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托尔斯泰的日记(1847—1910)主要记录作者从青年时代到临终前的人生历程和思想经历。内容既包括个人重大事件的记录,如托尔斯泰的文学事业的开端、婚恋、离家出走等,也包括他的创作经历,他主要的社会活动经历和对一些重要问题的看法等。日记的内容可划分为三个时期: 青年时期(1847—1862),托尔斯泰不断反思自己的失误,最终确立以自我完善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在文学事业中找到自己的舞台;中年时期(1862—1878),托尔斯泰成婚后,进入创作黄金期,这一时期日记数量相对较少,主要记录了一些家庭生活;晚年时期(1878—1910),托尔斯泰经过思想的巨变,追求为整个人类谋幸福,他不遗余力地宣传托尔斯泰主义,由此带来难以排解的家庭纠纷,最终导致离家出走。
【作品选录】
一八四七年
四月[七日] 晨八时 我过去从不写日记,因为没看到日记有什么好处。现在我要培养自己在各方面的能力,根据日记我就可以判断这件事进行得怎样。日记里应该列出准则,还应该确定我未来的行动。[……]
四月十七日 这段时间我的行为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原因是,第一,我出院回家了;第二,社交更多了。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 每当情况改变的时候,必须十分认真地想一想,在新的情况下哪些外因会影响我,又如何消除这种影响。既然我出院回家会对我产生这种影响,那么我从过学生生活转为过地主生活又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呢?
生活方式的改变是必定会发生的。但要使这种改变成为心灵的产物,而不是环境的产物。在这里我碰到一个问题: 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无论我从什么角度出发来谈这个问题,无论我认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最后我总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人生的目的是尽一切可能促使一切存在着的东西得到全面发展。当我从自然界的角度来谈的时候,我看到自然界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发展,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在无意识地促进其他组成部分的发展。人类既然也是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是赋有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同样应该像其他组成部分那样,不过是有意识地利用自己的精神天赋,努力使一切存在着的东西得到发展。当我从历史的角度来谈的时候,我看到整个人类始终在追求这个目的。当我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谈的时候,也就是只看人的精神天赋的时候,我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中都能发现这种无意识的追求,它是每一个人的心灵必不可少的要求。当我从哲学史的角度来谈的时候,我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人总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人生的目的在于使人类得到全面发展。当我从神学的角度来谈的时候,我发现,几乎一切民族都承认至善,并且把努力达到至善看作一切人的目的。那么我大约可以正确无误地把有意识地使一切存在着的东西得到全面发展当作我的生活目的了。
如果我找不到自己的生活目的——一个总的也是有益的目的(益处在于一个不朽的灵魂得到发展以后自然会转变为至高无上的适合于它的存在物),那么我就是一个最不幸的人。现在我毕生都要积极地、不断地追求这个目的。
一八五一年
二月二十八日 我荒废了许多时间。起初沉湎于上流社会的种种乐事,后来又觉得灵魂空虚,耽误了正事,即以我自身为对象的工作。长期以来使我苦恼的是,我没有一种能够决定整个生活方向的来自内心的思想或感情,什么都是走着瞧。现在我似乎找到了来自内心的思想和恒久的目标,那就是增长意志。我早已开始向这个目标努力,只不过现在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思想,而是与我的灵魂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思想。[……]
三月二十日 [……]我发现我的癖好主要有两个,一是好赌,一是好虚荣,而虚荣心有数不清的表现形式,诸如要表现自己、轻率、不在意等等,因此更加危险。晚上把到莫斯科来以后写的日记看一遍,加注总的评语,并且清查在莫斯科的现金支出和债务。
我来莫斯科有三个目的。(一) 赌博。(二) 结婚。(三) 谋职。第一件事既肮脏又低下。感谢上帝,我检查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并且抛开了世俗偏见,终于下决心卖掉一部分田庄以重振家业。第二件事依照大哥尼古连卡的聪明建议缓办,直到爱情,或者理智,或者甚至于是无法完全抗拒的命运迫使我去做才做。第三件事要在省里工作两年以后才办得成;而且,说真的,我虽然很想谋一个职位,但是又想做许多与此不相容的事情。因此,我还是等待命运来安排吧。[……]
六月八日 [旧村] 爱情和宗教,这是两种纯洁的、崇高的感情。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如果爱情像我读到的和听到的那样,那么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以前季娜伊达在我眼里只是个贵族女子中学学生,我喜欢她,但是很少了解她(呸!文字真是个粗鄙的东西!它把感情表达得多么下流、蠢笨啊!)。这次我在喀山住了一星期。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要在喀山逗留,是什么使我感到愉快,为什么我那样幸福? 我不会回答说,这是因为我落入情网。当时我对此浑然不觉。我以为,这浑然不觉正是爱情的主要特征,并且构成爱情的全部魅力。那个时期我的精神是多么轻松啊。我没有感觉到种种猥琐的欲望的压力,而那种压力会破坏生活中的一切快乐。我没有对她说过一句与爱情有关的话,但我确信她知道我的感情,如果她爱我,我只归因于她理解了我。一切内心情感的迸发起初都是纯洁的,崇高的。是现实毁灭了一切迸发出来的感情的无邪和魅力。我同季娜伊达的关系停留在两个灵魂彼此纯洁地渴慕的阶段上。季娜伊达,也许你怀疑我对你的爱,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就原谅我吧,是我不好,本来我只要说一个字就能够使你相信的。
难道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难道有一天我会听说她嫁给一个姓别克托夫的人了? 或者更可悲,我会看到她头戴一顶滑稽的包发帽,目光却仍旧那样聪明,开朗、快活、钟情。我不会放弃我的各种计划去同她结婚,她能不能构成我的幸福,我还没有足够的信心。但是我毕竟已落入情网。否则这些使我情绪高涨的愉快回忆,这目光——只要我一看见或一感觉到某种美的东西就用这目光去注视,说明什么呢? 要不要给她写封信?我不知道她的父名,也许我会因此失去幸福。可笑。忘了带有皱褶的衬衫,因此我不任军职。如果忘了带制帽,我也就不会想去见沃龙佐夫,并且去第比利斯任职了。不能戴着高加索式的毛皮高帽去啊!现在上帝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我。听凭上帝安排吧。我自己不知道,为了我的幸福需要做什么,什么是幸福。季娜伊达,你还记得主教花园,那条侧面的小径吧。当时爱情的表白就在我的舌尖上,你也一样。只需我开口。可是,你知道我以为我什么也没有说的原因在哪里吗?我当时是那样幸福,简直没有什么可向往的了。我害怕破坏我的……不是我的,而是我们的幸福。这可爱的时光将永远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人是个多么无聊而又好虚荣的造物啊!当有人问起我在喀山度过的日子的时候,我用随随便便的语调回答说:“嗯,那儿的社交界对于一个省城来说很不错了,我那几天过得相当快活。”卑鄙!这都是被人们讽嘲过的。人们嘲笑跟心上人在一起时窝棚也是天堂的说法,认为这不是真话。这当然是真话。不仅窝棚是天堂,克拉皮夫纳、旧村,无论什么地方都是。跟心上人在一起时窝棚也是天堂,这是真话,真话,一百个真。
六月十二日 起身迟了,是大哥打猎回来把我吵醒的。我总在寻觅一种心境,一种看事物的观点,一种生活方式,可是既没有本事找到,也没有本事确定。我极愿使自己的智力活动更有条理,活动本身也更多一些,同时更多一些自由和从容。昨天我几乎彻夜未眠。写了日记以后,我开始祈祷上帝。我在祈祷时体验到的感情的甘美无法表述。[……]如果给祈祷下的定义是祈求和感恩,那么我就不是在祈祷。我希冀着某种崇高而美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却不能表述,虽然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希冀什么。我渴望同无所不包的实体融合为一。我祈求它宽恕我的罪愆。不对,我祈求的不是这个,因为我感觉到,既然它赐予我这个幸福时刻,那么它就已经宽恕我了。我一面祈求,一面感觉到我无所祈求,我不能也不会祈求。我感恩了,但不是用言词,不是用思想。我把祈求和感恩全都融合在一种感情之中。恐惧感完全消失了。我不能把信仰、希望、爱这些感情中的任何一种从总的感情中分离出来。这个总的感情正是我昨天体验到的,那就是对上帝的爱。这是崇高的爱,它包容一切好的,否定一切坏的。
看到生活的无聊——罪恶一面真使我毛骨悚然。我不能理解,它怎么会吸引我。当我诚心诚意祈求上帝接纳我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我只是一个灵魂。可是肉体——生活的无聊一面又占了上风,还不到一小时,我几乎是有意识地听到了罪恶、虚荣、生活的无聊一面的呼声。我知道这呼声来自何处,知道它会葬送我的幸福,我挣扎,但还是依从了它。我幻想着荣誉,幻想着女人睡去。我并非明知故犯,而只是未能抗拒。
永恒的幸福在这里不可能存在。痛苦不可避免。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竟然有胆量说: 我不知道;而我曾经斗胆认为,天道可知。上天是理性的源,而理性要求了解……头脑在这些深奥的道理面前茫然无措,感情又害怕玷污了理性。我感谢理性赐予我这幸福的时刻,使我看到我的卑微和我的伟大。我想祈祷,但是不会;想了解,又不敢,一切听凭你的旨意吧!我为什么写下这些?我的情感表达得何等平淡,毫无生气,甚至毫无意义,而它们曾经是那样崇高!!
一八五五年
三月二、三、四日 这些天来我曾经两次连续几个小时写我的军队改革方案。进展不易,但我不放弃这个想法。今天我领了圣餐。昨天关于上帝和信仰的谈话使我产生了一个极其伟大的思想,我自信能够以毕生的精力去实现这个思想,即创立一种与人类的发展相适应的新宗教,是剔除了盲目的信仰和神秘性的基督的宗教,是不应许来生幸福、却赐予现世幸福的实践的宗教。我明白,只有若干代人自觉地朝着这个目标去工作,才能使这个思想成为现实。一代人要把这个思想嘱托给下一代人。总有那么一天,狂热或者理性会使它成为现实。自觉地行动,使人们与宗教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我希望能使我全神贯注的那个思想的基本点。
一八五八年
十二月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写了一点,但是庄园事务太分心。今天十三日,我在莫斯科。昨天在费特那里嗅到的文学使我反感。我的想法是,在得到普遍的、有两年是有节制的赞扬,并且几乎坐上第一把交椅这种最令人艳羡的条件下开始文学生涯之后,我可不想领教徒有其表的文学了,谢天谢地!应该悄悄地、平心静气地写,不以发表为目的。写好一张有关贵族问题的字条,没有给任何人看就烧掉了。
一八八五年
一八八五年,似乎是四月五日。我一生从事的全部事业就是认识和表述真理(我觉得遗憾,因为这是一条不好走的,使人容易犯错误的生活道路)。我常常产生一些明晰的思想,使我快活,对我有益,可是由于找不到地方存放它们,我渐渐淡忘了。我要写下来。会对人有用的。
今天思索过我的不幸的家庭,妻子、几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在我身边生活,却竭力在他们和我之间设置屏障,以便不去看会揭穿他们的生活的虚伪、但也会救他们脱离苦海的真理和幸福。
但愿他们能够明白,他们只能提出一点来为这种由他人的劳动维持着的悠闲生活辩护,那就是把自己的闲暇时光用来反省,用来思索。可是他们尽做些无聊的事来消磨闲暇时光,这样一来,他们就比被工作压垮的人更少有时间反省了。
我还想到乌索夫和其他一些教授,为什么像这样聪明的人,有时也是好人,生活得如此愚蠢,不好? 因为受女人控制。他们随波逐流,因为他们的妻子或者情妇要他们这样。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夜间决定的。他们的过错仅在于使自己的良知服从自己的癖好。
我还想到,实行那差我来者的意志就是我的食粮。这含义多么深刻而又质朴啊!只有当你所定的目标不是外在的什么东西,而是执行差你来者的意志的时候,你才能平静,永远满足。我不愿在作品中插入自己的像,这使我反感,使我不快。如果我执行自己的意志,那么我要表示不同意,这样一来就会伤别人的心。如果我执行非自己的意志,那么我就要请求别人不这样做。如果别人还是这样做,那么我的心会是平静的,因为我已经执行了差我来者的意志。
这是我的食粮——话说得多明白啊!大多数人为自己做的事只是满足肉体的需要,如吃饭,性交,娱乐,此外都是为了人们。至于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人的荣誉所做的那一部分事情,基督说,在其中应当执行差我来者的意志,而不是为了人们去做。他说,这对于他像食粮一样不可或缺,也不管人们如何看待。执行差我来者的意志就像吃喝一样不是为了人们,而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这才是需要做的,这才是可以做的,这才是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使人幸福的唯一的生命之路。
一八九一年
二月十一日 在《公开论坛》(Open Court)杂志上有文章评布思和我,说我们是伪善的标本——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说的是要把一切都给穷人,而自己又靠贩卖这种说教来扩大自己的产业。还以妻子为挡箭牌。像亚当一样,妻子给了我,我才吃下去。很使我痛苦。现在写到这些话,心里还感到痛楚。然而不该为此痛苦,我能够做到不痛苦,只是很难。
我是一个伪君子,但不是在他们责备我的那一方面。在那方面我是纯洁的。正是那方面对我有教益。我的伪善在另一方面,即我一面想并且说,我在上帝面前为了善而活着,因为善好,一面又为了名活着,让名把我的灵魂弄脏到这种程度,以至我无法达到上帝那里了。我阅读报刊的时候,总在寻找自己的名字。听人谈话的时候,也总是等着别人谈起我来。我的灵魂已这般污秽,我不可能追求到上帝,不可能追求到以善为目的的善的人生了。而我应该如此。我每天说: 我现在不愿意为了今生个人的肉欲,为了尘世的虚名活着,而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为了爱而活着,可我还是为了今生个人的肉欲,为了尘世的虚名活着。[……]
一九○六年
三月十一日 四天什么也没有写。昨天特别颓丧。特别痛切地感到所有的不快。我对自己这样讲,而实际上是我在寻求不快。我对不快很敏感,容易吸收。无论怎样努力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一切办法都试过了: 祈祷,认识自己的恶劣品性,都没有用。祈祷,即真切认识自己的状况,达不到意识深处,承认自己渺小、恶劣也无济于事。不是想要什么,而是对什么不满使我难受,又不知道究竟对什么不满。看来是对生命不满,想死。
到傍晚,这种心情变成一种孤苦无依的感觉,一种渴望爱抚和温存的柔情。我这老头子想变成一个孩子,紧偎着爱我的人,同他亲热,向他诉苦,受到爱抚和安慰。但是我可以紧偎着谁,在谁的怀里哭泣、诉苦呢?这样的人都已谢世。这究竟是什么呢?还是那个想在狡诈的新形式下欺骗、诱惑人的私心恶魔。这后一种感觉使我明白了前面所说的忧郁心境。这只是精神生活的削弱和暂时消失,私心的露头,这私心正在萌发出来,但得不到养料,便忧郁起来。克服的手段只有一个: 用最简单的、首先想到的方式为他人效力,为他人工作。
一九○九年
二月四日 我听到有人指责我没有将土地交给农民,我收到的信也有这样说的,报刊上可能也提到过。我不能不承认,如果我不怕家庭的指责,把土地交给农民(交给哪些农民?),可能会好一些,可以用某种方式安排一下。但是,不管好也罢,歹也罢,我没有这样做却决不是因为我珍视这份财产。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憎恨它,不需要也不可能需要它——不是靠我的著作就是靠我的朋友。我没有交出土地得到的唯一好处是,人们因此一直在谴责我,骂我。
现在我请求我的继承人在我死后将土地交给农民,将我的作品(不仅指我已交出的那一部分,而是全部)交给公众使用。假如我关于后事安排的这两项要求他们不愿意完全照办,那么哪怕能满足我的第一项要求也好,不过最好(对他们也最好)这两项要求他们都能办到。
一九一○年
四月三日 [……]睡得很多,但是越来越乏力。现在五点钟。刚刚醒来。信函很多,答复了几封。一早就想写怎样埋葬我,下葬时宣读什么。可惜没有记下来。我感到死亡越来越近。毫无疑问,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生命越来越精神化,所有的人大约都是如此。全人类的生命也一样。全部生命、任何生命的实质与意义就在这里,所以我的生命的意义也只在于它的精神化。认识到这一点,并且这样去做,你就会知道,你在做你应份做的事: 你本身精神化并以你的生命多多少少促进普遍的精神化,即完善。[……]
五月二十七日 [……]今天一早,不对,是昨天夜里醒来,记下十分强烈的新的感觉:
(一) 我第一次鲜明地感觉到这整个世界的偶然性。那么明白、简单、理智、善良的我,为什么生活在这个混乱、复杂、疯狂、恶毒的世界上?为什么?
(二) (关于法庭)真希望这些不幸、愚蠢、粗鲁而又洋洋得意的恶人明白,他们穿着制服,坐在铺了绿色呢子的桌子后面,煞有介事地重复、分析印在侮辱人类的坏书里的毫无意义的词句时,他们在做什么;真希望他们明白,他们称之为法律的,不过是对写在所有人的心里的永恒律法的粗野嘲讽。在被称为教堂的地方毫无恶意地射杀飞鸟的人,以亵渎神明的罪名被判处流放和苦役,而这些人却不断地亵渎世上最神圣的东西——人的生命,并且以此为生。沙皇教他天真无邪的儿子杀人。基督徒也这么干。士兵逃走,不愿服役,因为他不需要当兵。啊,多么需要写、多么想写这个问题啊。
十月二十八日 [奥普京修道院] 十一点半躺下。睡到两点多钟。醒来之后同前几夜一样,又听见开门声和脚步声。前几夜我没有看我的房门,今天一望,便从门缝中看见书房里有明亮的灯光,还听见沙沙的声音。这是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在找东西,可能在翻阅。前一天她请求我,要求我不要闩门。她的两扇门都开着,所以她能听见我的任何动静。不管白天黑夜,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必须让她知道,受她监督。又是脚步声,小心翼翼的开门声,她走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这引起我无法抑制的憎恶和愤怒。想睡,睡不着,翻来覆去约一个钟头,点上蜡烛坐起来。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开门进来,问我身体怎样,她看见我点了蜡烛,感到惊讶。憎恶与愤怒越来越强烈,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数了数脉搏,九十七下。不能再睡,我突然做出了出走的最后决定。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开始收拾最必要的东西,只要能走就好。我叫醒杜尚,然后叫醒萨莎,他们帮我收拾。我怕她听见,走出来吵闹,歇斯底里大发作,以后不闹就走不成,一想到这里我就发抖。 五点多钟一切差不多就绪,找到马房去叫人套车。杜尚、萨莎和瓦里娅最后收拾停当。夜一片漆黑,我在通厢房的小路上迷失了方向,走进小树林里,撞在树上,给刺伤了,还摔了一跤,丢了帽子,找不到它,好容易走出来,回到屋里另拿了一顶帽子,打着灯笼走到马房,叫人套车。萨莎、杜尚、瓦里娅来了。我怕被追赶,浑身发抖。终于出发了。我们在谢金等了一小时,我每分钟都觉得她会出现。最后我们终于坐上火车,车开动了,恐惧消失,对她的怜悯渐渐上升,但我并不怀疑我做了应当做的事。也许我为自己辩解是错误的,但我觉得我挽救了自己,不是挽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而是挽救虽然很少,有时毕竟在我身上存在的东西。我们抵达奥普京修道院。我身体健康,尽管一夜没有睡觉,而且几乎没有进食。从戈尔巴乔夫站出发时,我们坐在挤满劳动人民的三等车厢里。这一段旅行很有教益,非常之好,虽然我不大能领会。现在八点,我们在奥普京修道院。
十月三十一日 [阿斯塔波沃] 他们都在沙拉波沃那边。萨莎担心他们会赶上来,我们便启程了。萨莎在科泽尔斯克赶上我们,一起乘火车走。一路上很好,但四点多钟我开始发冷,然后烧到四十度,我们在阿斯塔波沃站下车。殷勤的站长给了两间极好的房间。
十一月三日 [ 阿斯塔波沃] 夜里很不好受。发着烧躺了两天。切尔特科夫二日来。据说是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夜里谢廖沙到,他深深感动了我。今天三日,尼基京,塔尼娅,然后是戈登魏择尔和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便是我的计划。Fais ce que doit,adv 。。。(法语,做你应当做的事,让……发生吧)
(陈馥,郑揆译)
【赏析】
托尔斯泰一生都对自我有浓厚的兴趣,许多作品都具有自传因素,自传作品数量浩繁,除《忏悔录》、《回忆录》外还包括大量的日记。在苏联出版的九十卷本的托尔斯泰全集(百年纪念版)中,日记、记事等方面的材料就占了十三卷。托翁的日记始于1847年(托翁是年十九岁)终于1910年(他八十二岁临终前),不仅记录下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还细微地呈现出作者的思想探索历程,对理解托尔斯泰丰富而复杂的个性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如果把托尔斯泰的一生划分为青年、中年、晚年三个阶段,那么从日记中可以看出青年时期和晚年时期是托尔斯泰思考和探索最集中最强烈的时期。中年时期则是托尔斯泰思想较稳定的时期,自我分析和探索的力度没有青年和晚年时期那么大。
青年时代,托尔斯泰不仅热烈地对时代、社会、国家的现实问题进行思考,还积极地对自身进行探索。此时的托尔斯泰考虑得最多的是应以什么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生命的意义何在等问题。在众多的选择中,自我的发展和完善成了托尔斯泰追求的人生目标。
托尔斯泰在青年时代的日记中记录下许多美好、纯洁的情感体验,它们坚定了托尔斯泰对自我完善的追求。其中,对季娜伊达的爱慕写得充满诗意,托尔斯泰追求不被世俗情欲污染的纯洁的爱情,追求两颗灵魂的碰撞,他在爱情中看到了人性的至善至美。此外,日记还流露出托尔斯泰虔诚的宗教情感。托尔斯泰自幼受俄罗斯正统的东正教教育,他在童年时曾拥有过的最美好的情感往往与宗教情感融合在一起。日记记录了托尔斯泰青年时代祈祷时的一次神奇的体验,在祈祷中托尔斯泰仿佛达到一个非常崇高美好的境界。日记显示,早在青年时代托尔斯泰就有了创立一个新宗教的构想,这个新宗教以实现每一个人的幸福为目标,这说明他后期的思想转变有其内在的原因和一定的必然性。
托尔斯泰早年的日记中还有大量反省和忏悔的内容,揭示出托尔斯泰所追求的崇高目标与污浊的现实环境之间的深刻矛盾。青年时代的托尔斯泰犯过种种错误,沉迷过女色和赌博,曾使自己濒临破产的边缘。但与一般贵族子弟不同的是,托尔斯泰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他常感到痛苦羞愧,内心有深刻的矛盾。从日记看,他的青年时代常常处在犯错——忏悔——反思——努力寻找新方向——再次犯错的反复中,通过不断地反复与反省,他逐步走向成熟。
晚年(大约于1778年开始)的托尔斯泰在发生思想转变后,其日记的风格和内容相应发生较大的变化。托尔斯泰青年时代的探索尽管也涉及一些对社会问题的思考,但主要是个人性的,是为个人寻找出路。经历深刻的精神危机后,晚年的托尔斯泰更关心如何给他人带来幸福。他心中不仅装的是俄罗斯人民,还包括整个人类。他追求的也不仅仅是自我的完善,而是寻找整个人类的出路。托尔斯泰认为,经过努力探索他已经发现了真理,他要不计任何代价向全世界宣传这一真理。托尔斯泰晚年的思想转变招致很多人的不理解与指责,并且带来常年的家庭纠纷。日记真实地记录了托尔斯泰在思想方面与家庭成员特别是与妻子索菲娅的矛盾。尽管这一阶段托尔斯泰的目光是外向的,但贯穿一生的自省意识和忏悔精神却并没有消失。托尔斯泰晚年对自己要求仍十分严格,经常反思自己的虚荣心,没有勇气行动等弱点,对自己进行毫不留情的指责。不过他更从宗教的忍耐、宽容等角度解剖自我,要求自我。晚年的托尔斯泰也仍在追求完善,但更具有强烈的使命感,特别是宗教的使命感,他认为自己的人生意义体现在他可以忍受任何苦难而执行上帝的意旨,包括向人们宣传他所发现的真理。
托尔斯泰的日记除了记录他的自我分析、自我反省及忏悔外,还实录他的文学创作过程,如他与当时文艺界人士契诃夫、高尔基、屠格涅夫等人的交往经过,以及他的文艺主张和对文艺作品的评论等。这些对研究托尔斯泰的文艺创作、19世纪俄罗斯的文艺状况和社会历史都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
作为自传性作品,日记不像标准自传那样精心选择材料,不能以一种回顾和反思的强烈主观性对自我形象进行建构,常常显得随意性较大,但是日记更多地保留了生活的原生态,更贴近作者生活的真实。由于记录时间与事件发生时间相隔较短,感受往往最强烈、最鲜活。托尔斯泰的日记好比一张张速写画,真实而生动地描画出他的一个个形象,既包含了他的感情、思想,也包含着他的行动,最终帮助读者形成自己心目中的托尔斯泰形象。
托尔斯泰的日记是自传文学的经典篇章之一,一些感情和场景的描写堪与大师的其他经典相媲美。作为自传文学,托尔斯泰日记不仅有资料意义,还显示出一个伟大人格的发展、成熟过程,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的作品,更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的个性。托尔斯泰对道德完善的不懈追求,为人类幸福奉献一切的高尚情怀具有极大的精神感召力。如果说人类文明的发展好比是一场接力赛,那么托尔斯泰这位手持火炬的老赛手以自己的生命征程照亮了他那个时代的黑暗,照亮了人们前进的道路。
(曹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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