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青年军官赫尔曼是德裔俄国人。一次他在看人打牌时,听说费多托夫娜伯爵夫人曾在法国赌输大笔钱,后借助三张神秘的牌把本全翻回来了。为了得到这个秘密,赫尔曼疯狂地追求夫人的养女丽莎维塔。丽莎维塔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总幻想着有人来解救她,所以迅速给予回应。一天她跟赫尔曼约好,在陪夫人参加舞会回来后到她的闺房见面。赫尔曼趁机提前躲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夫人从舞会回来后独自坐在躺椅上歇息,赫尔曼突然出现,要夫人把三张牌告诉他,她不从。情急之下,赫尔曼掏出手枪威逼她,夫人因受惊吓而去世。赫尔曼随即告诉了丽莎维塔刚才发生的一幕,丽莎维塔惊恐万分,立刻意识到他“热烈追求”自己的卑鄙用心,懊悔莫及。三天后赫尔曼去参加了夫人的葬礼,当天半夜他醒来后无法再入睡,便回想起夫人的丧礼,此时他突感房门被打开,进来的竟是老夫人!她告诉了赫尔曼三张牌是三、七和A。一天,赫尔曼来到一个有名的赌场,果然利用这三张牌赢了大把钱,第二天又赢了。第三天正当赫尔曼以为自己还会赢时,却发现他押牌时出的“A”竟鬼使神差地变成了“黑桃皇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看到“黑桃皇后”正眯着眼对他冷笑。他感到恐怖极了,最终发疯。
【作品选录】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刚刚脱下大衣和帽子,伯爵夫人就派人来找她,又吩咐准备马车。她们走出去乘车。就在两个仆人把老太太扶上马车送进车门里边的那一刻,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发现那个工兵军官在车轮旁边;他抓住她的手,她惊呆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年轻人已经走掉了,她手里留下一封信。她把信藏在手套里,一路上昏昏沉沉,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伯爵夫人有个习惯,坐在马车里不时要问点什么: 她们碰到的是什么人?这座桥叫什么桥?那边招牌上写的是什么?这一回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总是随口回答,每一次都是牛头不对马嘴,伯爵夫人因此大为生气。
“你怎么啦,我的妈!你是昏了头还是怎么的?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没有听懂?……荣耀归于上帝,我话还说得清楚,也没有老糊涂!”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没听进她的话。一回到家里,她就奔进自己的房间,从手套里取出信来: 信没有封口。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口气把它读完。这是一封向她表白爱情的信,写得情意绵绵、彬彬有礼,都是一字不差地从德国小说里抄来的。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因为不懂德文,所以非常高兴。
然而,这封信却使她坐立不安。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男子建立秘密而亲近的关系。他这种大胆的行为使她害怕。她责备自己行为太不谨慎,不知道怎么办好: 是不是别再坐在窗口,是不是应该不理睬他,冷淡他,让他以后别再追求下去?要不要给他写封信?要不要冷淡而斩钉截铁地回绝他?她没有人好商量,她既没有小姐妹,也没有人好指导。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决定给他写一封回信。
她在写字台前面坐下,拿起笔和纸,沉思起来。她开了几次头,又把信撕了: 一会儿觉得语气太宽容,一会儿又觉得太生硬。她终于写出几句话,自己觉得还满意。她写道:“我相信您的心意是真诚的,并不想用轻率的举动来侮辱我;但我们的结识不应当采取这种方式。现将来信退回,并希望今后不至于让我怪您对我不尊重。”
第二天,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看见赫尔曼走过来,便从绣架旁边站起来,走到大厅里,打开气窗,把信扔到街上,希望青年军官能迅速捡去。赫尔曼跑过来,捡起信,走进一家食品店。拆开信封,他看到自己的信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答复。这是他预料中的事,回家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地策划求爱的事来了。
三天后,一个年纪轻轻、眼睛灵活的女裁缝从时装店里给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送来一张纸条。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以为是来讨债的,忐忑不安地把纸条打开,但立即就认出赫尔曼的笔迹。
“亲爱的,您搞错了,”她说,“这张条子不是给我的。”
“不,确实是给您的!”那大胆的姑娘并不掩饰神秘的微笑,回答说。“请您看一看!”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把纸条迅速地看了一遍。赫尔曼要求和她约会。
“不可能!”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赫尔曼竟迫不及待地提出这种要求,并且采用这种办法,这使她大为吃惊。“这张纸条真的不是写给我的!”说着她把信撕成了碎片。
“既然信不是写给您的,那您干吗把它撕掉?”女裁缝说,“我可以把它送还发信的人啊!”
“您请便,亲爱的!”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由于女裁缝点穿她的秘密,她的脸刷地红了起来。“以后再别给我送纸条来。请您对那个叫您送纸条的人说,他应该感到羞耻……”
可是赫尔曼并不罢休。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每天都收到他通过各种办法送来的信。信的内容已经不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了。赫尔曼热情洋溢地给她写了这些信,使用的语言都是他自己所特有的: 他在信中表达了他的坚定不移的愿望,倾吐了自己理不清的无法遏制的幻想。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已经不想把信退回去了: 这些信使她陶醉;她开始给他写回信,她的信也写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情意缠绵。有一天,她终于从窗口扔给他如下的一封信:
“今天某国公使将举行舞会。伯爵夫人将到那里去。我们在那里要待到两点钟。现在您有机会和我单独见面了。伯爵夫人一走,她的仆人就会走开,门廊里只剩下一个看门人,但他通常也回自己的房间去。您可以在十一点半来。直接上楼梯。您要是在前厅里遇到人,就问伯爵夫人在不在家。他们会告诉您不在——那就没有办法,您只好回去。但是您大概不会遇到任何人。使女们都一起待在她们的房间里。您穿过前厅往左拐,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在卧室的屏风后面,您会看见两扇小门: 右边通书房,伯爵夫人从来不到那里去;左边通走廊,那里有一座狭小的螺旋梯,上面就是我的房间。”
赫尔曼浑身哆嗦得像一只老虎,焦急地等待着约定的时间。晚上十点钟,他已经来到伯爵夫人的公馆门前。天气坏极了: 风呼呼地吼着,潮湿的雪一大片一大片飘落下来;街灯发出昏黄的光线;街上空荡荡的。驾着由一匹瘦马拉的马车的车夫偶尔伸长脖子看看有没有晚归的乘客。赫尔曼只穿着常礼服站在那儿,既没有感觉到狂风,也没有感觉到暴雪。伯爵夫人的马车终于备好了。赫尔曼看见几个仆人扶出一个裹着貂皮大衣的驼背老太婆,接着,她的养女披着一件单薄的斗篷,头戴鲜花闪现了一下。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马车吃力地从松软的雪地上驶出去。看门人关上门。窗子里的灯光熄灭了。赫尔曼便在这座空公馆周围走来走去: 他走近街灯,看看表——表上指着十一点二十分。他就站在街灯下,注视着表上的指针,等待过完这几分钟。到了十一点半,赫尔曼走上伯爵夫人公馆门前的台阶,走进灯火通明的门廊。看门人不在。赫尔曼登上楼梯,打开通前厅的门,看见一个仆人坐在灯下一把肮脏的老式圈椅上睡觉。赫尔曼轻轻地然而毫不犹豫地从他身旁走过去。大厅和客厅都很昏暗。只有前厅里的灯光微弱地照到这两个厅堂。赫尔曼走进卧室。摆满古老神像的神龛前面点着一盏金色的神灯。几只褪色的缎面圈椅和镀金剥落的带羽绒靠垫沙发对称地靠在裱着中国糊墙纸的墙边,显得凄清冷落。墙上挂着勒布朗夫人在巴黎画的两幅肖像。其中一幅画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他脸色红润、身体肥胖,穿着浅绿色制服,佩戴着勋章;另一幅画着一个年轻美女,她生着高鼻子,两鬓的头发往后梳,扑粉的头发上戴着一朵玫瑰花。所有的角落里都摆满牧女瓷像、著名的勒鲁瓦制造的台钟、小盒子、赌博用的轮盘、扇子和上世纪末与蒙哥利菲哀尔气球及梅斯梅尔催眠术同时发明的妇女的玩具。赫尔曼走到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有一张小铁床;右边是一扇通往书房的门;左边另一扇门通往走廊。赫尔曼把左边的门打开,看见一座狭小的螺旋梯,从这里可以通向那苦命的养女的房间……但他转过身来走进漆黑的书房。
时间过得真慢。屋子里静悄悄的。客厅里的钟敲了十二下;所有房间里的钟都先后敲了十二点——过后屋子里又沉寂下来。赫尔曼站着,靠在没生火的炉子上。他一点都不焦急;心脏平静地跳动着,像所有为了某种需要而决心去冒险的人一样。时钟相继敲过一点和两点,这时他听到远处马车的辚辚声。他不由得激动起来。马车驶到门口,停下来。他听见放下踏板的声音。公馆里奔忙起来。仆人们奔跑着,响起喊叫声,屋子里点亮了灯;三个老使女跑进卧室,接着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走进来,落坐在高背躺椅上。赫尔曼从隙缝里看到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从他身旁走过。他听见她登上楼梯的急促脚步声。他似乎感到于心有愧,但一会儿便完全平静了。他的心肠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伯爵夫人开始对着镜子卸妆。使女们从她头上摘下插玫瑰花的帽子;从她那银白头发剪得极短的头上拿下扑粉的假发。别针一根根像下雨似地落在她的身旁。绣着银线的黄色衣裙落到她浮肿的脚上。赫尔曼亲眼看到了她那副打扮所掩盖的令人恶心的秘密;最后伯爵夫人身上只剩下一件睡衣,头上戴着压发帽: 这种打扮还比较适合她那耄耋的年龄,因此看起来就不那么可怕和丑陋了。
就像一般老年人那样,伯爵夫人也患有失眠症。她卸好妆,就坐在靠窗口的高背躺椅上,打发掉使女。蜡烛拿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一盏灯。伯爵夫人坐在那里,脸色蜡黄,耷拉下来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全身不停地左右摆动。她那浑浊的眼睛显得十分呆滞,望着她,真可以认为,这个可怕的老太婆的摆动并不是出于她的意志,而是她身上一种潜在的电流在起作用。
突然,这张死气沉沉的面孔大大变了样。嘴唇停止抖动,眼睛紧张地活动起来: 伯爵夫人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请您不要害怕,看在上帝面上,请不要害怕!”他很清楚地轻声说。“我并不想谋害您;我只是来请求您的恩典。”
老太婆默默地瞧着他,好像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赫尔曼以为她耳背,因此弯下腰在她耳边把刚才说的话重说了一遍。老太婆还是不吭声。
“您可以使我获得一生的幸福,”赫尔曼继续说,“这在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知道您能一连猜中三张牌……”
赫尔曼没再说下去。伯爵夫人似乎明白了他的要求,她仿佛在考虑用什么恰当的话来回答他。
“这是个玩笑,”她终于说,“我可以向您发誓!这是个玩笑!”
“这没有什么好开玩笑的,”赫尔曼忿忿地回答道,“您该记得恰普利茨基吧,是您帮助他翻本的。”
伯爵夫人显然很紧张。她的神色反映出内心强烈的激荡,但她很快又陷入先前那种麻木状态。
“您能告诉我这三张必胜的牌吗?”赫尔曼又问。
伯爵夫人沉默不语,赫尔曼又继续说:
“您在替谁保守这项秘密呢?替您的孙子吗?他们就是不掌握这项秘密也够有钱的了。他们根本不知道金钱的价值。您这三张牌帮助不了那些挥金如土的人。那些不会爱惜父辈遗产的人,他们即使像魔鬼那样使尽力气,也不能不死于贫困。我不是一个爱挥霍金钱的人,我懂得金钱的价值。我不会把这三张牌白白糟蹋掉的。告诉我吧!……”
他停住话头,浑身颤抖着等待她的回答。伯爵夫人还是默不作声;赫尔曼跪了下来。
“要是您的心曾经感受过爱的感情,”他说,“要是您还记得爱的欢乐,要是您哪怕只有一次在刚生下的儿子哇哇哭闹的时候微笑了一下,要是您的胸中曾经激荡过人类的感情,那么我就用妻子、情人、母亲,总之,一个人的生命中可能有的一切神圣的感情恳求您,不要拒绝我的请求!——向我公开您的秘密吧!您还要它干什么?……也许,它会造成骇人听闻的罪恶,会使人失去一生的幸福,要和魔鬼订下什么协议……您想想看吧: 您已经老了,活不了多久,我愿用我的灵魂承受您的罪孽。您只要向我公开您的秘密。您想想看,一个人的幸福就掌握在您的手心里,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儿子、孙子、曾孙都要感戴您的大恩大德,把您的恩德看成圣物一样……”
老太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赫尔曼站起来。
“老妖婆!”他咬咬牙说,“我只好强迫你回答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拔出手枪。
伯爵夫人一看到手枪,情绪又强烈激动起来。她摇摇头,举起一只手,好像要挡住他的射击……接着她便往后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别胡闹,”赫尔曼抓住她的手,说,“我最后问您一次,您想不想把三张牌告诉我?”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赫尔曼发现,她已经死了。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坐在房间里,还穿着参加舞会的衣服,深深地沉思着。她一回到家里,便急忙把那个不情愿服侍她的睡意蒙眬的使女打发走。她对使女说,她可以自己脱衣服,便战战兢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心里既想在那里遇到赫尔曼,又希望见不到他。她一眼就断定他没有来,因此感谢命运为他们的幽会设置了障碍。她坐下来,衣服也不脱,便想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使她如此迷恋的一切情形。自从她第一次在窗口看见这个年轻人以来,还不到三个礼拜,可她已经和他通了信,而他也已经得到她的同意,准备在夜间和他幽会!她只是从几封他签过名的信里了解到他的名字;在这个晚上以前,她从来没有和他谈过话,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事……真是怪事!就在这个夜晚的舞会上,托木斯基很生年轻的波利娜公爵小姐的气。因为她一反常态,不和他撒娇调情,他便邀请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跳那没完没了的玛祖卡舞,对波利娜表示冷淡,想借此对她进行报复。整个晚上,托木斯基老是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开玩笑,取笑她对那个工兵军官的痴情,对她说,他知道的事比她所能设想的要多得多。他开的玩笑中有几次都击中她的要害,因此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有好几次都想到,他一定知道她的秘密。
“这些事情您是听谁说的?”她笑着问他。
“听您的一个熟人的朋友说的,”托木斯基回答,“那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这个出色的人到底是谁呀?”
“他叫赫尔曼。”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她的手脚却冷得像冰一样……
“这个赫尔曼,”托木斯基继续说,“有一张典型的小说中人物的面孔: 他的侧面像拿破仑,灵魂像梅非斯特。我认为,至少有三样罪恶他应该于心有愧。您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我头痛……赫尔曼对您说了些什么?您说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赫尔曼对他那位朋友很不满意。他说,换了他,他一定采取另一种办法……我甚至认为,赫尔曼正在打您的主意,至少他听到朋友充满爱情的赞叹时,心里很不平静。”
“他究竟在哪儿看见过我?”
“也许是在教堂里,或者是散步的时候!……天知道!也许是在您的房间里,那时您正在睡觉: 他……”
走过来三个淑女,问他“遗忘还是惋惜”,打断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极想继续下去的谈话。
托木斯基选中的小姐就是那位波利娜公爵小姐。她和他多跳了一圈,又在自己坐椅前面多转了一转,在这段时间里,她和他又言归于好了。托木斯基回到坐位上的时候,已经不再想到赫尔曼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很想恢复刚才那场中断的谈话,但玛祖卡舞已经结束,接着老伯爵夫人也走了。
托木斯基的话不过是跳玛祖卡舞时随便说说的,却深深印入这个好幻想的年轻姑娘心里。托木斯基随便描绘的肖像正和她心中想象的不谋而合;由于听了一段最新的故事,这张已显得很俗气的面孔不由得使她感到惴惴不安,也使她耽于幻想。她坐着,交叉着两条赤裸的手臂,还插着鲜花的头低垂在袒露的胸前……突然,门打开了,赫尔曼走进房间。她浑身战栗起来……
“您刚才到底在哪里?”她惊惧地轻声问道。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赫尔曼回答,“我刚刚从她那里来。伯爵夫人死了。”
“我的天!……您在说什么?……”
“看样子,是我把她吓死的。”赫尔曼继续说。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瞥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响起托木斯基说过的话:“至少有三样罪恶他应该于心有愧!”赫尔曼坐在她身边的窗台上,把经过情形一一告诉她。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惊恐地听完他的话。原来,这些热情洋溢的信件,这些火焰般炽烈的要求,这种无礼而又纠缠不清的追求,统统都不是出于爱情!金钱——这才是他心中渴望得到的东西!能够满足他的欲望,使他得到幸福的并不是她!这可怜的养女不过是一个杀害她老恩人的凶手和强盗的盲目帮凶!……她后悔莫及,难过得痛哭起来。赫尔曼默默地瞧着她: 他也心痛如绞,但无论是这可怜姑娘的眼泪,无论是她那痛苦的样子所表现出来的惊人魅力都不能触动他的铁石心肠。想到老太婆的死,他并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只有一点使他感到恼恨: 那个秘密他再也搞不到手了,本来他是指望靠它发财的。
“您是个魔鬼!”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终于对他说。
“我并不想害死她,”赫尔曼回答,“我的手枪没有装子弹。”
他们都默不作声。
早晨来临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吹灭快燃尽的蜡烛: 淡淡的曙光已照临她的房间。她擦干满是泪痕的眼睛,举目望着赫尔曼: 他坐在窗台上,抄着手,凶狠地皱着眉头。那样子竟和拿破仑的肖像一模一样。这两个人这样相像,连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都感到吃惊。
“您怎么走出这座公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终于说。“我本来想带您从秘密楼梯走出去,但要从伯爵夫人的卧室旁边走过,我害怕。”
“请您告诉我怎么找到这座秘密楼梯,我自己走出去。”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钥匙,交给赫尔曼,并且详细告诉他出门的路径。赫尔曼握了握她那冰冷的、毫无反应的手,吻了吻她低垂着的头,走出去。
他从螺旋梯走下去,又一次走进伯爵夫人的卧室。死去的老太婆仍旧坐着,已经僵硬了;她的脸显得很安详。赫尔曼站在她面前,久久地望着她,似乎想再看看这件可怕的事情是不是属实;最后,他走进书房,摸到糊墙纸后面的暗门,走下漆黑的楼梯。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兴奋起来。他想,也许在六十年前,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幸运儿,穿着绣花长袍,梳着仙鹤式头发,把三角帽拿在手里,紧贴在胸口上,也在这个时刻,同样从这座楼梯偷偷溜进这间卧室,这个年轻人早已在坟墓里腐烂,而这个年过古稀的情妇的心今天才停止跳动……
赫尔曼在楼梯下面找到一扇门,他用那把钥匙开了锁,走进过道,从这里走到大街上。
(冯春、张蕙译)
【赏析】
《黑桃皇后》描写了彼得堡上流社会赌徒们的生活,塑造了个人主义冒险家赫尔曼的形象,深刻揭露了他丑恶的灵魂,反映了在俄国资本主义行将到来之时,上流社会人们贪财的野心和为达到此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可憎面目。
此处选择的第三、四章便描写了赫尔曼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疯狂追求丽莎维塔并残忍地将老夫人逼死的故事。
赫尔曼为了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欲望,不惜以欺骗一个姑娘的爱情作为手段。他道貌岸然的外表和内心深处的卑鄙自私在追求丽莎维塔的过程中尽显无遗。普希金通过对丽莎维塔各种心理活动的描写来突出赫尔曼追求方式的高妙之处。作为老夫人养女的丽莎维塔,虽然成天耳闻目睹男女在情场上的风流韵事,但她的地位使她时常被晾在一边,她的情欲受到了无情的压抑,自然充满了对风流倜傥的绅士的渴望。赫尔曼是一个老练和奸诈的情场老手,丽莎维塔这个涉世不深的女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果敢地抓住丽莎维塔的手,然后把信塞在她手里。”这突兀的生理接触果然在丽莎维塔身上产生了触电的反应: 她几乎魂不守舍,“一口气”读完了赫尔曼的信。他知道丽莎维塔对德文一窍不通,便从德国小说里抄得一封求爱信,借小说家的生花妙笔引逗得她难以自持。丽莎维塔的触电反应和她回信时的犹豫充分反映了她内心深处情欲和理智的矛盾。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在义正词严地拒绝,但她那不太“生硬”的回信却明白地告诉了赫尔曼她的半推半就。老练的赫尔曼便趁热打铁,强求约会。丽莎维塔很难抵御这种攻势,因此误入赫尔曼巧设的圈套也在情理之中。
小说并没有直接揭穿赫尔曼那丑陋的心灵,而是借伯爵夫人的孙子托木斯基之口,向丽莎维塔揭示了赫尔曼被金钱扭曲的多重性格。托木斯基认为赫尔曼的灵魂被魔鬼梅非斯特摄取,他的心灵是罪恶的。赫尔曼残忍地玩弄了丽莎维塔的感情,终于获得了和老夫人见面的机会。为了得到这“三张牌”,他竭尽威胁利诱、委屈哀求之能事,而在无法达到目的时甚至不顾老夫人的健康和心理状况,残酷地以枪相威胁,致使老夫人被活活吓死。而老夫人死后,“他并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只有一点使他恼恨: 那个秘密他再也搞不到手了,本来他是指望靠它发财的”。普希金向读者展示的确实是一个魔鬼般的人物。
普希金还通过对丽莎维塔这个初次堕入情网的少女的描写,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小人物形象。年轻的丽莎维塔是老夫人的养女,老夫人自私冷酷,脾气怪异,丽莎维塔常被她训斥,她幻想着用爱情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狡诈的赫尔曼在丽莎维塔身上看到了实现自己梦想的希望。情场老手赫尔曼完全洞悉这位女子的复杂心理。在他情意绵绵的纠缠下,丽莎维塔的心理防线被彻底攻破,终于有一天偷偷约赫尔曼到自己的房间来见面,赫尔曼则终于觅到了千载难逢的接近伯爵夫人的机会。虽然托木斯基的话使丽莎维塔意识到赫尔曼的情书和纠缠不清的追求也许都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某种卑鄙、不可告人的企图,但陶醉于爱情之中的她心存侥幸。直至赫尔曼来到她房间,把老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她时,她才终于认清了赫尔曼“是个魔鬼”,认清了只有老夫人的秘密才是赫尔曼心中渴望得到的东西,而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杀害她老恩人的强盗的帮凶。一心向往和平、幸福、充满爱情生活的丽莎维塔在现实中扮演了一个悲惨的角色。
在《黑桃皇后》中,普希金显示了他作为一位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功力。他通过人物的内心自白、梦境等富于戏剧性的情节以及入木三分的心理描写开创了“彼得堡小说”的先河,对后来的莱蒙托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创作的“社会心理小说”有很大影响。
(陈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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