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玛丽·斯图亚特(MaryStuart, 1542—1587)出生不到一周就继承了苏格兰王位,她6岁被许配给法国王太子,来到法国。她只当了一年多王后,国王就病死,她重回苏格兰,登上女王宝座,4年后秘密嫁给英俊的少年王子达伦雷。但这场婚姻也不长久,达伦雷睡梦中被谋杀,女王宠信的大臣博斯韦尔随即同妻子离婚,玛丽3个月后就嫁给了他,有了第三个丈夫。这一连串的宫廷变故引起了苏格兰贵族强烈的不满,他们发动叛乱,玛丽女王兵败被废,她作为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逃到英国。但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并不欢迎她,先是把她软禁,后来又把她投进监狱。玛丽采用各种办法试图越狱都告失败,在绝望之中她有意激怒伊丽莎白,让她把自己送上了短头台。
【作品选录】
玛丽·斯图亚特在一首诗中暴露了自己:唯有这首诗,使我们对这场不幸的激情的开始略窥端倪。唯有依靠这些火热的诗句,我们才知道这爱情不是逐渐滋长,在晶化的过程中逐渐成熟,而是猝然命中这个无忧无虑的女子,一下子永久地征服了她。直接的起因是最粗暴的生理行为,是博斯韦尔的突然袭击,横施强暴或者几乎是横施强暴。这几句诗像闪电一般,照亮了一团混沌。
我为他泪流满面,
他首次占有了我,但只是我的身,
心儿却不愿向他奉献。
整个情况立即昭然若揭。玛丽·斯图亚特近几个星期来,屡屡同博斯韦尔在一起:博斯韦尔作为她的首席顾问和军队总司令,在她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的出游期间经常随侍在她的左右。这个人的春风得意全仗她的提携;他的那位上流社会出身的美貌妻子也是由她选定的,结婚时,她还在婚礼上跳过舞。女王根本没有料到这新郎官会打她的主意。由于这门亲事的成功,她觉得自己是加倍的安全、加倍的保险,绝不会受到这个忠心耿耿的骑士的任何侵犯。她同他一道旅行,在他陪伴下消磨了不少时间,丝毫不感到担心。像往常一样,这种轻信和自信(其实是可贵的性格特点)成了她的劫难。想必(简直像是亲眼目睹)她有时不免放诞,同他的态度有些随便,有些卖弄风情的亲昵;而当初正是这亲昵毁了夏特利亚尔和李乔的一生。她可能长时间地同他单独待在房间里,谈话的亲热或许超过了谨慎的界限;她同他开玩笑,打趣逗乐。但,博斯韦尔不是用诗琴自弹自唱的浪漫诗人夏特利亚尔,也不是谄媚的新贵李乔。博斯韦尔是个男子汉,情感热烈粗犷,一身钢筋铁骨,天生好发号施令,行事突兀浮嚣,大胆得过了头。这样的人,不能轻率地撩拨他,不能让他太狎昵。这样的人会不加思索地转入行动,鲁莽灭裂地抓住那早已情绪波动兴奋的女子,那个感情被幼稚的初恋激发而没有得到满足的女子。“这可能是肉体占有者的行为”,他向她猛攻,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或者竟是用强力占有了她。(其间的区别怎么说得清呢?那一刻,自卫的意图和心甘情愿的迎合混合在感情的陶醉之中。)从博斯韦尔来说,这次进攻大概不是预谋,不是抑制已久的激情的爆发,而是满足一时冲动的肉欲,其中丝毫没有精神上的因素,纯粹是暴力的肉体行为,纯粹是暴力的性行为。
但是对于玛丽·斯图亚特来说,这番进攻不啻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闪电。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新东西,暴风雨一般侵入她的平静的生活:博斯韦尔不仅占有了她的身体,同时还征服了她的心。前两任丈夫,十五岁的少年法兰西斯二世和不长胡子的达伦雷,她在他们身上接触到的是尚未成熟的男性——那是两个柔弱的人,两个娇孩子。她那时以为只能是这样:永远得由她来赐予,慷慨地施舍幸福;甚至在最最隐秘的闺房,她也始终是主子和君王,从来不曾落在下风,成为被勾引、被抢劫、被暴力征服的较弱的一方。在博斯韦尔的强暴的拥抱中,她突然(她整个儿地被这意外打懵了)遇见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终于遇见了一个男子汉,使她身上的女人的美德(羞耻、高傲、自信)丧失殆尽以至泯灭。这个人使她在她自己的内心发现了一个崭新的、过去不知道的、激情和享乐的火山世界。她还没有觉察到危险,还没有来得及反抗,便已被征服;纯洁的容器被打破了,吞噬一切的、炽热的旋风喷薄而出。她的最初的感觉想必只是气恼,只是愤怒,只是激烈地痛恨这伤害了她的女性自尊心的好色之徒。但,自然的规律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到了一个极限会变得差相仿佛。热到极点和冷到极点,皮肤是分辨不出其间的区别的——就像寒冷也会灼热人的脸颊,两种相反的感情会交织到一起。女人心灵中的恨,刹那间会突变为爱;受了伤害的高傲会突变为抑制不住的温顺;她的肉体会以疯狂的饥饿召唤一刹那前她以疯狂的嫌恶抗拒过的那个人。从这一时刻起,这个本来算得明白事理的女子便被烈火烧身,在无形的火焰上焚烧,渐渐燃尽。她的生活至今赖以支撑的一切支柱(名誉、尊严、品行、高傲、自信和理性)统统垮了:一旦乱了方寸,被人粗暴地扑倒在地,她就想一步步地沉沦,堕入深渊,殒灭在深渊里。新的、突然萌动的春情使她神魂颠倒,沉湎在其中,如痴似醉。她恭顺地亲吻那个人的手;他践踏了她的贞操,但教会了她新的乐趣——把自己溶化在另一个人之中的狂喜。
这种新的、极度强烈的激情是不能同她往日对达伦雷的钟情同日而语的。当年她是初次发现自身的忘我牺牲的感情,仅仅是小试一下身手,如今她却是全部身心沉浸其中。对达伦雷,她什么都愿意同他分享——王冠、权势、生命。而对博斯韦尔,她已经无法局限于馈赠个别的礼物——而是她在尘世间所拥有的一切,她都渴望奉献给他;她愿意自己变成乞丐,但求他富有;她乐滋滋地贬抑自己,但求他升腾。在一种莫名其妙的迷离恍惚中,她丢弃了一切拘束自己、束缚自己的东西,而只求留住、保住他一个人。
第二天,玛丽·斯图亚特已经全部彻底地完成了她该做的一切;最微妙、最冒险的一部分任务,她已经侥幸办成。女王祛除了达伦雷的疑忌——这可怜的愚钝的小伙子变得叫人认不出来,喜气洋洋,情绪好转了,一副自信的甚至幸福的样子。他还没有痊愈,还挺虚弱,满面痘疤,竟想同她亲热一番。对他来说,拥抱亲吻即已足矣,但玛丽·斯图亚特费了老大的劲,好容易才克制住她的厌恶,按捺住他的急切。服从她的意愿——一如她服从博斯韦尔的意愿——,这奴隶的奴隶宣布同意随她回到爱丁堡。
他还在病中,脸上蒙着细呢面罩,免得叫人看见他变得多丑;他轻信地让别人把他从父母的坚如磐石的城堡中抬到一辆等在外面的大车上。牺牲品终于动身去屠场了。流血的粗活将由博斯韦尔来干。这臭名昭著的无耻之徒干起这活儿来胜任愉快,远比玛丽·斯图亚特的背叛轻松得多。
大车由马队护送着,在天寒地冻的大道上驶去:女王夫妇经过好几个月僵持不下的敌对后重归于好,一同回到爱丁堡。到爱丁堡什么地方?你会说,自然是到霍利鲁德喽,那是王宫,是帝王的舒适的住处。没那回事。威灵显赫的博斯韦尔不是这样安排的。国王没有回到自己的城堡:说是因为传染的危险还不曾过去。那么说,是到斯特林或者爱丁堡城堡这座高贵的、固若金汤的要塞吧?万不得已,他可以随便到哪一座高院大宅客居若干时日,至少可以去主教府栖身。也不是!出于一些十分可疑的情势,选定的是一幢极不起眼的、孤零零的房屋,过去根本谈不上供国王驻跸——绝不是老爷们居住的邸宅,何况又是坐落在颇成问题的地段,是在城墙外,林苑和荒地中间,是幢破败的、多年没有住人的房子,很难守御保卫。真是奇怪而意味深长的选择!你不禁会问,是谁的馊主意,把国王安置在寇克·奥菲尔德这幢偏僻得叫人疑心的房子,紧挨着恶名远扬的盗贼区。是谁?又是博斯韦尔插了一手!他如今可是苏格兰的至高无上的主宰。我们在这神秘的迷宫中,处处可以发现同一根红线。信函、文件、调查材料、血迹,一概都向他那里引去。
这幢简陋的、配不上国王驻跸的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荒地中间;只有一座庄园同它毗邻,那是博斯韦尔一个走卒的产业。小房子一共才四个房间和一间门厅。楼下给女王安排了一间临时卧室。女王突然愿意不时来探视生病的丈夫,虽然前不久听都不想听人家提起他。另一个房间拨给她的贴身侍女们。楼上较大的一个房间由国王占用;旁边的房间给他的几个仆役居住。虽然这幢叫人疑心的房子里房间矮小,却不乏华美的陈设。从霍利鲁德运来了地毯和富丽的壁衣。玛丽·德·吉斯当年从法国带来了几张精美绝伦的床。这回专门为国王搬来了一张;另一张放在楼下,由女王自用。玛丽·斯图亚特忙得不可开交——她千方百计地显示她对达伦雷的体贴入微。一日数次,她带了全体侍从来探视他,给他解闷。要知道(不妨再一次提醒读者),她已经躲了他好几个月,简直把他看成是鼠疫病人。三个夜晚(从二月四日到七日),她离开了她的舒适的宫殿,在这幢偏僻的小房子里过夜。让爱丁堡人人都相信国王和女王已经和好如初。她故意地,甚至可以说是胡搅蛮缠地在全城面前大肆宣扬他们的美满生活、他们的鸾凤和鸣。女王的态度发生如此突兀的变化,众人的惊讶不难想象;尤其是列位勋爵,玛丽·斯图亚特前不久还同他们讨论过如何摆脱她的丈夫,如今他们却蓦地眼见这突如其来的、热烈而过于显露的恩爱!勋爵中悟性最高的梅里,大概已经心中有数——他后来的举动堪为佐证:他不曾有过须臾的怀疑,确信这幢偏僻得叫人奇怪的房子里在玩一场暧昧的把戏。于是乎,作为一位真正的权术家,他采取了他的措施。
或许,全城乃至全国只有一个人诚心诚意地相信女王的态度真的已经转变。那便是达伦雷——这位倒霉的丈夫。她的关怀迎合了他的虚荣心:列位勋爵前不久还瞧不起他,对他不理不睬,如今他不胜得意地看到他们急煎煎地挤到他床前来鞠躬致意,摆出一副关心的样子。他满怀感激之情,在二月七日写信给他的父亲,报告说,女王这回确实表现出是一位真心相爱的妻子;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他的健康大有起色。医生们预言他即将康复;脸上几乎已全无瘢痕。已经答应他搬回王宫——定于星期一上午来几匹马。再过一天,他就要回霍利鲁德去了,去和女王共享“床和餐桌”,重新主宰他的国度和她的芳心。
但是,星期一(二月十日)之前还有个星期日呢。星期日晚上,霍利鲁德有喜庆活动。玛丽·斯图亚特两个最忠心的臣仆举行婚礼,要办个豪华的婚宴和舞会,女王也俯允驾临。但是,这一天的节目不仅仅是这一桩大家知道的喜事;另外有一件事,其意义日后才被人充分认识。九日上午,梅里突然向妹妹告个短假,要离开两三天,到他的一座城堡去探望自己生病的妻子。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因为每当梅里抽身退出政治舞台的时候,他总是有重大的理由这样做的。不管这里出什么事,是政变还是什么悲剧,他将来一概可以推得干干净净。谁要是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的形势,那么,眼见这个工于心计的、有先见之明的人趁风暴还没有发作就赶紧溜走,谁必定会惴惴不安。当初,在李乔被害的次日上午,他一脸清白无辜的神色,策马进入爱丁堡。至今不足一年,他又行若无事地离开此地。时间还是在上午。这一天注定要发生的罪行更加骇人听闻。但他让别人去坐蜡,他可是要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利益。
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征象。大概在这个时候,女王已经吩咐把她的豪华的御床和裘皮衾被从寇克·奥菲尔德运回霍利鲁德。这道旨意,本身倒是适时的:当天夜晚,盼望已久的舞会之夜,她反正要在霍利鲁德度过,而不是在寇克·奥菲尔德过夜;回到霍利鲁德之后,夫妇分居的局面便告结束。但是,这个赶紧要把贵重的御床运回去的急切的愿望,在日后研讨的过程中,引出了许许多多正常的或者蓄意歪曲的议论。下午和傍晚倒是没有即将发生悲剧的预兆;玛丽·斯图亚特的举止和平常没有丝毫不同。日间,她在朋友们的簇拥下探视了正在康复的丈夫。晚上,她同博斯韦尔、韩特莱、亚盖尔在她臣仆的婚礼上开心地宴饮。主要的一件事是(多么令人感动呵!说真的,太感动人了!):虽然达伦雷就要到霍利鲁德来,她却冒着冬夜的严寒赶回寇克·奥菲尔德那幢偏僻的小房子。断然中止了席间热烈的谈话,只为在丈夫的床头再坐上半个来钟头,同他聊聊天。玛丽·斯图亚特在寇克·奥菲尔德坐到晚上十一时(不妨把时间记得确切些),这时她才回到自己的霍利鲁德。虽然夜色浓重,远远就能望见服饰华丽的一队人马,火炬辉煌,灯笼通明,人声鼎沸,不时爆发一阵阵哄笑。城门洞开,好让爱丁堡人人日后都能证明女王是温柔的妻子,在探视病中的丈夫之后,回到了一对对舞伴正在提琴和风笛的伴奏下疯狂地旋转的霍利鲁德。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女王再度加入了婚礼贺客的人群,过了午夜才去内宫就寝。
凌晨二时,一声巨响,大地震动。猛烈的爆炸,“好像是二十五门大炮同时开火”,使空气都为之激荡。立刻看见一些可疑的人影从寇克·奥菲尔德拼命跑出来:国王在那偏僻的小房子里想必遭了什么横祸。全城的人都被惊醒,恐惧和惶惶不安,披衣下床。城门大开,几骑使者向霍利鲁德疾驰而去,带去了可怕的消息:寇克·奥菲尔德那幢孤零零的小房子同国王和他的仆役一起飞上了天。才在婚礼上喝了酒的博斯韦尔(显然是为了证明自己在他的那帮喽啰搞爆炸的时候不在现场)被人从床上叫了起来,睡眼惺忪,说得贴切些,装成刚刚睡过一场好觉。他匆匆穿上衣服,带了武装警卫赶往出事地点。达伦雷和一个睡在他卧室里的仆役横尸花园,只穿着贴身的衬衫。房子被火药炸成平地。博斯韦尔的踏勘,仅止于确定这个似乎他觉得极其突兀而悲痛的事实。其实,事情的真相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不必费事去调查经过情形,只是命令收尸,过半个钟头便回城堡。在这里,他向毫不知情、同他一样被人打断了好梦的女王报告案情,仅仅把事实端给她:她的丈夫苏格兰王亨利,已被不知姓甚名谁、不知逃往哪里的歹徒杀害。
玛丽·斯图亚特后来终于容忍她的儿子被列位勋爵拥戴加冕的事实,表示愿意承认他对王位有一定的权利。这时,母子有了一定程度的接近。自然,她也不打算放弃女王的尊号。不管是死是活,她都要头戴王冠,是一个合法的君主。但是,为了换取自由,她准备同儿子分享君主的名分。她第一次想到妥协。她想,就让儿子临朝施政吧,让他称王吧,只要也让她保持女王的名号,只要她的逊位能薄薄地镀上一层金,能有些许羞答答的光辉!于是,母子之间逐渐开始了秘密谈判。不过,詹姆斯六世在列位勋爵的压力下,举行谈判时像个老谋深算的赌徒。他恬不知耻地同时和双方做交易,向伊丽莎白打玛丽·斯图亚特这张牌,向玛丽·斯图亚特打伊丽莎白这张牌;并且把宝轮流押在两个教会上,准备皈依出价较高的那一方。对于他来说,这不是名誉不名誉的问题,要紧的是保住苏格兰的王位,同时还要保证自己将来能入嗣英国的大统。他希望继承两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人的遗产。他不反对继续当新教徒,因为当新教徒有利;但他也愿意皈依天主教,如果天主教出得起更好的价钱。这还不算数,这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为了取得英国王位,不惜做一笔很不体面的交易:他准备同陈年宿货的伊丽莎白结婚,尽管伊丽莎白比他的母亲大九岁,而且又是他母亲的前世冤家、多年对手。在小达伦雷眼里,这些谈判无非事关利害得失;然而,至今满脑子幻想、对现实生活全然隔膜的玛丽·斯图亚特,则是一腔热情,忐忑不安,为自己的最后一个希望激动不已——希望通过同儿子的协议脱出囹圄,同时继续当她的女王。
不过,伊丽莎白立刻警觉,她害怕这对母与子达成协议,于是毫不迟疑,当即插手尚无头绪的谈判。她琢磨透了人的禀性,她知道该怎么抓住那个三心二意的小伙子:利用他性格上的弱点。年轻的苏格兰国王酷嗜狩猎;她给他送去了骏马和猎犬。她买通了他的几个谋臣,甚至提出给他本人每年五千镑的津贴。苏格兰宫廷历来入不敷出,这笔津贴自然成了一个决定性的因素。此外,伊丽莎白又使用了效验极灵的诱饵——英国王位继承权。金钱一贯决定一切。蒙在鼓里的玛丽·斯图亚特还在继续进行没有本钱的外交赌博,同罗马教皇和西班牙国王一起在那里做苏格兰重归天主教怀抱的春秋大梦,而詹姆斯六世却已悄悄同伊丽莎白签订了条约。条约详细规定了这桩交易给他带来哪些金钱利益和其他好处,但完全没有提到释放他的母亲;其实,条约中似乎极应该包含这一条款,却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詹姆斯六世对那个犯人根本无所谓,反正现在从她那里已经捞不到什么好处了。儿子越过自己的母亲,仿佛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同她的死对头勾结起来。那个女人虽然给了他生命,可如今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了,那就去她的吧!条约一签字,好儿子一拿到了钱,有了那些猎犬,立时三刻中止了他同母亲的谈判。对一个弱女子何必客气呢!于是,由苏格兰国王陛下交办,起草了一道措词严厉之至的敕书,以十分刺耳的官腔通知,永远褫夺玛丽·斯图亚特的苏格兰女王尊号及其全部权利。伊丽莎白夺走了对头的王国、王冠、权力和自由;没有子女的她,如今又夺走了对头的最后的安慰——儿子。她终于彻底报了仇。
伊丽莎白的胜利,意味着玛丽·斯图亚特最后的幻想完全破灭。继丈夫之后,继兄长之后,继臣民之后,她的儿子、她的亲骨肉也把自己抛弃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她不胜失望,不胜愤慨。从此她同谁也没有关系了!她再也用不着管别人了!既然儿子抛弃了她,她也要抛弃儿子。既然儿子出卖了她的权利,她也得出卖他的权利。于是她把不肖子孙、逆子、忘恩负义的坏孩子等等的恶名加到詹姆斯六世的头上。她诅咒他,威胁他,说她将在遗诏中不仅剥夺他的苏格兰王位,还取消他的英国王位继承权。斯图亚特家族的王位与其传给这样的叛徒和异端,不如送给外国的君主。她下定决心,要把苏格兰和英国的王位继承权让给腓力二世,只要后者保证解救她,制服那个毁了她一切希望的伊丽莎白。如今,管他什么国家,管他什么儿子!只求多活几年,只求恢复自由,赢得胜利!从此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不惮作出最最冒险的决定。谁已经丧失了一切,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丧失的了。
多年来,这个吃尽苦头、备受屈辱的女子蓄积了满腔的怨毒和怒火。多年来,她怀着希望,讨价还价,经营谋划,寻求达成协议的机会。如今,她的耐心到头了。一直忍在心里的对虐待者、篡位者、压迫者的仇恨突然迸发,像忽地窜起的火焰。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女王对付另一个女王,而是一个女人对付另一个女人。玛丽·斯图亚特扑向伊丽莎白,仿佛拼命要挖她的眼睛。导火线是一件区区小事:施鲁斯贝里伯爵夫人——一个歇斯底里、好搞阴谋的悍妇,在火头上指责玛丽·斯图亚特同她丈夫胡搞。这自然是妇道人家的胡说八道,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但是伊丽莎白不放过这个机会给玛丽·斯图亚特泼污水,她竭力让秽闻传到外国宫廷;想当初,她曾把布坎南的谤书连同“首饰箱信件”分送各国君主,两事如出一辙。玛丽·斯图亚特当下火冒三丈。她夺走了她的权力、自由、最后的希望和儿子;这还不算,还非得阴险地败坏她的名誉!她的囚禁生活活似修女,没有乐趣,没有爱情的欢娱,可是人家还要糟蹋她,把她说成是破坏神圣家室的淫妇!她的被伤害的高傲顿时勃发,要求说个明白。施鲁斯贝里伯爵夫人跪在地上收回了她的不光彩的谎言。但是,玛丽·斯图亚特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是谁在利用这谎言来把她搞臭;她感觉到是那个对头在阴险地做手脚暗算她,破坏她的名誉。暗箭来,明枪去。她早就急煎煎地要出气,早就想作为一个女人对付另一个女人,把赤裸裸的真相,向那个据说还是白璧无瑕的处女、一心以美德的化身自居的女王一吐为快。当下她给伊丽莎白写了一封信,说是出于友好的情谊,把施鲁斯贝里伯爵夫人关于伊丽莎白私生活散播的诽谤和谎言报告给她,其实是为了把话捅到“亲爱的姐妹”脸上,让她明白她绝不该再装出冰清玉洁的样子,诋毁别人。在这封刻骨仇恨溢于言表的信中,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各种各样残酷的实话,只要是一个女人向另一个女人说得出口的,都在这里写成白纸黑字;伊丽莎白的各种各样的毛病,被写信人明目张胆地奚落一番;她的各种各样的女性秘密被无情地捅了出来。玛丽·斯图亚特说是出于“友好的情谊”报告伊丽莎白,其实是为了狠狠地给她一个刺激,让她知道,施鲁斯贝里伯爵夫人说她酷好虚荣,自以为美得像天仙;说她一门心思巴着听好话,要求她的那些马屁精不断奉承她,把她捧到天上,而她一发脾气就把宫内女官和侍女折磨得死去活来。一个侍女被她拗断了手指,另一个女官在侍候她进膳时没有称她的心,被她一刀砍在手上。不过,玛丽·斯图亚特的这些话,同她在伊丽莎白男女关系方面的揭老底相比,只是小小不言的攻击。据玛丽·斯图亚特说,施鲁斯贝里伯爵夫人透露,伊丽莎白大腿上有一处流脓的溃疡——暗示她父亲遗传的梅毒。说她已经是老太婆了,月经都快没有了,可还贪恋男人。她跟一个男人(莱斯特伯爵)睡觉的次数数不清。但她仍不满足,不放过任何机会同别人颠鸾倒凤,绝不肯放弃同越来越多的情夫寻欢作乐的自由——半夜里,她常常光穿内衣,裹一袭斗篷,钻到男人的卧室里去。这些风流韵事叫她付出的代价不低。玛丽·斯图亚特把名字都点了出来,把过程描述得很详细。她对仇人毫不心慈手软,无情地猛击最致命的要害。她冷讽热嘲地告诉伊丽莎白(顺便说说,本·琼森也曾在大庭广众间对他的酒友们讲过),说她肯定同其他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所以,一切装模作样期待她同安茹公爵完婚的人都是在胡说八道,因为根本不可能完婚。是的,让伊丽莎白知道,她拼命保护的秘密已成为普天下的笑柄——那便是她的女性生理缺陷,只能泄火而不能真正满足性欲,是性倒错而不是彻底的占有,永远丧失了同帝王联姻并且生儿育女的欢乐。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对这位全球君王说过这样的话,只有这个犯人从她的囚所把不加掩饰的大实话一五一十地数落她。冻结了二十年的仇恨、郁积在胸中的愤怒、被束缚的力量,突然一齐爆发,奔腾咆哮;狂怒的老虎直扑虐待者的心脏。
(侯焕闳译)
【赏析】
玛丽女王出身高贵、美艳多才,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她的命运引起了西方人普遍的兴趣,也一直是传记家喜爱的人物,有关她的传记多达几百种。关于这段历史的可信资料传世不多,这就为传记写作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茨威格的《玛丽·斯图亚特》叙述了玛丽女王的一生,在写作前茨威格曾经详细研究过已有的玛丽传记,他发现:“对于玛丽的生活和性格的答案既多种多样,又相互矛盾。有些人把她看成谋杀犯,另外一些人则把她看成牺牲品;有人说她是私通者,另外一些人则说她是圣人。——每一个得到充分证明的‘是’总是有同样得到充分证明的‘不’来加以反对,每一种指责都遭到反驳;错误和真实、事实和虚构那么复杂地混合在一起,任何一种可能证明她有罪或无罪的观点(特别是她是否是杀死达伦雷的共谋犯),似乎同样都可以得到可信的证据来支持。”这种争论又同宗教和民族问题纠缠在一起:伊丽莎白是新教徒,玛丽则虔信天主教,这位苏格兰女王被英格兰女王所杀,所以一般说来,新教徒指责玛丽,天主教徒责怪伊丽莎白;英国历史学家毫不犹疑地把玛丽说成是谋杀犯,而苏格兰方面则宣称她无罪,说她是诬蔑的牺牲品,伊丽莎白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茨威格常选择那些经历复杂、命运具有戏剧性的女性来展示他的传记才能。这部传记的重点是解释玛丽女王的性格和命运,其中包括两个主要问题,一个问题是对于达伦雷的死和玛丽下嫁博斯韦尔,玛丽女王自己要负多少责任。茨威格认为“玛丽·斯图亚特属于那种少见的、很有趣的女人,她的重大行为的时期受到时间的限制,她有一个短暂的但活跃的兴旺期,她的生活主要是一个短促的、但有巨大激情的灼热阶段,而不是同等地散布在全部经历的每一个时期”。她23岁前和25岁后,都是平静的,而这两年之间她的激情在燃烧,她的悲剧就在于她不可遏止的情欲,达伦雷不能满足她,而健壮如野兽的博斯韦尔正是她所需要的,所以她就不顾一切同意了博斯韦尔所策划的谋杀达伦雷的宫廷阴谋。这里可以看到茨威格所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响,不过也寓含着更深刻的意义:既不把这位高贵的女王神圣化,也不把她妖魔化,而是把她看作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常人。茨威格是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在他的笔下,女王的命运得到了人性化的解释。
另一个问题是玛丽在被关押近20年后,已经不可能有任何政治作为,伊丽莎白为什么还要把她处死。伊丽莎白是英国,以至世界历史上最著名的女王之一,正是在她的治理之下,英国历史发生巨大变化,成为世界一流强国。女王在她的统治期内基本上实行开明和温和的政策,但她却对自己的法定继承人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这使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茨威格对这个问题也作出了自己的解释,其答案是:从伊丽莎白的角度看,她对玛丽的态度始终是从政治斗争的需要出发的,她不愿担当杀人的恶名,但是她更注重巩固统治、扩大权力,因此她也更加痛恨玛丽对她的挑战。不过,她对玛丽的仇恨中也夹着宗教信仰的分歧和一个单身女人的嫉妒,玛丽的美貌和恋爱、婚姻都是她所没有的;从玛丽的角度看,在长期被关押、失去了一切复辟的希望之后,“死”成为她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她故意拼命激怒这位表姐,逼迫她杀死自己,让她永远在历史上承担杀人的罪名,以此作为报复。
这部《玛丽·斯图亚特》可以说是20世纪心理解释传记或精神分析传记的典范,不过,除了细致地分析了人物的心理世界外,茨威格也写出了现实的政治斗争和历史的风云变幻。在苏格兰,贵族大臣相互倾轧、刀光剑影,玛丽同她的亲生儿子为了王位和名分问题最后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在英格兰,女王虽然具有最大的权威,大臣们表面忠顺,骨子里也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打算,一个个老奸巨猾、各怀鬼胎。在海峡对岸的欧洲大陆,包括法国、西班牙和罗马教廷,各种政治势力纵横捭阖、尔虞我诈,今夕结盟、明朝毁约,欧洲历史上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在茨威格的笔下生动地重现出来。
茨威格不但是传记家,也是小说家,在这部传记里,他使用了许多小说笔法,种种矛盾错综复杂、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细节描写栩栩如生,一切都是那么富有戏剧性,其实他并没有多少可信的史料为根据,不少情节是他的猜测和想象。所以也有人认为《玛丽·斯图亚特》不是一部严格的历史传记,而是一部传记小说。
(杨正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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