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本书中,卡萨诺瓦以18世纪中后期的欧洲为背景,按时间顺序叙述了自己从童年到49岁时的生活。其中最重要的事情包括: 8岁时流鼻血的顽疾被“巫术”治愈;少年时爱上了老师格齐博士的妹妹贝蒂娜;19岁时与唐娜·卢克蕾齐娅的风流韵事;与梯丽莎的情爱历险;24岁时与亨利埃特的恋爱;28—30岁间同C。C小姐及M。M修女的情爱传奇,并结识M。M的情夫,他是法国驻威尼斯公使;31岁时被囚禁于威尼斯“铅皮屋顶”国家监狱;次年逃脱,到达巴黎,主持法国彩票发行管理,发了大财;结识笃信巫术与神秘理论的德·埃菲侯爵夫人,骗取其百万法郎;36岁时与梯丽莎在佛罗伦萨重逢,在那不勒斯与卢克蕾齐娅重逢;39—40岁时先后到柏林、莫斯科和华沙,受到当地帝王的礼遇;42岁时因赌博被从维也纳驱逐出境;44岁时与青年时代的恋人亨利埃特通信;45岁时再遇卢克蕾齐娅。
【作品选录】
首先我要向读者申明: 我对自己在生命进程中所做的善事与恶事负责,这种自我负责的信念坚如磐石。此信念来自我对意志自由的信仰。
我不仅是有神论者,而且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颇有教益的哲学坚定了我的宗教信仰。当处于困境而祈求上帝的帮助时,我总是相信他的救助,他总是有求必应。这一事实说明: 我从未怀疑上帝的存在。绝望会置人于死地,但是只要你祈祷上帝,绝望就会消失;当你祈祷之后,就会满怀信心,就会采取行动。
人是自由的,但是当人不相信自由时,他就不再是自由的了。如果你相信命运的威力,你就会丧失上帝赋予你的行动能力,而上帝在赋予你理智的时候就已将行动能力赐给你了。理智只是造物主神性的一小部分。尽管人是自由的,但还是不可妄下我们拥有为所欲为权利的断语,因为只要被行动的欲望所控制,我们就是欲望的奴隶。
善于思考的读者从我的回忆录中可以发现,我从未树立过明确的目标。我唯一的原则(如果真有这个原则的话)就是随波逐流。不假思索的草率行为原本可以毁了我,可是幸运之神却偏偏经常朝我微笑。事后我无比感谢上帝的恩眷,并且不忘自责。另一方面我却发现: 明智而有节制的行为也能带来厄运。这种现象虽然使我备感屈辱,但我确信自己行为端正,并聊以自慰。
当身处困境时,我常常欺骗无赖与蠢才,并且毫无良心上的愧疚。每当我欺骗女人时,这种被欺骗肯定是相互的。是否被骗并不重要,因为爱情一旦成为游戏,游戏的双方通常都会遭到愚弄。
亲爱的读者,只要您审查这篇序言的精髓,您就会轻而易举地猜出其意旨。我之所以写这篇自序,是因为希望您在读这本回忆录之前就对我有所了解。我想让他人来评价我品行的优劣。我渴求读者的友谊、读者对我的尊重和感激之情。如果我的回忆录能给您以教益和愉悦,那么您肯定会感谢我。如果您公正地对待我并且发现我功大于过,那么您就会尊重我。在坦率而信任的气氛中,我卸下了伪装,暴露出原形,任凭世人评判。如果您被我的坦诚所感动,那么我们肯定会成为朋友。
我大约是在1733年8月开始记事,当时我八岁零四个月。我不记得此前的事情。
那年八月的一天,我站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头靠着墙,盯着一摊鼻血发呆。我的外祖母走过来,用清水给我洗脸。之后她要我跟她一起登上一条贡多拉,让它把我们送到穆拉诺去,那是一个离威尼斯很近的小岛。
下船后,我们来到一间破败的木屋。这里住着一位老妇人,她正蹲在一个垫子上,手臂上立着一只黑猫,还有五六只猫围绕在她身边。人们都说她是个巫婆。外祖母同她交谈了好久,也许跟我有关。她们谈完之后,女巫收了一个银杜卡特,打开一只箱子,把我抱进去,并且叫我别害怕。我像是被施了魔法,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过却不忘用我的手帕捂住还在流血的鼻子。外面嘈杂的声音并没怎样影响我,我时而听见笑声,时而是哭声、歌声、叫喊声和击打木头的声音,直至老妇人终于将我从箱子里拉出来。这奇异的妇人抚摸了我上百次,脱下我的衣服,把我放在床上,点燃草药,念诵咒语,最后让我吃下了五块味道很好的糖,我的鼻血便止住了。她在我的太阳穴和后脖梗儿上涂抹油膏,给我穿好衣服,跟我说,如果我不跟任何人讲这件事,就会慢慢地不再流鼻血。这一番指点之后,她告诉我,今天夜里会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来看我,如果我不把她来看我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会有好运。后来,我就和外祖母一起回家了。
刚一躺上床,我便睡着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天着实使我疲倦了。几个小时之后,当我醒来,看到一个身穿长裙、头戴冠冕的迷人女子从烟囱里走下来,我是多么惊奇啊。她迈着端庄的步子走向我,坐在我的床上。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在我头顶上倒空,同时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懂。后来,她吻了吻我,便原路返回了。
第二天,外祖母给我穿衣服时,要求我对一切都三缄其口,并且恐吓我说,一旦我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说出去,便会死去。从那以后,我的鼻血一天比一天流得少,而我的记忆力也大有长进,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便学会了认字。
我记忆中的第二件大事发生在我去穆拉诺之后三个月,即我父亲去世前六个星期。
那是将近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弗兰茨站在父亲的房间里,我聚精会神地观察这个房间。
一块打磨过的大水晶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当发现透过它所看到的东西都由一个变成了好几个时,我简直着了迷。在我心里,想把它攫为己有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致当没人注意时,我便迅速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衣袋。
过了一会儿,父亲站起身去拿他的水晶,却没有找到,便问我们是谁拿了。弟弟一再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也这么说。父亲却确信自己的判断,他威胁说要翻看我们的衣袋,并且说撒谎者一定会挨一顿痛打。我马上开始装模作样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寻找水晶。这时我找了个好机会,将它塞进了弟弟的衣袋。但是我马上后悔了,因为我本来是可以装作在某个地方找到它的。可是,我的恶劣行为已经发生了。我们徒劳的寻找让父亲不耐烦了,他搜查了我们的衣袋,结果在无辜的弟弟的衣袋里找到了那块倒霉的水晶。他履行了诺言,痛打了弟弟一顿。
六个星期以后,医生诊断出我的父亲长了脑瘤,这使得他在八天以后就进了坟墓。当时他年仅三十六岁。
在他去世前两天,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快完结了,就把我们叫到床前,当着我们的面,他要求威尼斯的贵族格里玛尼做我们的保护人。然后他为我们祝福,要我们的母亲向他发誓,决不把任何一个孩子培养成演员,登上他但愿从没有登上过的舞台,尽管它并未带给他不幸的生活。母亲发了誓,当时在场的贵族也保证不会让她违背誓言。
此后,我母亲还怀着我最小的弟弟,一直到复活节弟弟出世之前她都不能登台。尽管母亲还很年轻美丽,但她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她相信天意,希望自己能胜任对我们的教育,愿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这个使命上。由于我的疾病,她认为应该先给我医治。我的身体非常羸弱,而且看上去几乎有些痴呆。
这一切我都是从父亲的一位好友巴弗先生那里得知的,由于我的缘故,他经常去请教住在帕多瓦的名医马可布。马可布的观点是,我的血太浓稠了,而这浓稠的原因可能来源于我周围环境的空气。如果不想让我丧命,必须改变环境,也就是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
那天我和莱奥妮达没有商谈结婚计划,我们兴致勃勃地游览了那不勒斯的郊区。晚上卡萨罗侯爵做庄,他是一位可爱的富翁。我赢走了侯爵的全部赌本,他要求我给他赢回的机会,我欣然应允。于是他就请我去他的豪宅吃晚餐。在他家他又输了一万杜卡特,最后他甘拜下风,因为他手上已无现钱。
没有游览卡塞塔我绝不会离开那不勒斯,莱奥妮达也怀有相同的愿望,于是马塔洛尼公爵就借给我们一辆六匹骡子拉的车。尽管莱奥妮达的老清客伴随在我们左右,卡塞塔之行还是相当迷人的。
次日我们和公爵商谈了两个小时,终于将我们的婚事定了下来。
“莱奥妮达的母亲居住在离此地不远的一个庄园里,”公爵对我说,“她每年可以领取六百杜卡特的终生年金,这笔终生年金由我来支付,而我则得到了她从她丈夫那里继承的田庄。但是莱奥妮达并不依靠其母亲。我曾经以我的名誉向她保证为她找一个好丈夫。你是莱奥妮达拥抱过的第一个男人,这一点你尽管相信。”
我请他起草婚约并且在契约中写明为我的未婚妻增添五千杜卡特的嫁妆。一旦签署婚约,我就付给她五千杜卡特的现金。
他对我说:“为了使她的生活得到保障,我将以一幢价值一万杜卡特的房子作抵押从你那里收取五千杜卡特的现金。”然后他转身对莱奥妮达说:“我让人把你母亲接来,相信她会欣喜若狂的。然后我们一起去公证处作公证,最后让你们在波尔蒂奇小教堂举行婚礼。所有的费用均由我承担。婚礼结束之后我们把你母亲送回圣阿加塔,在你母亲的祝福声中你们就可以启程了。”
听了这番话我激动得浑身发抖,莱奥妮达旋即晕倒在地。不久她苏醒过来了,若有所思地说:“我母亲见到贾科莫时会说些什么呢?”
公爵答道:“她也许会说你干了一件蠢事。你认识这个男人才八天就嫁给了他。”
“你母亲年迈吗?”我问道。
莱奥妮达摇了摇头答道:“她只有三十八岁。她的性格非常活泼。”
翌日我去了一趟银行,清理了我的账目。当我回到公爵府中时,我发现大家正坐在她母亲周围。
“这位就是您的女婿!”公爵嚷道。
莱奥妮达的母亲惊叫一声,瘫倒在沙发里。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唐·卢克蕾齐娅!”我结结巴巴地嚷道,“唐·卢克蕾齐娅!再次见到您我真高兴。”
“亲爱的朋友,请您让我喘口气。天啦,难道是您想娶我的女儿为妻?”
听了她的话我毛发直立,一声不吭。
莱奥妮达和公爵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已猜出我们是老相识,其余的事情他们就一无所知了。
我感到非常尴尬,随即陷入沉思之中。我用自己离开卢克蕾齐娅的日子和莱奥妮达的年龄作了一个比较。莱奥妮达有可能就是我的女儿,但是她也许不是我的女儿,因为卢克蕾齐娅那时就生活在她丈夫身边,而她丈夫的身体非常健康。我再也无法忍受懵然无知的折磨了,蓦然站了起来,请卢克蕾齐娅和我一起到隔壁房间里去。
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她把我拉到身边说道:“哦,我的朋友,今天为什么恰恰是我来扫你的兴呢?莱奥妮达是你的女儿,我丈夫也知道这一点。洗礼时他给她起名为莱奥妮达·贾科莫娜,他每次开玩笑时总是叫她贾科莫娜。现在你还敢和她结婚吗?”
“不敢了,亲爱的卢克蕾齐娅。我们必须立即将详情告诉公爵。”
我离开她,然后朝公爵走去。我向我的朋友澄清了此事,并且请他去安慰卢克蕾齐娅。然后我让惊惶失措的莱奥妮达坐在我的怀里,但是不忍心告诉她实情。她向我问了许多问题,我却避而不答。最后我们相互亲吻,一起流泪,伤心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公爵和唐·卢克蕾齐娅朝我们走来才打破了沉默。
“亲爱的莱奥妮达,”卢克蕾齐娅叹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令人伤心的秘密。你是否还记得每当我的亡夫爱抚你时他是如何称呼你的?”
“对此我记忆犹新,他总是叫我贾科莫娜。”
“现在我告诉你: 贾科莫娜这个名字与贾科莫·卡萨诺瓦先生关系密切,他就是你的生父。我的女儿,上前拥抱他吧,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如果他是你的情人,那么你就应该忏悔你的罪过。值得庆幸的是: 你是在无意间犯罪的。”
我们大家深受感动。莱奥妮达拥抱了她的母亲,泣不成声地说:“母亲,从今以后我对我的父亲只有孩子般的柔情。”
随后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时发出啜泣声。
是夜我无法入睡。我对莱奥妮达的感情由性爱迅速地转变为父爱,这种必然的骤变使我异常激动。拂晓时我作出了次日即离开那不勒斯的决定,才安然入眠。
下午我将我的决定告诉了马塔洛尼公爵。公爵提醒我: 突然离开那不勒斯将引起诸多流言。
我认为他言之有理。
他安慰我道:“你可以将这次失败的结婚计划视作你的诸多奇特行为中的一个谬误。我可以给你提一个建议: 你可以和卢克蕾齐娅重温鸳梦,聊以自慰,我觉得母亲和女儿一样价值连城。卢克蕾齐娅光彩照人,少女时代的她不知要比现在可爱多少倍。”
他的这番话使我恢复了理智,于是我去拜访莱奥妮达。令人惊诧的是: 我发现母女俩在快活地欢笑。她们的欢声笑语使我恢复了心理健康。莱奥妮达搂住我的脖子,亲切地叫爸爸并且柔情缱绻地吻我。唐·卢克蕾齐娅则称我为她的密友,她用火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不禁心旌摇荡,暗自思忖: 悄然流逝的十八个春秋并没有减损她的魅力。我果断地对她说: 如果她愿意陪我去罗马拜访她的妹妹安吉莉卡,那么我保证在大斋节前期陪她回那不勒斯。她无法立即作出决定,便向我保证次日一定给我一个答复。
吃饭时我坐在莱奥妮达和卢克蕾齐娅中间。因为不能继续眷恋我的女儿,所以我又重新燃起了对卢克蕾齐娅的旧情。我不知究竟什么因素在起作用,是她的柔情、和蔼和魅力还是沉睡在我心中的爱的需求,或者是我们喝的美酒,总之在吃餐后点心时我已意乱情迷。我立即向她声明:“现在我就和你结婚,星期一我们三人一起前往罗马。”
她没有回答。次日我再次向她求婚,我对她说道:“让我们结婚吧!我们年龄相仿,彼此相爱,并且拥有足够的财产,因此我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也是我的心愿,”她答道,“但是我们应该待在那不勒斯,应该努力为莱奥妮达找一个般配的丈夫。只有这样我们的幸福才完美。”
“我不可能在那不勒斯定居,”我答道,“你也知道你的女儿愿意和我一起走。”
“你为什么不说她是我们的女儿?我觉得你不愿意作她的父亲,因为你爱她!”
“你说的是实话,但是我相信只要你和我在一起生活,我对她的热情就会消失。哎,亲爱的卢克蕾齐娅,我们的女儿是一位天使,我不明白为什么公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公爵是个无能之辈,正因为如此我才敢把女儿交给他。”
“我不明白这一点。他毕竟生了一个儿子。”
她摇了摇头说道:“你去问他的夫人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可怜的公爵非常清楚他只赐给了这个孩子姓氏。”
“我们最好还是谈一些别的事情。我想马上就和你亲热一番,重温蒂沃利的旧情,不知你是否愿意?”
“就在这里?”
“难道不行吗?”
就在这时莱奥妮达走了进来。当她看见我正在拥抱她的母亲时,她朝我们冲了过来,热烈地吻我们。后来我们……在此我必须给我的一生之中最快乐的夜晚罩上一层面纱,我不愿描述此后发生的缠绵情事,因为我不想伤害我的亲人,况且调色板中没有足够的颜料、诗歌中也没有足够的辞藻可以用来描述我们的狂喜、淫乐和放纵。我们彻夜交欢,无休无止。上午公爵来看望我们时,我们还没有穿好衣裳。
(高中甫、贺骥、杜新华译)
【赏析】
在欧洲,卡萨诺瓦(Casanova)这个人早已被抽象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一个专有名词,一种生活方式。据说,西方学术界对他的研究也已经成为一个专门的学科——卡萨诺瓦学(Casanovastik)。在文学艺术界,卡萨诺瓦更是引发了艺术家无尽的灵感和想象。而之所以产生这种文化效应,就是由于卡萨诺瓦在晚年写作了这部卷帙浩繁的《回忆录》(Histoire de Ma Vie, 或译为《我的一生》)。
晚年的卡萨诺瓦很是落魄。1783年,年近花甲的卡萨诺瓦因不当言论再次受到祖国威尼斯国家法庭的驱逐,而此时的他已浪荡一生,金钱散尽,身心俱疲。1784年他结识瓦尔德斯坦伯爵不久,便接受了后者提供的波希米亚杜克斯城堡图书馆管理员的职务。杜克斯城堡地处偏僻荒凉,卡萨诺瓦的管理员身份也不受尊重,这与他以往的生活环境构成极其鲜明的对比。他曾一度逃离这个让他难以忍受的地方,但最终还是无奈地返回。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忘掉现实的痛苦,卡萨诺瓦选择了在回忆中追回逝去的美好时光。在杜克斯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在埋头写他的回忆录。《回忆录》共12卷,数百万字,长达4000多页。这部作品记述了他的欧洲冒险经历,其内容称得上包罗万象: 有穷奢极欲、纸醉金迷的宫廷府邸、沙龙剧院,也有肮脏不堪、低级下流的花街柳巷,其中活跃着帝王将相、王公贵族、名门贵妇及文化名人,也活跃着市井无赖、赌棍、骗子、妓女等等。所有这些,都为后人研究18世纪欧洲社会留下了极其生动的第一手资料。诚如茨威格所说:“人们通过任何人也不能比通过卡萨诺瓦更好地了解十八世纪的日常生活并由此了解它的文化、舞会、剧院、咖啡馆、要塞、旅店、游乐厅、妓院、猎场、修道院和监禁的堡垒。”
当然,《回忆录》的主角仍是卡萨诺瓦本人,他颇富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和神话英雄般的自我形象构成了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内容。《回忆录》虽然篇幅庞大,但只写到1774年即作者49岁之前的经历,那时他已不再处于生活的顶峰了。因此,《回忆录》所讲述的基本上是作者愿意回忆并能够给他晚年的灰暗心境带来慰藉的那些事件,他所描绘的自我形象也基本上是他乐意接受的和认同的那部分形象。童年时期留下的记忆不多,但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幼年体弱多病,鼻血流个不停,生命似乎就要随之流失殆尽,但一次神奇的巫术却治愈了他,他将其视为奇迹,看成是上帝和命运眷顾自己的最初证明;偷拿神奇的水晶球似乎暗示了他不能抵御生命中将出现的丰富的诱惑,栽赃于弟弟以及由此而来的半真半假的“忏悔”,则是他人生哲学的最初表达;由“树在动”到“太阳不动”的推断他获得了最初的自信——所有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他那富有戏剧性的伟大一生的揭幕。
巫术、奇迹、仙女、仙境,这最初的记忆不但是一个“再生”的神话,也暗示了他生命的主题。卡萨诺瓦生命中最初的三个女性——慈祥的外祖母、诡秘的巫婆、美丽的仙女——联手再现了卡萨诺瓦的“原始场景”,使他象征性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并再次经历了出生。这一经历对他影响深远,甚至有学者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此后的行为模式。“卡萨诺瓦整个一生都在试图重温那美妙的聚变时刻,退回到与仙女妈妈和巫女外婆聚首的幻境之中。……他觉得一个无形的智慧女神在保护着他,一个仁慈的神灵将他推向幸福之路,这种无法抵御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的一生。”(莉迪亚·弗兰姆语)他成年后数次被捕,屡被驱逐,曾在威尼斯国家监狱囚禁达一年四个月之久,但他从未真正灰心失望;他一生绝大部分时间漂泊流离,居无定所,但这样的生活却恰好成就了他独一无二、色彩斑斓的人生。他浪迹欧洲各地,成为神秘的间谍、声名显赫的外交家、博学多才的艺术家、精力过人的冒险家,更成为放荡不羁的情人。《回忆录》中的他风度翩翩,谈吐机智,从一个城市走向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女人的怀抱投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尽管偶有挫折,他在欧洲的每个地方几乎总能够轻易赢得荣誉、财富和女性的青睐。他代表了一种丰富的感性的生活方式,一种自由率性的人生。对于他,生活的每一天都应该是狂欢节。
卡萨诺瓦的《回忆录》给人的第一印象或者说这部作品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其内容的丰富和场景变换的迅速。虽然作品中所描绘的众多猎艳经历有时会令人产生似曾相识之感,但变换不定的背景在更多的时候掩盖了这一点。《回忆录》中的卡萨诺瓦似乎没有人生的计划,总是不断踏上行程。他行色匆匆,从不在一个地方、某个女人身边多作停留,其急迫之情仿佛是在躲避时间。“如果人们试图在纯粹的事件内容上将歌德、让-雅克·卢梭和其他同时代人的传记与他的作一大概的比较,那种目的明确、被创造意志所把握的生活经历与这个冒险家那种急流般有力的生活相比是多么缺少变化,在空间上多么狭小,在交际范围上又是多么闭塞,而他变换乡村、城市、等级、职业、生活范围和女人,就像在同一身体上换衬衣。”(茨威格语)而事实上,阅读的趣味也由此产生。随着生活的画面不断展开,叙述也变得跌宕起伏、栩栩如生、有声有色,给人的感受也越来越强烈。卡萨诺瓦说:“我从未树立过明确的目标。我唯一的原则(如果真有这个原则的话)就是随波逐流。”而作品中最令人心动之处或许恰恰表现在,即便在这如急流飞溅的生活中有时竟也会有令人心动的重复和短暂的停留。在分别17年后,在一座新的城市,他遇到了旧日恋人梯丽莎,看到了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儿子;同样是在分别17年后,他又巧遇自己另外一个恋人唐娜·卢克蕾齐娅,而他原本想娶的那位小姐竟是自己和卢克蕾齐娅的女儿。
这部回忆录另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是叙述的坦率和非忏悔色彩。卡萨诺瓦写作时心中有理想读者的期待,也有塑造自我形象的需要,但正如他在本书的“自序”中所说,他尽可能地抛弃了伪装,“暴露了原形”,其叙述坦率而自然。他既相信人的自由意志,也对其有限性怀有一种深藏不露的清醒:“当身处困境时,我常常欺骗无赖与蠢才,并且毫无良心上的愧疚。每当我欺骗女人时,这种被欺骗肯定是相互的。是否被骗并不重要,因为爱情一旦成为游戏,游戏的双方通常都会遭到愚弄。”在给朋友的信中他还进一步写道:“我决不会让我的回忆录带上忏悔的色彩,因为我没有什么可懊悔的。没有忏悔,您知道人是无法得到宽恕的。您是否以为我在吹牛?不!我在向天叙述,为我自己增添点笑料。”卡萨诺瓦确实没有忏悔,顶多只有稍纵即逝的忧伤:“离开一个情妇,这对于我总是心情十分沉重,尽管下一个已在等待。”这源于他对自己的清醒认识,也正是这种对自我的“诚实”态度淡化了他道德上的缺陷。他迷恋上一个情人,同时承认“我的欲望真是变化无常,不可能对一个人持续太长时间”。他是自己的哲学家,他知道自己所拥有的自由的限度,因此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自娱,而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出或提出超出自己限度的承诺或建议时,他则轻松地加以自嘲。有一次卡萨诺瓦喜欢上一个裁缝的未婚妻,她的美貌“使我着迷,令我疯狂”,冲动之余,“我对她说,你应该离开你的裁缝,留在我身边。幸运的是,她并不相信我”。这决定了这部作品的轻松的、常常是喜剧性的基调和氛围。但也有研究者指出,随着写作的不断推进,越到后来,西方自传自奥古斯丁以来的忏悔传统在这部回忆录中所留下的影子也越来越浓厚。
(赵山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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