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787年,波兰被俄国、普鲁士及奥地利瓜分后,国势日趋衰落。国王波廖托夫斯基来到卡廖夫城度假,爱上了西多的女儿纳塔尔卡。老贵族热泽辛斯基同意充当纳塔尔卡名义上的丈夫,以掩饰国王与纳塔尔卡的秘密往来,由此获得宫廷总管头衔与勋章。纳塔尔卡在婚礼举行之后即不辞而别,与母亲悄悄追随国王而去。西多得知妻女出走,一怒之下将田庄烧毁,从此流浪荒野,不久郁郁而终。西多的养子马克西姆将其埋葬后,独自前往华沙寻找纳塔尔卡母女。热泽辛斯基也入京打听“妻子”下落。国王沉浸在热烈的政治气氛与欢快的宫廷生活中,对纳塔尔卡的感情日益淡薄。纳塔尔卡渐感绝望。在母亲与马克西姆的护送下,纳塔尔卡悄悄离开了华沙,病死在回乡路上。消息传回京城,众人毫不在意,只有曾为她画像的画家普勒斯为之叹息。半年后,再婚的热泽辛斯基再次进京,主动请求向国王献上新娶的妻子以换取更高的官职。
【作品选录】
站在格兹波芙斯卡面前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面孔似乎是由各种不同的皮肤拼凑起来的,——有些地方黝黑,有些地方白皙,而额头和面颊上点缀着的黑斑则使得他的尊容更为滑稽可笑。那戴得不妙的假发低低地压着他的额头,那表面上很高级,但肯定是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一套法国礼服则显得很不适合他的贵体,因为他看起来就像穿着这套衣服活动不能自如似的。身旁戴着的佩剑就像一把挂着的肉叉,妨碍着他的一举一动。脚上穿着鲜艳的环状长袜,就连他的皮鞋也似乎不是按照他的脚做出来的。
他紧张地把帽子夹在胳膊底下,也不知搁在哪儿是好,时而把它推到腋窝里,时而让它落在地上,不得不弯腰把它拾起。
“我亲爱的格兹波芙斯卡!”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喊道。
这贵妇人大声叫了起来,因为此刻她才认出对面站着的原来是热泽辛斯基侍卫官先生。
“唉!可不真是侍卫官先生!您真是大大地变样了!”
热泽辛斯基走进房里。他的面孔反映出他情绪恶劣,甚至感到愤怒和焦虑。
“你知道我为什么变了样么?”他大声说,“这都是您干的好事!您瞧,您把我变成了个什么样的傻瓜!我把胡子也剪掉了——即使我活一百岁,我也不可能再蓄起这样长的美髯!您让我和一个美人结婚,但我甚至还不怎么认识她,也不知她藏在哪里,在干些什么事情!您许诺给我斯坦尼斯劳斯勋章,但这只是一种可怜的安慰,直到今天还看不到哪天会得到勋章和证书!我应当获得宫廷总管的职位,我已经给别人付了一笔引退费,但直到今天还在毫无结果地等待着授职的恩准。我花了多少钱,经受了多少烦恼,赌了多少咒,作了多少孽……现在我正是来向您这使我倒霉的恩人表示我亏欠于您的感谢。”
说着他用两只手高高端起他的帽子然后厉声吼道:“愿你见鬼去吧!”直吓得格兹波芙斯卡大叫起来。
他怒不可遏,吓得格兹波芙斯卡倒退了几步。
“他疯了!他真疯了!”她大声喊道,“得把他送进疯人院!”
“啊,是的,我疯了,这一点不假!”侍卫官先生回答说,“上帝在上,我有充分理由变成一个十足的疯子,由于绝望而吊死。我是被您牵着鼻子乖乖地走!这点我想您也无法否认。您真是个巴比伦似的冒险家!”
“放冷静点,我的好人!”格兹波芙斯卡大声地说,“说话客气些!”
气得几乎站不住脚的侍卫官先生再也顾不得礼貌,一轱辘倒在靠得最近的一张安乐椅上。
“心平气和地说吧。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事情还来得及补救。您真叫我难过。喝口水吧!”
“你们让我喝够了苦汁,你们这些女人,妖婆!”侍卫官先生吼道,“现在你们却要给我喝喝水了!”
“要是您再这样责骂我,我就要把您赶出去!”
“把我赶出去——还不够!”热泽辛斯基狂笑着回答说,“还得要我放弃自己的财产,是吗?”
“听我说吧,您这个疯子,”格兹波芙斯卡说,“我曾经好好劝告过您。但自从离开卡廖夫以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要是您想叫我帮助您,您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以名誉担保: 这桩预谋的婚事我可说是一无所知。”
“啊,您这无辜的羔羊!是谁给我炮制的这剂毒药?”侍卫官先生嚷道,“您欺骗了一个老傻瓜,而以此取乐。不过,一个温和的老头子有时也会发火的。发起火来可够您受的!”
格兹波芙斯卡不耐烦了。正想走开时,侍卫官先生却头脑清醒过来,改变腔调说:
“请原谅我吧。我也快失去我的耐心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要是您心上还有上帝的话。您就帮帮我吧!否则您将有一条基督徒的生命压在您的心上。”
“那您就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一切都从头说起。”
她把一个装有开水的玻璃瓶推到他的面前。侍卫官先生急忙接过来,连喝了两杯。他过去习惯于抹抹他的胡子,现在他也作了这么一个习惯动作,然后叹了口气。
他停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最后他两眼盯着桌子,开始诉说:
“按照我和您个人商议的结果,我未婚妻的母亲应该前来见我,以完善这桩婚事的手续。然后我该和我妻子前去华沙。我根本没去打听过这姑娘和国王或别的什么人有过什么关系。我答应根据我的所见来娶这位姑娘,别的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喜欢这姑娘真到了迷恋的地步。这固然是一种极痴愚的表现。但人到老年时有时也会做点越轨的事。我想,不但凡人会谅解,就是上帝也会原谅的……好吧,就请您听听以后发生的事吧。我作好了婚礼的一切准备。我不惜花大量金钱将屋子粉刷一新,挂起了深红色的帐帷,买来了结婚礼品。我等待着。结果怎样呢?有一天早晨母女俩坐着马车来了,虽然她们带了不少漂亮衣服,但穿着并不华丽。可我觉得这姑娘显得比以前更美。我尽我所能盛情地接待了她们。接着便派人去请牧师,因为这是我事前和他说好了的。证婚开始,那老妇人伸手捧着证书,上面白纸黑字地印着我们家的纹章。这样她便成了一名贵族女人了。这对我当然更好。您知道,我给她缝了一套多漂亮的结婚礼服啊!当她穿上它,梳妆打扮之后……简直认不出来了。真是美得出奇!像一幅赏心悦目的名画!比得上公主,王后!但要想挨近她,那可对不起,请你靠边站吧!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想亲亲她……她推了我一把,使我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好几步,撞翻了一张桌子。要不是我紧紧抓住桌子,连我自己也肯定会摔倒的。这是在婚礼以前的事……我不再去打扰她,默默地忍受着一切。那年老的妇人还是像她来的时候那样,戴着粗布头巾,穿着农村妇女的衣服。她既不愿更换服装,也不愿离开她女儿半步。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她是担心她会受到别人的嘲弄?这一切我都忍受了。我想: ‘等婚礼举行之后,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我就要改弦更张了。’由于我的特别请求,加上一笔很可观的现钱,牧师答应尽快地主持我的婚礼。虽然他并不完全了解情况,但他还是在教堂里当着证婚人的面以婚姻的神圣纽带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这时,天已快黑,我只邀请了我完全能够信赖的唯一的一个堂兄和那从没背弃过我的邻居楚希津斯基参加婚礼。在举行这倒霉的婚礼之前,姑娘硬要我刮掉胡子,穿上法国式的礼服——虽然仅仅是因为国王爱穿这种礼服。我想我这样做会使她高兴,于是贸然干出了这种蠢事。当我把胡子刮掉之后,我的心真难受得缩成了一团,眼泪就像豌豆似地从眼里滚了出来。婚礼过后,我们坐下来吃喜酒。围桌而坐的有我新婚的妻子,她的母亲,我本人,还有牧师和我的堂兄,以及楚希津斯基。我们吃着金字塔形的蛋糕。我还特地从威斯廖威茨叫来一名厨师,买来名酒。——总而言之,我们全都兴高采烈,绝没想到会发生什么意外,楚希津斯基带头为我们的健康干杯。于是干杯便接二连三,末了……我陪着他不断地喝下去。那母女俩就像胆小鬼似地坐着,哭丧着脸,彼此会意地望着。不过嘛,按照习俗倒是兴让新娘在结婚时哭泣,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委曲。我们不断地喝着,笑着。蛋糕吃完,又吃果子冻。——我还准备了果子冻。总之是应有尽有。但这时年轻的女主人却突然站了起来。那当娘的便对我耳语说,她女儿感到头晕,得离开一下。我们可以优哉游哉地想喝多久便喝多久。她们也许很快就会回来。第一天不宜唱对台戏,我也只好迁就迁就。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待着。楚希津斯基把我嘲笑得一塌糊涂,我的堂兄也在嘲笑我……我让他们笑,自己老是一个劲地四处张望,看看母女俩是否很快回来……但她们没有回来,我们继续喝着酒。已经夜深了,我的客人们举着酒杯把我拥向新房。我们唱着走到门边——门是锁着的。我们敲敲门,没有人来开门。我们又用拳头捶门,也没有反应。仆人们也都喝醉了。楚希津斯基喊道: ‘我们得把门的铰链拉开。也许出了什么不幸,也许她们是煤气中毒了!’我们撞开门,冲了进去……”
说到这里,侍卫官先生已是气急败坏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只好喝点水,缓了口气。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母女俩到哪儿去了?”
“逃之夭夭了!跑了!她们坐上马车走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您没去追她们?”格兹波芙斯卡问道。
“我追了,所有能动的人都去追了,我悬赏五十泰勒,要他们给我把逃离者抓回来!虽然给仆人们喝了一桶杜松子酒,一个个都醉醺醺的,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但……”
“难道您就没听说母女俩到底到哪儿去了吗?”
“丝毫没听说。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她们的一点踪迹。”
“难道她们没有回卡廖夫?”格兹波芙斯卡问道。
“我也派人去过卡廖夫。田庄的房子被烧掉了,只剩下烧焦的屋架子。谁也不知道西多和他一家人的下落。”格兹波芙斯卡听了默不作声。
“我曾一再要求觐见国王陛下,想求他主持公道——但一直没有得到回答。关于授勋的事,国务部的人毫无所知。说到总管的头衔,我就更是成了人家的笑柄。这事我得归功于您。您瞧,您把我变成了怎样一个傻瓜。”侍卫官先生木然地结束了他的这一番话。
“您要么毁了我,要么就帮我一把吧。”
“我亲爱的侍卫官先生,我的好人,您只要不着急,一切问题自然会解决的。”
“啊,不会的。像这样一个妻子我最好是多谢了——我能拿她怎么办呢?我想和她离婚,我不打算再要她了。”
“好吧,我们走着瞧吧。”
“我曾发誓对她忠诚,但这样的配偶我消受不了。我又重新留起胡子,穿起波兰服装。婚我是一定要离的。只要能算我没结婚,我也就很满足了。”
虽然格兹波芙斯卡觉得这老家伙怪可怜的,但还是禁不住在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不过,您还是别着急,别害怕,忍耐着点儿!”她轻声地说,“我们将设法使这一切纠正过来。您的妻子……”
“我求您别这样称呼她!”
“那么我该怎样称呼她呢?”
“随您的便,只是不要说她是我的妻子。”
“我想这姑娘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定能找到她。也许您可以和她达成某种谅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一点,侍卫官先生,那勋章和总管头衔您早晚会得到的。”
侍卫官先生叹了口气。
“啊,但愿我没有被贪欲之神引入歧途,”他大声地说,一边不断地在房里吐着唾沫,“这个耻辱,这个灾难都是贪欲之神给我带来的!”
“我求您不要再装佯了,”女主人回答说,“左一个贪欲之神,右一个贪欲之神。您其实是喜欢那年轻姑娘的面孔。”
“是的,您说中了要害。我有罪,我不否认。我没意识到在天使的假面具后面往往隐藏着魔鬼。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会再蒙受这种诱惑。”
格兹波芙斯卡频频点头,为侍卫官先生的有所醒悟而感到高兴。他低着头,忧伤地坐着,但已安静下来,只是那习惯于抹胡子的手时常举起来,又无可奈何地垂落下去。
“您打算在华沙待多久?”女主人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自从这女人骗了我以后,我被搞得六神无主。我来是想找找您,设法让我和她离婚。我打算向宗教法庭起诉,此外也想去见见国王。”
“不过,您无权向宗教法庭起诉,因为您不是在这里结的婚。”对离婚这类事十分熟悉的格兹波芙斯卡回答说,“离婚手续只能在原来结婚的地方办理。再说,您怎么知道……这姑娘在这里呢?”
“她还能在哪儿呢?她肯定是待在这华沙城的某个地方。但鬼知道究竟是在哪个地方!也许她十分厚颜无耻,竟敢盗用热泽辛斯基侍卫官夫人的名义来败坏我的名声。这我可不答应。我得为此求见国王。我将当着他的面说: ‘陛下,求您别染指热泽辛斯基侍卫官夫人——只要她还盗用我的名姓。’这是一句,还有另一句: ‘求您把许诺过的十字勋章颁发给我,并在您许诺过的总管职务恩准书上签个字。这样我们就算谁也不欠谁的了!’”
格兹波芙斯卡叉着胳膊大笑起来。
“要是国王的侍卫官敢把这些话当着他的面讲,这对他倒是会起点作用。”
“我可以担保说,我不但敢当着国王的面讲,而且我还要把这种强加给一个贵族的不义行为提请国会考虑。”
格兹波芙斯卡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您真是发疯了,”她大声地说,“我想,您是把您残存的理智都丢光了吧。好吧,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您可别再来见我,求我帮忙。再就是祝您健康。”
说罢,她欠了欠身表示想和他告别。侍卫官先生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再见!”她又补充说道。
热泽辛斯基抬起头来,绝望地向她伸出双手大声说道:
“请您说说看,尊敬的女士,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去睡个好觉,然后吃好喝好,看看马戏,进进剧院,想去哪儿去哪儿,只是别干蠢事。我将尽量设法使您摆脱困境。但如果您自己硬要忘乎所以,干点什么傻事,那我就撒手不管了。何去何从,随您选择。”
侍卫官先生似乎在认真进行考虑。
“请您确定一个期限,好让我知道我该等多久吧。我总不能等一年,用花钱买的燕麦喂我的马,每袋三兹罗提,这会叫我倾家荡产的!”
“我怎么好定一个期限呢?”格兹波芙斯卡若有所思地回答他说。“可能一个星期,也可能两个星期……”
“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好,就算它两个星期吧……您得给我个保证!”
“那您也得给我一个保证!”
“我保证什么也不说。”
“那好。您就去看看马戏吧。我建议您去,因为这对您有好处。”
这倒霉的侍卫官先生捏住他那顶帽子,戴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把佩剑摆正,使它不致被夹在两腿中间,影响走路,最后才慢慢走出房间。
这的确是个可悲的人物。他就像一只迷路的羔羊似地在华沙城里跑来跑去。两天以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对他有好处的陪伴,但毫无结果。他遇见了许多人,就是没找到她。
他没有忘记格兹波芙斯卡向他发出的去看看马戏的建议。他看看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觉得肚子饿了,便走进了一家餐馆。
餐桌摆满了富丽的餐具。人们喝着勃艮第葡萄酒,活跃地谈着话。坐在侍卫官旁边的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人。同一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个像是从乡下来的老年人,一个士兵,一个地方上来的牧师,两个英国妇女和一个法国人。总之,像侍卫官先生喜爱说的那样,把这些都称之为巴比伦似的经历,巴比伦式的通天塔!这里人们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语言。
幸好那年轻人能讲波兰语,于是侍卫官先生在吃饭的时候很慎重地向他打听起有关马戏的事,并承认他对这玩意很感兴趣。
“我打算今晚去看看马戏,”他旁边这位友好和善的年轻人说道,“如果您先生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道去。”
他们互相自我介绍了一番: 一个是国王陛下的侍卫官,奥斯托亚贵族热泽辛斯基;一个是波森地区来的奥古斯特·米科斯——没有任何衔称。
这人没有衔称——甚至没有得自父亲的衔称——这自然给侍卫官先生一种不愉快的印象。热泽辛斯基不无道理地猜想他准是市民。而和这种人来往他是不乐意的。
吃完午饭到看马戏还有相当长的时间。米科斯先生要了瓶勃艮第葡萄酒,邀请侍卫官先生共饮。在慢慢喝干了这瓶酒,客人们也都从餐桌上站起来,走到牌桌上打扑克牌的时候,奥古斯特先生建议玩一回波兰式的马里亚支牌戏。热泽辛斯基表示同意,因为他想赌注充其量不过是三个格罗申。但分了牌之后,他才听说,按照惯例,赌注不得低于三个杜卡特金币。他觉得从赌场上后退是一种羞耻。同时他考虑,赌一两回也并不会叫他立刻倾家荡产。于是赌博正式开始。侍卫官先生先赢了第一局,又输了第二局。他猜想他的对方是一个不怎么强的对手,便冒险地提出赌第三局。这局他也输了不少钱,而他本想作为报复而进行的第四局则输得很惨。不知为什么,对方的牌是越打越好。打完第五局后,侍卫官先生已经输了二十个杜卡特了。
已经到了该去看马戏的时候。米科斯建议侍卫官先生把作为报复的下一局推迟到明天。
热泽辛斯基先生带着愠怒的脸色站了起来。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前往一家著名的马戏院。因为有一个戏熊的节目,这场戏票已卖得没剩几张了。第一排坐着一些衣着华丽的女人。根据她们的服装和举止,人们不难看出她们并不属于上层市民,而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侍卫官先生眼神不好,特别是有一只眼睛更是近视得厉害。因此,他无法看清远处的任何一张面孔。但有一个贵妇人的服装和身材却使他发怔。
许多目光都在注视着这位贵妇人。她独自坐在包厢里。在她后面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那年轻的贵妇人很显眼,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穿着一件前胸袒露的黑色绸衣,显露出她雪白的肩膀和那饰有许多花边的美丽的胸脯。她胸前插着一朵鲜艳的、盛开着的玫瑰。一头浓密的卷发,垂落在她的肩上。头上戴的是一顶灰色的女式帽,插朵玫瑰花,并用宝石链环绕着。
她把戴着灰色手套的小手搁在膝头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条绣有花边的小手绢。脖子上绕着一条威尼斯制的金项链,项链的末端挂着镶宝石的香脂盒和金表。半闭着的眼睑下闪烁着一双迷人的黑眼睛。在那有着樱桃小口的画像般美丽的面孔上反映出一种高傲、忧伤、愤怒和痛苦的复杂表情。她的英姿是无懈可击的。她时而优雅地倾着身子,时而缩回来,靠在安乐椅上,时而又娇柔地仰起身子,真叫在场的人们百看不厌。
观众们的目光都从马戏表演转移到她的身上,注视着她,彼此耳语起来。
那热心为别人效劳的米科斯先生注意到侍卫官先生不停地眨着眼,力图把眼睛睁得更大,于是非常乐意地把他口袋里揣着的剧场专用望远镜借给他使用。
热泽辛斯基还从未使用过这类玩意,担心那里面藏有某种邪恶的力量,因此他带有一种犹豫而又好奇的表情伸手接过来。他按照指点把望远镜筒口抵在一只眼睛上,一只手托着镜筒,这儿瞧瞧,那儿望望。
当他看到熊就站在他的鼻子底下时,侍卫官先生面对这恐怖的镜头,先是感到惊奇,继而是全身战栗。很快他又害怕地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条狗尾巴,然后是某位先生的金黄色胡须,最后——他差点没让这魔鬼般的望远镜从手上掉下来——他竟看见了自己的妻子。
而且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他叫了起来,但就在这一瞬间那条猎狗向可怜的黑熊大师扑了过去。于是观众们把他的叫声理解为对黑熊发出的怜惜。
这么说来,他先前并没有猜错: 那戴着灰色小帽,插着玫瑰,系着钻石项链的美丽的贵妇人正是纳塔尔卡。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谢百魁译)
【赏析】
《魂归故里》是克拉舍夫斯基早期的作品。小说以波兰国王波廖托夫斯基在位时期(1764—1795)的真实历史为背景,以乡村姑娘纳塔尔卡被国王始乱终弃的遭遇为线索,描画了18世纪末波兰亡国前的社会景象。此处摘自小说的第十二章,主要描画了纳塔尔卡的挂名丈夫老贵族热泽辛斯基在京城的寻妻记,记述了波兰当时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整个章节犹如鼓铙齐响、焰火满天,引人入胜,颇能体现克拉舍夫斯基小说的风格与特色。
1787年,波兰处于被俄国、普鲁士及奥地利再次瓜分的前夕,京城华沙却沉醉于热烈而虚浮的政治气氛和国民会议的热闹纷争之中。人们兴高采烈地入京参加各种集会以及娱乐与社交活动,把国之将亡的暗淡前景抛至九霄云外。居于乡下的老贵族热泽辛斯基也是如此。
在国难将临之时,这个一辈子都住在乡下的宫廷侍卫官剃掉蓄了大半辈子的、传统的波兰大胡子,穿上从旧货店买来的法国礼服、戴上假发,打扮齐整,入京寻访妻子的下落。但他心中尚存几丝乡下财主对京城贵胄的敬畏,同时依稀可见老头儿对于少妻出走的怨气与愤恨。但怨恨无处可以消除,最终只能化作一股无甚底气的勇气,演变成对宫廷侍女、掮客格兹波芙斯卡的兴师问罪。老贵族的叩门也同时叩开了作者对贵族与宫廷的批判与讥讽之门。
老贵族与女掮客之间的谈话内容非常丰富,牵涉到宗教、国政、民生等社会的各个方面,可视为作者从侧面对那个时代、社会所作的品评,非常精彩。在小说中,作家毫不掩饰对老地主及格兹波芙斯卡的嘲笑与鄙夷。这两人一个装腔作势,一个假充文雅;一个自认为无比委屈,一个好似正义凛然;一个对朝中人事还甚为懵懂,一个深谙宫廷内幕却佯作无辜;一个在京城寻妻过程中吃尽苦头,一个则早已对贵族的诡计熟知于心。
小说对老贵族的形貌描写形象生动。例如,宫廷侍卫官的面孔“似乎由各种不同的皮肤拼凑”而成,“额头和面颊上的黑斑则使得他的尊容更为可笑”;“肉叉”般挂在身上的佩剑、“鲜艳的环状长袜”、不合脚的皮鞋等,活脱脱地描绘出一个少见世面的乡下地主模样,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对此人的嘲笑与蔑视。
小说在老热泽辛斯基的言语上也花费了大量笔墨。老头儿对婚礼过程的诉说,不仅对纳塔尔卡出走前后的情形进行补叙,而且对热泽辛斯基自身作了一个补充介绍。这一段自述一方面以“独白”的方式展现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及其日常生活情形,另一方面亦将小说女主人公纳塔尔卡离乡的故事补充完整,起到一举两得的作用。克拉舍夫斯基的小说善于以“讲故事”的方式推进情节发展,并通过人物之口向读者传达作者的爱憎态度。虽然此举在形式上显得比较单一,对细节描述、环境的渲染上也略显不足,但作者在书写人物对话上功力深厚,使得对话生动有趣,闻其声如见其人,因而依然极具魅力。
克拉舍夫斯基的小说之所以引人入胜、令人常读不厌,还在于细节上的精心安排。譬如,老头儿热泽辛斯基身着的旧礼服,影射了当时波兰贵族以国王为首、仿效俄国、以法国贵族做派为时尚的风气,但这样的外表却“肯定是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言下之意是指陈旧而考究的法国贵族派头根本无助于改善波兰当时暗淡的国家前景;又如纳塔尔卡在华沙观看马戏时所戴的有钻石装饰的灰色女帽及手套,巧妙地呼应了小说开头时小镇上围观火灾、身着“灰衣”的农民。又如热泽辛斯基在餐馆赌牌及马戏院的奇遇。在18世纪末的华沙,到马戏院观看马戏表演犹如观看歌剧一般,是贵族与市民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老头儿在剧场内首次见到并使用了望远镜。他犹豫而好奇地接过了这个新奇的物件,“先是感到惊奇,继而是全身战栗”,直担心那里面“藏有某种邪恶的力量”。这个细节逼真地刻画出热泽辛斯基的性格。这样的精心设计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且都巧妙、自然,使得小说仿佛成了百探百灵的百宝箱,令读者百读不厌。读者对波兰民族与历史了解愈多,便愈能从一次一次的复读中领受到更多的精妙之处。
(杨 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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