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佛罗伦萨人卡利马科因传闻而仰慕尼洽·卡尔福奇夫人卢克蕾佳,不顾法意两国正兵戈相交,由巴黎返回佛罗伦萨,欲向其示爱。可是,审慎贞洁的卢克蕾佳让卡利马科无机可乘。老谋深算的潦倒食客李古潦深知尚无子嗣的尼洽·卡尔福奇求子心切,献计让卡利马科装成巴黎的名医,为尼洽开出“方子”:只要卢克蕾佳喝了他用曼陀罗草精心泡制的药水,一年之内必生贵子,但她喝下药水后必须找一个替死鬼与她同房,以去药水的剧烈毒性。尼洽老爷求嗣心切,在众人劝说之下同意了这种做法。接着李古潦又收买卢克蕾佳的忏悔神父提莫窦修士,再通过卢克蕾佳的母亲索斯特拉塔,以劝说卢克蕾佳。在一切安排妥帖后,他让卡利马科乔装成弹琉特琴的人,徘徊在尼洽老爷家附近,顺利当上了“替死鬼”。卢克蕾佳服下的“药水”其实只是一杯肉桂滋补酒。卡利马科终于在有惊无险中实现了愿望,成了卢克蕾佳的终身情人。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第一场
索斯特拉塔、尼洽老爷、李古潦
索斯特拉塔 我总听人说,两害相权要取其轻:如果想要孩子就只有这一条路了,那就去走吧,只要良心上过得去。
尼洽 就是这么回事儿。
李古潦 那您就去找女儿,老爷和我去找她的告解师提莫窦修士,把这事儿讲给他听,就不用您跟他说了,您准看到他会对你说什么。
索斯特拉塔 就这么办吧,你们往那边走,我呢,去找卢克蕾佳,怎么着也得让她去跟修士谈一谈。
第二场
尼洽老爷、李古潦
尼洽 你没准儿觉得奇怪,李古潦,要说服我老婆得编这么多故事。可是,要是你什么事全知道了,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李古潦 我相信会是这样的,因为女人都好猜疑。
尼洽 倒不是这一点。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最随和不过了;可是,听了邻居一个女人的话,说是如果发了愿,一连四十个早上赶去望头场弥撒,她就能怀上孩子,她发了愿,没准儿都赶了二十个早上了。你很清楚,这班穿袍子的让她往哪儿走,你就没办法拉她回头。不过,糟糕的是,凡想要树立好榜样的人,全都是这样的。我说的不对吗?
李古潦 千真万确,就跟这世上有魔鬼一样。
尼洽 打那以后,在这件事儿上她就像长耳朵野兔那样,甭管你跟她说什么,她心里总是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能。
李古潦 我不觉得奇怪了。可是,她发的那个愿呢?做完了吗?
尼洽 她自个儿撒手了。
李古潦 很好。还有,您要是有钱,就给我二十五块金币,因为这些事情上需要开销,得尽快跟那修士交朋友,还要让他指望着回头有更多的钱。
尼洽 那就这么办吧。这点儿钱不算什么,回头我会从别的地方补上的。
李古潦 这些个修士,又狡猾、又奸诈,这也有道理,因为他们既知道我们的罪孽,也知道他们的,谁要是不会对付他们,就准会上当,就不会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所以我可不愿意您跟他们谈话时把什么都搞砸,因为您这号儿人整天都在书房里,懂的就是书,这世上的事理却不太明了。(旁白)这家伙这么笨,我是生怕事情全办糟。
尼洽 那你告诉我你想让我干什么。
李古潦 我想您让我来说,您从头到尾一声别吭,除非我给您眼色。
尼洽 我同意。你怎么给我眼色呢?
李古潦 我会眨一只眼睛,我会咬嘴唇……哎!不,咱还是另想办法。您有多长时间没跟修士说话了?
尼洽 有十年多了。
李古潦 很好。我会跟他说您耳朵聋了,您别搭话,甭管什么事儿,您都一直不说话,除非我大嗓门儿说。
尼洽 我就这么办。
李古潦 除了这件事儿,要是您觉得我说的跟咱们要办的好像碰不上,您可别不开心,因为事情总会变顺的。
尼洽 现在正好去办。
李古潦 可我看见修士正和一个女人说话。咱等他把她送走。
第三场
提莫窦修士、一妇人
修士 您要是想作告解,我就替您作。
妇人 今天不作。有人等我呢,我就这么站着说一说就行了。您颂过那些圣母弥撒吗?
修士 颂过,太太。
妇人 拿上这些弗罗林,往后两个月,逢星期一就为我丈夫的灵魂颂亡灵弥撒吧。虽说他像个凶神恶煞,可肉体总牵挂着,我没办法不想,因为我总记得。但是,您相信他现在是在炼狱里吗?
修士 毫无疑问。
妇人 这我倒不清楚。可是您知道他有时都对我干了什么。噢,我都跟您抱怨过他多少回了!要是办得到,我早离开他了,可他那会儿多会磨人!噢,主啊!
修士 您不要怀疑,天主的仁爱广大无边:只要人不是没有愿望,他也永远不会没有告解的时间。
妇人 您相信土耳其人今年会打到意大利来吗?
修士 您要是不做祷告,就会。
妇人 不得了!天主保佑我们吧,这些个鬼东西!我很害怕那种桩刑。——可我看到这教堂里有个女人,拿着我的一捆麻线,我要去找她。祝您安好。
修士 祝您健康。
第四场
提莫窦修士、李古潦、尼洽老爷
修士 (独白)最让人喜欢的是女人,最让人讨厌的也是女人。谁赶跑她们,就能既躲开麻烦又躲开好处;要是谁跟她们搭腔,就既有好处又有麻烦。不过说真的,没有蜂也就没有蜜。(对李古潦和尼洽)好先生们,你们要去干什么呢?那不是尼洽老爷吗?
李古潦 大点儿声,因为他耳朵聋了,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修士 欢迎您光临,尼洽老爷!
李古潦 再大点儿声!
修士 欢迎!
尼洽 见到您太高兴了,神父!
修士 您上这儿干什么呢?
尼洽 很好,很好!
李古潦 您还是跟我说吧,神父,因为您,想要他听见,都快吵着全广场的人了。
修士 您想让我干点儿什么?
李古潦 这位尼洽老爷,还有另外一个好先生——您回头就会听到——打算捐献几百块金币。
尼洽 倒了血霉了!
李古潦 (轻声对尼洽)别作声,一边儿去,费不了这许多!(又转向修士)他说的话您可别在意,神父。他耳朵聋了,有时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又总答不到点子上。
修士 接着说吧,他想说什么就让他去。
李古潦 这些钱里边也有我一份儿;他们打算让您来分。
修士 我很愿意。
李古潦 捐钱之前,您先得帮我们办一件不寻常的事,跟老爷有干系,也就您一个人帮得了这个忙,这事儿关乎他全家名誉。
修士 什么事儿?
李古潦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认识卡米洛·卡尔福奇,这位老爷的侄子?
修士 对,我认识。
李古潦 一年前,这老兄到法兰西去办事,他太太死掉了,留下个该出嫁的女儿,养在一个修道院里,那修道院的名字这会儿就不跟您说了。
修士 后来呢?
李古潦 后来,或是修女们看管不严,或是那丫头脑筋出了毛病,反正人家发现她怀孕都四个月了。这样一来,要是这事儿不小心补救,博士、修女们、那姑娘、卡米洛,还有卡尔福奇全家,可都要遭人辱骂了。所以,博士很在意这桩丢脸的事儿,他决心这么办,要是这事儿不张扬出去,他出于对天主的爱,愿意奉献三百块金币。
尼洽 (旁白)倒了血霉了!
李古潦 (轻声对尼洽)您别出声!(又转向修士)而且是交到您手上。也只有您和修女院院长才办得成这事儿。
修士 怎么去办?
李古潦 劝院长给那姑娘一瓶药水,把胎打下来。
修士 这事儿倒要合计合计。
李古潦 怎么,还要合计?您瞧瞧,办了桩事,能带来多少好处:您保住了修会、那姑娘、她家人的名誉;还她父亲一个女儿;您让这位老爷、让他全家都心满意足;有了这三百块金币,您想施舍多少就施舍多少;话又说回来,您不就得罪了一块没有生下来的肉吗?又没知没觉的,早晚不也就夭折了?我相信,替大伙儿办好事儿,让大伙儿满意,这就是好事儿。
修士 得,凭天主的名义!就照您想的办,为了天主,为了恩宠,但愿每件事儿都能办妥。告诉我哪间修院,给我那药水,您要是愿意,把金币也给我,就可以去办那些好事儿了。
李古潦 我这会儿觉得您像是个修士,过去我也相信您是个修士。您拿着这部分金币。那修院是……不,您等等,这教堂里有位太太跟我打招呼,我去去就来,您别离开尼洽老爷,我去跟她说两句话。
第五场
提莫窦修士、尼洽老爷
修士 (提高嗓门)那姑娘,多大了?
尼洽 我很吃惊。
修士 我说,那姑娘多大了?
尼洽 天主要罚他。
修士 为什么?
尼洽 因为他该罚。
修士 我好像真摸不到头脑了。我遇到一个疯子一个聋子:一个跑掉了,另一个又听不见。(掂量着钱袋)可要是这些不是铜板,我准能比他们用得更好。——哎,李古潦,回这边儿来。
第六场
李古潦、提莫窦修士、尼洽老爷
李古潦 (轻声对尼洽老爷说)您别出声,老爷。(对修士)噢!我有条大新闻,神父。
修士 什么新闻?
李古潦 跟我谈话的那位太太,告诉我那位姑娘已经自己流产了。
修士 好哇!那笔施舍可就稳有着落了。
李古潦 您说什么?
修士 我说您更该施舍了。
李古潦 施舍是跑不了的,只要您愿意。可还需要您为这位博士再办一件好事儿。
修士 什么事儿?
李古潦 这事儿没那么难办,也不是什么丑事儿,在我们,那是更欢迎,在您呢,就更有用。
修士 那是什么?我跟您可非同一般,我觉得咱们的关系实在是亲,没什么事儿我不能办的。
李古潦 我想和您到教堂里说话,就我跟您,博士想必乐意等在这儿,(对尼洽,提高嗓门)容我说两句话,我们这就回来。
尼洽 (旁白)黄鼠狼跟鸡说话!
李古潦 咱们走吧。
第七场
尼洽老爷独白
尼洽 这是白天还是夜里?我是醒着还是做梦?我准是糊涂了,可我今天还没喝过酒呢,怎么就跟不上他们的聊天?我们跟修士一桩事谈了一半,他又谈起另一桩了;后来他又叫我扮聋子,我还得像那丹麦人那样堵上耳朵,这样就听不到他说的那些疯话了,天主知道是什么意图!我人还在这儿,二十五块金币已经没了,我的事儿还没谈呢。这会儿他们把我撂在这儿,像个木头桩子上的傻瓜。——可他们回来了,要是他们还没谈我的事儿,可没他们好看的!
第八场
提莫窦修士、李古潦、尼洽老爷
修士 (对李古潦)让太太们来。我知道我该怎么办;还有,要是我的权威还管用,咱们今天晚上就能搞定这桩姻缘。
李古潦 (对尼洽,高声道)尼洽老爷,提莫窦修士每件事儿都肯办。现在就需要看到太太们来。
尼洽 你可完全让我变了一个人。会是个男孩吗?
李古潦 (同上)男孩。
尼洽 我都欢喜得流下泪了。
修士 您到教堂里去,我在这儿等太太们。您待在边儿上,别让她们看见您。等她们走了,我就告诉您她们说了什么。
第九场
提莫窦修士独白
修士 我不知道谁骗了谁,这狡猾的李古潦来跟我谈那头一桩事儿,就为了试探我,要是我同意头一桩,他就能更容易劝我这一桩;要是我不同意那一桩,他也就不跟我谈这一桩,免得泄漏他们的计划,至于这事儿是真是假,他们倒不在乎。我是真的被骗了。您别说,他们的欺骗对我却有好处。尼洽老爷和卡利马科是有钱人,不管从谁那儿,都能大捞一票;这事还得仔细保密,不可外传,因为对他们事关重大,对我也一样。不管事情怎么样,我都不后悔。不过,说真的,恐怕还是有点困难,因为卢克蕾佳太太又明白又善良,但我可以利用她的善良。说到底,凡是女人都没有什么脑子,谁要是会说两句话,她可就算是个先知了,因为在瞎子的地盘上,有一只眼睛的就是老大了。哦,她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她母亲,那可真是个蠢货,倒是我的好帮手,可以照我的想法来开导她。
第十场
索斯特拉塔、卢克蕾佳
索斯特拉塔 我觉得,我的女儿,你得相信我像这世上这么多人一样在乎你的名誉和你的好日子。我跟你说过了,再跟你说一遍,要是提莫窦修士教你不要良心上有负担,你就什么也别想,照他说的做。
卢克蕾佳 我常觉得尼洽老爷想要孩子的愿望会坏事儿。就这样,每当他跟我说起什么,我总是很担心,特别是,您知道,开始去望头场弥撒以后。可我们试过的所有这些事情里边,最怪的就是这一桩了——让我委屈自个儿的身子去干这种丑事儿,为了我的耻辱让一个人死掉。因为我就是不相信我会干这样的事儿,哪怕在世上就剩我一个人,全人类都要靠我来留种。
索斯特拉塔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这么些个事儿,我的闺女。你自己去跟修士说,你会看到他怎么说,你跟他、跟我们、跟愿你好的人谈过以后,就知道怎么做了。
卢克蕾佳 我热得出汗了。
第十一场
提莫窦修士、卢克蕾佳、索斯特拉塔
修士 欢迎您二位。我知道您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儿,因为尼洽老爷跟我讲过了。说实话,我在书里为这事儿研究了两个多钟头,反复查阅之后,我找到许多事例,它们或多或少是支持我们的。
卢克蕾佳 您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修士 啊,卢克蕾佳夫人!这些事情,是玩笑?您现在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卢克蕾佳 不,神父。可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怪的事儿。
修士 夫人,您这话我相信,可我不希望您再这么说了。有许多事情,从远处看很吓人、很讨厌、很古怪,可这些事情,要是你靠近了看,他们就会变得很合人情、很可以接受、也很平常。可是常言道,没痛死倒吓死了:这桩事情也是这样。
卢克蕾佳 全凭天主的意愿!
修士 我还想回到刚才讲过的话题上。说到良心嘛,您得抓住这么个原则:要是明摆着有好处,没准儿也会有坏处,那咱们就不能因为怕坏处就把好处也给放过了。如今这好处是明摆着的,也就是您能怀上孩子,您能为我主天主得一个生灵;当然没准儿也会有坏处,您喝了药后跟您睡觉的那家伙,会死掉,可也有人不死的。但因为这事儿不是很靠得住,所以尼洽老爷最好不要去冒这险。要说这行为是有罪的,那可是故事啦,因为犯罪的是意愿,而不是身体;犯罪的原因是让丈夫不开心,而您是讨他欢心的;让他开心了,您有的只是不开心。再说了,什么事情都得看它的目的,您的目的是在天堂里有一席之地,还有就是满足您的丈夫。《圣经》上说,罗得的女儿们想着世上就剩下她们了,就去与她们的父亲睡觉,因为她们的意图是好的,所以她们就不算犯罪。
卢克蕾佳 您要劝我干什么事儿呢?
索斯特拉塔 要听别人的劝,我的女儿。你难道不明白,女人没孩子也就没有家?丈夫死了,她就像是畜生,人见人嫌。
修士 凭这神圣的胸部,我向您保证,在这桩事情上服从您的丈夫,就像是星期三吃肉一样,是一件用圣水就可以洗掉的罪。
卢克蕾佳 您要引导我到什么事情上呢,神父?
修士 我引导您到的事情,您会一直有理由在天主面前为我祈祷。还有,明年您会比现在更满意。
索斯特拉塔 她会照您的意思办的。我今天晚上就让她躺在床上。你还怕什么呢,丫头片子?这地界有五十个女人,手举向天,求都求不到!
卢克蕾佳 我同意了。可我不相信明天早上还能活着。
修士 别发愁,我的女儿,我会为你祈祷天主的,我会念天使长拉菲尔的祷词,他会陪伴你的。去吧,现在正是时候,快去为这神奇之事儿作准备,因为已经是晚上了。
索斯特拉塔 愿您安宁,神父。
卢克蕾佳 天主帮助我,还有圣母,别让我碰上坏事儿。
第十二场
提莫窦修士、李古潦、尼洽老爷
修士 李古潦,上这儿来!
李古潦 怎么样了?
修士 很好,她们回家去了,什么都愿意干,没有困难,因为她母亲陪着她,她愿意让她躺到床上去。
尼洽 您说的是真的?
修士 怎么,您的耳聋治好了?
李古潦 多亏圣克莱门特给他的恩典。
修士 您得立个像,造点声势,这样我也能跟您一起另外得点儿好处。
尼洽 别想得太多了。让我女人干我想要她干的事儿,有困难吗?
修士 没有,这么跟您说吧。
尼洽 我是这世上最开心的人了。
修士 这我相信。您会得个胖小子的,无福之人愁断肠。
李古潦 您呢,修士,就去做您的祷告,如果还需要,我们就来找您。您,老爷,就去找她,让她别改主意了。我去找卡利马科大师,给您送药水。我一点钟再跟您碰头,安排四点钟该干的事儿。
尼洽 你说得对。回头见。
修士 您走好。
歌
这骗局多么美妙
将他人的忧愁哀告
变为自己的如意珍宝
让每一次苦涩成了甘甜的醇醪
噢,天上才有的良药
你给迷途的灵魂指明了正道;
你,还有你那巨大的威力
赐福某人的同时,又使爱神变得富有
用那神圣的建议
你战胜了顽石、毒药和符咒
第四幕
第一场
卡利马科独白
卡利马科 我可真想弄清楚他们都干了哪些事儿。李古潦怎么就不露面儿呢?再说,这会儿不是二十三点,都已经二十四点了!这段时间以来,我的灵魂是备受煎熬!说实话,机运和自然的账上还真是轧平的:它绝不会给你什么好处,除非在相反的一端也出现某种坏处。我的希望越增加,我的恐惧就越见长。我真苦啊!我还能从这么些希望和恐惧的苦恼和骚扰中活下来吗?我是条在两股对面风胁迫下的船,越驶近港口就越害怕。尼洽老爷的头脑简单给了我希望,卢克蕾佳的贞节坚定又让我害怕。唉呀!我在哪儿都找不到安宁!有时候我也想战胜我自己,对我自己严词斥责——你这是在干什么?你难道失心疯了?就算你得到她,又怎么样呢?你就会知道你错了,你会后悔你付出的劬劳和心机。你会不知道,人们从所欲之事得到的好处,比起先前的料想,是多么微不足道?可话又说回来,你最糟的事儿也就是死掉下地狱:别人这么多都死了!地狱里不尽是大好人儿?你就面对命运吧;或者就躲开恶,要不然,如果你不想躲开,那就扛住它,像一个男人;别趴下,别像女人那样气馁。——我就这样鼓起勇气,可我坚定不了许久,因为想跟她一夜尽欢的念头袭击了我,我觉得浑身上下都乱了套:我的腿在颤抖,我的五脏六腑像炸开了锅,心就像是要从胸膛中给拔出来,胳膊垂下了,舌头变哑了,眼睛变花了,脑子也让我转晕了。但要是能见到李古潦,我就可以跟他倾吐一番——哎,他这不就快步朝我走来了吗?这家伙回我的话,不是让我开心活下去,就是会让我死个透心凉。
第二场
李古潦、卡利马科
李古潦 (独白)我从没像眼下这样想找到卡利马科,要找到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费劲儿过。要是我带给他的是坏消息,那我准一上来就遇上他。我在他家里、广场、市场、荆棘台、托纳昆奇长廊,好一通找,哪儿都没把他给找到。他们这号儿情种脚底下有活银,哪儿都呆不住。
卡利马科 (上)我怎么待在这不叫他呢?他好像还挺开心的。喂,李古潦!李古潦!
李古潦 噢,卡利马科!你上哪儿去了?
卡利马科 有什么消息?
李古潦 好消息。
卡利马科 真的是好消息?
李古潦 再好不过了。
卡利马科 卢克蕾佳答应了?
李古潦 答应了。
卡利马科 修士把该办的都给办了?
李古潦 办了。
卡利马科 哦,蒙福的修士!我会一直替他祈祷天主的。
李古潦 噢,那好得很!好比是天主给恶以恩宠,就像给善以恩宠一样!修士要的可不是祈祷!
卡利马科 那他要什么?
李古潦 钱。
卡利马科 会给他的。你答应他多少?
李古潦 三百块。
卡利马科 你干得好。
李古潦 博士已经掏了二十五块。
卡利马科 怎么?
李古潦 你知道他掏了就行。
卡利马科 卢克蕾佳的母亲,她干了啥?
李古潦 差不多全干了。听说她的宝贝女儿能有这么一个良宵,又不算犯罪,她对卢克蕾佳又是恳求,又是命令,又是安慰,末了儿带她去见修士,在那儿总算随了她愿,她答应干这些事儿了。
卡利马科 哦,天主啊!我何德何能,配得上这等好事儿?我开心得要死了!
李古潦 (转向观众)这号儿人怎么回事儿?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痛苦,甭管怎么着,这家伙都想死。(对卡利马科)你配了药没?
卡利马科 配了,配了。
李古潦 你要送给他的是什么?
卡利马科 一杯肉桂滋补酒,此物暖胃提神醒脑……唉呀,唉呀,唉呀,我完蛋了!
李古潦 怎么了?又怎么了?
卡利马科 这事儿没药可救了。
李古潦 什么鬼东西?
卡利马科 没什么,我把自己砌在炉子里了。
李古潦 为什么?你怎么不说话?把你的手从脸上拿开。
卡利马科 难道你不知道,我跟博士说过,你、他、西罗,还有我,咱们要去逮个人放他老婆床上?
李古潦 那又怎么了?
卡利马科 什么,那又怎么了?要是我跟你们一块儿,我就不能是你们逮到的那人;要是我不跟你们一块儿,他就会看穿咱们这计谋。
李古潦 这倒是真的。可这就没个补救了?
卡利马科 没了,我觉得没了。
李古潦 有,准有办法的。
卡利马科 什么办法?
李古潦 我还得合计合计。
卡利马科 你要弄清楚:我这正倒霉了,你还要合计合计!
李古潦 有了。
卡利马科 什么?
李古潦 我去找修士,他一直到现在还为这事儿出过力,剩下这点事儿他总会干的。
卡利马科 怎么干?
李古潦 咱们大伙都乔装改扮。我让修士化了装,改了他的声音、面容和衣服,我再跟博士说那就是你,他准信。
卡利马科 这我喜欢,可我怎么办?
李古潦 我打算让你穿上短斗篷在身上,在他家门口晃悠,手里拿把琉特琴,嘴上再唱个小曲。
卡利马科 脸上也没个遮盖?
李古潦 对,因为你要是戴上面具,他没准会起疑心。
卡利马科 他会认出我的。
李古潦 不会。因为想让你把脸弄歪,你嘴张大,或者噘起来,要不就咬着嘴唇,再闭上一只眼。先练练。
卡利马科 这样做?
李古潦 不。
卡利马科 这样?
李古潦 还不够。
卡利马科 这样呢?
李古潦 对,对。你得记住这样子。我家里还有个鼻子,我想让你戴上它。
卡利马科 行。然后呢?
李古潦 等你在这拐角儿出现,我们就也上这儿来,夺走你的琉特琴,把你逮起来,带你四处转悠,再领到他家里,把你搁在床上。剩下的事儿就得你自己干了!
卡利马科 就这么办。
李古潦 那边儿你能对付。可是你想回来,那就全靠你自己了,靠不了我们。
卡利马科 怎么说?
李古潦 你要在这一夜赢得她的欢心,你要在走之前让她认识你,跟她坦白这计谋,向她表露你对她的爱慕之情,告诉她她对你的好处有多大。还有,要是此事不泄漏出去,她就能做你的朋友;要是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玷污了大家的名誉,那她就是你的敌人。她不可能不同意你的,再说她也不会只想要这一夜。
卡利马科 此事你有把握?
李古潦 我敢肯定。但咱们别浪费时间了,已经两点了。叫西罗,把药水给尼洽老爷送去,你在家等我。我去找修士,让他乔装改扮,带他上这儿来,我们还会去找博士,剩下还有什么事情我们也会办好的。
卡利马科 你说得对。去吧。
(徐卫翔译)
注释:
原文为“comedisselabottaaI'erpice”,直译为“癞蛤蟆跟耙子说”。这是托斯卡那地区(佛罗伦萨周围)的土话,说的是一只癞蛤蟆,背上被耙子耙了一下,就对耙子大叫“别回来了”(别再来一下)。尼哈希望李古潦和修士不再回来。此处译文有所改动。
这里的“一点”指晚上七点,“四点”指晚上十点。
“二十三点”指晚上五点,“二十四点”指晚上六点。
“两点”指晚上八点。
【赏析】
五幕喜剧《曼陀罗》是意大利人尼可洛·马基雅维里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之一,但却为他赢得了“意大利的莫里哀”的声誉。伏尔泰曾称赞他的喜剧成就超出了古希腊最伟大的喜剧家阿里斯托芬。
在这出戏剧的开场白里,马基雅维里就明确表示,想让观众“在此地看一件新花样”,“想让大家笑掉大牙”。而他创作这些“空想奇思”,是为了给自己“苦涩的日子添加点儿乐趣”,因为他被禁止展现他“德性的方方面面”,其时他正被流放在外。
《曼陀罗》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荒唐而滑稽的市井故事,赤裸裸地只关乎欲望而漠视道德。正如作者在开场白中所言,“百年来大伙的品行,早已远离古老的德性”。古老的德性庄严高妙难以驯服世人和抵御时世流变的腐化。于是欲望的张扬肆无忌惮,脆弱的“古老的德性”分崩离析,尴尬地沦为工具,或被彻底遗忘。所以尼洽老爷在第二幕第三场中愤愤地骂道:“咱们这地界儿,都是臭狗屎,没人看重德性。”
在这出戏剧里,我们找不到“古老的德性”的光辉。这个关于欲望的故事是围绕“一个是入了迷的情郎,一个是博士没啥头脑,一个是修士坏透了心肠,一个是食客,骗人的本领实在高”以及“一位审慎贞洁的女郎”而展开。
“入了迷的情郎”——佛罗伦萨人卡利马科——在巴黎生活了二十年,因传闻而仰慕尼洽·卡尔福奇夫人卢克蕾佳倾国倾城的美貌和品行,不顾法意两国正兵戈相交,返回佛罗伦萨。可是,“审慎贞洁”的卢克蕾佳生活正派,笃信天主,卡利马科无机可乘。
佛罗伦萨的潦倒食客李古潦精于人情世故,老谋深算。他深知尼洽老爷夫妇尚无子嗣且求子心切,于是让卡利马科装成巴黎的名医引诱尼洽·卡尔福奇登门求医,然后煞有介事地开出方子:只要卢克蕾佳喝了他用曼陀罗草精心泡制的药水,一年之内必生贵子,但由于此药水毒性极强,服药之后头个与她同房的男子会因毒性必死无疑,因此必须找个替死鬼。尼洽老爷求嗣心切,在众人劝说之下同意了这种做法,但是担心卢克蕾佳不愿意。于是,李古潦以向修道院捐款三百金币买通卢克蕾佳的忏悔神父提莫窦修士,又以孙儿绕膝之欢诱动卢克蕾佳的母亲索斯特拉塔,让她劝通卢克蕾佳。最终,故事在皆大欢喜中落幕,众人各得其利。
这部喜剧严格遵守古典作家对喜剧的规范,从语言选择到情节设计,从人物形象到表现手法,透露着幽默诙谐和出人意表的新鲜——口语化、市井化的对话,“反道德”的追求,荒唐无稽的骗局,出奇圆满的结局。各种世俗的欲望和伎俩支撑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和起伏,同时也解构了时人观念中的“高贵”和“神圣”。剧中人物身份与行动的错位,增加了戏剧的荒诞效果和喜剧色彩,突出了作品的教诲作用,颠覆了掩盖人性的中世纪传统。
这个创作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强调的不是上帝、传统、道德,以及种种神秘和超自然的力量,而是人本身。对于神的信仰和虔诚让位于个人欲望的满足——修士贪恋钱财而出卖忏悔者,饱读经书的知识分子为了传宗接代愚蠢上当,狡猾食客游说各方如鱼得水,审慎贞洁的女子将错就错,与浪荡公子互定私情。马基雅维里在作品里充分展现了典型的文艺复兴时代知识分子的特性,即对人性的彻底解放。“神本位”的中世纪思想被瓦解得体无完肤。所以,时人崇拜的“神”和热衷的各种毒药效力(如曼陀罗),都只是欺骗的工具,是满足人的贪欲、情欲的手段。
在这出喜剧中,人的价值较“神本位”的中世纪有了极大的翻转:原本应是最具学识和洞察力的律师尼洽老爷被讥为“全佛罗伦萨最蠢最笨的人”,原本应是最有道德和最受人敬仰的修士提莫窦承担了最卑劣、最无耻的角色,江湖骗子李古潦变成“皆大欢喜”一幕的总指挥,逾越道德界限的男女有了幸福的归宿。被道德谴责的角色成为真正的赢家。可以说,马基雅维里将人性置于道德之上,将幸福抽离于德性的束缚。人的欲望的实现不是依赖于命运,而是在于自身的努力。一切信仰和“古老的德性”在欲望面前不堪一击,只剩下狼狈的伪装。
《曼陀罗》让我们看到了马基雅维里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及其要求的透彻的洞察,以及对人性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剖析。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作为写出《君主论》的政论家和作为写出《曼陀罗》的喜剧家,马基雅维里并无矛盾之处。《曼陀罗》和《君主论》之间有着和谐一致的思想关联,用马基雅维里研究专家阿兰·吉尔伯特的话说就是:“不懂《曼陀罗》就不懂《君主论》。”
(陈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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