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父亲死后,我和母亲寄居到外祖父家中。外祖父家开着染坊,但这个家庭充满矛盾和争吵,孩子们在他的打骂中度日。对我极其关爱的朋友“小茨冈”死后,唯一的安慰来自外祖母,她是我的保护神,也常给我讲各种神话、童话故事,还有关于我父亲的往事。外祖父多次搬家,我目睹了许多人的凄惨生活。由于缺少友谊,我非常苦闷,整天调皮打架。母亲离家之后归来,教我读书,之后把我送进学校,但我厌恶学校,常搞恶作剧。后来母亲改嫁,生活并不幸福,外祖父也家道衰落,家庭矛盾愈加激烈。最后,年老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分家,我跟随外祖母生活,开始捡破烂、偷木板挣钱维持生活。我三年级时退学,不久,亲眼看到了母亲的去世,我也被外祖父赶出家门自己谋生了。
【作品选录】
外祖父家里,弥漫着人与人之间的炽热的仇恨之雾;大人都中了仇恨的毒,连小孩也热烈地参加一份。后来从外祖母嘴里我才知道,母亲来到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在坚决地要求父亲分家。母亲突然回来,使他们的分家愿望更强烈,更尖锐了。他们害怕我的母亲讨回那份本来给她预备、但是因为她违背外祖父的意志“自己作主”结婚而被外祖父扣留了的嫁妆。舅舅们认为嫁妆应当分给他们。此外还为了谁在城里开设染坊、谁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彼此早就无情地争吵不休了。
我们来了不久,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两个舅舅忽的一声站起来,把身子探过桌子,冲着外祖父大叫大吼,像狗似的冤屈地龇着牙,哆嗦着。外祖父用羹匙敲着桌子,满脸通红,叫声像公鸡打鸣一样地响:
“叫你们全给我讨饭去!”
外祖母痛苦得面孔都变了样儿,说:
“全都分给他们吧,你也好落得耳根清静,分吧!”
“住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叫喊着,两眼直放光。真怪,别看他个子小,叫起来却震耳朵。
母亲从桌子旁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背转身去不看大家。
米哈伊尔舅舅忽然扬起手对着他弟弟的脸就是一下;弟弟大吼一声,揪住了他,两个人在地板上滚开了,发出一片喘息、呻吟、辱骂的声音。
孩子们都哭了;怀孕的纳塔利娅舅母拼命地喊叫;我的母亲抱着她拖走了;快乐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撵出了厨房;椅子都弄倒了;年轻的宽肩膀的学徒“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这个秃顶、大胡子、戴黑眼镜的人,却平心静气地用手巾捆着舅舅的手。
舅舅伸长了脖子,稀疏的黑胡子摩擦着地板,呼呼地喘得可怕;外祖父绕着桌子乱跑,悲哀地嚎叫:
“亲兄弟!亲骨肉!嗨,你们这些人啊……”
刚开始吵架,我就吓得跳到炕炉上,我怀着恐惧的惊奇看外祖母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打破了的脸流出的血;他一面哭一面跺脚,外祖母声音沉痛地说:
“该死的,这帮野种,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她喊叫:
“老妖婆,看你生的这群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躲到角落里,颤颤抖抖地号啕着:
“圣母啊,求求你使我的孩子们通点人性吧!”
外祖父侧着身子站在她面前,望着桌子。上面的东西全给碰翻了,流了一桌子水。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看着他们一点儿,不然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的,说不定……”
“算了吧,上帝保佑你!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她用手掌抱着外祖父的头,亲了亲他的前额;他(他的个儿比她小)把脸贴到她的肩上。
“看样子得分家啦,老婆子……”
“得分家,老爷子,得分家!”
他们俩谈了很久。起先谈得倒融洽,后来外祖父就像准备斗架的公鸡,用脚搓地板,指着外祖母,吓唬她,大声地私语说:
“我就知道你,你比我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是个笑面虎,雅什卡是个共济会员!他们将来会把我的家产全都喝光的,光知道挥霍……”
我在炕炉上翻翻身,因为翻得太笨,把熨斗碰掉了;它唏哩哗啦地顺着炉梯滚下去,扑通一声掉进脏水盆里。
外祖父一下子跳到炉梯上,把我拖了下来,细细地瞧我的脸,好像是初次看到我似的:
“谁把你放到炕炉上的?是妈妈吗?”
“是我自己上去的。”
“撒谎。”
“没有撒谎,是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来着。”
他轻轻地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一推。
“活像他爸爸!滚出去……”
我高兴地从厨房里跑了出去。
为了顶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我是知道的。有天晚上,在已经喝过茶,还没有吃晚饭之前,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傅正在把染好了的成幅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然后在上面缀个厚纸签儿。米哈伊尔舅舅想跟那个快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叫九岁的侄儿在蜡烛上烧师傅的顶针。萨沙用烛花镊子夹着顶针烧起来,把它烧得滚烫滚烫的,偷偷地放到格里戈里的手底下后,就躲到炉子后面去了。可巧这时外祖父来了,坐下来想干活,于是就戴起了那只烧热的顶针。
我记得,听见吵闹声,我就跑进厨房里,这时外祖父正用烧伤了的指头抓住耳朵,可笑地蹦跶着,叫道:
“这是谁干的?你们这些异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俯在桌子上,用指头拨弄着顶针,对它吹气;匠人若无其事地在那里缝东西,影子在他那巨大的秃脑袋上跳动着;雅科夫舅舅跑了进来,躲在炕炉拐角后面偷笑;外祖母用擦子擦生马铃薯。
“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
“胡说!”雅科夫大喝一声从炕炉后跳了出来。
他的儿子在炕炉后面哭了,叫道:
“爸爸,别信他的话。是他叫我干的!”
两个舅舅互相骂起来。外祖父马上消了气,把马铃薯糊糊敷到手上,一声不响地领着我走了。
大家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的过错。我自然在喝茶的时候要问:“要不要揍他和抽他?”
“要,”外祖父气嘟嘟地说,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朝桌子上一拍,对我母亲喝道:
“瓦尔瓦拉,管管你的狗仔子,不然我就揪掉他的脑袋!”
母亲说:
“你试一试,敢动他……”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她善于说这样简短的语句,就好像这些语句把人们从她身边推开,把他们甩得远远的,使他们变得很渺小。
我清楚地知道,大家都怕母亲;甚至连外祖父对她说话都细声细气的,跟对别人说话不一样。这使我很痛快,我满心高兴地对表哥们夸耀:
“我母亲的力气最大!”
他们没有表示反对。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情,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种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
大人们巧妙地使布料变色,这使我觉得好玩: 黄布浸到黑水里,就变成深蓝色的——宝蓝;灰布在红褐色的水里涮一涮,就变成红色的——樱桃红。很简单,但是我不明白。
我想亲自动手染一染,我就把这个念头告诉了雅科夫的萨沙——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孩子;他老是在大人身边,对谁都表示亲热,随时想法给每个人服务。大人都夸奖他听话、伶俐,但是外祖父却斜着眼看萨沙,说:
“就会讨好卖乖!”
雅科夫的萨沙又瘦又黑,眼睛像龙虾似的突出,说起话来急急忙忙的,声音很低,老被自己的话哽得不接气。他常常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仿佛想逃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似的。他的栗色瞳人一动不动,但他一兴奋,瞳人就跟着白眼珠子直打颤。
我觉得他很讨厌。我对不惹人注意的、又笨又懒的米哈伊尔的萨沙要欢喜得多。他是一个沉静的孩子,生着一对忧郁的眼睛,微笑起来很和善,很像他那温和的母亲。他的牙齿长得很难看,全从嘴里露了出来,上颚长两排牙。他觉得这很好玩;他经常把指头放到嘴里,晃动后排牙齿,想拔掉它;谁想摸摸他的牙,他都顺从地让谁去摸。此外,我在他身上再没有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了。家里人口虽然很多,但他却孤单单的,喜欢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傍晚的时候就坐在窗户前。一言不发地和他一起是很愉快的——紧紧地偎依着他坐在窗前,沉默地待上整整一个钟头,眺望绯红的傍晚天空,那黑色的寒鸦绕着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圆顶盘旋,一直飞得高高的,又落下来,忽然,像一面黑网似的遮着渐渐熄灭的天空,随后就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留下一片空虚。当你眺望这些的时候,一句话也不愿意说,愉快的惆怅充满了胸怀。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对什么都能讲得又多又严肃,像个成年人似的。他知道了我想搞染匠的手艺,就劝我从柜子里拿过节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蓝的。
“白的最容易上色,我顶清楚!”他很认真地说。
我把沉甸甸的桌布拽了出来,抱着它跑到院子里,但我刚把桌布的边缘放进盛蓝靛的桶里的时候,那个“小茨冈”不知从哪里朝我飞奔过来,把桌布夺去,用他那巨大的手掌拧净,对着正在门洞里注视我工作的表哥喊道:
“快去把奶奶叫来!”
他预感到凶兆似的摇了摇黑发蓬乱的头,对我说:
“瞧吧,为了这你也要挨一顿!”
外祖母跑来了,惊叫一声,甚至哭了起来,一面可笑地咒骂我:
“你这个别尔米人啊,咸耳朵鬼!恨不得把你举起来摔到地上!”
然后她劝“小茨冈”说:
“瓦尼亚,你可别告诉老头子!我把这事瞒着;也许能糊弄过去……”
瓦尼亚一面在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手,一面担心地说:
“对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会说的;只怕萨沙多嘴!”
“我给他两个戈比,”外祖母说,她把我领回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把我领到了厨房里;那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我记得,过道和房门都关得严严的,窗外是灰色的混浊的秋天傍晚,下着簌簌的小雨。在黑乎乎的炉口前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着阴沉沉的、脸色和平时不同的小伙子“小茨冈”;外祖父站在角落污水盆旁边,从水桶里捞起长长的树条子,量量它们,一条挨着一条摆好,在空中飕飕地挥舞着。外祖母站在黑暗的地方,大声地闻鼻烟,嘟嘟囔囔地说:
“还乐呢……害人精……”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凳子上,握着拳头擦眼睛,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好像一个老乞丐似的,拉着腔说:
“行行好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孩子们——一个表哥一个表姐,肩并肩地像木头人似的站在凳子后面。
“揍一顿再饶你,”外祖父说,从拳头中间捋过一根长树条子。“快点,把裤子脱掉!……”
他平静地说,然而,不论是他说话,不论是萨沙在轧轧作响的凳子上动弹,不论是外祖母的脚摩擦地板——任何声音都破坏不了那在厨房的昏暗中、低低的熏黑的天花板下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子,把它脱到腿弯,用手提着,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向长凳子走去。看他走路的样子,真叫人不好过,我的腿也打战了。
但是,看见他顺从地在长凳上趴下,瓦尼卡把他从两腋下捆到凳子上,再用一条宽手巾绑着脖颈,弯下身来用漆黑的手握着他的脚脖子,更使人难过了。
“列克谢,”外祖父叫我,“走近一点!……听见没有?……你来看看是怎样抽人的……一下!……”
他手扬得不高,照着赤裸裸的身子啪哧打了一下。萨沙嚎叫起来。
“装相,”外祖父说,“这一下不疼!这一下才疼呢!”
树条落下去,身子登时就像火烧似的肿起一条红道道,表哥直着嗓子叫喊。
“不舒服吧?”外祖父问,他的手均匀地一起一落。“不乐意吧?这是为了顶针!”
他一抬手,我胸中的一切就随着升了上去;手一落,我整个人也跟着落下来。
萨沙叫得可怕的尖厉而且讨厌:
“我不敢了……我不是告诉了桌布的事吗……我不是说过……”
外祖父平静地、像念圣诗似的说:
“告密不能免罪!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顿鞭子,这一下是为了桌布打你!”
外祖母向我扑过来,两手抱起我喊道:
“我不给你列克谢!不给,你这魔鬼!”
她用脚踢门,叫我母亲:
“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祖父向她猛扑过去,推倒她,把我抢过去,抱到凳子上。我在他手里挣扎,拉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他狂吼着,夹紧了我,最后,向长凳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粗野地叫喊:
“绑起来!打死他!……”
我记得母亲霜白的脸和睁得圆圆的眼睛。她沿着长凳跑来跑去,声音沙哑地喊道:
“爸爸,不要打!……把他交给我……”
我又搬到外祖父那里。
“怎么啦,小强盗?”他用手敲着桌子,迎面对我说。“现在我不养你了,让外祖母养你吧!”
“让我养我就养,”外祖母说。“你以为这是个什么了不起的难题吗!”
“那你就养好了!”外祖父大叫一声,但是马上又安静下来,对我解释道:
“我和她完全各过各的了,如今我们样样都是分开的……”
外祖母坐在窗户下快速地织着花边,线轴快乐地击打着,密密麻麻插满了铜针的枕头在春天的阳光下像金刺猬似的闪光。外祖母本人像铜铸的一般——一点儿没变!外祖父更干瘪了,满脸皱纹,他那棕红色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安详的大模大样的动作变为急躁的忙碌,一对绿眼睛疑神疑鬼地张望。外祖母用嘲笑的口吻对我讲起她和外祖父分家的情形: 他把所有破盆破碗、瓶瓶罐罐的都分给她,说道:
“这是你的,再别问我要什么了!”
然后,他把她所有的旧衣服、物件、狐皮大衣全拿走了,卖了七百卢布,把钱借给他的教子——一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生利息。他简直害了吝啬病和丧失了羞耻心: 他遍访一切老相识——从前手工业行会的同事和富商,向他们诉苦,说是孩子们把他弄得破产了,向他们哭穷要钱。他利用人家对他的尊敬,得了很多的钱——成把的大票子;外祖父拿着票子在外祖母鼻尖下晃悠,向她吹牛,像逗小孩似的逗她:
“瞧见吗,傻瓜?人家百分之一也不会给你!”
他又把所收集来的钱借给他的新朋友——一个细长个子、秃顶、村子里都喊他“马鞭子”的毛皮匠——生利息;还借给这个人的妹妹——小铺子的老板娘,一个脸蛋红红的、褐色眼睛的、像糖稀似的又软又甜的大肥婆。
家里面一切都是严格地分开的: 今天是外祖母出钱买菜做午饭,明天就该外祖父买菜和面包。轮到他买的那天,午饭照例要坏些,外祖母买的全是好肉,而他总是买些大肠、肝、肺、牛肚子。茶叶和糖各人保存各人的,但是在一个茶壶里煮茶,外祖父惊慌地说:
“别忙,等一等!你放多少茶叶?”
他把茶叶放到手掌上,细细地数,说道:
“你的茶叶比我的碎,所以我该少放,我的叶子大些,多出茶色。”
他十分注意外祖母倒给自己的和倒给他的茶是不是同样的浓度,倒在两个茶碗里的分量也要平均。
“喝最后一杯吧?”在倒净所有的茶之前,她问道。
外祖父看了看茶壶,说道:
“好吧,喝最后一杯!”
连敬圣像点的长明灯的油也是各买各的。在共同劳动了五十年之后,竟干出这等事!
看见外祖父这些鬼把戏,使我又好笑又厌恶,而外祖母只觉得可笑。
“你算了吧!”她安慰我说。“怎么回事啊?老头儿越老,反倒越糊涂!他八十岁的人了,也同样倒退八十!让他糊涂去吧,看谁倒霉;我来挣咱们俩的面包,怕什么!”
我也开始挣钱: 我逢休息日,一大早就背着口袋走遍各家的院子,走遍大街小巷去捡牛骨头、破布、碎纸、钉子。一普特破布和碎纸卖给旧货商可以得二十戈比,烂铁也是这个价钱,一普特骨头得十戈比,或八戈比。平时放学以后也干这玩意儿,每星期六卖掉各种旧货,能得三十至五十戈比,运气好的时候,卖得更多。外祖母接着我的钱,急忙塞到裙子口袋里,垂下眼睑,夸奖我:
“谢谢你,好孩子!咱们俩养活不了自己吗,咱们俩?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次我偷偷地看她,她把我的五戈比放在手掌上,瞅着它们,默默地哭了,一滴混浊的泪水挂在她那副像海泡石似的大鼻孔的鼻尖上。
比卖破烂更有出息的收入,是到奥卡河岸上的木材栈或者到彼斯基岛(集市的季节,人们在这岛上临时搭盖棚屋做铁器的买卖)偷劈柴和木板。集市过后,棚屋拆除了,柱子和木板都在彼斯基岛上码成堆,一直放到春水泛滥的时候。一块好木板,小市民业主肯出十戈比,一天可以拖两三块。但是必须在坏的天气,当风雪或者大雨把看守人赶散,逼得他们躲起来的时候,才能得手。
我们几个要好的结成一伙: 讨饭的莫尔德瓦女人的儿子珊卡·维亚希尔,这是一个可爱、温柔、经常乐呵呵的小孩;没有父母的科斯特罗马,他鬈发、精瘦,眼睛又黑又大——后来十三岁的时候,因为偷了人家一对鸽子,被送到少年罪犯教养院,在那里吊死了;鞑靼小孩哈比,是一个十二岁的大力士,天真而且善良;看坟和掘墓的人的儿子扁鼻子雅兹,是一个像鱼样沉默的、患羊痫风的八九岁的小孩,岁数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丘尔卡,他明白道理而且公正,酷爱斗拳;这全是同街的小孩。
在这个镇子里,偷窃已经形成一种风气,不算是罪恶,而且对于半饱半饥的小市民差不多是唯一谋生的手段。一个半月的集市,挣不够全年的吃喝,连很多有体面的业主都“到河上捞外快”——打捞洪水冲走的劈柴和木材,用小筏子零运货载,但最主要的是干偷窃货船的勾当,一般说来,他们都是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上“猴手猴脚的”,对那些凡是放得不稳妥的东西,他们都要捞一把。每逢休息日,大人就夸耀自己的成就,小孩听着,学习着。
春天,在集市开始前最忙的时期,每天傍晚,镇子的街头到处都是喝醉的工匠、车夫,以及各行各业的工人,镇里的小孩经常搜他们的腰包,这是一种合法的营生,就在大人眼前放肆地干这勾当。
他们从木匠那里偷工具,从客车车夫那里偷扳手,从货车车夫那里偷肩轴、大车的补轴;我们这伙人不干这种事;丘尔卡有一次坚决地说:
“偷东西我可不干,妈妈不叫我干。”
“我可不敢偷!”哈比说。
科斯特罗马对小偷儿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小偷儿这个字眼,他特别加重地说出来,当他看见别的小孩劫夺醉汉的时候,他就赶散他们,如果能抓到一个,他就狠狠地打他一顿。这个大眼睛的、闷闷不乐的小孩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大人,他用特别的步伐,像搬运夫似的一歪一歪地走路,极力用又粗又低的声音说话,他一举一动都是一本正经、装腔作势、老气横秋的。维亚希尔相信偷窃是罪恶。
但是从彼斯基岛上拖走木板和柱子不算是罪恶,我们谁也不怕做这件事,我们拟定了几种能够使我们十分顺利地完成这件事的方法。趁着天黑,或者刮风下雨,维亚希尔和雅兹从河湾一带膨胀的潮湿的冰面上到彼斯基岛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竭力惹看守人注意,而我们四个人就分散开来,偷偷地摸过去。被雅兹和维亚希尔惊动了的看守人注视着他们,我们在预先约好的木材堆旁边集合,挑选要拖走的东西,趁快腿的同伴们逗得看守人追赶他们的工夫,我们就往回跑。我们每人带着一根绳子,绳子末端系一个勒成钩状的大钉子;我们用它钩着木板或者柱子,在雪地上和冰上拖着走,看守人几乎从未发现过我们,即使发现了,也追不上。我们把东西卖掉,把卖来的钱分作六份,每位弟兄能得五戈比,有时能得七戈比。
用这些钱满可以吃一天饱饭,但是维亚希尔,如果他不带给他母亲四两或者半瓶伏特加酒,就会挨她的打;科斯特罗马把钱攒起来,希望能养鸽子;丘尔卡的母亲有病,他尽可能地多挣钱;哈比也在攒钱,预备回到他出生和他舅舅(这个舅舅到尼日尼不久,就淹死了)从那里把他带来的城市里去。哈比忘了那个城市的名字,只记得它是在卡马河岸上,离伏尔加河不远。
不知为什么,这座城使我们觉得很好笑,我们逗这个斜眼的鞑靼小孩,唱道:
卡马河岸上一座城,
它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脚板走不到,
手也够不着!
起先哈比生我们的气,但是有一次维亚希尔柔声细语地(和他的外号很相称)对他说:
“你怎么啦?对同伴能生气吗?”
鞑靼小孩不好意思了,他自己也唱起关于卡马河岸上一座城的歌来。
(刘辽逸译)
【赏析】
“高尔基”这一笔名即“惨苦”之意,它形象地概括了高尔基童年时代的生活体验。童年凄苦的生活,给高尔基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影响了他之后的思想和创作。早在19世纪90年代,他就有撰写自传的念头。他常对列宁谈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一次,列宁对他说:“您应当把这一切都写出来,老朋友,一定要写出来!这一切都是富有极好的教育意义的,极好的!”高尔基答应了,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童年》就是他自传体三部曲中的一部。事实上,高尔基一直对传记情有独钟,他尤其看重的是传记的教育意义和认识价值,他认为:“优秀的、使人入迷的传记能够使愚昧者、自甘堕落者、迷惘者寻觅到良知和力量,从逆境中站起,重新获得人格、尊严、荣誉、自由、理想……”
通过自传,高尔基意在用自己的体验为后人留下一份遗产。显然,《童年》所秉承的理念就是给在困苦中挣扎的人们以精神的鼓励,唤起他们对自由和尊严的追求。这是因为他自童年起就目睹了太多悲惨的画面,听到了太多凄凉的故事,在对俄国底层的了解方面其他作家极少有人能与其相比。俄国作家多贵族或地主出身,他们从小生活优裕,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这种地位往往决定了他们观察社会时居高临下的眼光。高尔基不同,他所拥有的只是沉痛的往事和艰辛的历程,所以他更能深刻地体会穷人的辛酸。《童年》是高尔基描写自己童年经历和成长的自传,更是俄国底层人民生活的详细记录。作为幼年失怙的孩子,小高尔基寄居在外祖父家中,开始了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和观察。带着受伤和惊恐的眼睛,他无助地观察着这个家庭和社会,他看到的都是悲惨、无情、贫穷、混乱的景象: 外祖父的吝啬、苛刻和暴虐,他与外祖母的争吵,两个舅舅为财产进行的生死相争,舅母的难产而死,马车夫彼得伯伯的畏罪自杀,还有被舅舅耍弄致死的“小茨冈”,被赶出染坊、变成了乞丐的老师傅格里戈里,常常遭遇毒打的女性……
沙皇时代的俄国,广大下层人民生活在贫困之中,逼仄的生活空间和糟糕的现实境遇使他们更加关注一己的实际利益,于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逐渐淡漠,私欲日益膨胀,人们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暴力、欺骗、偷盗之中。和那些“流浪汉小说”一样,《童年》鲜明地记录了形形色色下层人物的困苦凄惨的生活,展示了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在揭露人性丑恶和社会阴暗方面达到了相当的深度,也表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但是高尔基绝不是那种把自身置之度外的冷静的旁观者和记录者,他是带着悲悯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的。似乎有一个上帝在注视着人们的罪恶和苦难的生活,即使是罪孽最深的人也是值得可怜的,他们是这个悲剧时代的演员,高尔基为他们也为自己发出了呼救的声音。
这就是高尔基的人道主义,是他经历了人生的曲折之后,回顾往昔,在写作自传时的心灵感悟与呼唤,也是时间的距离赋予他的宽厚胸怀。他记录人们的生活,刻画他们的性格,这一切都是在他的人道主义关怀之下进行的。这些“铅样沉重的丑事”展现了过去生活的贫困、混乱和残酷,表现了人性的野蛮、自私、凶狠、卑劣,但同时也燃起了人性的烛光,在阴冷中散发着仁慈与友爱的温暖。在这个充满仇恨、无情的家庭中,外祖母始终是他最大的安慰和保护神,实际上是她在养育着高尔基。她是一位传统的俄国妇女,仁慈、坚忍、有信仰。虽然很多时候她拿丈夫毫无办法,自己也经常挨丈夫的拳脚,但是她总是怀着忍耐和关爱来照顾高尔基。她经常向上帝祈祷,给高尔基讲各种神话和传说,给他精神上的安慰和营养,培养了他的想象力,这也是高尔基接受的最早的文学教育。“小茨冈”也处处维护着他,替他挨鞭受罚,使他体验到了人性的友爱。即使对于自私和暴虐的外祖父,高尔基也发现了他人性中的慈爱之处。在惩罚高尔基之后,他还来安慰一番,教高尔基做人的道理,甚至陪他游戏。可以说,高尔基体验了苦难,但是并不悲观,在人性的幽暗之域他发现了善和美,这是令人欣慰和感动的乐观。
《童年》的成功,除了思想和内容上的动人之处,还得益于高尔基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刻画。他深刻地体验了这种生活,因而他的描写自然、生动、细腻而真实。他用生动传神的细节刻画出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两个鲜明生动的形象,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外祖父和外祖母分家之后,他们各过各的,外祖父一点都不能吃亏,对买菜喝茶这样的琐事都斤斤计较,这些细节活脱脱刻画出了一个吝啬鬼的形象,也透露出高尔基言语之间一丝苦涩的幽默。而外祖母对此的反应则勾画出了一位忍耐而仁慈的母性形象。高尔基对其他人的刻画也极为精到,在发生了顶针事件时,他只用几句话就简洁传神地描绘了几位当事人的神态:“米哈伊尔舅舅俯在桌子上,用指头拨弄着顶针,对它吹气;匠人若无其事地在那里缝东西,影子在他那巨大的秃脑袋上跳动着;雅科夫舅舅跑了进来,躲在炕炉拐角后面偷笑;外祖母用擦子擦生马铃薯。”米哈伊尔舅舅做贼心虚,装作无辜;匠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雅科夫舅舅等着看热闹,幸灾乐祸;而外祖母对这些恶作剧看惯了,不加理睬。几个人的形象栩栩如生,凸显了各自的性格特征,显示了他善于刻画人物的本领,也增添了自传的艺术魅力。
不过,童年的不幸经历对高尔基来说同样是一笔财富,使他很早就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培养了自强自立的精神和刚毅的品质,也促成了他对底层人民的同情和对暴虐的反抗。可以说《童年》是高尔基“对自我发展的最初阶段的历史解释”,他看到了底层人民的弱点,也看到了他们的不幸和灾难,他同情他们而不是对其丑化,这是他整个人道主义思想发展的基础,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后来高尔基对列宁、斯大林的镇压、肃反和清洗的不满了。他的这种经历和思想延续下去,构成了《在人间》、《我的大学》这两部自传的基本精神,这三部自传合在一起,成为高尔基作品中精彩的篇章。
(梁庆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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