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水宁尼译蒋承俊
【原文作者】:雅·哈谢克
【原文作者简介】:
雅罗斯拉夫·哈谢克(1883—1923),捷克作家。生于布拉格一个穷苦教员家庭,童年生活凄苦。13岁时父亲去世,他同母亲和弟妹靠施舍和乞讨过活。在中学上学时,曾参加反对统治者的游行示威,因而屡遭拘留和逮捕。高中毕业后,遍游全国各地,广泛地了解社会生活。在1905年捷克工人运动高涨的形势下,参加了进步作家的行列。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应征入伍,被奥匈帝国当局编入捷克兵团开赴俄国作战。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爆发时在俄国参加了革命。加入苏联红军,担任宣传鼓动工作,不久加入布尔什维克党。1920年返回捷克,住在布拉格。1923年1月3日死于利普尼采城。他的创作中的最大成就是长篇小说《好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遭遇》,一译《好兵帅克》。
【原文】:
为什么要绞死巴侠尔,这是无关故事的宏旨的。临刑的前夕,当看守长端着酒肉出现在他牢房里的时候,尽管良心上压积着好些罪衍,他还是禁不住笑逐颜开了。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对,对。”看守长深表同情地说:“最后一顿了,您就吃个痛快吧。回头再给您把凉拌黄瓜端来,——我一次端不了这么些。”
巴侠尔满意地听完了他的话,便舒舒坦坦地在桌旁坐下,咧嘴一笑,开始狼吞虎咽地嚼起牛肉来了。看来他是一条神清智爽的混世虫,要尽量从生活中捞取一切,连这最后的片刻享受也不肯放过。
只有一个念头冲谈了他的食欲,那便是:今天早上通知他,说他的请赦书已被驳回,只准缓期执行二十四小时,这些巴不得所有囚犯都乖乖地引颈就刑的人们,就要来绞死他,看着他一命呜呼,他们自己呢,明天、后天、甚至好多年以后还是照常活下去,照常在每天晚上悠然地回家,而他巴侠尔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些,嘴里满塞着炸牛肉。在旁人给他把凉菜和小面包端来的时候,他竟长叹了一声,说想抽口好烟。
大家就给犯人买来上等烟叶。看守长还亲自给他递上火柴,并且趁便向他大谈其上帝的无限恩德,说纵然失掉了尘世上的一切,未始不能在天上……
犯人请求给他再来一份火腿和一公升烧酒。
“今天您要什么就有什么。”看守长说:“对于象您这种处境的人,我们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末就请再添两份肝制香肠吧。另外再来一公升黑啤酒我也领情。”
“决不会少您半点的,我马上就去吩咐。”看守长殷勤地说:“我们犯得着不讨您的欢心吗?人一辈子也活不了多久,还是多吃多喝点的好。”
当看守长将那些酒肴送来的时候,巴侠尔说已经够了。
然而并不如此。
“喂,”他扫光了碟子,又道:“我还要一份炸兔肉、一份意大利乾酪、一份油焖沙丁鱼和一些旁的好菜。”
“您爱吃什么就请点什么好啦。说实在的,看到您的胃口特别开,真叫人打心眼里高兴。您大概不会在天亮以前上吊吧?我看您还是相当正派的。再说,巴侠尔先生,在政府把您绞死以前去自寻短见,对您又有哪点好呢?我是实人说实话,这您也是办不到的,办不到的!完全甭朝这上面胡思乱想!您最好还是再来几口啤酒吧。依我看,咱们还处得顺顺溜溜。意大利乾酪下啤酒,真是其妙无比!我再去给你拿两杯来。沙丁鱼和炸兔肉正好作您老兄的下酒菜咧。”
不一会,这些佳肴美酒的香味便充满了整个牢房。巴侠尔将桌上的杯盘摆弄齐整后,就又大嚼起乾酪和沙丁鱼来,一面左右逢源地喝着啤酒和烧酒。
猛然间他记起了,在他还未入狱的时候,有一次,他也是这样酒足饭饱、心旷神怡地坐在郊外一家餐厅的凉台上进着晚餐。翠绿的树叶在皓月的清辉之下熠熠发光。在他的对面,就象眼前的看守长一样,坐着胖胖的餐厅老板。这一角天堂的主人喋喋不休地饶着舌,不住地向巴侠尔敬酒敬菜……。
“讲个笑话给我听吧。”巴侠尔说。于是看守长便给他讲起一个,正如他自己也不讳言的,下流的笑话来。
巴侠尔请求再来一点水果、一杯黑咖啡和几块饼乾作为点心。
他的这个请求也如愿以偿了。在他用完点心之后,牢房里进来了一个狱中牧师,打算给囚犯一番最后的劝慰。
牧师是个神情愉快、和蔼可亲的汉子,正如同巴侠尔周围这群为他操心、判他死刑、明天就要绞死他的人一样。他们一个个满面春风,和他们打交道是很痛快的。
“上帝会使您受到安慰的。”狱中牧师拍着巴侠尔的肩膀说。“明天一早您便万事都了啦,不过也用不着垂头丧气。您还是忏悔忏悔,打起精神来瞻望一下天国吧。您要信赖上帝,因为他对每个悔罪的人都十分欢迎。谁要是不肯忏悔,谁就会在牢房里彷徨哭泣,一夜难安。但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嗳?只是自讨苦吃罢了。谁忏悔,谁就能在这最后一夜里睡个好觉,作个好梦。我再重复一遍,老弟,要是您肯洗涤一下灵魂上的罪恶,便会觉得好过得多了。”
谁知巴侠尔陡地面如土色。他直想呕吐,五脏六腑都翻动了,却又吐不出来。一阵可怖的痉挛攫住了他的全身。他踡曲着、痉挛着,额端冷汗淋漓。
这下可把牧师吓坏了。
看守们纷纷跑来,连忙把巴侠尔送进了狱中医院。狱医们一看都摇摇头。傍晚,病人发高烧了,子夜以后,医生们宣布他的病况非常险恶,并且一致断定是剧烈中毒。
重病的人照例是不处死的,因此当天夜里并没有在庭心给巴侠尔搭设绞架。
相反的却是替他清洗肠胃。还把那些末被消化的食物残块进行了一番化验,结果发现肝制香肠已经腐烂,含有剧毒。
在那家出售香肠的商店里突然光临了一个调查团。调查的结果是那香肠商违反了卫生规定,香肠不是放在冷藏室,而是放在温暖的地方。调查团作完记录,案子就转到检察长手中去了。检察长便以食物保藏不合卫生的罪名,把那商人审讯了一通。
在那些治疗巴侠尔的狱医之中,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年青医生。他寸步不离地守着那张病床,想尽一切办法来使病人起死回生,因为这件案子实在是太稀罕、太离奇、太有趣了。年青的医生日夜不懈地护理着巴侠尔。两周以后,他便拍了拍犯人的背道:
“您得救啦!”
第二天巴侠尔就依法被绞死了,因为他已经有了足够上绞架的健康。
使巴侠尔苟延残喘两星期的香肠商被判处了三星期的徒刑,而救了巴侠尔一命的医生却得到了上司的赞扬。
【鉴赏】:
短篇小说《得救》是捷克著名讽刺作家雅罗斯拉夫·哈谢克的力作。它发表于一九〇七年。这时作家的笔触已伸进了奥匈帝国官僚机构以及资产阶级法律等政治生活的各个领域。哈谢克在《得救》中,以锐利的笔锋剥开了资产阶级的博爱面纱,现出了统治阶级的伪善和残酷。犯人巴侠尔在即将依法判处绞刑的前夕,按规定是要给饱餐一顿。这条聪慧的混世虫,活着就是尽量地捞取一切,连这生命的最后片刻的享受也不肯放过。他要了一二十道菜和各种好酒来吃了,于是食物中毒住进了医院,法律规定对病情严重的罪犯不能绞死,而应千方百计地抢救。巴侠尔是因吃了腐烂的香肠而中毒的,那么法院便以危害人身安全的罪名逮捕出售香肠的屠夫,巴侠尔则受到法医日夜精心护理,两周以后,医生便拍着巴侠尔的背道:“您得救了!”第二天,他们便依法绞死了巴侠尔,因为他已具备了上绞刑架的健康,那屠夫被判坐牢,法医护理犯人有功受到司法部嘉奖。哈谢克通过巴侠尔的奇遇,对资产阶级的法制、原则和风尚进行了讽刺。千方百计地去医好一个犯人,只是为了能够把他绞死,真是荒谬绝伦,然而又完全在资产阶级社会的情理之中。
《得救》在艺术上也有其独到之处。首先是它的短小精悍,一鳞一爪、一笔一墨,无冗长的议论,无离题的废话,全篇还不到两千字,可那荒唐怪事却昭然若揭,作者并没着重去写为什么要绞死犯人巴侠尔,那是无关故事的宏旨的,而是开门见山地写那个神清智爽的混世魔王,他是怎样尽量地从生活中捞取一切,连绞索马上就要勒紧脖子的这最后片刻享受也不肯放过。当他见到看守长端着酒肉出现在他面前时,尽管良心上压积着好些罪衍,巴侠尔还是“禁不住笑逐颜开了”……这“笑逐颜开”四个字把活着就是享受的巴侠尔的嘴脸勾勒得活龙活现。
杰出的讽刺艺术是《得救》这个短篇小说又一独到之处。作者仿佛不偏不倚,不加褒贬,只是运用各种各样的细节使叙述十分确凿可信,然而在大量写实中蕴含着多么辛辣而高明的讽刺呵!比如写看守长对犯人“深表同情”,不厌其烦地“服务”于犯人;法医如何精心料理即将被绞死的犯人;狱中牧师又是如何“安慰”“劝说”那个罪恶的灵魂……这一切叙述得那样地一板一眼,但读者却能感觉出其中深刻的讽刺味。
作者以特有的机智、幽默的天分和对社会生活深入的了解,编排出了这么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造成了真可称为“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由于情节的离奇,给这篇小说增添了不少的情趣和吸引力,而这种离奇却是建立在合乎情理的基础上的。
该篇另一艺术特点是人物语言简洁、明净而具有个性。一听“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以及年青的狱医在看到犯人巴侠尔终于又活过来时而情不自禁地喊出:“您得救啦!”这两句话充分表明了这两人的思想感情和人生哲学。
哈谢克的讽刺矛头从来就不是指向个别人物,而是指向整个旧的制度;他在他的人物身上仅仅是典型地概括了资产阶级本身所具有的庸俗、丑恶和无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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