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德国青年汉斯·卡斯托普从大学毕业不久,从汉堡来到瑞士阿尔卑斯山麓达沃斯村的一家肺结核病疗养医院,探望在此养病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森。原计划逗留三周后回到汉堡,出任造船工程师,但在即将离开医院前夕,经检查发现自己也感染了肺结核。于是他遵从医嘱,也留在这里的“山庄”国际疗养院接受治疗,一待就是七年。一开始他不适应,慢慢就发现了“山庄”是在院长贝伦斯大夫统治下的生死魔界。这里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忘记了过去与未来,来自欧洲各地的患者在治疗的名义下,在此醉生梦死,一边无奈地等待死神的降临,一边挥霍最后一点生命。汉斯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中经历成长的烦恼,体验到了最初的隐秘爱情,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思想影响,最突出的是医院大夫宣讲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说、耶稣会修士纳夫塔的基督教信仰和作家塞特姆布里尼的人文主义,每一方面都尽全力争取年轻人,反而使得他不知听从什么,最终大自然帮助他选择了自己的路。思想明确的同时,汉斯的病情也有了好转。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汉斯离开了“山庄”疗养院,不久即在战场上牺牲。
【作品选录】
他肩头一使劲便离开了墙壁。可是才往仓房前面迈出一步,狂风就像刀一样砍在他脸上,逼着他又回去寻求墙壁的庇护。毫无疑问,他注定了呆在这儿,暂时只得以此为满足。他可以自由选择的只是换换姿势,将左肩靠上墙,将右腿伸出去支撑身体,同时摆动摆动左腿,使它灵活起来。像这样的天气还是别离开房子为好,汉斯·卡斯托普想。稍微变变姿势是容许的,绝不可玩什么新花头,去跟暴风雪搞恋爱。静静地呆着吧,垂下你的脑袋,它本来就够沉的。墙壁挺不错,粗木头拼成的,仿佛有温暖往外排放,当然只是眼下此地谈得上的温暖,木头自身潜藏的温暖,可能更多是情绪问题,主观的……啊,这么多树木!啊,有生命的物体的有生命的气候!多么馥郁芬芳哟!……
汉斯·卡斯托普站在阳台上,阳台下边是一片花园,一片宽广的、葱绿繁茂的花园,园里生长着各种阔叶树: 榆树、梧桐、山毛榉、槭树和白桦;叶簇的色调略略分出不同的层次,但一样地肥大、光鲜,悦人眼目,树冠都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一阵和风吹来,带着树木呼出的宜人气息,滋润甜美。空中突然牵起雨丝,透明而又温暖。抬头仰望,长空中无处不光闪闪的。太美啦!呵,你故乡的呼吸,平原上的繁茂丰盈和芬芳馥郁,久违了!空中充满鸟鸣,充满纤柔甜美的歌唱、鸣啭、啁啾、吱喳和咕唧,却见不着任何一只小鸟小虫。汉斯·卡斯托普脸上露出笑容,满怀感激地吸了口气。可是,这其间,四周景象变得更加美丽迷人起来。一道虹桥斜架在园子的上空,饱满而又实在,纯净而又鲜亮,七色分明醒目,一齐像油彩般稠稠地注入下边的苍翠浓绿。这就如同音乐,如同长笛声和小提琴声烘托着的丁冬的竖琴声。特别是那蓝色和紫色流动得更加奇妙。一切色彩都在神奇地融溶、幻化、重新创造,使那彩虹越来越美,越来越美。汉斯·卡斯托普记得曾经有一次听音乐会也有过同样的感受: 那是一些年以前,他有幸听一位世界知名的男高音演唱,体验到了悦耳动人的歌声如何从艺术家的喉咙中涌流出来,注入人们的心田。他的音调一直很高,一开始就非常美。但是渐渐地,从一个瞬间到一个瞬间,他的嗓音都越来越富于激情,越来越宏亮,越来越辉煌。好似一重又一重为人所看不见的帷幕,依次自动地打开了,直至最后一重人们相信是遮掩着最纯净圣洁的光的帷幕也升上去,这才唱出令人难以置信地最最激越、灿烂和感人肺腑的结尾,致使听众中发出不寻常的低沉的惊叹声,听上去几乎跟有异议和不满似的,而他,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竟忍不住抽泣起来。眼下他的热情也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升华。彩虹中的蓝色弥漫着……闪亮的雨帘在下沉,那是平明的海面——是海,是南方的海,湛蓝湛蓝的,闪着银光,一半被淡青色的群山环抱着,形成一片开阔、美丽、烟波浩渺的海湾,湾内有几座小岛,岛上长着高高的棕榈,可以看得见白色的小屋掩映在柏树林中。呵,呵,够啦,够啦,多么圣洁的阳光,多么蔚蓝的天空,多么明净的海水,真叫他无福消受!汉斯·卡斯托普从未见过这样的仙境,从未见过任何类似景象。他没尝过南方旅行的滋味,见过的海都是粗暴的,晦暗的,总与他儿时的阴郁感觉联系在一起;而地中海、那不勒斯、西西里和希腊他都没有到过。可尽管这样,他却“回忆”起来了。他现在沉湎于其中的,是一种特殊的重逢。“啊,是的,就是这样!”他在心里喊道——仿佛这展现在眼前的阳光明媚的幸福美境,他早就藏在心中,只不过是暗暗地,就连对自己也讳莫如深罢了。可这个“早就”很遥远,遥远得目不可及,就像辽阔的大海,在左边远远地已和淡紫色的天空相接在一起。
海平线挺高,宽阔的海面像还在变宽,这是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俯瞰着海湾,以相当高处。山脉延伸着,突出到海中,形成长满树丛的海角,到了海湾中心又折回来成一个半圆,逶迤直至他坐的地方并继续向前。这是一道岩岸,他蹲在让太阳晒热了的石级上。在他面前,由长满苔藓和灌木丛的巨岩构成从高到低的陡坡,渐渐演变为平缓的海滩。在那儿,干芦苇丛中,被海潮冲洗圆滑了的石头再围成无数蓝色的湾仔、小港和水塘。这块阳光灿烂的土地,这道高峻的岩岸,这片活泼愉快的滩头,还有大海、小岛以及岛与岛之间往来穿梭的船儿,直是远远近近无处不住着人,无处没有南国的阳光和大海养育的孩子们在活动和休息,一个聪明、愉快、美丽、年轻的人类,望着他们真是件美事——汉斯·卡斯托普为领受这美妙的感觉,大大地敞开心扉,痛苦而爱慕地敞开了心扉。
小伙子们嬉闹着骑马狂奔,马嘶鸣着,扬鬃奋蹄。有几匹烈马,他们只好放长缰绳拽住,要不就骑在光光的马背上,用赤脚夹击马腹,赶着它们向大海冲去。阳光中,小伙子们背部的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窜动,他们对牲口或者彼此发出的吆喝声,不知怎的听起来异常迷人。在一片像山间湖泊似的倒映着岩岸的小海湾前,有一群年轻姑娘在跳舞。一位将颈后的头发特别富于魅力地在头上挽成髻子的少女,坐在一旁吹奏牧笛伴舞;她眼睛不看手指,而望着她的女友。舞女们长裙飘飘,或笑盈盈地舒展着双臂独舞,或耳鬓厮磨,成对成双,舞步蹁跹。坐在她们背后吹牧笛的少女白晳而苗条,由于手臂弯着,侧面看上去较丰满。另一些女友或坐着,或相互搂着站在一起,边看边轻声交谈。还有一伙青年男子在练习射箭。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起幸福、快慰的感情,当他看见年长者如何指导初学的小毛头张弓、搭箭,和他们一块儿瞄准目标,如何笑呵呵地去扶持让弓的反弹力弄得站立不稳的晚生学子,而在前一个瞬间,箭矢已嗖的一声射出去了。还有些人在钓鱼。他们有的趴在岸边的石板上,一条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让鱼线垂在海水中,歪着脑袋,悠悠闲闲地与旁边的钓友搭话;这一位呢,则仰着身子坐着,将钓饵甩得老远。再有一些人在干活儿,正拉的拉、顶的顶、推的推,把一艘船舷高高的带桅杆的大船送下海去。孩子们在防浪木中间跑跳着,欢叫着。一个少妇摊开四肢仰卧在沙滩上,眼睛望着脑后方,一只手撩开胸前的花衣服,一只手去抓头顶上带叶的果子;那是一个健壮男人伸长胳膊悬在她头上逗她的,叫她可望而不可即。人们或倚靠在岩隙缝中;或迟疑着是不是下海游泳,用手臂交叉抱着自己的肩,伸出脚尖去试水温。成对的情侣漫步海滩,男的把嘴凑到女的耳朵边上,悄悄说着情话。白毛长长的羊群在石坡山跳来跳去,年轻牧人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牧杖站在高处,他生有一头棕色卷发,戴着顶后面的边子卷起来了的小毡帽。
“真太美啦,”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发出赞叹,“看着就叫人高兴,令人心折!多么漂亮、健康、聪明、幸福啊,他们!是的,不只是体格健美,也生性聪敏,和蔼可亲。这就是使我感动,使我入迷的原因: 作为他们人格基础的精神和感官,我想讲,在他们身上是紧密联系,和谐一致的!”他指的是这些太阳的孩子们在交往中表现的殷勤和蔼,以及很有分寸地彼此关怀照顾: 他们相互敬重,只是以微笑掩饰着使这一情感藏而不露,但又因人人心性相通、思想一致而使你时时处处都体会得到。他们行事端庄、严肃,但寓庄于谐,所表现出来的仅仅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观、机敏的虔诚精神——虽然并非一点不重礼仪形式。例如在那边一块长着苔藓的圆石板上,坐着一位穿褐色衣裙的女子,一位敞开前襟在奶孩子的年轻母亲。每一个打她跟前经过的人,都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向她致意,集中地表现了人们通常只是以含蓄的沉默清楚流露出来的所有感情: 小伙子们面向年轻母亲,文质彬彬地,迅速地,把双臂在胸前抱成个十字,微笑着点点头;姑娘们朝着她微微屈一屈膝,就像她们在教堂里从祭坛前经过时那样子,只不过同时还快活而又亲切地不住点头,于谦卑礼貌之中融汇着和悦的友情。再说那位母亲,她一边用食指按压乳房,让她的宝贝儿吮得更舒服,一边和蔼地抬起头来,面带笑容,以目光向招呼她的人答礼——这情景使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充满了惊叹。他怎么看也看不够,只是纳闷地问自己,人家允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一个卑劣、丑陋、穿着一双破靴子的外来者,这么偷窥阳光之国富于德行的幸福,是不是罪大恶极、该当受罚呢?
看来不必担心。就在他坐的地方下面,有一位美少年,浓密的卷发从额前梳向一边,双臂抱在胸前,离开了同伴呆在一旁,既不显得悲哀也不显得孤傲,而是随便自然地独自呆着罢了。这位少年发现了汉斯·卡斯托普,从下边仰望着他,目光在窥视者与海滩的人群之间来回移动,想看他究竟在偷看什么。可突然,少年的目光越过他头顶,射向了他背后的远方,同时从他那俊美、刚毅却又稚气未脱的脸上,那人人皆有的和蔼有礼的笑容也遽然消失——是的,他连眉毛也没皱一皱,脸色便严肃得跟石头刻的一样;他毫无表情,思想深不可测,样子冷漠得跟死人一样,令刚刚定下心来的汉斯·卡斯托普大惊失色,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也扭回头一看……他身后耸立着粗大的圆柱,没有基座,只立在长长的圆筒形石墩子上,接缝里已长出苔藓——是一座神庙大门的门柱,汉斯·卡斯托普正坐在门内中央的石阶上。他心情沉重地站起来,从侧面走下石阶,进入深深的门道,穿过门道之后又走在一条花砖铺成的路上,很快又站在一座新的拱门前。穿过拱门,神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庞大雄伟,已风吹雨打成了灰绿色,门前有很陡的台阶,宽宽的门楣是雕花柱冠,柱冠下才是下粗上细的圆柱,在圆柱的接缝处不时地突出来一个开了槽的圆盘。吃力地,连脚带手地爬着,由于心里憋得慌而连声叹息着,汉斯·卡斯托普总算登上高高的台阶,进了庙堂内如林的圆柱之中。庙堂很深,他在里边转来转去,就像在灰暗的海岸边的榉树林间一样;他故意避免走到中央去。可终于他还是回到中间,在圆柱退开的地方发现了一座雕像,那是在一个基座上用石头刻成的两尊女像,看样子系一母一女: 母亲坐着,端庄、慈祥、神圣,只是双眉流露着哀怨,目光茫然失神,内穿短袖束腰的多绉长袍,外边罩着件短上衣,在波纹般卷曲的发结上披着条纱巾;女儿站着,被母亲慈爱地搂在怀中,脸庞圆圆的焕发着青春,臂膀和手全都隐没在外套的绉褶里。
端详着这座雕像,汉斯·卡斯托普的内心更感沉重,更充满了忧惧和不祥预感。他几乎不敢,却又忍不住绕到雕像背后,继续向排列在两侧的圆柱走去,不想蓦然站在了正殿敞开着的铁门前;往门里一瞅,可怜的青年惊得膝盖差不多软了。只见两个半裸体的灰色女人,头发一股一股地披着,乳房跟妖精似的吊在胸前,单单乳头就有一指长,在殿内悠悠忽忽的灯盏间干着极其丑恶可怕的勾当。她们正用一个盆子接着,在那儿撕扯一个小孩,一声不吭地疯狂地用手撕着扯着——汉斯·卡斯托普看见柔软的金黄色头发上血糊糊的——然后一块一块地吞食,只听见酥脆的小骨头在她们嘴里咔咔直响,鲜血便从她们凶恶的唇间滴落下来。汉斯·卡斯托普感到一阵寒栗,人完全傻了。他想用手抹抹眼睛,手却抬不起来。他想逃跑,腿也迈不开。这当口,她们没停止干自己可怕的勾当,可眼睛却看见了他,冲他挥动着血淋淋的拳头,对他发出詈骂,虽然没有声音,却极尽鄙俗污秽之能事,而且用的是汉斯·卡斯托普家乡的民间土话。他感到异常恶心,从未有过的恶心。他绝望地挣扎着,想要逃开——就这样,他似乎一只肩膀靠在背后的圆柱上,耳中还嗡嗡响着女妖们无声的詈骂,身上还感到阵阵寒栗,却发现自己原来仍旧倚着仓房站在风雪里,脑袋耷拉在一边胳膊上,绑着滑雪板的腿向前伸得老远。
不过,他还不是真正完全苏醒。他眯缝着眼,心里因摆脱了那两个可怕的女人而感到轻松,可是却不十分清楚——虽然很重要——他究竟是靠着一根神庙的圆柱呢,还是靠着仓房的墙壁。在一定程度上,他继续在做梦——不是以生动的形象,而是以思维,但并不因此就不那么惊险离奇,紊乱无序。
“我想,我是在做梦吧,”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梦得美妙极了,可怕极了。从根本上讲,我一直清楚这是个梦,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那树木繁茂的园子和滋润的空气,以及接下去的美好景象与可怕情景,我几乎全都预先知道。可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想出这些,使自己感到幸福,感到恐怖呢?我从哪儿弄来那迷人的海湾,还有那由一个美少年的目光引导我走进去的神庙群呢?我想说,一个人不单单靠自己的心灵做梦,也代替匿名的集体做梦,只不过以个人的方式。你只是那巨大心灵的一个微小分子,它通过你做梦,以你的方式,梦见一些个它永远悄悄在梦想着的事物——梦见它的青春,它的希望,它的幸福,它的安宁……它的人肉宴。眼下我倚靠着自己的圆柱,头脑里实际还留着我的梦的残余,留着对人肉宴的冰冷的恐惧,以及对先前的美景由衷的喜悦——为那光明人类的幸福和高尚情操而感到的喜悦。这是属于我的,我坚持认为,我有不可剥夺的权利靠在这儿,做这样的梦。我从这儿山上的人们那里知道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及理性的东西。我跟着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在极其危险的崇山峻岭中转来转去。我了解人的一切。我认识他的肉和血;我把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的铅笔还给了有病的克劳迪娅·舒夏特。可是谁认识肉体,认识生命,他也就认识死。不过这并非全部——多半还只是个开端,如果从教育的角度看问题。还必须加上另外一半,相对的一半。要知道,一切对疾病和死亡的兴趣,不过是对生命的兴趣的一种表现方式而已,正如人道主义的医学科学所证明的。这种学科总在彬彬有礼地用拉丁文谈论生命及其病患,仅仅是那个巨大而急迫的问题的一方面;我现在要直呼其名,怀着无比的好感和同情: 那就是生活的问题儿童的问题,就是人和人的地位及尊严问题……我对他懂得不少,从此地山上的人那儿学到了许多。我从平原被赶上高山,可怜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从我的圆柱脚下,我这会儿挺不坏地看见了全貌……我梦见人的地位,梦见他们那个明达知礼、互敬互爱的群体,但在这个群体背后的神庙中,却演着吃小孩的可怕一幕。他们,太阳的孩子们,在静静地观看那可怕的情景时,相互还会一样地文质彬彬、殷勤友善么?他们要能这样,那可真叫风雅、大度!我在心眼儿里同情他们,而不同情纳夫塔,也不同情塞特姆布里尼,他俩都是空谈家。一个放荡而邪恶,一个只会吹理性的小号角,还自以为用目光能镇住疯子,真叫人倒胃口。说来说去,不过是庸人哲学,纯粹的道德学说,非宗教思想。同样,我对纳夫塔,对他的宗教,也不怀好感;他的宗教只是把上帝与魔鬼、善与恶搅混成一个大杂烩,正好让个人一头栽进去,以达到神秘地沉沦在一般中的目的。这两位教育家!他们的争论和矛盾本身也不过是个大杂烩,是一片乱糟糟的厮杀声,谁只要脑子稍稍自由一点,心灵稍稍虔诚一点,就不至于被蒙蔽。谈什么贵族化问题!什么高贵不高贵!什么死与生,疾病与健康,精神与自然!难道它们是矛盾?我要问: 难道它们是问题?不,这不成问题。还有高贵不高贵也不成问题。死必然寓于生之中,没有必然的死也便没有生;主的人的地位正处于中央,处于混乱与理性之间,正像他的国度也处于神秘的集团与不稳定的个体之间。从我的圆柱下看去,情形就是这样。处在这个地位上,他应该彬彬有礼,自己对自己表现得友善谦恭——因为只有他是高贵的,而非矛盾冲突。人应主宰矛盾冲突,而不是相反。也就是说,人比矛盾冲突更加高贵,比死也更高贵,对于死来说太高贵了——这便是他头脑的自由思想;比生更高贵,对于生太高贵了——这便是心灵的虔诚信仰。这就是我作的诗,一首关于人的梦幻之诗。我愿铭记着它。我愿作个善良人。我不容许死亡统治我的思想!因为善良与仁爱存在于我的思想中,不存在于任何其他地方。死是巨大的威力。人摘下帽子对它表示敬畏,然后便踮起脚尖擦过它身边,继续前进。死戴着往昔的庄严领园,人们为了对它表示敬意,也穿着黑色的丧衣。理性在它面前显得一副蠢相,因为理性仅仅是道德,死却是自由、混乱、无定形和欲。欲,我的梦说,不是爱。死与爱——这是差劲儿的一对儿,乏味儿的一对儿,很不和谐的一对儿!爱是死的对头,只有爱,而非理性,能战胜死。还有形式,也只产生于爱与善: 一个明智友善的团体,一个美好的人类之国的形式和礼仪——在静观着人肉宴时也不改变。呵,我就这么清楚地梦见了,就这么很好地‘执了政’!我要铭记着它。我要在心中对死保持忠诚,然而牢记不忘: 对死和往昔的忠诚只会造成邪恶、淫欲和对人类的敌视,要是任凭它支配我们的思想和‘执政’。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让死主宰支配自己的思想。到这儿我该醒了……因为我的梦已做完,已到达目的地。我早就在寻找这个词: 到达目的地,在希培出现的地方,在我的阳台上,在随便哪儿。也是为了寻找这个目的地,我身不由己来到了风雪山野中。现在我找到了它。我的梦将它再清楚不过地铭刻在我心中,我将永远牢记。是的,我欢欣鼓舞,热血沸腾。我的心有力地跳着,我知道为什么。它这样跳不仅仅出于身体的原因,不像尸体还会长指甲似的;它跳得更富人情味,更多地是因为心灵幸福的缘故。心灵的幸福是一种佳酿——我梦里的词儿——比波尔多葡萄酒和英国啤酒都醇美,像爱和生命一般流贯我周身的血管,使我猛然从睡梦里苏醒过来。我自然知道得很清楚,我年轻的生命在睡梦中处于极度的危险……醒一醒,醒一醒!睁开眼睛!在雪地里,是你的脚,是你的腿!将它们收拢,站直!快瞧——天气好了!”
要想从缠绕着他,压迫着他的睡梦的绳索中挣脱,实在是艰难;然而,他知道如何去获取更为强大的动力。汉斯·卡斯托普用一支胳膊肘撑住墙壁,勇敢地并拢膝头,然后猛地一挺身,人终于站直了。他用穿着滑雪板的脚踏踏雪,用胳膊拍打拍打腰,摆动几下肩膀,同时努力睁大眼睛激动地上下左右四处瞧。他发现在头顶稀薄的青灰色云朵之间,现出了一片片淡蓝色的天空,云朵慢慢地飘动,一钩镰刀样的新月已升起在天边。四野光线朦胧。风暴住了,雪也停了。对面,脊背上长着枞树的山岩已完全看得清楚,显得十分宁静。它的下半截阴影笼罩,上半截却沐浴在柔和的玫瑰色光线中。怎么回事?世界怎么样了?已经是早晨?难道他在雪地里呆了一整夜,却没有像书里讲的那样冻死吗?手脚也没完全失去知觉,在他踏、摆、拍的时候,也没有哪儿咔嚓一声折断。他一边继续加紧活动肢体,一边动脑筋,极力要想出个究竟。耳朵、指尖和脚趾头确实麻木了,不过仅此而已,跟冬天夜间在阳台上静卧时差不多。他终于把表掏了出来。还在走。没有像他晚上忘记上发条通常都免不了的那样停掉。还不到五点——远远没到五点。差十二三分钟。好奇怪啊!可能吗,他在这儿的雪地里才呆十分钟多一点儿,却梦见了那么多幸福的和可怕的景象,走完了一条那么大胆离奇的思路。与此同时,那六角形的怪物却消失得无形无踪,快得就跟它来的时候一样?真算他有运气,感谢上帝,现在他好回家啦。多亏他的梦和胡思乱想出现过两次转折,使他惊醒了转来: 第一次是因为恐惧,第二次是因为兴奋。看起来,生活待自己这个迷了路的问题儿童不薄……
但是不管怎么样,是清晨也罢,是下午也罢——毫无疑问仍然是傍晚时分——: 反正无论是天气或是他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再有什么妨碍汉斯·卡斯托普赶快回家去了。他呢,也毫不迟疑,以最快的速度即是拣直线朝疗养院所在的山谷滑去,赶到那儿时已经开灯。
(杨武能 等译)
【赏析】
问世于1924年的《魔山》从酝酿到完成经历了十多个年头。托马斯·曼最初是在1912年探望因病在瑞士一所疗养院休养的妻子时萌发了要写一部相关作品的想法的,几经重新构思和易稿,最后才写成了目前规模的长篇小说。无论从篇幅和思想内涵上讲,这部小说都堪称巨著,它的主题也包含着多重的层面,能够从各个不同的视角展开分析,但贯穿其中的一根红线,是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汉斯·卡斯托普在特殊的环境中经受思想上的启蒙而成长、成熟的过程。正是在此意义上,从德国文学的传统来看,《魔山》首先是部“教育小说”或“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
与此同时,小说也把疗养院的“山庄”当成一个缩微的平台,聚焦和反思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文明的精神危机。这个时期的欧洲现代社会,在经历了一二百年的发展后,各种矛盾,包括意识形态上的矛盾,正在各个领域暴露出来,人们普遍对相沿成习的价值标准和道德信念产生了动摇,或者陷入思想观念的混乱中,或者干脆堕入感官的麻醉而不图自拔。这情况在远离尘嚣、冰雪环抱之中的疗养院里照样表现出来,甚至更加集中。小说通过对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思想倾向的患者的交谈甚至论辩,让各种思潮和主义都来了个展示,广泛而深刻地展现了时代的精神病症,对这一时期触及每个良知之士的重大时代问题进行了诊断。这方面又表明《魔山》属于19世纪后德国兴起的“时代小说”(Zeitroman),对此小说本身也是直认不讳的。
就因为上述原因,《魔山》既不靠引人入胜的情节见长,也不以鲜明突出的典型性格为特色,更不用惊心动魄的场面来震慑读者,相反,它包含着大量的文化与历史的知识,体现出丰富复杂的思想资源,交织着不同观念之间的交锋或对话,驰骋着论辩与逻辑的力量,在文学审美方面表现出一种智慧美。与其说它是一部长篇小说,毋宁说是一部形象的思想录,一部活生生的当代思潮史。为此,即便在今天,它仍是西方青年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他们从中看到了现代思潮纷繁复杂的汇流,和自己进行思考与选择的可能空间。但它对于那些对西方的文化背景少有了解的人,在阅读上就有一定的困难与障碍,甚至会觉得它是一部无法卒读的天书。它的学识性与哲理性的深刻程度,均让一般读者望而生畏,往往作点浏览就知难而退了。所以有人说,读《魔山》这部小说等于“探险”,只有不畏艰险者才能进入它的腹地,并一睹其中的珍藏和瑰宝。
这里节选的部分,描写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滑雪遭遇暴风雪躲避时刻的梦境,文字比较形象和浅易一些,不像那些讨论历史文化、宗教信仰或哲理思想的对话段落深奥难懂,也不像那些深入意识层面之下的思辨性质的反思,玄虚而不易捉摸,但在内容上,仍有不少需要反复研读才能领会的东西。
这时候汉斯已经在“山庄”疗养医院待了一年多。当初妨碍他在三周探望期结束后回到汉堡的左胸上方的小病灶,其实已经痊愈,主管医疗事务的疗养院负责人贝伦斯大夫宣布他可以出院。但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汉斯身上业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像他刚到“山上”时,表兄约阿希姆暗示过的,在这个空间远离下面的滚滚红尘,似乎和世俗世界隔绝,时间又仿佛停滞不前的地方,一切东西,包括人和人自己的观念,都将发生改变。
按照小说的描写,汉斯原本是平常的商家子弟,资质只不过较平庸的人略高一些,属于典型的“德国小市民”。父母在他童年时代先后亡故,接着抚养他的祖父也在不到两年内死去,他是在同为商人的舅公监护下长大的,从小生活条件十分优裕。但祖父留给他的四百万马克的遗产,单靠利息还不可能过上出人头地的生活,于是他听从长辈的建议,选择了轮船设计为专业,上完了大学,正等待到一家工厂去当见习工程师。刚到“山庄”时,这个二十三岁的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还表现得十分浅薄。他就像一个万事和自身无关的旁观者,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心情,来看待疗养院里的人和事,动辄就不合礼仪地纵声大笑。但后来查出的病情,让他开始变为同样命运的体验者。20世纪初期,抗菌素还未发明,结核病曾经是不治之症,罹患此症几乎等于宣判死刑,只有通过患者本人的抵抗力才可能复原。面对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不测命运,面对死神每天都会照面的阴沉笑容,汉斯从张皇失措的茫然中抬起头来,把这视为上帝的选择,他则是“主的人”即上帝的“选民”,被挑选来当“执政者”,从高高的冰雪之巅俯视并督察山下沉沦不醒的尘俗人世间。
所以,当贝伦斯大夫宣布汉斯和执意不再接受治疗的约阿希姆都可以走时,他并没像表兄那般兴奋。不仅他一想到又要重新回到山下那些上流社会的无知人们中间就心烦意乱,而且他还认为,如果借此机会回到平原上去,那就不折不扣是“逃兵”,在逃避作为“选民”从高山之上观察人世间的广大而重要的职责,在逃避作为“执政”的上帝所赋予他的繁重恼人甚至超过他本性的职责。因此他决定不跟约阿希姆走,一个人留下。
滑雪,是汉斯继续留在山上后从事的一项新活动。时至冬天,大雪封山,平常那些户外活动无法继续,素来不擅长体育的汉斯,这时经过练习学会了滑雪。它兼有现实和象征的双重意义。在现实的层面,他之所以对冬天的高山雪野产生好感,是因为他尽管心怀敬畏,却仍觉得那里是适合他去进行沉思默想的所在,是个很好的避难所,可以让他这个自己也不知怎么一来就担负了“执政”的重担,这个必须想清楚“主的人”的地位和尊严的人去安静地待一待;在象征的层面,则标志着汉斯要向冰雪之巅的更高的高度进发。
因此汉斯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尽管天气不佳仍然出发了,雪花笼罩中的远方和高处,和不断在他眼前展开的洁白和沉寂,对他的心灵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正如小说指出的,这方面汉斯完全称得上是个“勇敢的人”。他面对自然力表现出来的勇气,并不意味着对它们漠不关心,相反意味着有意识的倾心,和出于对自然力的同感而克制住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是在迎接精神的挑战,而且是灵魂的战胜。
即使越来越大的暴风雪使汉斯有迷路的危险,并迫使他暂且在被废弃的旧仓房前躲避,他也没有慌神,只不过喝了两口取暖的酒,从而进入了梦乡。如同我们看到的,梦境前半部分以生动的形象展开的情境大多是美好的,出现了具有神话色彩的阳光海岸、海岸上美丽高雅的少男少女和情侣们、庄严的神殿和富于亲情的母女塑像等;但与此同时,也有食人女魔撕碎孩子吞食的残忍而恶心的场面。其中的寓意,梦境后半的思维部分作了阐释。它的内容仍然比较深奥,但可以肯定以下几个基本点: 首先,人性和人的存在具有双重性,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一边是创造,一边是毁灭,一边是善与美,一边是恶与丑,它们统一在人的肉体中;其次,尽管人的构成有这样双重的矛盾性,但人应该主宰这样的矛盾冲突,而非陷身于这一矛盾冲突;最后,虽然死是生命不可避免与逆转的一个进程和最后的归宿,但人不能让死支配自己的思想,而要用爱取代。可以说,这就是汉斯在暴风雪中获得的有关人的尊严的真谛。
梦境中的思维也明显反映出,汉斯从此彻底摆脱了以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为代表的外来思潮的影响,尽管他们思想倾向不同,共同的缺陷即是各执一端,陷于矛盾性的一个极端,偏执、顽固,不能自拔,因而他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们。这一次滑雪中的梦境,虽仅有短短十几分钟,实质完成了汉斯认识上的重大飞跃。
《魔山》运用的艺术手法和取得的成就是多方位的,总的风貌是结合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的不同特征。节选部分尽管主要描写梦境,仍鲜明地体现着这一特色。形象刻画的场合充分写实,栩栩如生,绘形绘色;写梦中思绪则颇有意识流手法的韵味,飘忽跃动,难以把握。托马斯·曼就像一位高超的大师,把五彩石熔炼于一炉之中,最终铸成了他自己的艺术精品。
(张 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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