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丰臣秀吉从少年时代起就离开家庭,在社会底层辗转漂泊。同母异父的妹妹阿旭结婚,他回到家乡参加了婚礼之后,担任了织田信长麾下的一名首领。他急于组建自己的家臣队伍,起用了妻子娘家和自己家族中的人。随着织田信长势力的扩大,秀吉的地位也在提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城池。他赐姓给妹妹一家,让他们搬进公馆,不久妹夫病死了。秀吉把阿旭强行嫁给了家臣副田甚兵卫。此时,秀吉打败了众多对手,成为织田政权的继承人,唯有德川家康迟迟不肯臣服于他。秀吉佩服德川的才干,不希望与他大动干戈,就决定使用外交手腕来打破僵局。他先要求认德川的儿子为义子,再逼迫阿旭离婚嫁给德川,后来又把母亲送去做人质,终于让德川来晋见自己,了却后患。阿旭随丈夫住进骏府里,称骏河夫人,几年后病死。
【作品选录】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卫就离开了住所,逃出了大阪城。路上,顺便去近江的公馆收拾了一下,便径直返回故乡尾张,在爱知郡乌森他的领地内的一所寺院里,落发为僧,取号隐斋,就此隐居了下来。
当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讨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这件事办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当他确实弄清甚兵卫已经出走之后,便进入大阪的宫城内拜谒秀吉,禀报了结果,并且说,甚兵卫回尾张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隐退,他曾向我表白过这一心愿。如此这般地一番掩饰之后,才神秘地请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说,秀吉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杉原所说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事实。但是,这种时候,如果兴师动众,派人前去问罪,那只会对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请求。他还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谋划: 必须立即遣使去滨松,说服家康,让他答应娶阿旭。
“此事该如何办好?”
尽管秀吉一向多谋善断,可这次却连他也并非胸有成竹。诚然,家康虽现有侧室多人,但自从正室筑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于非命之后,他至今没有续弦。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昔日与筑山夫人之间的纠纷使家康吃够了苦头,他大概觉得目前这种没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为理想吧。不过,总之一句话,他如今算是独身。
论年龄,家康今年四十四岁。预定嫁过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经四十三岁了,不仅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天姿玉色的美人儿,而且年轻时因常在田间劳作,皮肤很粗糙,脸上风吹日晒的皱纹很深,靠涂脂抹粉已经难于掩盖。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还是一个没有官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呢?秀吉最后想着:“不管成功还是失败,现在的问题是要派人去搭搭桥看。”
结果决定让织田信雄当介绍人,派土方勘兵卫和富田左近等人为使者,前往滨松。他们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亲信幕僚。土方勘兵卫是个擅长辞令的人。他对家康说道,为了天下和两家的安宁,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点点头,一直不做声。最后他开口道:“请让我考虑一个晚上,不过我不会让各位失面子的。”他仅仅讲了这么一句话。
此后当他退到内厅,召集重臣们计议这件事的时候,家康已经拿定了主意。
不过,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对,他们气得脸色发青,满脸鄙夷的神情。他们说,主君如此高贵的血统,不应该同农民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结成姻眷。他们根本不想承认秀吉是从三位权大纳言这样的高官。
“别说了。”家康不高兴地说。
这种感情用事的夸夸其谈,即使听一百个晚上,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要和这位农民出身的四十三岁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应该首先由他来说。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这件事完全作为政治问题来处理。他不能不这样做。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位未来的新郎是一个非常富于忍耐精神的人。年轻的时候,为了不失去邻国今川氏的欢心,他不得不从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长的女子为妻。过了二十几年之后,在织田信长的强迫下,他又杀死了这位妻子筑山夫人、连同他的亲生儿子信康。因为如果不服从织田信长的命令,作为他属下的德川家,一天也无法生存。如上所述,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现在要娶秀吉的妹妹这个年过四十,死了丈夫之后回到娘家的寡妇做妻子,也不能用人之常情来考虑,这一点,家康简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权势早已大大超过昔日的今川氏和织田氏了。局势既然如此,这桩婚事也就不能不答应下来。
“请想一想看。”
家康必须从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们保持作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说: 旭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质!
家康对他的家臣们说,秀吉已经囊括大半个天下,可是却主动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给东海的我当人质。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给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讨回来再给我。秀吉的难言之隐不是洞若观火吗?家康接着说,观今日大势,天下迟早将归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么总有一天我们将不得不臣服于他。既然已经看清了将来的结局,那就尽可能以体面的方式臣服于他才对我们有利。他说,在这类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争论。他所说的“这类事情”,是指他与旭小姐结婚的事。
家康答应了。他把这一意思告诉了秀吉派来的使者,同时让家臣本多忠胜带着彩礼,赶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个表示极为欣喜的动作,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对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这桩婚事的家康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比以往更大的畏惧。他心里想,这样的感觉敏锐、处事利落,会不会又是这个胖大汉的战略啊!
事情进展顺利,婚事举办得极为隆重。旭小姐只是听任事态的发展,任人摆布。她除了任人摆布之外,别无他法。她的身子被人从大阪城内的公馆里装上了花轿。不久又在天满改乘船只。不用说,她后来被载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乐第里。这座历史上最最富丽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场所。她除了要自己张口吃饭,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别人侍候。订婚之后过了三个月,正值初夏时节,她坐在花轿里,从京城出发上路了。这支送亲的队伍是由秀吉的亲戚官居弹正少弼的浅野长政,和织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胜,以及仪大夫泷川等人带领的。他们率领了千余骑兵,在队伍前后担任侍卫。光旭小姐身边的亲信侍女和随从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妇女用的轿子十一台,钓轿十五台。一支如画卷般华丽多彩的送亲队伍朝东海道而去。
五月十四日,送亲的行列进入了滨松城,当天就在城内举行了婚礼。事后,德川家的老臣榊原康政从滨松动身,为的是上京向秀吉报告婚礼在喜气洋溢中顺利完成的经过。不用说,当天夜里家康与旭小姐同床共衾。顺便提一下,家康有爱妾多人。西郡局、阿万、阿爱、都摩、茶阿、阿龟、阿梶等等。他的后宫真是花团锦簇、绚丽多彩。在这种情况下,他哪里会有这般好奇心,想与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题大作地去尝尝男女之间的那种情趣呢?
然而这个人物的令人惊讶之处在于,尽管是表面上的,但却能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地与新娘子度过了初夜。对待新娘子的态度也十分温柔。为了安抚她的看来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恰如其分地对新娘子讲了一些必要的体己话。
阿旭听了,只是不时地微微点头,依然显得反应迟钝,然而内心却充满了一种清新而又惊奇的感觉。说起德川家康,那早就听说是东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将。就连织田老爷也要让三分的,可谁知却有如此的脉脉柔情。就连自己第一个丈夫——一个贫苦的庄稼汉,和后来的丈夫——尾张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卫,也都不曾以这样的柔情对待过她。
当阿旭的眼神里流露出她内心的感动之情时,家康一眼就看到了。这时候,他知道这一多少有点困难的工作已经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家康来说,他必须温柔地对待阿旭。他知道这洞房花烛之夜切不可漫不经心、敷衍了事,不如说必须拿出比对待爱妾们更为认真的态度来才行。他想,跟随阿旭来的那位老年女仆明天准向阿旭打听家康对她的态度,而且可能立即写一封长信,寄给秀吉身边的老年女仆。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对待旭姑娘的态度,或许现在正在焦急地等待这样一封报告消息的来信呢。对于家康来说,这洞房花烛之夜就是政治,而抚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泽的身体——尽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项重要的任务了。
然而后来,秀吉却不能不大失所望。
秀吉原来抱着莫大的希望,以为结成这门亲事,家康大概就会来京。谁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后,仍然动也不动,热衷于经营东海。对于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说,他一直装出一副对秀吉不感兴趣的样子。
秀吉变得越发焦躁不安了。这么一来,如果他不付出比这件婚事更大的牺牲,那恐怕家康是不会动身来京的啦。秀吉的这种想法,促使他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 他打算把阿旭的母亲作为人质送到滨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亲到后他也来京的保证。这就是说,你家康尽管上京来好了,我决不杀害你,现在把我的母亲送到你处。你家康来京期间有个万一,可以杀我的母亲。
“小一郎,你去跟母亲大人说说。”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说。
小一郎秀长吃了一惊。要说关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过是经营东海数国的地方诸侯,为了要他上京来一次,不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给他,还要赔上母亲,让她去当抵押品,这成何体统?秀长反对这样做,他认为这是武门的耻辱。
“依我看,对那位滨松老爷(家康),可不必退让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听从劝告来京谒见,唯有派兵讨伐,一举把他消灭。”秀长这样说。
这话可能是对的。如果是已故的织田信长大概早就这样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关白,版图已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了纪州和四国,要征服家康,以实力而论,早已是绰绰有余了。
“是那么回事。”秀吉说道。
他对弟弟说,在他看来,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样做不算武门的耻辱。中央的强大势力向偏僻的弱小势力屈膝,这叫做谦让而不是耻辱,世人自然也会这么看的。毋宁说人们会把这样行动看作美举的吧。我们统一的方针,以彻底消化为着重点要尽可能爱惜时间避免动用武力,争取不留下后患。目的在这里。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当时秀吉已给军团下了征讨九州的命令,并准备亲自率领大军远征。他希望这个时期消除东方的威胁,保持天下的稳定。秀吉接着对弟弟说,滨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织田老爷的盟友,其威望举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滨松城,成了我们的属下,那么天下人心顷刻之间就会安定。世人会认为我丰臣秀吉的天下已经坚不可摧了。目的就在这里。所得到的好处远比派兵讨伐家康来得大。
去年秀吉就任关白。与此同时,宫廷内和社会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亲阿仲称作大政所。
“行啊!”
这一次出人意料,大政所满口答应了。因为秀长心想,即便给老母亲讲述政治形势,也只会给她带来思想上的混乱。因此,他只对母亲说:“怎么样,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对于这样的提议阿仲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把这件事公之于世的时候,也用了这样的理由:“大政所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将下访东海。”
家康也屈服于秀吉的要求,差人送来书信,说他打算上京谒见,并为此而作了准备。
不久,大政所从大阪起程东下。家康原计划从滨松远道去冈崎迎接,并亲自迎进滨松城。这时有一个幕僚,宛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向家康进了一言。他说道:“说不定是个假的。”
理由完全是臆测的。据他说,这么大年纪的老妇人,在京城内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为了骗主上,有可能把不知从什么地方物色来的一个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
“这话有道理!”
家康听了也连连点头。那时候他已经来到冈崎。听幕僚这么一说,立即心生一计,改变了原定计划,连忙派人去滨松把旭小姐接来。目的是观察一下旭小姐与大政所见面时的情景,以判断真假。家康和幕僚们全都把这一企图秘而不宣。
“不过,这位夫人向来不大敏感,究竟会怎么样?”
也有人这样担心。因为旭小姐向来反应迟钝,表情麻木,难于猜透她的心事。
由于原定计划的变更,旭小姐匆匆从滨松动身了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从滨松到冈崎是为期两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黄昏时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马进入冈崎城内。
这时候,简直就像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仪仗从西面进入冈崎城来。两人的仪仗在通往城的正门的十字路口相遇了。
“那不是大政所的仪仗吗?”旭小姐掀开轿帘,对她的侍女们说道。
对于一向感觉迟钝的她来说,这真可以说是罕见的敏感了。
大政所也感觉到了。双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觉发现了对方,并且立即作出了反应。大政所也命令轿夫停下轿。她拉开了轿帘,只见从轿帘里面伸出一个灰白色头发的脑袋来。
“啊哟!”旭小姐首先发出了一声近似悲鸣的尖叫。
她赶紧跌跌撞撞地从轿里滚爬着出来,这是因为踩着了衣服的下摆而摔了一跤。当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从轿子里跌跌撞撞地下来了。母女两人就势在路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顾衣服沾满尘埃,竟然像一个小女孩似的痛哭。
“没有错!”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这般情景,以实验者的冷彻目光颔首点头这么说。
这是一次高明的实验。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无情的态度。而这大概可以说是日后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风吧。
看到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动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里,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冈崎城的公馆里。这期间,德川家属下的将领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领手下亲兵对公馆严加监视。本多重次还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楼殿四周堆满了干柴,并派兵日夜看守。准备一旦听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点火将母女两人活活烧死。
“啊哟,你原来是嫁到了这样的人家当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对女儿说。
她也很惊讶,她觉得,这个小女儿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斓的地狱图所描绘的那样。在这二十五天里,母女两人的脸颊上从早到晚没有断过泪水。离这冈崎城向西行八里,就是她们曾经长期生活过的家乡——尾张中村。作为贫农在那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是何等的快乐啊,这一切如今成了她们母女俩不厌其烦地交谈的话题。
家康平安地从京城回来以后,大政所离开冈崎回去了。家康紧接着就把他的首府从滨松迁到了骏府(现在的静冈市),阿旭也跟着迁居,自那以后一直住在骏府城里。因此,被人称为骏河夫人。
不过,她在这里所住的时间并不长久。
三年后的天正十七年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赶往京城看护母亲,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却从此病倒,于是便留在京城里休养。不愿意回骏府,心情郁郁不欢,恐怕是导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后,她的身体日见衰弱,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乐第死去。时年四十八岁。
秀吉没有把旭小姐的遗骨送还给德川家,因为她生前始终不愿意回去,甚至为此而忧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鸟羽街道旁边的东福寺内,赠给她一个南明院殿光室总旭姊的谥号,随后立即率大军讨伐关东的北条去了。在这次东征途中,当他路过骏府的时候,听到了关于旭姑娘生前经常到安倍郡瑞龙寺降香参拜的逸事。秀吉可怜她那薄命的一生,为了超度来世,特地在寺内为她建造了一座供奉塔。
奇怪的是,关于她的事迹,在她死后连一首和歌都未留下来。当然,不光是没有留下和歌。
在这一时代,在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内外,有过不少记事的人。他们为后世留下了各种记载。可是任何一份记载里都没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语。也不知是因为她实在寡言少语,还是由于她不喜欢和人交往。
不管出于哪个原因,在历史中她是保持着永恒的沉默。
(陈生保 译)
注释:
日本古代的轿子有两种,一是轿箱搁在杠棒之上的,一是轿箱吊在杠棒之下的。在日语里,前者称为舆,后者称为钓舆。前者华贵些,后者稍次。
滨松在今静冈县西南部。
纪州在今和歌山县。
【赏析】
1973年出版的历史小说《丰臣秀吉家的人们》,描述了日本封建社会战国时代的故事,它由9个短篇组成,《骏河夫人》是其中之一。作家以司马辽太郎为笔名,取自己远远比不上《史记》的作者司马迁之意。小说精心勾织出四百多年前日本的历史风貌,塑造了完成全国统一大业的丰臣秀吉及其几个亲属的形象。
和另外8篇作品相同,《骏河夫人》选取丰臣秀吉的妹妹阿旭一生中的某些关键性事件加以渲染和烘托,对其在历史中的位置与功能予以交代,其意图仍然是通过相关人物的命运和故事,展现在某段特定的时期内,决定日本国运前途的丰臣秀吉等人是如何铸就历史、谱写时代的。因此,与其称骏河夫人为小说的主人公,不如说她是作品中的线索人物。围绕着骏河夫人的人生经历展开的,正是战局与时事变化的轨迹。
作为在历史上功不可没的伟大人物,小说中充分刻画出丰臣秀吉的足智多谋,他的胆识气魄与举措谋略无不让人钦服。他善于抓住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不管是母亲还是妹妹,只要能够推进自己的事业,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们送上“前线”。同时,作家并没有一味将其神化,而是真实地写出他身上某些平凡人的习性,比如出身市井、对妹妹阿旭的怜悯之心、假装流眼泪的狡猾等,成功地将概念化的历史人物塑造成立体可感的文学形象。
小说对另一个重要人物德川家康也刻画得相当成功。他性格沉稳,有远见,明确事态的轻重缓急,具有超强的忍耐力。他意识到德川家在崛起的丰臣家面前大势已去,接下来要做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利益、维护自己的尊严。为此,他答应和阿旭的婚事,还在新婚之夜对年老色衰的新娘极尽温柔,其目的是让丰臣秀吉彻底相信自己。可怜的阿旭,在成了哥哥的工具后,又成了丈夫的展览品,她被放在婚床搭建的展台上,向德川家康表演着忠诚。对于德川来说,抚摩阿旭的身体,是一项需要付出忍耐的重要任务。当德川以伪装出来的脉脉柔情打动了阿旭,当他看到阿旭眼中流露出感动时,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呢?节选部分中作家写道,德川和他的属臣为了试探来看望阿旭的大政所是否阿旭的母亲,冷酷地站在一边观察着那母女二人抱头痛哭的情景,可见他是个无情的人。阿旭最后死活都不肯回到骏府与他住在一起,这中间他曾带给阿旭多少冷遇与无视,就可想而知了。
“骏河夫人”的名号听起来是多么地庄重与威严,可实际上,这个被叫做骏河夫人的女子,只是男人征战天下的筹码与牺牲品。三十岁出头,和第一个丈夫死别;四十岁出头,和第二个丈夫生离;将近五十岁的时候,那几乎从来不曾绚烂过的生命之花就悄无声息地凋落了。当哥哥风光无限地一统江山、名垂史册的时候,这个沉默的女子却好像草芥一样,被随意地掘起再随意地丢弃。节选部分中,作家以看似淡淡的语气,描写着阿旭被强行放在历史前进的隆隆战车中时那种紧张而痛苦的生命状态。当一个人被权利争夺的双方拿来当作讨价还价和牵制对方的筹码,这个人就不再是自然意义上的人了,而是被附加了政治功能,成为外交的工具。节选部分中,作家细致刻画了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两个人通过阿旭来斗智斗勇,以达到各自的政治目的。读者一方面惊叹着他们的才智,一方面又感叹着阿旭的无辜。
作家通过骏河夫人的一些典型动作和神态,如呆坐、寡言、木讷、顺从来表现其性格,展现其命运。节选部分中,作家写到:“她除了要自己张口吃饭,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但是,这个看似木头的女人,内心里也有正常人对情感与温暖的渴望,只是这渴望被压抑着,被省略了。丰臣秀吉让母亲大政所到东海去看看阿旭,其实是让母亲去做人质。作家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母女相见的场面: 众人眼中一向迟钝麻木的阿旭,立刻认出了母亲的仪仗。当她看见母亲灰白色的头从轿子里探出来,居然发出悲鸣般的尖叫,而后就跌跌撞撞地爬到母亲怀里,紧紧地拥抱着母亲,“像一个小女孩似的痛哭”。整部小说中,阿旭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对着第二个丈夫、虽然无能倒还体贴的副田甚兵卫哭的,那时候她还有机会倾诉内心的感受,痛快地讲出自己的胆怯与紧张。等到被逼离婚、嫁给德川家康之后,尽管作家再没有描写她的情绪与举动,读者却可以自行揣测——在一般的望族之家,阿旭尚且紧张到神经呆滞,更何况进入那势力强大的幽深侯门。对她来说,母亲安全而温暖的怀抱真的是久违了。看见母亲的一瞬间,多少委屈和凄凉涌上心头,她不禁痛哭失声。这是一个被压抑、操纵、驱使、左右着的可怜的女人的哀号。
如果阿旭不是丰臣秀吉的妹妹,如果她一辈子待在生活简朴的乡下,她一定比现在快乐。和母亲团聚的那些日子里,她们谈论的正是从前作为普通的农家人而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光。冰冷的富贵怎比得上温暖的清贫?阿旭是株北方的植物,被强行移栽到南方的土地上,勉强活下来,却不能再开花,不会再结果,失去了油绿,褪去了鲜艳。如果让她自在地长在那里也就罢了,偏偏又要一次次将她连根拔起,去装点下一个门庭。阿旭不过是日本封建社会中一个普通的女子,别的女子从夫、从父的命运,在她的身上体现为对兄长的听从。而和普通女子不同的是,她被外在地赋予了特殊的政治价值,她的自由及自我的丧失因此表现得更为彻底。她的生命,是属于家族、兄长的。她为了角逐而存在,为了较量而存在。除了“阿旭”和“骏河夫人”这两个的名字,她一无所有,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自己的意愿,没有自己的人生。
小说专门提到,不论是官方资料,还是家族记录,关于骏河夫人都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这不禁让读者多添一分感慨: 女人,在那战乱频仍的时代,在那被用来平息战火的时代,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呀!这个被家人亲切地叫做阿旭的女人,这个拥有响当当的“骏河夫人”头衔的女人,直到四百多年以后,才被一位陌生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叫做司马辽太郎的作家,从历史的沉积中挖掘出来,替她写一段故事,给她一个位置,对她做一番评说,为她唱一段和歌。她从那遥远的时代幽幽地望过来,眼中会饱含知遇的感激,还是深感被揭开陈旧伤疤的剧痛呢?又有多少连作家也不曾知晓的真相,多少不被了解的情怀与感受,湮没在浩淼的时光当中,随着那生命的终结而成为永恒的秘密呢?这样的猜想让读者不觉神色一凛,一种永恒的辛酸涌上心头。
作家在不失历史真实的大前提下,挖掘出生动的素材,从宏大的角度进入具体的历史时空,在细微的事件中构想出人物的命运,让几百年前事关国家、民族命运的宏图,清晰地呈现在小说当中。作家赋予人物合理可信的性格特征,为每个人物设计出吻合身份、性格的语言,使这部历史小说更丰满。即使是短暂出场的人物,也因为抓住了最能表现人物性格气质的事件而形象鲜明,比如嫂子宁宁在大战前表现出来的决断和胆略,骏河夫人的第一个丈夫面对送上门来的地位和身份所表现出来的狭隘农民意识等,都给读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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