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树文译何少贤
【原文作者】:夏目漱石
【原文作者简介】:
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作家。原名夏目金之助。1867年2月9日生于江户(今东京)。他在中学时酷爱汉诗汉文,后在家庭和社会影响下改学英语。1893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1900年以官费留学英国三年。1903年回到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任教。1904年写了《我是猫》的第一章,获得赞赏,后来写成长篇小说。1907年《朝日新闻》社延请他为特聘作家,他便放弃了大学教授的职位,成为职业作家。先后写了10多部长篇小说。
夏目一生坚持对明治社会的批判态度,揭示了日本近代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他的小说被认为是日本近代文学中具有深刻思想性的作品,因此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于1916年12月9日逝世。
【原文】:
十月份,我迁居早稻田。(1)一天,我刮过脸,独自在寂寞如寺院似的书房里托着腮出神,三重吉(2)来了,对我说:“你该喂只鸟儿。”我答道:“行啊。”但是出于谨慎,我问他:“喂什么鸟儿呀?”他回答说:“文鸟。”
文鸟是三重吉在小说(3)里写到过的一种鸟儿,我想,它一定很漂亮,便求三重吉替我买。而三重吉反复强调:“你一定得喂哪。”我依然托着腮,嘟哝着说:“唔,买吧,买吧。”三重吉这时候一声不吭了。我这才注意到:他大概是讨厌我这种以手支颐的样子。
过了三分钟光景,他开口说:“你该买只鸟笼。”我答道:“这也行啊。”这次他没有一再强调“你一定得买哪”,而是大谈起鸟笼的知识来。他的讲解是很全面的,可惜我都忘记了。只记得听他说到“头等的价值二十圆(4)左右”时,我顿时表示“用不着买这么好的嘛”,而三重吉听后,轻蔑地笑笑。
接着我问他:“这鸟儿究竟在哪儿买呀?”他答道:“唔,凡是鸟店,一般都有的。”真是笼统得很的回答。我又问:“那么鸟笼呢?”他答道:“鸟笼吗?这个鸟笼嘛,喏,就在那儿——唔,就是那个什么地方吧。”简直是一副令人不知所云的懵懂样子。我说:“不过,你连什么地方都说不清楚,这总归是不行的吧。”并显出真认为不行的神情来。三重吉见状,以手托着下巴,显得非常没有把握地说道:“哦,听说驹达(5)有一个制鸟笼的名手,不过年纪很大了,说不定已经去世了呢。”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当然得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便把事情肯定下来,全部拜托三重吉酌情办理。于是三重吉说道:“那你得立即付钱。”我拿出钱交给他。他把钱放进怀里的一只表面有鱼子纹的折为三层的钱夹里,也不知他是从哪儿买来的。三重吉平时爱把钱放在这只钱夹里,向来不分是别人的钱还是自己的钱。我清清楚楚目睹三重吉把这张五圆的钞票塞进这钱夹的底里。
钞票就这样被三重吉收下了。但是鸟儿和鸟笼老是没见送来。
不知不觉间,已是秋天小阳春的季节了。三重吉来过好多次,总是谈一通女人之类的事后,就告辞回去了。一次也没提及过文鸟和鸟笼的事。透过玻璃门,阳光把五尺宽的廊庑都照到了,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在这样温暖的季节里,哪一天喂养文鸟时就把鸟笼安放在这廊庑中,文鸟一定会快乐地鸣啭的吧。
据三重吉在小说里的描写,文鸟的鸣声是“千代、千代(6)”。看来,三重吉对这种鸣声相当着迷,他屡次三番用到“千代、千代”这词儿,也许他曾经迷恋过一个名叫千代的女子吧。不过三重吉从来没有透露过这种事。我也没有开口询问,但见廊庑上的阳光好极了,却不得闻文鸟的鸣啭声。
天气渐凉,有霜出现了。我每天待在寂寞如寺院似的书房里,有时整饬一下寒伧的脸面,有时不修边幅,有时以手支颐。有时把手放下,就这么度着时日。我把两层窗户都关得很严实,又不断往火盆里加炭火。文鸟的事是丢到脑后去了。
不料三重吉神气活现地从门口跑进来。时近黄昏,我冷得把上身直往火盆前凑,特意让愁眉锁脸的神情在火上暖一暖。脸上也真一下子变开朗了。三重吉的后面跟随着丰隆(7),丰隆是个不安分的人。他俩的手中各拿着一只鸟笼。三重吉还象个老大哥似的,多抱着一只大的套箱。就在这个初冬的晚上,五圆钱换来了文鸟、鸟笼和大套箱。
三重吉非常得意,说:“哦,来,请看!”还吩咐:“丰隆,把那盏煤油灯再拿近一些。”他的鼻尖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了。
不错,鸟笼做得确实很漂亮,笼架子涂了漆,一根根竹篾削得很精细,而且上了色。三重吉说:“一共三圆钱。”然后又说:“很便宜吧,丰隆?”丰隆说:“嗯,很便宜。”我不太清楚究竟是便宜还是贵,竟也说道:“哦,很便宜。”这时三重吉说:“讲究些的鸟笼,好象要卖二十圆呢。”这是第二次说到“二十圆”了。同二十圆相比,现在这个价钱无疑是很便宜的。
“这鸟笼上的漆嘛,先生,放在阳光下晒了之后,黑色会渐渐褪掉而泛出红色来的……还有,这竹篾是煮过的,可以放心……”三重吉不停地作着说明。我问:“这可以放心是指什么呀?”三重吉竟这么答腔:“啊,你看这鸟儿,很漂亮,是不是?”
鸟儿确实很漂亮。我把鸟笼放到里间,距我这儿大概是四尺光景吧,一眼望过去,鸟儿纹丝不动,只见昏暗中有一团雪白的东西。它是那样的洁白,如若它不是蹲在鸟笼中,简直不会想到这是鸟儿。这时我觉得鸟儿有点儿怕冷的样子。
“它大概觉得冷吧?”我问。三重吉说:“所以为它准备了套箱呀。”又说道:“到晚间,就把鸟笼放进这套箱里。”我问:“弄来两只鸟笼,这是为什么呢?”三重吉说:“得把鸟儿放到这只粗糙的鸟笼里,经常给它洗澡。”我想:这可有点儿麻烦呢。这时三重吉补充说道:“此外,鸟粪会把鸟笼弄脏的,所以得经常打扫打扫呀。”为了文鸟,三重吉的态度是非常强硬的。
我连声“是、是”地表示明白了。这时候,三重吉从和服的衣袖里取出一袋谷粒,说道:“这谷粒嘛,非得每天喂不可。不给它换食的话,得把食盂取出来,把谷皮吹掉。否则文鸟就不得不一粒一粒拣取实心的谷粒啦,水嘛,也得每天换。先生是爱睡懒觉的,这就很合适了,是不是?”他对文鸟正是关怀备至。于是我说:“行啊。”表示一切遵命。这时候丰隆从和服的衣袖里取出食盂和水盂,彬彬有礼地放到我的面前。对方把一切向我交待清楚后,逼我上马了。即使从情理上讲,我也非得照料好文鸟啊。我心里虽然觉得很没有把握,还是决心先干起来再说。我想:要是有什么问题,家中会有人帮我设法解决的吧。
过了一会儿,三重吉小心翼翼地把鸟笼放进套箱里,拿到廊庑上,说道:“摆在这儿吧。”便回去了。我在寂寞如寺院似的书房中央铺好床,凄清地就寝了。我想着文鸟入梦,心情有点儿异样,但睡下去的话,尽管有些寒意,也同平时的夜晚一样平静了。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太阳已射进玻璃门了。我突然想到必须给文鸟喂食了。但是我又不想起床,便在“马上就喂,马上就喂”的想法中,拖拖拉拉地躺到了八点多钟。看来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只得起床,趁着去洗脸的时候,赤着脚,顺便跨到凉飕飕的廊庑上,揭去套箱的盖子,把鸟笼沐浴在亮光中。文鸟一味眨巴着两眼。我感到它大概是早就想起来了吧,于是心里觉得不胜抱歉。
文鸟的眼睛是乌黑乌黑的,眼睑的周围象是镶嵌着细细的、粉红色的丝线,每眨一次眼,那丝线就骤然并在一起,合二而一,但是瞬刻之间又呈圆形了。当我把鸟笼从套箱里一拿出来,文鸟便微倾着白色的脑袋,转动乌黑的眼珠,望着我的脸,然后发出“唧唧”的鸣声。
我把鸟笼轻轻地放在套箱上面。只见文鸟突然飞离停鸟的栖木,旋即又降落在栖木上。这停鸟的栖木共有两根,是呈黑色的绿萼梅质地的圆棒,在一定的距离处象桥似地架着。文鸟轻轻地踩在一根栖木上,我朝文鸟的脚望去,真是美丽无比。在细长而呈淡红色的脚的尖端,镶着晶莹如珍珠的爪子,它舒舒服服地攫着不粗不细的栖木。这时,我觉得眼前有东西一晃,只见文鸟已经在栖木上换了个方向了。文鸟不住地倾侧着脑袋,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我刚注意到它把侧了一半的脑袋突然侧回来而想朝前轻轻伸一伸,它那洁白的羽翼马上又抖动了,它的脚已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对面那根栖木的正中央。它发出“唧唧”的鸣声,从远处注视着我的脸。
我到洗澡间去洗了脸出来,弯到厨房里,打开柜子,取出三重吉昨天替我买来的那袋谷粒,放些在食盂中,又在另一只水盂里盛满了水,再走到书房外的廊庑上。
三重吉真是个仔细而周到的人,他昨天已把喂食时必须注意的事项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他说,如果莽撞地打开笼门,文鸟会逃走的,所以得用右手去开笼门,用左手挡在右手下面,如果不在笼外堵住这个出口,那就会出问题的,而取出食盂的时候,也必须按这一办法行事。三重吉还摆出两手的正确动作给我看。可是我终于没有问一问怎么具体使用这两手把食盂放进笼里去。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持着食盂,以手指甲轻轻地把笼子的门往上推,与此同时,立即用左手堵住开口处。文鸟顿时回过头来,“唧唧”地叫了。我那堵住出口的左手不知所措了。文鸟丝毫没有要伺机钻空子逃跑的样子,这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歉意——三重吉教我做了坏事啦。
我把大手渐渐伸进笼子里,这时文鸟突然搏动起翅膀,带着体温的长羽毛扑扑直响,使羽毛发出一片白光,从削得很精细的竹篾之间的缝里飞出来。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这只大手真可恶。我好不容易才把盛有谷粒的食盂和盛有水的水盂搁置在栖木间,立即缩回手来。笼子的门叭嗒一声,自然地落下来关上了。文鸟回到了栖木上,把白颜色的脑袋横向侧过一半来仰视着笼外的我,然后使歪着的脑袋挺直,注视着脚下的谷粒和水。我便到吃饭间去用餐了。
那时,我每天的日课是写小说(8),除了吃饭,我白天基本上是握着笔伏案工作。静下来的时候,自己都可以听到笔尖在纸上发出的响声。没有人会到我这寂寞如寺院似的书房里来,这已是习以为常的现象了。早上,白天,晚间,我都会在这笔尖带来的响声中品尝着寂寞的滋味。但是我也时常让笔尖的响声戛然而止,而且往往是不得不停止。这时,我就把笔夹在手指间,用手掌托着下颚,越过玻璃门眺望被狂风吹拂的庭园。这已成了我的习惯。眺望过之后,我就捏捏手掌上托着的下颚,当我停下笔不写的时候,便用两个手指捏着下颚朝前拉。于是,听得廊庑上的文鸟忽然鸣了两声:“千代,千代。”
我放下笔,悄悄地走出房门,只见文鸟站在栖木上,对着我这个方向高声叫着“千代”,白色的胸脯凸出在外,仿佛要朝前倾跌似的。这“千代”的鸣声美极了,如果三重吉听见的话,我看准会异常高兴的。三重吉是作下了保证——等你养熟了,它会叫“千代”的哪,一定会叫的哪——而回去的。
我又蹲到鸟笼旁去了。文鸟把蓬起的脑袋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地晃了两三次。不一会儿,只见一团雪白的身体轻捷地由栖木上腾起,说时迟那时快,它那美丽的爪子抓住了食盂的边缘,却有一半留在沿外,这食盂本是搭上一个小手指就会立即翻掉的,而这时竟然稳如吊钟,纹丝不动。可见文鸟的体质是多么轻盈!我总觉得它是雪花的精灵。
文鸟猝然把鸟嘴落到食盂的中央,然后朝左右扫了两三下,那铺得平平整整的谷粒便簌簌地洒落到笼子的底上。文鸟抬起鸟嘴,喉咙处发出了轻轻的声响,然后又把鸟嘴落到谷粒的正中间,又是一阵轻轻的声响。这种声音很有趣,侧耳仔细倾听,是圆滑、细润,而且非常急促的,可使人觉得好象有一个小如紫花地丁的小人儿在用黄金槌子不停地敲打玛瑙的围棋子似的。
留神看看鸟嘴的颜色,是红色中混杂着淡紫色。这红色又是渐次由深而淡的,至啄取谷粒的喙尖处,已呈白色了,是一种犹如象牙似的半透明的白色。这鸟嘴插进谷粒中的动作极其迅速,由左右两边洒落下来的谷粒也好象非常轻。文鸟几乎没让身子倒转过来,把尖尖的鸟嘴直插黄颜色的谷粒中,然后不顾一切地左右摇动自己那蓬松的脑袋。洒落在笼子底上的谷粒,真不知有多少。然而盛谷粒的食盂竟岿然不动,它是算重的。我估计食盂的直径大概有一寸半(9)。
我轻轻地踱回书房,不胜寂寞地干起我的笔耕工作来。文鸟在廊庑上鸣声唧唧,不时又鸣叫起“千代、千代”来。屋外刮着朔风。
傍晚,我去看文鸟饮水。它用细细的脚抓住水盂的边缘,郑重其事地仰起脖子,把小嘴蘸到的那一滴水咽下肚去。我心想,照这样的饮法,一杯水恐怕得饮十来天吧。随即就回书房去了。晚上,我把鸟笼放进套箱。就寝时,我从玻璃门中向外瞧瞧,看到月亮已经出来,霜已经出现。套箱里的文鸟没有一点儿响动声。
说来抱歉,第二天早上我又晚起了。当我把鸟笼从套箱里取出来时,又是八点多钟了。我想,在套箱里的文鸟大概早就醒了。但是文鸟没有一点儿不满的神情。我把鸟笼刚放到明亮处,它顿时眨巴着两眼,微微缩着脖子,望着我的脸。
我从前认识一个美丽的女子。有一次,我见她靠着桌子在想什么心事,便悄悄地走近她身后,把她身上呈穗状的紫色腰带的一端长长地提起,我用这腰带的端头,从上面轻轻地抚弄她那粉颈的细处。女子从容地回过头来,只见她的眉头微呈八字,眼角和口角绽出了笑意,与此同时,她把漂亮的脖子朝肩膀处缩。文鸟这么望着我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这个女子。现在,这个女子已经出嫁了。在我用紫色的腰带抚弄她的那时候,她刚订婚两三天。
食盂里的谷粒还有八成的样子,但是已混有很多谷皮,水盂里也漂满了谷皮,使水变得非常混浊。必须换食了。我又把大手伸进笼子里。尽管我是小心翼翼地伸进去的,文鸟还是惊恐得直拍打翅膀。我觉得,哪怕让文鸟掉了一根小小的羽毛,我也该感到歉意。我把谷皮吹得一点不剩。那吹离食盂的谷皮就被朔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水盂里的水也给换了。因为是自来水,所以很凉。
这天,我是在寂寞的沙沙的笔触声中度过的。其间,我也不时听得文鸟的“千代、千代”的鸣叫声。我心想,难道文鸟也是因为感到寂寞而鸣叫的吗?我走到廊庑上一看,只见文鸟在两根栖木之间往返,时而飞过去,时而飞回来,不大有停歇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满的样子。
晚间,我又把鸟笼放进套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室外是一片白色的霜。我心里虽然在想“文鸟也醒了吧”,但实在懒得起床。我连伸过手去拿枕边的报纸都嫌麻烦。不过我点起一支烟,眼睛注视着口中喷出的烟雾渐渐消失,心里在想:“等我把这支烟抽完,就起床去放文鸟出来。”这时候,从前那个缩起脖子、眯着眼睛而且微微颦着眉头的女子的脸顿时在这烟雾中出现了。我翻身起床,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立即跑到廊庑上。我揭去套箱的盖子,让文鸟出来。文鸟在离开套箱的过程中,鸣了两声“千代、千代”。
据三重吉说,文鸟被人养熟了之后,看到人就要叫的。还说他三重吉喂养的文鸟,只要看到三重吉在旁边,就会不停地鸣叫“千代、千代。”不仅如此,还说文鸟会从他三重吉的指尖上啄食。我也很想能在什么时候用指尖给文鸟喂食。
次日早晨,我又偷懒了,也没有回忆从前的那个女子。我洗好脸,吃完早餐,这才象是有所醒悟似地到廊庑上去了。我看到鸟笼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套箱上面了。文鸟早已颇有趣地从这根栖木飞到那根栖木,又从那根栖木飞回这根栖木。而且不时伸伸脖子,仰视着笼外的情景。它这副神情真是天真无邪到极点了。从前那个被我用紫色衣带抚弄过的女子,她身穿长襟的衣服,个子挺拔,总爱这么微微侧起脑袋看人。
食盂里还有着谷粒,水盂里还有着水,文鸟感到很满足。我既没有换食,也没换水,折回书房了。
午后,我又步入廊庑,我本打算趁这饭后活动的机会,顺便沿着这十来米长的回廊边散步边看看书。可是一看鸟笼里,谷粒已经不到三成,水也完全混浊了。我把书本扔在廊庑上,赶紧给文鸟换食、换水。
次日,我又迟起了。而且在洗脸、吃早餐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朝廊庑望望。回到书房之后,我心里想:也许会象昨天一样,家中的仆人已把鸟笼取出来了。于是我探脸望望廊庑,果然不出所料,鸟笼已取了出来,而且谷粒和水都是新换的。我终于放心了,把头缩进书房。这时候只听得文鸟鸣了两声“千代、千代”。我便把缩回来的脑袋再次伸出去,但是文鸟没再鸣叫,而是现出诧异的神情,越过玻璃门眺望着庭园里的霜。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写字桌前。
书房里,依然只听得笔尖在纸上沙沙沙移动的声响。写就一半的小说正在顺利地进展着。我感到指尖有点僵冻。早晨添加的佐仓炭(10)已经发白了,搁在萨摩式火架子上的铁壶几乎冷却了。炭筐里是空的。我击了击手掌,厨房里根本听不见。我便站起来,打开房门,只见文鸟很反常地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仔细看去,竟只有一条腿。我把炭筐搁在廊庑上,弯下腰来细细地瞧,看来看去只有一条腿。文鸟全身的重量就由这一条又细又漂亮的腿支撑着,它默不作声地伫立在笼中。
我觉得很奇怪。看来,三重吉虽然把有关文鸟的事悉数作了说明,却唯独把这一情况漏掉了。我用炭筐盛了炭回来时,看见文鸟依然是一条腿。我站在寒飕飕的廊庑上望了一会儿,根本不见文鸟要动的样子。我敛声屏息地凝视着,看到文鸟那圆圆的眼睛渐渐眯上了。我想文鸟大概想睡觉了吧,便打算轻轻地回书房去。就在我举足的时候,文鸟又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一条细腿从洁白的胸间伸出来了。我关上房门,把炭添到火盆里。
小说的进展使我越来越不得空闲了。早晨,我依然是大睡懒觉。自从家中的仆人替我照料过文鸟,我总觉得自己的责任变轻了似的。仆人忘记时,我就给文鸟换食、换水,把笼子取出来,放进去。有几次我没去这么干时,便呼唤仆人,命他去干,好象我的事情只限于听文鸟鸣啭似的。
不过,我每来到廊庑上,一定会在鸟笼前站停,看看文鸟。文鸟大概根本不以笼小为苦事。只见它很满意地在两根栖木间来来往往。天气好的时候,文鸟沐浴在越过玻璃门洒进来的柔和的阳光中,不停地鸣啭。但是它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象三重吉所说的那样——看到我的面孔而特别欢鸣的样子。
当然,文鸟从来没有直接从我的手指上啄取过食物。我情绪好的时候,曾经把面包粉之类的食物放在食指尖上,由笼子的竹篾间伸进去,可是文鸟绝不靠过来。我大着胆子试着再伸进去一些,这时候只见文鸟被我的粗手指惊吓得在笼中扑打着白色的羽翼乱飞乱舞。这么试过两三次之后,我自感十分抱歉,永不再干了。我甚至怀疑当今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可能出现那种啄食情景。我想,那恐怕是古代的圣徒才干得了的事吧。三重吉一定在撒谎。
一天,我照例在书房里笔耕,笔尖沙沙沙地响着,在列出一件件孤寂的事情。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廊庑上传来“刷刷、刷刷”的响声,好象是女子在整理长长的衣裙,不过这样说又似乎夸张得过分了些。我想,还是这样形容比较妥当——是古装的皇家偶人在阶梯式的陈列台上行走时,那和服裤裙的褶皱在摩擦作响。我丢下正写着的小说稿子,手持钢笔走到廊庑上一看,原来是文鸟在沐浴。
水刚刚换过。文鸟那轻轻的腿插在水盂的中央,水已浸润到它的胸毛。它不时将白色的羽翼向左右伸展一下,同时微微蹲下点儿身子,把腹部往下一钻,顿时全身的羽毛抖动一番。接着,文鸟轻捷地一纵身,飞到了水盂的边沿上,不一会儿,又飞到水盂中。水盂的直径不过一寸半,文鸟飞到水盂中时,它的尾巴和头部都露在外面,脊背当然也在水外,能够浸润在水中的部分,只有腿和胸部。但是文鸟洗得十分高兴。
我急忙取来那只备用的鸟笼,把文鸟移入这只笼里。然后,我拿起喷水壶到洗澡间去盛了自来水,回到笼边,从笼子的上方把水喷洒下来,当喷水壶里的水行将洒尽的时候,只见白色羽翼上的水呈水珠形状滴溜溜地滚落下来。文鸟不住地眨巴着双眼。
从前,当那个被我用紫色腰带抚弄过的女子在客堂间里做事的时候,我曾经从后面二楼上用小镜子把春日的阳光反射到她的脸上,并引以为乐事。女子便抬起微微泛着红光的脸颊,用纤手遮住额前,同时有点诧异地眨眨眼睛。彼时彼地的女子,同此时此地的文鸟,那心情恐怕是异曲同工的。
日居月诸,文鸟能常常鸣啭了。但我也常常把它丢在脑后了。有一次,出现了食盂里只剩有谷皮的情况。又有一次,只见鸟笼的底上全是鸟粪。一天晚上,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回家迟了。冬月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空阔的廊庑上显得白蒙蒙的,这时我看到鸟笼静静地坐在那只套箱上。笼子的边边上浮现出文鸟那白乎乎的身体,它停在栖木上,似有似无地朦胧不清。我卷了卷外套的羽毛饰衣袖,立即把鸟笼放进套箱里。
第二天,文鸟一如往常,又神气十足地欢叫了。在后来的那些寒夜里,我时常忘记把鸟笼放进套箱里。有一天晚上,我象往常那样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写东西,突然听得廊庑上砰的一声响,好象是什么东西翻落下来了。不过我没有站起来。我依然在赶写我的小说。当然,我心里不是毫无所动,但是想到特意起身跑出去一看,竟是芝麻大的小事,岂不可恨!所以我只是竖起耳朵听了听,权当不知道算了。当天晚上,我是十二点钟过后才就寝的。在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想到方才的响声,为了看看究竟,便顺路到廊庑上转了转——
只见鸟笼已从套箱上掉落下来,而且横倒在地上。水盂和食盂全翻掉了。谷粒在廊庑上洒了一地。栖木也脱了出来。文鸟躲闪着紧贴在鸟笼的横条上。从明天起,我决不能再让猫跑到这廊庑上来了。
次日,文鸟没有鸣叫。我把食盂里的谷粒加得象山似的,我把水添到差一点就溢出来了。文鸟长时间地单脚独立在栖木上,一动也不动。吃过午饭,我想给三重吉写一封信吧,刚写了两三行,文鸟“唧唧唧”地叫了。我停下写信的笔。文鸟又“唧唧唧”地叫了。我走出去一看,谷粒和水都大大减少了。我便不再写下去,把信撕掉扔了。
第二天,文鸟又叫了。它飞下栖木,把肚子紧紧贴着笼子的底面,胸部稍稍有点向外鼓,细细的羽毛象涟漪似地蓬乱了。这天早上,我收到三重吉的来信,信上说,为了上次那件事,请到某某地方来一次。并且要求我在十点钟之前赶到。我便顾不得文鸟的事,去赴约了。同三重吉相见之后,围绕着一件事谈了很久,谈得很多,后来一起去吃了午饭,还一起吃了晚饭,并且约定明天再见面。于是我回家了。回到家中,大概是九点钟光景,我把文鸟的事忘得精光。由于疲乏,我立刻上床睡了。
次日一睁眼,马上想到同三重吉交谈的那件事。我刷着牙,心里在琢磨:“不管当事人怎么迷,看来嫁到那种地方去总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再说,毕竟还是个孩子,别人命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就跃跃欲试了。一旦走后,便无法随随便便出来啦。世上多的是自感满意而陷入不幸的人……。”吃过早餐,我又为了昨天的这件事出去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把大衣挂在正门处,想沿着廊庑进书房,步至廊庑时,看见鸟笼坐在套箱上,但是文鸟已翻落在笼子的底上,两条细腿僵直地并在一起,同身体成一直线地伸着。我走到笼子旁边,凝视着文鸟,它那黑黑的眼睛紧闭着,眼皮呈淡青色。
食盂里全是谷皮,不见一颗可啄食的谷粒,水盂也干得盂底都发光了。西落的太阳光透过玻璃门,正斜照在鸟笼上,笼架上涂的漆——正如三重吉所说的那样——不知何时已褪去了黑色,呈现出红色了。
我望着被冬日着上了红色的笼架,望着空空如也的食盂,望着那两根徒为笼中桥梁的栖木,望着横躺在桥下的僵硬了的文鸟。
我弯下腰,用双手捧起鸟笼,走进书房,把鸟笼摆在十铺席大的书房的正中央,在笼前正襟危坐,打开笼子的门,伸进我的大手握起文鸟,感到它那柔软的羽毛已冷透了。
我把拳着的手退出鸟笼,然后张开手掌,见文鸟静静地倒在我的手掌上。我摊开着手掌,盯着死去的文鸟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把它轻轻地放在座垫上,用劲击掌唤人来。
十六岁的女仆叫着“来了”,以手触地,在门槛旁听命。我突然抓起座垫上的文鸟向女仆面前抛去。女仆俯首看着地面,默不作声。我睨视着女仆,说道:“都是你不给喂食,鸟儿终于死掉了。”女仆仍然默不作声。
我转身面向写字台,给三重吉写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面是这样几句话:“由于仆人没有喂食,文鸟不幸死了。把本无所乞求的生命关在笼子里,连喂食的义务都没有尽到,实在是残忍之至。”
我吩咐女仆,“把信寄掉,把这鸟儿给我拿走!”女仆问道:“拿到哪儿去?”我怒斥道:“什么地方都行!随你的便就是了!”女仆见状,惊恐地拿起鸟儿往厨房那边去了。
不一会儿,后面的庭园里传来孩子“埋文鸟、埋文鸟”的嚷嚷声。还听得扫庭园的花匠说道:“小姐,你看这里好不好?”我感到颓然,在书房里动起我的笔杆子。
次日,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到了十点钟左右才起床。洗脸时,我朝后面的庭园看去,见昨天花匠说话处的附近竖有一块小告示牌,它同一株翠色的木贼草并立在一起,但要比木贼草矮掉一大截。我穿着庭内木屐,踩碎太阳阴影里的地上霜,走近前去一看,这块小告示牌的正面写着:“严禁登此土堤”。字是笔子(11)的手迹。
午后,三重吉来了回信。只写着:“文鸟真是可怜。”至于仆人可恶和残忍什么的,他是只字没提。
【鉴赏】:
和漱石的代表作《我是猫》等长篇相比,《文鸟》近似一篇闪烁奇光异彩的精美小品。写于作者进朝日新闻社以后的创作鼎盛时期,内容有虚有实。如漱石与得意门生三重吉和有美男子之称的丰隆的亲密交往、搬到早稻田及创作长篇小说等情节都是真实的故事。对文鸟饮水、啄食、鸣啭及鸟笼、鸟箱的白描具有写生的特点,充分显示漱石观察细致、落笔准确、比喻奇特、生动传神的才能。如:布满文鸟眼睑周围的细筋,“仿佛镶嵌着粉红丝线”。鸟爪则是“晶莹如珠”。鸟嘴的喙尖“呈象牙似的半透明的白色”。它啄食时发出很有趣的声音,仿佛小如紫花地丁的小人用金槌不停地敲打玛瑙围棋子。沐浴时则如皇室偶人在陈列台上行进时裤裙褶皱摩擦作响,等等。
《文鸟》的主题并不只是通过叙述养鸟始末反映作者寂寞、空虚的写作生活。它还包含更深一层的意蕴,那就是写主人公“我”对弱小女子不幸遭遇的同情,及“我”早年失恋所留下的心理创伤。作者用比兴、联想手段,使故事带有动人的浪漫色调。从“我”看到文鸟微微缩着洁白的脖子,眨巴着两眼看人的样子引出“我”与一个美丽女子的往事,联想显得十分自然,天衣无缝。女子刚订婚两三天,正依桌遐想之际,“我”从背后逗她,又曾用镜子把春光反射到她的脸上的描写,交代了女子的大致年龄,但“我”多大却只字未提,使人觉得这里大概对生活中的事进行了艺术加工、虚构。这里虽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的爱的表白,还是使人产生无穷联想,并对他俩如此亲密无间,结果却不能喜结良缘深感惋惜。真是“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柳永)。作者的叙事之妙还在于略去离别原因,笔锋一转又带出三重吉的“那件事”来。而“那件事”的详情既被略去,又能使读者暗暗领悟到:有个天真美丽的姑娘,在别人摆布下确定终身,竟然糊里糊涂地“跃跃欲试”乐意出嫁。而在“我”看来其结果必然“陷入不幸”。可惜这样的糊涂人“世上多的是”,暗示出与“我”相好的美人就是其中之一。鉴于这个经验,“我”不得不为挽救少女而奔波。不料祸不单行,那可爱的文鸟却由于“我”无暇顾及,加上女佣人的疏忽,竟被可怜地活活饿死。故事以养鸟始,以鸟死终,结构十分严谨。
在风格上,作者一改《我是猫》和《哥儿》等作品讽刺、幽默和雄辩的特点,显得深沉、含蓄又悲壮。特别是描绘文鸟所选择的色彩,对渲染悲壮气氛起了很大作用。日本辞书对文鸟介绍很不一致,有说文鸟长得头黑、背灰、嘴脚呈红,脸上有白点;有说大体呈灰白色、头、尾边上有黑羽,脸上有白点,腹部稍带紫色。但漱石笔下的文鸟,头、颈、羽都是雪白的,只有嘴尖和脚带有红色。这白色既给人以纯洁可爱的感觉,又使人觉得有些脆弱,总体随着死亡、悲剧,是偏重伤感的色调。漱石对白色有偏爱,特别喜欢以白色形容女性美。如,“她的胸脯波浪起伏,她的乳房至今仍粉白。”,“让她一个人跳舞吧,穿着白色衣裳……让她的白衣轻轻飘扬,在这里那里,在一切地方。”(1903年写的英文诗)。在紧接着《文鸟》之后发表的短篇小说《梦十夜》的《第一夜》里写道:“女子那长发铺在枕头上,衬托着轮廊分明,柔嫩的瓜子脸,雪白的脸颊上泛出温暖的血色……”那女子死后,主人公如约守在坟头,百年之后,坟上开出一朵百合花,“洁白的百合花香直冲我的鼻子,我感到花香透骨……便探头上前吻了吻那白色花瓣。”
《文鸟》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漱石刻画女性美的特殊方式,那就是除了一般人描绘脸色、胸脯外,他特别喜欢写脖颈。在《文鸟》里,作者就是从文鸟的白色脖子联想起女子的粉颈,后引出一段浪漫故事的。以颈之美形容婀娜女子,这里当然不是首次。他在早期的小说《旅宿》中就用过此法,而且不止一处。
《文鸟》中,作者把以往采用过的写生手法与抒情和浪漫想象巧妙地结合起来,表达其强烈的爱憎感情。这也是他总结批判写生文手法的结果。《文鸟》问世前一年,在题为《写生文》的评论中,对他和《杜鹃》杂志的同人们所倡导的写生文手法作了系统概括。在他看来,所谓写生文手法,就是站在旁观立场上,客观冷静地对待被描写对象,如父母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笔下人物采取“边看边忍痛微笑着的同情”,讲究含蓄余韵,不重视故事情节。他承认这种手法有其长处也有很大不足,所以,“固守这种立场,自鸣得意而轻视其他手法是错误的”。《文鸟》是漱石以写生文手法为基础,吸收其他一些手法取得的重要成果。例如写生文讲究客观、冷静、感情含蓄,但在《文鸟》中有些感情则十分强烈、直露。如手伸进鸟笼里吓得文鸟惊恐万状后觉得自己的大手可恶。文鸟死后,对女佣人态度生硬。特别是为三重吉的“那件事”作者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并以积极的行动来挽救少女,就没有采取旁观的“忍痛微笑着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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