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长篇小说《鱼王》由12篇中、短篇故事组成。其中同名中篇小说《鱼王》讲述了渔夫伊格纳齐依奇在捕鱼的过程中遇到了传说中的鱼王,出于贪念他想一个人捕获鱼王,不愿寻求帮助,却不慎被那条大鱼拖入了水里,与网钩、鱼缠在一块。生死一线间他回忆起了过去的种种,终于对以往的所作所为有了忏悔之心。最终,鱼王放过了他,他又获得了新生。
【作品选录】
这样的鳇鱼绝不能白白放掉,鱼王一辈子只能碰上一次,而且还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的。达姆卡就从来没有碰上过,也不可能碰上了,他现在不再下河捕鱼了,钓竿都扔了……
伊格纳齐依奇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触犯了忌讳,虽然只是在自言自语中,——他听到过许许多多有关鱼王的传说,当然,很想抓到它,看个究竟,但是不消说,又有点胆战心惊。爷爷常说: 最好把它,这该诅咒的东西放掉,而且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放掉它的,然后画个十字,照常过你的日子,并且常常想着它,求它保佑。可是这回话已经出口,只得干下去了,就是说,非得逮它一条大鳇鱼不可!别去管什么禁忌,横下一条心来干——老辈里的人,那些各式各样的巫师,胡说八道得还少吗,爷爷也是一个样: 住在森林里,见了车轮也要磕头求拜……
“嗨!豁出去了!”伊格纳齐依奇蛮悍地用尽全力用斧背猛斫“鱼王”的脑门,根据斫下去那种清脆而不是重浊的声响,以及斫后毫无反应的情况来看,他猜到是打偏了。不应该用这么大的傻劲儿斫,应该干净利索,一击就中。可是再斫第二下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一切都在一瞬间决定了。他用钩子把鳇鱼钩个正着,差不多已经要把它拖进小船了。他已经准备发出胜利的号叫,不,不是号叫——他又不是城里的孱头,他从来就是渔夫——他只不过是要在这儿船里,用斧背对着鳇鱼鼓起的脑盖再来一下子,然后轻轻地、得意地、胜利地笑一笑。
这时,他再次吸足一口气,加一把劲儿,把脚在船帮上抵得更着实些,靠得更稳些。但是原先愣着不动的鱼却猛一转身,一下子甩着了船身,只听得轰隆一声,船舷外黑压压涌起一堆东西,但不是水柱,不是的,竟是河水炸裂成的凝块。渔夫的头部像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压得双耳一阵剧痛,心里也像挨了一下,胸中迸出“啊——”的一声,真像是一次爆炸把他向上抛去,摔进沉寂的虚空。“这原来和打仗一个样……”他刚想到这里,一股寒气透进因搏斗而还在激动的心底。
水!他喝了一大口水!他正往下沉!
好像有什么人抓住他的脚往下拽。“挂在钩子上了!钩住了!完了!”他感到小腿上轻轻的刺痛——鱼还在挣扎,搅得排钩既扎进它自己的身体,也扎进了捕鱼人的身体。伊格纳齐依奇头脑里忧伤而顺从地,而且是完全顺从地冒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听天由命的念头,一种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什么办法呢,完了……”——但捕鱼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鱼却已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他要制服的不是这条鱼,而首先是这种盘踞在心底的听天由命、甘心死亡的念头。有了这种念头就等于死亡,就等于转动了通往地狱之门的钥匙,在那里,谁都知道,一切有罪的人的牢狱是安排在另一边的:“再敲天堂的大门也是徒然……”
伊格纳齐依奇向上一蹿,吐了一口水,吸足了空气,看见眼前尽是乱七八糟的绳子,他抓住绳子,顺着绳子的横档爬向小船,抓住了船边,——可要爬进船去就不行了: 腿上又扎进了好几只缠在一起的排钩的钩子。疯狂的大鱼笨重地在下钩地段里辗转翻腾,结果,渔具坠子都荡了开去,排钩缠在一起,钩子一个接一个扎进了它的身躯,这也危及到捕鱼人。他拼命把腿伸到船底下面,紧贴在船体上,但钓钩照样不饶他,大鱼尽管已经十分虚弱,却依然在挣扎翻腾,浑身沾满了油烟似的泡沫,锯齿状的脊鳍和尖利的鱼嘴巴,在水里时隐时现,仿佛一把铁犁在翻耕黑沉沉的大地。
“上帝啊!你就分开我们吧!放这个畜生自由吧!我可消受不起!”捕鱼人微弱地、无望地祷告起来。他在家里不供圣像,不信上帝,对爷爷的告诫也老大不敬。这真是不应该啊。即使为防万一,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怪事,也应该供个小圣像,哪怕就供在厨房里也好,万一有人说闲话——可以推到死去的母亲身上——就说,她留下的,她临终嘱咐过……
大鱼平静下来,它好像是摸索着靠向小船,使劲地挨着船帮——一切有生之物总喜欢紧挨着点儿什么!尽管它眼睛已被打瞎,身上被鱼钩扎得遍体鳞伤,因而神志模糊,但它还是用灵敏的吸盘在水里摸索着什么,鼻子尖顶着了人的腰。伊格纳齐依奇战栗了一下,吓得魂飞魄散。他似乎觉得大鱼咯吱咯吱地咂巴着大嘴和鳃帮,正在慢条斯理地把他活生生嚼下肚去。他试着让开一点,双手攀着倾侧的船帮移动,但大鱼尾随不舍,执拗地探找着,触摸着,冰冷的鼻子软骨一旦戳到他暖和的腰部,就不再动弹,并紧挨着他的胸口吱吱嘶叫,这简直像是一把钝锯子在锯他的肋骨,他的内脏好像被吸进了那湿漉漉的、张得大大的鱼嘴,就像落入了绞肉机的进料口一样。
鱼和人都筋疲力尽,鲜血流淌。人的血在冷水中凝结不起来。鱼的血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也是红的。鱼血。冷血。鱼身上的血毕竟很少。它要血有什么用呢?它生活在水中,用不着用血来暖和身子。人居住在陆地上,才需要温暖。那人跟鱼又何必互不相让,何必呢?河流之王和整个自然界之王一起陷身绝境。守候着他俩的是同一个使人痛苦的死神。鱼受折磨的时间会长些,它是在自己家里,再说它也不懂得如何去结束这种拖延的痛苦。可是他却很清楚,只消从船帮上松手就可一了百了。鱼会把他压到水下,使他颤栗,钓钩刺得他皮开肉绽,促使他……
“怎么呢?促使我怎么呢?断气吗?挺尸吗?不!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捕鱼人更使劲地按住结实的船帮,猛地从水里往上一冲。他想耍个花招骗过这条鱼,突如其来地用足狠劲引体向上,想翻过这近在咫尺的、不高的船舷!
鱼被惊动了,激怒地把嘴一咂,弓起身子,尾巴一扫,渔夫立刻感到腿上一阵刺灼的疼痛,但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像蚊子咬人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伊格纳齐依奇抽噎了一下,身体耷拉下来。鱼也立刻安静了下来,挨近他,似醒非醒的样子,已经不再顶住他的腰部,而是直抵他的腋下,鱼的呼吸声已经听不到了,鱼身四周的水波也只有轻微的晃动,于是他暗暗高兴起来——大鱼已昏昏欲睡,眼看就要翻身朝天了!空气正在消蚀着它的生命,它流血过多,在与人的搏斗中精疲力竭了。
伊格纳齐依奇不再动弹,默默地等待着,感到连自己也昏昏欲睡。
鱼似乎明白,他们是系在同一根死亡的缆绳上的,因此它并不急于跟捕鱼人同归于尽。它扇动着两鳃,发出一种像摇篮曲一般令人诧异的枯燥的吱吱声。鱼摆动着鳍和尾以保持自身和人都得以漂浮在水上。静谧的梦幻境界笼罩着鱼和人,使它们的躯体和神志都处于抑制状态。
在疫疠流行、大火成灾、各种自然灾害猖獗一时的年代里,野兽和人两相对峙的事在在可见,野熊、恶狼、猞猁和人觌面相迎,虎视眈眈,有时候双方一连几个昼夜等待着死亡。这种可怕的场面,叫人毛骨悚然,但是,一个人和一条鱼同遭厄运,一条通体冰凉、动作迟钝、满身鳞甲、眼珠蜡黄的鱼,这双眼睛不同于野兽的眼睛,不,野兽的眼睛是聪明的,而这对眼睛却像猪崽的那样饱食餍足而毫无理性,——这种事世界上难道有过吗?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但并非事事为人所知。这会儿,他这个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马上就会精疲力竭,全身冻僵,抓不住船帮,和大鱼一起沉入河底,然后在那里漂来荡去,直到牵绳烂掉为止。而牵绳是卡普隆的,足以维持到冬天!有谁会知道: 他在哪里?是怎么死的?受了多少罪?库克林老头大约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奥巴里哈河附近的什么地方葬身水底,一命呜呼的。连尸首都没捞着。水!自然力!在水底下乱石成堆,坑穴遍布,冲到了什么地方,就卡在哪个旮旯缝里了……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淹死的人。那具尸体就横在紧靠岸边的河底。大概是从轮船上掉下来的,挣扎着都快靠岸了,不知怎么一来竟挺不住了。可能是心脏出了毛病,也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另有蹊跷,反正搞不清楚啦。死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铅样的翳,这是死亡的翳,这对眼睛又大又圆,甚至一下子很难相信这是人的眼睛。伊格纳齐依奇看着这副情景,惊愕得人都蜷缩了起来——由于小鱼啄光了眼睫毛,啃去了眼皮,有些小鱼钻到眼珠下面,这对眼睛就十分难看地翻了出来。尸体的耳朵和鼻孔里露出小泥鳅和小鳗鱼的尾巴,这些小鱼正在津津有味地吸吮着人肉。鱼则在他张开的嘴里翻游……
“我可不愿意,不——愿——意!”伊格纳齐依奇猛一挺身,尖叫起来,他动手捶打鱼的脑壳,“走开!走开!走——开!”
鱼挪过一点,身后拖着捕鱼人,笨重地搅得水浪起伏。他的手顺着船舷滑过去,手指松开了。当他一只手捶打鱼的时候,另一只手完全瘫软了,于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身体往上一拔,让下巴颏儿够到了船舷,就搁在它上面。颈椎骨咯咯作响,喉咙嘶哑干裂,好在手臂轻松了些,但是身体,特别是两条腿好像离得很远,不像在自己身上,右脚完全感觉不到了。
于是捕鱼人开始劝说这条鱼快点死掉:
“唉,你要什么呢?”他嘶哑地颤声说道,带着一种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可怜巴巴的、装出来的阿谀奉承的口气,“你反正要死了……”转念一想,万一鱼倒真懂话呢!于是改口道:“……你就闭上口眼,认命了吧!你会好受些,我也会好受些。我在等弟弟,可是你有谁好等呢?”他发抖了,嘴唇哆嗦,愈来愈低地轻声叫着:“弟——弟!……”
他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回音。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紧缩成一团的心的跳动。捕鱼人再次昏迷了,黑暗从他身子四周更紧密地袭来,耳中鸣响,说明他已极度衰弱了。鱼侧转身体——它也奄奄一息了,但还是不让水和死亡把它翻成腹部朝天。鱼鳃已经不再咯咯作响了,仅止于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蛀虫在蛀蚀厚树皮里面受潮变质的木头。
河上稍微有点亮光。远方的天空好像被月亮和无数星星从内里镀上了锡,天空像冰一般的冷辉穿过层层乌云,而乌云则像匆忙被扒到一起的干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堆成垛儿;天空变得更高,更远了,秋天的河水发出冷滟滟的反光。夜已深沉,被秋天无力的太阳照暖的表面一层河水已经冷却,像一层薄饼那样被揭走了。河底像一只蒙着白翳的怪眼向上翻着。
不应该去看河面。夜幕笼罩下的河面,寒气逼人,而且藏垢纳污。最好是向上看,看着天空。
费季索瓦河旁的割草场浮现在他脑际,不知为什么割草场呈黄色,好像是由一盏煤油灯或是一盏吊灯照亮着。虽有人在割草,却没有声音,没有人的动作,脚下也没有干草那种悦耳的沙沙声。割草场中间有一排长长的草垛,长竿矗立在凹陷的垛顶上。为什么一切全是黄颜色的呢?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呢?只有低沉的丁铃声——仿佛在每棵割倒的草下面都藏着一只小蜗蜗虫,在不停地丁铃丁铃地叫着,使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晚夏时节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催眠的音乐。“我不是正在绝命吗?”伊格纳齐依奇清醒过来,“也许,我已经沉到河底了?所以都是黄澄澄的……”
他动了一下,感觉到鳇鱼就在身旁,感觉到它的身体在半睡半醒地、懒洋洋地移动——大鱼把胖鼓鼓的、柔软的肚子紧紧地、小心翼翼地贴着他。这种小心翼翼,这种想暖和一下并保护身上孕育着的生命的愿望含有某种女性的意味。
“难道这是会变形的精怪?!”
大鱼那副旁若无人的、饱食之后懒洋洋地侧着身子打盹的样子;嘴巴咯吱咯吱地好像在嚼白菜帮子的那副模样,以及它那种执拗地要贴近人的渴望;那个好像由混凝土浇注成形而被钉子划出一道道痕路的额头,前额鳞甲下默默转动着的那一对眼珠和那种疏远地、不怀好意地、大胆地盯着他看的目光——所有这一切都能证明: 这是个会变形的精怪!这精怪的腹中还包孕着另一个精怪。在鱼王甜滋滋的痛苦中有着某种罪恶的、人性的东西,看来,它临死之前回想起了某些甜蜜的、神秘的事情。
但它能回想起什么呢,这个水生的冷血动物?这会儿它微微抖动着长在癞蛤蟆一样松弛的皮上的软触须,触须后面是个没有牙齿的窟窿,一会儿紧闭,向下弯成一条缝,一会儿张圆了往外嗝水。它除了在河底的淤泥里打滚,从泥浆里找点小虫子填饱肚子以外还会有什么念头呢?!是把鱼子孕育得大大的?是每年一次和雄鱼厮混还是往水里的沙石上磨蹭?它还能有什么呢?有什么呢?为什么他先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条鱼的模样有多恶心呢!连它那种娘儿们才会有的细皮白肉也令人讨厌,皮层裹着这些肉,尽是一层一层蜡黄的油,勉强靠软骨连结起来;加上那密密层层的鳞甲,那独此一家的鼻子,还有这些软触须,这一对在黄疸色脂肪里滑动的小眼睛,塞满了脏乎乎的黑鱼子的内脏,这都是其他鱼没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叫人讨厌,作呕,不堪入目!
竟然为了这么条鱼,为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连应该怎么做人都忘了!让贪欲迷住了心窍!连童年也因此暗淡无光,无足轻重了。但思量起来,他也确实不曾有过童年。在学校里的那四年真是如坐针毡。上课时,人坐在课桌旁,常常是一面听写,或者是耳朵里面听着诗歌,思想却早已飞到了河上,心痒难熬,腿也发抖,浑身的骨节里都在呼号——鱼逮住了,上钩了!来了!来了!能想得起来的是他一直都在船上,一直在河上,追逐这些该死的鱼。费季索瓦河旁父母的割草场对他毫无吸引力,被他撇到一边。出了校门后从来没上过图书馆——没有工夫。他也曾当过学校的家长委员会主席——后来不要他,重选了: 他不到学校去嘛。企业里本来预定要他当镇苏维埃代表——他是一个好把式,规规矩矩的生产者,但上边也不声不响地把他撤了——他背着人捕鱼,捞外快,怎么能当代表?民兵组织也不吸收他,把他淘汰了。那你们就自己去对付流氓吧,把他们捆起来,对他们进行教育吧,他可没有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要去捕鱼。有人开着车把人碾死,有人动刀子杀人,更有那一班野性勃发的酒鬼带着枪械斧子在村子里乱逛,但是都奈何他不得!可也不尽然,那惹人爱的塔依卡!……
咳,你这个混蛋,土匪!竟用汽车把她撞在柱子上,断送了年纪轻轻的、美丽的姑娘,她像罂粟花的蓓蕾,含苞欲放,像娇小的鸽蛋,半嫩不熟。女孩儿在最后一瞬间恐怕是会想到亲爹和亲伯伯的,哪怕没喊出声,也一定在头脑里默默地喊过他俩。而他俩呢?他俩在哪里?他俩在干什么?
脑海里又出现了爷爷。他那套迷信传说,占卜求卦,念忏发咒:“你一抓到小鱼,齐诺维,就用细树枝抽它,从钓竿上取下来一面抽一面说:‘送来爹爹送来妈,送完姑姑送姨妈,叔叔伯伯加舅舅,再加婶娘和舅妈!’抽了几下,把它放回河里,你就等着看吧,说的话都会应验。”过去,他用细树枝抽打过鱼,起先是当真地抽,到长大了一点——有点觉得好笑,但还是照样抽打,因为对这个快板咒语深信不疑——上钩的鱼都挺大;只是没法分辨,谁是“爹爹”,谁是“叔叔”,谁是“婶娘”和“舅妈”……爷爷当了一辈子渔夫,他常躺在炉炕上,把腿蜷屈到胸前,喋喋不休地说教,那破嗓子也仿佛因患风湿而变得喑哑了:“孩子们,如果你们灵魂上有什么沉重的罪孽,见不得人的事,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就跟鱼王没有缘分,要是碰上了——就赶快放掉它。放掉,放掉……这可是伤天害理,最最犯忌的。”
爷爷的音容笑貌,哪怕是最小的特征,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渔夫的一些奇遇和他的遗训。上面这些话突然在今天记起来了,真叫人毛骨悚然!那么他究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伤天害理的勾当,竟使他这样胆战心惊呢?
伊格纳齐依奇把搁在船舷边上的下巴移下来,瞥了一眼这条大鱼和那宽阔的、木然的前额,额上的鳞甲保护着脑袋的软骨,软骨中间,一条条黄的、青的肉筋纵横交错。一件往事清晰地,原原本本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几乎一生都回避这件事,刚才他被排钩挂住时就立刻想起来了,但他驱走了这魔影,故意把往事置之脑后,可是现在他却无力抗拒最终的判决了。
赎罪的时刻来临了,忏悔的钟声已经敲响!
尽管他口齿也不清了,但仍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断断续续、嘶哑地喊道:
“永……别……了,格拉……哈,别……了……”他试着松开手指,但手却合拢了,抽搐到了一起。眼睛由于使劲而布满了红丝,不仅脑袋里嗡嗡响得更加厉害,连整个身体里好像都是这样。“大概,我罪还没有受满吧。”伊格纳齐依奇独自处在绝境之中,暗自寻思,他听任两手吊在船边上,但求到时候手指失去知觉,自行松开。
这一撞,一挣,鱼儿翻了个身,腹部朝下,它用竖直的脊鳍试探水流,用尾巴掀起浪头,迎着水冲撞,差一点把人从船舷上硬扯下来,差一点连指甲和皮全扯掉,好几个钩子一下子就折断了。鱼儿接二连三地用尾巴翻打,终于挣脱了排钩,身上的肉被钩子一块块撕了下来,身体里还扎着几十个致命的钩子游走了。
这条暴怒的鱼虽然身披重创,然而并未被制服,它在一个地方扑通一声,杳然而逝,卷起了一个阴冷的漩涡,这条脱钩而去的神奇的鱼王已怒不可遏。
“去吧,鱼儿,去吧!我不向任何人说起你的行踪,尽情地活下去吧!”捕鱼人说道,感到如释重负。身体感到轻松是因为鱼不再把他往下拖,不再像铅块那样吊在他身上了,内心感到轻松则是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透悟的解脱的感觉。
(夏仲翼、肖章、石枕川等 译)
【赏析】
中篇小说《鱼王》讲述了一个名叫伊格纳齐依奇的偷渔者在捕鱼中遇到了传说中的鱼王,并与之搏斗,差点死在河里的故事。这个故事象征性很强,情节类似于《白鲸》,更类似于《老人与海》,但其意义却完全不同。同样都是写人不惜一切代价征服水中生物,那两部美国小说表现的是人的尊严、人的不可战胜,价值判断依据的完全是人的尺度,而《鱼王》的价值尺度则是人的信仰与自然环境。
主人公偷渔者伊格纳齐依奇绝不是个愚昧无知的人。“他在当地锯木厂里当锯床和其他机床的修理工”,而且“他比别的技工会动脑筋,喜欢钻新技术,对不懂的东西,总想了解个究竟”。所以,在叶尼塞河上的众多偷渔者当中,他的船总是最干净、整齐,他的鱼也总是品种最好、数量最多。也就是说,他虽然是个偷渔者,却也是个崇尚科学的现代人。但是正是这样一个现代人,却因为一时的贪婪,差点死在河里。
为什么作家要描写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偷渔者呢?受过现代教育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做出正确的事情。掌握了现代技术的偷渔者,学会的只是对大自然的掠夺。伊格纳齐依奇象征的是失去了信仰、最终受到惩罚的人。与伊格纳齐依奇相对照的是他的爷爷,那位老人是“住在森林里,见了车轮也要叩头求拜”的人,他常说,见到鱼王,“最好把它,这该诅咒的东西放掉”,但伊格纳齐依奇却为了几桶鱼子不愿这样做,也不愿叫人帮忙,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相信,最后几乎陷入绝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濒临死亡之时,他才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爷爷的话,开始向上帝进行微弱的、无助的祷告。
远古时代,神是至高无上的,万物皆有神灵,所以在人类的孩童时期,总会有种种祭祀,祈求神灵的庇佑。因为在那个时代,人类是弱小的,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潜意识中,弱者总是渴望强者的保护,哪怕实际上并不存在,心理上有点安慰也好。现代人则丢弃了远古时期对神的崇敬,总是要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才会想起所谓的神,才会害怕自己的罪恶。对于现代人来说,神只是遇难时的救命稻草与最后的精神寄托。但当人类越来越强大之时,对神灵的信仰却变为了迷信,要么显得无知可笑,甚至演变成悲剧,要么美化成所谓“科学”,信奉人是无所不能的。后者的豪情万丈确实将人从对神的过度迷信的黑暗愚昧中解救了出来。但一旦人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开始对一切都毫无畏惧时,又会怎样呢?
按照现代人的价值尺度,人是大自然的主宰,所有对神的敬畏都是荒唐可笑的。在这种观念支配下,人类所依存的大自然遭到极大的破坏,森林遭到无度的砍伐,动物遭到贪婪的捕猎。或许当人类遗弃上帝时,也被上帝遗弃了。上帝说,信我者必得救,那么不信者又如何呢?远古时代,人类相信万物皆有神灵,不能简单地说是迷信。因为它也代表着人与自然的契约,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将爷爷与伊格纳齐依奇作对比,并不是宣传迷信,而是告诫人类: 当人类不再拥有信仰,自负地将自己放在“自然界之王”的位置为所欲为之时,他必将受到自然界的惩罚。人是万物的灵长,但如果成为暴君必然遭到反抗。人本是依靠自然而生,如果自认是自然的主宰,就会将自身与自然放在对立的位置,征服自然之时,也是损害自己的时候,大自然不是用来征服的。
俄罗斯一直有东正教的传统,这一教派强调反省自身。伊格纳齐依奇从不祷告,也不在家中放置圣像,利欲熏心的他还把爷爷的教诲抛之脑后。所以他会遭受作为信仰象征的鱼王的惩罚。在其他篇章,也出现过类似的偷渔者,他们在失去慈爱之心时,都遭受了大自然的惩罚。伊格纳齐依奇的弟弟也是一个偷渔者,在他不断欺辱大自然时,他失去了最珍爱的女儿。谁又能说这不是报应呢?虽然在这不再迷信的时代,人们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强忍内心的恐惧,强调这是巧合。可是,殊不知正是强调巧合减少了人类内心的畏惧,从而犯下了这些罪行。人们常说,“无知者无畏”,但是他们却不懂得,无畏者终将陷入无知,因为无知与无畏本身就是一体两面。
借“鱼王”故事,阿斯塔菲耶夫告诉人们,无知者固然无畏,但无畏者的无知,会使人丧失人性。因为这种无畏,人们会缺乏罪恶感与恐惧感。只有在最后时刻,人们才开始相信报应,才会忏悔。临死前,伊格纳齐依奇终于开始面对那件他一生几乎都在回避的事情,想起了他曾侮辱和伤害过的姑娘——格拉哈·库克林娜。对死的恐惧会使人丢掉一切面具,伊格纳齐依奇开始了真正的忏悔: 女人是上帝所造的生物,为维护她而设的审判和惩罚也是独特的。通向他,通向上帝,只有祈祷一途。既然当年你想证明你是男子汉,那就拿出男子汉的模样来!不要垂头丧气,不要哭鼻子,不要杜撰什么祈祷词,不要自欺欺人!你在这河上干什么?等待饶恕?等谁饶恕?老弟,大自然也是女性!你掏掉了她多少东西啊?这就是说,每人都有自己的名分,而上帝分内的归上帝安排。你就让这个女人摆脱掉你,摆脱掉你犯下的永世难饶的罪过吧!在此之前你要承受全部的苦难,为了自己,也为了天地间那些此时此刻尚在作践妇女、糟蹋她们的人!真正的忏悔不是为了摆脱苦难而承认自己的罪过、请求饶恕,而是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伊格纳齐依奇此时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忏悔,所以,正当他已经放弃生存之时,鱼王放过了他,使他不仅从肉体,也从灵魂上得到了新生。
在污染日益严重、破坏愈演愈烈的今天,在人的道德不断堕落的今天,作品告诉我们,当我们远离上帝时,也在远离人性,当我们自诩为主宰的同时,我们也将走向毁灭。对神明的崇敬,并不是对自身的怀疑,而是给自身一个反思的机会,真正的神明不是给你带来好运、财运的木骨泥胎,而是你自己心中的道德底线。
(曾晓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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