王国拍卖女奴的市场上来?在哪儿,又是哪个国王侍从,仔细观察了你刚刚萌发出的羞涩的青春光辉,付清了金币,渡过大海,把你安置在金色轿子里,献给自己的帝王,然而又把你终日锁进冷宫?那儿的历史是何等的光怪陆离!在那弦琴的音乐声、脚镯的铿锵声和金黄色的果子酒中间,闪烁着刀光剑影,毒药的火焰,嘲弄的打击!无止境的奢华!无尽头的监牢!左右两个女奴手戴着闪烁着珠光宝气的手镯,摆动着拂尘,国王躺在她们穿着镶嵌无数珠宝的鞋子的玲珑洁白的脚旁,门槛上像阎王使者一模一样的黑人,穿戴着如天神般的衣饰,手里紧握着宝剑站着!你漂浮在那被鲜血玷污的、充塞嫉妒气息的阴谋诡计和惊人的豪华激流里,你像沙漠中的花蕾,被投入那死亡世界——投向那残酷无情的伟大彼岸。无与伦比的美女!你是什么时代的人,你在何方?
这时,那个疯子曼哈尔阿利突然尖叫着:
“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睁开眼一看,天光大亮。看门人把邮件递到我的手上,厨师来问:“今天做什么吃的?”
我说:“不用了。现在我再也不能呆在这屋子里。”就在那天,我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搬到办公室去。办公室的老职员克利默罕望着我发笑。我对他的发笑很不满,但没有去理睬,而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傍晚越来越近,我越发忧郁不安——仿佛觉得,现在应该马上到哪儿去——似乎监督棉花量的统计工作对我来说不是十分迫切的,管理制度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一切存在的东西,一切在我四周走动的事物、工作、吃喝,仿佛对我来说都是十分可怜、毫无意义和贫乏无聊。
我扔下笔,合上厚厚的账本,飞快地到了户外,驾起双轮马车,逃跑了。黄昏时分,双轮马车竟自个儿走到大理石宫殿的门口停下。我迅速下车,拾级而上,潜入屋内。
今天一切显得格外安静,宫殿里的所有黑暗屋子,仿佛都对我耷拉着脸,流露出不满情绪。我带着一种忏悔的心情,走进屋里,但同谁诉说呢?向谁双手合十致以歉意呢?杳无人影!在黑暗中,我带着一颗沮丧的心徘徊在一间间小屋内。我暗自寻思: 倘若手里得到一把弦琴,便要向某人吟唱,说:“喔!火神,企图抛弃你而逃离的鸟儿,如今又来受苦。请你开恩宽恕它这次的过错吧!把它的两只翅膀焚烧成灰吧!”
突然,豆大的泪珠从上面掉落到我的前额。天空,阿拉沃利山峰上空,重重叠叠的乌云旋转着。黑暗的森林,苏斯迪河的黑水执拗地等待着恐怖来临。河水、陆地、天空三界,突然惊惧万分,一阵闪电般生长起来的骤风,如同乱窜的疯子一样,挣脱了枷锁,发出痛苦的哀号,从没有途径的森林中呼啸而过。宫殿高大而空旷的一排排房屋,由于自己的门窗栏杆被吹打得不堪忍受纷纷晕倒,而号啕大哭。
今天,所有的职员仆人都住办公室,这里没有任何人来点灯。在那乌云密布的月朔之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宫殿里,我异常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美女仰卧在床下的地毯上,握着两只拳头,扯着自己松散的头发,鲜血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汩汩地流淌下来。她时而发出一种冷酷的剧烈的哈哈笑声,时而呼天抢地地恸哭——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的暴风和大雨向她发烫的身子致以灌顶礼。
整夜,风暴没有停歇,啜泣没有消失。我带着一种无益的忧伤踯躅在黑暗的屋子里,无法探知她在什么地方,我向谁去安慰呢?这个受到强烈打击的自尊心是属于谁的呢?这个不平静的心灵的痛苦,这个内心的悲伤,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曼哈尔阿利疯子叫喊着:“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发现,天已破晓。而曼哈尔阿利在这昏天黑地的风暴里——在如此倾盆大雨里——依照惯例,向那饿石的宫殿施以敬礼,重复着自己的呼唤。刹那间我觉得,也许这位曼哈尔阿利也同我一样,什么时候遭受到不幸,来这座宫殿居住,现在成为疯子逃到外面。但由于受到石头魔鬼所施展的迷人幻觉的引诱,他每天清晨来向它膜拜致意。
就在那时刻——暴风雨的时刻,我奔到疯子身边,问道:“曼哈尔阿利,什么东西是虚假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猛地推倒我,像被捕捉的怪物所引诱而游动着,像迷途的鸟儿一样尖叫着,围着屋宇的四周不停地旋转着。只是为了竭尽全力提醒自己,他一次次喊叫:“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冰心译)
【赏析】
1878年,17岁的泰戈尔到阿马达巴德去会合哥哥。二哥的法官官邸在沙黑巴克伊斯兰教帝国时代的皇宫里,这座宫殿的前主人,就是修建泰姬陵的沙贾汗(1592—1666),他是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皇帝(1627—1658年在位)。泰姬陵是他为宠妃慕玛泰姬修建的陵墓,非常豪华壮观,是印度最具特色的建筑,现在是著名的旅游胜地。由于二哥白天要去法院办公,二嫂和孩子们都在英国,偌大的屋子,就泰戈尔一人,他就整天在里面游来游去,好似患了严重的梦游症。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才真正地看到了历史,而且是那么沉重。这里掩蔽了多少伤感的故事,而今,早已物是人非,他感到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和难言的恐怖。他感觉这是很好的小说素材,心里有了阵阵冲动。但他似乎找不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连接点,直到十多年后,他才写出了著名小说《饥饿的石头》。
泰戈尔短篇小说具有浓烈的诗意。作家善于运用诗一般的形象化的艺术语言从事散文体小说创作,其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常常会使读者沉醉于小说描写的情节和人物之中,并留下经久难忘的印象。《饥饿的石头》中诗化的语言所勾勒的意境,就让人仿佛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尽管我眼前没有任何人影,然而我清醒地感到,在那仲夏的黄昏,有一群快乐而活泼的姑娘来河畔洗澡。”“我清晰地听到,带着像潺潺溪水一样的欢悦笑声,和相互追逐的戏谑声。”“我清楚地觉得,苏斯迪河的浅浅河水被许多戴着叮当作响的手镯的手臂,拨弄得激荡不安起来。姑娘们欢笑着,相互泼水戏弄。女蜉蝣者玉足的顽皮踩蹬,使水滴像晶莹的珍珠,飞溅到空中。”这些诗一般的语言带给人的场景是神秘的富于美感的。这些古怪的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她们那么美!那么欢愉!你看,她们又“以没有身影的碎步,带着无言的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我们的身旁,“跃入苏斯迪河”。现在她们又出浴了,“拧掉衬裙的水,正如阵风把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气吹跑,她们也在春天的一阵呼吸中腾空飞走了!”“我算什么?我如何搭救你?我能够把淹没在旋转变化的梦幻激流中满怀希望的少女,搭救上岸?喔!无与伦比的美女!你什么时候诞生的?你住在哪儿?你是诞生在清凉的溪水畔的椰枣林里,还是在无家可归的流浪沙漠的女人怀里?”一串诗化的疑问!简短而有节奏,几个词,几个简短的句子就是一组小诗,这就是蕴涵在泰戈尔小说中的诗化语言的魅力!
泰戈尔描绘风景,从不繁琐累赘,只是寥寥几笔,就能画出一幅鲜明的图画。也许这和他本就是一名出色的画家有关。这种情景交融的抒情笔调就是泰戈尔短篇小说的风格特色。而主人公的心情往往同大自然的风景是融合在一起的。在《姊妹》里,作者写道:“这种她以前所未曾意识到的爱,忽然以轻柔的乐声惊醒了她。她仿佛溯溪而上,遨游了一大段路,两岸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楼阁和郁郁苍苍的丛林;但是在已经幻灭了的幸福和希望中间,她找不到一个立足之处。”在《饥饿的石头》中,那个旅行者刚担任棉花收税官时那种少年得志的心情,使他看什么都觉得美妙万端。当他站在苏斯迪河畔时,“彼岸天际的沙坡,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出五彩斑斓,煞是好看。此岸,在石级底下的清浅河水里,卵石熠熠闪光。没有一丝风声,从附近山林里飘逸出薄荷茴香的芳香,仿佛加重了凝固不动的天际的重负”。此情此景,令读者也不由得跟着主人公尽情地享受起美好的景色,也想搬张安乐椅来小憩片刻。泰戈尔最擅长的就是用这些充满诗情画意的精美和细致的文字来拼成美丽的画面,给读者带来一种奇幻的享受,却又不留痕迹。
印度古代几乎没有小说创作的传统,泰戈尔在小说创作方面主要是受到西方的影响。但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在结构、语言的诗意化和抒情风格等方面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饥饿的石头》就是一个范例。
(朱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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