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纸店老板治兵卫与烟花巷艺妓小春相爱三年,感情甚深,但是他已与表妹阿三结婚,并生有两个孩子。二人迫于世俗道德不能结合,只能传书互诉衷肠,约定以死殉情。阿三知道后写信请求小春不要让治兵卫死,小春答应了阿三的请求,跟治兵卫决裂。不知情的治兵卫难舍对小春的爱情。治兵卫的哥哥孙右卫门假扮武士拜访小春,躲在门外偷听的治兵卫误会了他们的言行,一时激动,发出声响,被哥哥发现。孙右卫门收回了写有二人誓言的书信,指责弟弟治兵卫对妻子、孩子不负责任的行为。治兵卫也深感惭愧,当下决定与小春恩断义绝。治兵卫告诉妻子小春被有钱、单身的太兵卫赎出,而小春曾对他发誓决不嫁给太兵卫,为了逃避,小春可能自杀。善良的阿三毅然拿出自己的嫁妆和衣服,让治兵卫拿去典当了救小春的性命。阿三的父亲不堪女儿遭受的耻辱,逼着治兵卫写休书休了阿三,并将阿三带回家。妻离子散的治兵卫与小春双双殉情。
【作品选录】
下卷
……
[唱 曲] 时当十月十五夜,
月明照遍城郊;
他两人的惨暗前程,
却生生觉悟不到。
这也是,心眼无明;
视而不见,见也不觉!
常言悲薄命:
今夜凝霜明日消;
他俩可是:
今宵不待明朝晓。
红闺拥卧恩爱好,
香腻交沾在怀抱;
[冷泉曲] 而今两意竟何如?
拼向蚬河流水抛!
[唱 曲] 忆寻花,往日西来径,
朝暮渡,这座天神大桥;
今夕与桥成永诀,
不由缅想古文豪。
菅原丞相昔遭谗,
流谪九州筑紫遥。
庭悔恋主,一飞飞到了太宰府;
松绿追踪,也把高山大海超,
独遗樱树,怨别悲离身枯槁。
木石有情,一首诗歌感召;
传芳千古,至今指点前朝。
今夕此身,悲别香巢;
飞梅去也,梅田桥杳;
敢效贞松,诀矣绿桥;
樱桥黯淡,心身早自焦。
[沉 弦] 神灵有如是,
身是尊神氏子曹;
奈何今夜拼将
你我同戕,视死若鸿毛?
[过 曲] 这一层冤孽的源头,
试问究从何处起?
无非是,忒情痴,
一往深无底,欠三思!
达通事理无点滴,
还不够那娇小的,
蚬壳儿一叶,
空落得,人在蚬桥迷。
[歌] 人生在在秋日短,
他俩偏甘心自限;
一个十九,一廿八,
今宵此刻,要把生年剪。
[唱 曲] 白头偕老盟言在,
相与三年情未了;
惨剧遭逢在今宵,
难过关头大江桥。
“你看:
已过来难波小桥东,
又跨过了舟入桥巅;
此去沿河步步近,
冥途便在眼当前。”
女云:
“却原来,这里已是九原泉?”
攀肩仰面,涕泗汍澜。
四目相看,两不相辨;
这泪水儿泻入堀川,
只怕川上几条桥,
都将在水中淹。
往北眼望是家门,
偏不肯回眸一瞬;
“妻儿子女今安在?”
独自心酸,向肚里吞。
[雅音过曲] 拐弯南去,大桥同渡;
多少桥柱不知数。
过桥东来,人家多少;
怎地叫名儿只是八轩屋?
这里是,伏见航船下水埠,
每日价,夜航系缆未明初。
“趁这时,伏卧人方在梦境,
我二人,见机宜早舍尘途。”
[唱 曲] 行行去将此身舍,
不渡长桥投北郭;
听的桥名都可怕,
俗讹天满似天魔。
[歌] 天满长桥更上游,
淀川大和川,
二川合一流;
鱼水两相偕,
大河西去不停留。
“我也和小春两相偕;
所愿的是:
一把刀里同决,
三途河上同偕;
同享世人,河水供养长嗟。”
“郎君呀,可也何必悲凄?
今世里,虽没做得夫妻;
将来未来不用提,
来生来世再来世,
世世生生是夫妻。
“此去前途一准定:
一座莲台共永生。
我也曾,一夏一部夏书净:
大慈大悲《普门品》。
《南无妙法莲华经》,
过了京桥到彼岸,
[地藏和赞] 御成桥,“成就得佛相圆满。
坐上玉台,济渡众生如愿”;
[说 书] “我要普救苦海中人,
从此不闻情死传。”
[古 曲] 痴情人说痴心愿,
解脱不完尘世观;
设身处地想她来,
其情可悯,其志堪怜。
[歌] 野田湾上,水气初腾;
山脚边,隐约白濛濛;
[响 弦] 听寺院钟声动,警世梦。
泡影浮生,更何事憧憧?
“这里来”,相将觅地千秋永。
手里念珠一百零八,
搓着泪珠一弄儿掐;
来到了阿弥陀佛
纲岛大长寺下;
[沉 弦] 丛竹外,细流哗哗;
[唱 曲] 择取了当流一架水门闸。
[说 书] “这行行走走几时休?
也没个制定的人死地头,
何妨就在这里首丘?”
[说书带腔] 手手相携,坐地绸缪。
[说书带腔] “死何处,端的没二样;
细思量,可是有一桩:
[小春白] “我一路里想着来,二人并枕横尸,落到世人的嘴上:‘便是小春、治兵卫的双双情死’;可不道我小春,食言背信无良?想当初,阿三娘子写信与我: 叮嘱我莫要害死了郎君。我答应她: 决不;甘愿割断我二人的交情。——
[说书带腔] “奈何今夕将约爽?
拐诱了人家的儿郎,
谎骗来卜个死后成双!
世上千人万人平章:
‘终究是个烟花贱娼,
不顾信义固寻常。’
这诽谤犹可承当,
独将何以对三娘?
她一人的妒我,怨我,
鄙我,恨我,哪堪设想?
[唱 曲] 只此一桩,是我来生的业障!
[小春白] 为此我要你,先将我杀死在这里,你自己么,千万要另拣一处,——
[说书带腔] 但挨近,可切莫相傍!”
泪汪汪,抱住情郎;
便双双,哭诉衷肠。
[治兵卫白] “啊,那只是你的痴愚!阿三是她父亲亲自领了回去的;既经是离别了的夫妻,便是陌路人和陌路人了。一个陌路的女人,我俩对她哪有什么情呀义?方才路上说的:来生来世再来世,世世生生是夫妻,不是我二人的永生之契么?永世的夫妻,并枕而死,又有谁来诽谤?又有谁好嫉妒呢?”
[小春白] “可是么,我们这一场离别,究竟是为了谁的缘故呢?——原来你比我,还更加痴愚呵!相将同道往哪里去,难道还带着这一具尸身皮囊吗?——
[说书带腔] “皮囊散置何妨?
一任他鸢啄乌尝;
但叫魂灵两相将,
不关净土地狱,总随唱!”
[沉 弦] 又一晌,哭泣悲伤。
[治兵卫白] “喔,是呀是呀,可不是么!这个凡世里的身体躯壳,本来是地火水风四大的暂时偶合,一死便都归于空;也罢,——
[说书带腔] “待我显示你个印契,
证得五生七生不朽的夫妻,
魂灵儿永永不相离。”
飕的一声,抽出胁下利器;
自将顶上黑发髻,齐根剃。
“小春!你觑:
[治兵卫白] 有着这把头发时,还是阿三的丈夫纸店家治兵卫;剃去了这把头发,可是个出了家的方外之身。出得三界火宅,妻子珍宝不随的和尚法师,没有阿三这个妻子,——
[说书带腔] “哪有什么世情义理?
你可便也无庸顾虑!”
说罢,含泪将髻儿抛弃。
“哎哟,这可使我欣喜!”
小春也拿过那短匕,
把晓妆晚妆梳洗,
抚摩惯的岛田髻,
狠心儿一刀削去,
不迟疑,
抛将枯野宵风里,
任绿发共霜草齐靡;
[唱 曲] 惨也么凄!
“既然遁出世俗,
成了法师和尼姑;
[说书带腔] 什么同牢同窟?
都只是已往的世故。
也罢,索性来死各异处,
一在川流一山谷。
[治兵卫白] “就以这个水闸为界,水闸以上好比是山,作为你的绝命之所;我么,便在这闸下水上,挂个圈套,缢颈而死吧。死的时辰虽同,死法和死地都不一样;不也就尽得过阿三一面的义理了吗?——
[说书带腔] “你把那腰下细带解与吾!”
无常风扇月光残,
细带绉纱,嫩紫色香散;
曾勒得宫腰两转,
今生来世此缠绵。
便向闸上横梁,紧系两端;
当中一段,结成套圈;
准备的投首自悬。
待效山鸡,恋妻投罟;
安排好,雉缢机关。
小春娘,见他自己,
经营自死地,
泪眼昏迷,心迷意迷:
[小春白] “你待这般去死吗?如此说来,不就要分开手两处里去死了吗?这相倚相偎的工夫,也就只是顷刻片时了!——
[说书带腔] “且有一语”,两手提携:
“刎颈而死,只是一口气,
悬首自尽,谅你忍苦需时;
忖思量,悲怜无既!”
[唱 曲] 忍不住的涕泪淋漓。
[治兵卫白] “上吊死,抹脖子死,也都一个样。死哪有个等闲得的?千万不可分心在没打甚紧的琐细事上,乱却了归命的大念。你只把眼睛盯住那尽往西方,西方去的月亮,当做如来佛,专心敬仰,切莫忘了西天。心里如果再还有什么遗念,趁着这时候都说个净尽,然后去死吧。”
[小春白] “哎,什么也没有,没有。倒是你,有着两个孩子,一定牵挂在心头。”
[治兵卫白] “啊呀,平白则甚想提起这等话来,惹得人又来啼泣!——
[说 书] “浑不知乃父今且死,
料应酣睡香甜;
两张睡脸堪怜,
有如就在眼前。
只此未能忘捐。”
[沉 弦] 扑倒在地,痛哭沉湎。
[说 书] 恰听群鸦竞喧,
离巢将曙天,
似吊问临终旦;
[唱 曲] 赚得人,泪更添。
[治兵卫白] “喏,你也听见吗?老鸦来迎接我二人走上冥途了也!从古来相传说的:每一张牛王神符,在背面写上誓文,那熊野山上,便要死去三只老鸦。——
[说书带腔] “我你,岁首新春举笔,
月月初头的起誓,
数将来,写了几多纸?
每一纸,死三只;
杀死的老鸦该几许?
这杀生的罪戾,
招来多少恨忌?
‘爱呀爱’,是平素听的啼;
[唱 曲] ‘报呀报’,是今宵听它的叱!
[说书带腔] 这报应,你却为谁尸?
都为我,寻这苦辛死!
幸恕我,宽容予!”
抱将她在怀里;
“不不不,是我害的伊!”
紧紧搂了情郎流涕。
面庞儿两相昵,
耳鬓儿交泪湿;
[唱 曲] 野地里冷风中,冰冻结。
[说 书] 长夜看将晓,
大长寺晨钟撞早;
背后传来,南无三宝,
[唱 曲] 促夫妻命短今宵。
[说 书] 两人凑近相靠,
一个说道:
“趁寺里课晨朝,
此时正好把今生了;
收拾魂灵去往生,
莫将哭相遗留在容貌!”
一个答言:“毋丧悼。”
嫣然一笑,苍霜老。
战哆嗦,手执小刀;
泪涟涟,先自眼瞀;
不晓锋尖何处瞄,
心戒:“毋草草。”
却催“疾快,疾快!”
鼓勇仗多蛟。
风里送来,念佛声渺:
似教导我临终唱号;
南无阿弥陀佛;
把弥陀利剑操。
刺去仰翻身,
扶起还复倒;
七颠八倒烦苦恼,
原来是,刃尖儿末中喉门窍!
死不了,断末魔高;
话兵卫,心乱切切。
正信念,牙关紧咬;
奋金刚,抵锷一刀搅。
方看她梦断残晓,
[唱 曲] 苦命儿一息杳。
[说 书] 头北面西右胁卧,
给她罩上披袄;
遗骸安置好。
哭不尽的往事条条,
这袂袖透湿儿多遭?
此际分别泪如潮。
一手引来闸梁绦,
伸首探入细带圈套;
有缘无缘乃至法界平等……
寺里回向,诵经正缴;
一莲托生南无阿弥陀佛……
[唱 曲] 便踢开了凡尘自绞。
[说 书] 些时苦闷系瓜匏,宕风摇;
[带 腔] 呼吸次第小,世缘闸口消。
[说 书] 天公放亮,
渔夫起早网罗张;
眼看见尸身两两,
都道“情死!情死!”喧扬,
便传做新闻到处讲。
阿弥陀佛誓愿广,
普济众生无漏网;
这网岛的一对情殇,
也都成佛得脱世无常;
只因生前情节断人肠,
谁不听来泪满眶!
(钱稻孙译)
注释:
那时民籍,掌于神社佛阁之手,属神社者,称为该神的我子。
僧侣夏天修行,洁斋写经,谓之夏书。当时花柳界也多流行此风。
【赏析】
本剧是近松门左卫门木偶净瑠璃剧的代表作之一。近松的作品带有浓郁的庶民特色,他改革了日本旧的木偶戏杂耍说书的单调艺术形式,将内心活动、矛盾冲突搬上舞台,从而将木偶摆脱了被人操纵的被动,发展为栩栩如生的戏剧化了的人物。除了取材于历史题材的木偶戏之外,他还注重从现实生活中汲取艺术灵感,他的情死剧就是根据市井新闻及时编写的。
“情死”是世界各国文学中普遍存在的主题。“生不能同眠,死亦同穴”,许许多多因各种原因不能结合的情侣为捍卫爱情而选择了共赴黄泉。情死剧在日本繁荣,还因为日本民族是一个心灵中富有悲剧气质、思想上背负着极为沉重的宿命观的民族。川端康成说:“悲怆的摇篮曲渗透了我的灵魂,永恒的儿歌维护了我的心。日本连军歌也带有哀调,古歌的音调净是堆砌哀愁的形骸。新诗人的声音也立即融入风土的湿气之中。”(《云和郁金香》序)无常观和悲剧意识充斥在日本民族的生死观和世界观中,从而形成民族文化精神上一种独特的“消亡美”。《情死天网岛》即是通过情死的悲剧尽情歌颂纯真的爱情。
本剧描述纸店老板治兵卫和烟花巷中的艺妓小春难舍难分的爱情故事,煞是感人。为了爱情,他们背负着沉重的道德谴责: 治兵卫如果与小春殉情,就违背了曾与妻子阿三定下的约定,背上被世人唾骂的罪名;如果他不殉情,又违背了与小春的誓约,枉费小春对他的一片痴情。除了死,他们别无他法。青楼女子与有妇之夫的爱情注定得不到好结果,不仅世人无法接受他们,就是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对阿三和孩子的伤害又带来心灵的不安和谴责。外来的压力和内心的煎熬使他们不得不通过了结生命来结束这种痛苦。
小春与治兵卫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是不平等的。小春虽出身贫寒,但为了爱情不卑不亢,面对假扮武士的孙右卫门的关心和太兵卫的赎救,她坚守着与治兵卫定下的誓约。她通情达理,当阿三写信要求她与治兵卫断绝来往时,她黯然应允。她身上还有一个特点: 隐忍。当治兵卫误会了她,并对她的额角踢了一脚之时,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望着治兵卫离开的背影放声痛哭。在爱情上,治兵卫没有小春的大胆和决绝,他在哥哥的一番教诲下将自己留恋烟花巷的罪责归咎于小春,甚至拳脚相加;他也没有太兵卫那样果断做出赎小春的打算,最后还是妻子阿三拿出积蓄帮忙救出小春。作为有家室的男子他不该去爱小春,作为一个懦夫他又保护不了所爱的人,这只能使小春走向死亡。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小春还算不上剧中的最具悲剧性的人物,隐藏在暗中不被人关注的治兵卫的妻子阿三才是最大的悲剧人物。小春用自己的生命成就了爱情,而阿三用自己的人生成就了父亲与丈夫的权力。未嫁从父,嫁后从夫,被休后再从父。对于丈夫的寻花问柳她无权过问,对于父亲的愤怒她顺从忍受,离开还是留下取决于父亲的命令和丈夫的休书,她自始至终是个无声的女人和悲伤的母亲。比起小春,阿三更加可悲,小春起码得到了爱,而阿三的生活中没有自我。
但是,这两个任人左右命运的柔弱女性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阿三和小春虽为情敌,却没有恶语相加。小春为了恪守与阿三的诺言而忍痛割爱,阿三则拿出自己的全部嫁妆和衣饰交给丈夫去救小春。相比起虚伪懦弱的治兵卫、专横的孙右卫门以及只顾自己声名不管女儿幸福的阿三父亲,这两位女性更让人尊敬。
这部情死剧反映了日本德川幕府时期町人社会小商人、妓女、店伙计、小使女等各色下层人物的思想意识。当时弥漫于日本社会的佛教无常观助长了他们隐忍、顺从性格的形成,因而在追求爱情自由、 婚姻幸福,维护人格尊严而不可得之时,他们往往以双双殉情的方式求得人生的解脱。
本剧通过主人公的告白和说书人的描述,夹杂着唱曲来完成故事。语言生动活泼又通俗易懂,适宜市民观看。
(吕冬梅 丁巧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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