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坤荣译陈晓春
【原文作者】:克莱斯特
【原文作者简介】:
亨利希·冯·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1777年10月8日生于奥得河畔法兰克福一个军官家庭。1792年进波茨坦近卫军团服役,1799年辞去军职,在大学中攻读哲学、物理学和教学。1800年迁居柏林。1805至1806年在柯尼斯堡的普鲁士政府机关供职。1807年辞职与作家亚当·米勒合办文艺杂志《太阳神》。1810年在柏林创办《柏林晚报》,批评政府的改革,受到当局的干预,难以维持。1811年11月21日自杀。
克莱斯特的创作正当德国文学的浪漫主义时期,作品带有浪漫派的特点。而有几部作品的现实主义因素却又非常突出。《智利地震》(1807)是著名的短篇小说,揭露了教会的罪行,歌颂了作者理想中的人性美德。
【原文】:
一六四七年,在智利王国的首都圣地亚哥发生了一次大地震。这次地震使成千上万的人丧失了生命。就在发生地震的这一瞬间,一个说是犯了罪受到控告的、名叫赫罗尼莫·鲁赫拉的西班牙青年,正好站在囚禁他的监狱的柱子旁边,想要悬梁自尽。
唐·恩里克·阿斯特隆是这个城市最富裕的贵族,曾聘请赫罗尼莫任家庭教师,大约在一年以前把他辞退了;因为他同阿斯特隆唯一的女儿唐娜·何赛法谈恋爱。老贵族阿斯特隆已经非常明确地警告过女儿,不准她再同赫罗尼莫·鲁赫拉来往;但是,阿斯特隆的骄傲的儿子不怀好意,暗中窥伺,向父亲告发了这对情侣的一次秘密约会,这使阿斯特隆大为震怒,一气之下便把女儿送进了圣母山上的卡美尔派修道院。赫罗尼莫利用侥幸的机会在这里同何赛法重新建立了联系,他们在一个幽静隐秘的夜晚把修道院的花园变成了得享极度幸福的乐园。
这天是耶稣圣体节,修女的队伍开始出发了,新来的信徒跟在后面,不幸的何赛法在教堂钟响的时候感觉阵痛,晕倒在大礼拜堂的石阶上。这次意外事件引起了轰动,人们不管她正在产后,立刻把这个年轻的罪人送进监狱,当她勉强离开产褥的时候,就根据大主教的命令对她进行最严厉的审判。在这个城市里,人们非常愤怒地谈论这个可耻的事件,恶毒的言词同样地攻击着发生这件丑行的修道院。修道院女院长过去由于这位年轻姑娘的无可指责的行为曾经对她十分疼爱,但是现在无论是阿斯特隆家庭出面求情,还是女院长自己的请愿,都无法减轻按照修道院的法规将对她进行的严厉惩罚。原本对她判处了火刑,唯一可能办到的事情,便是通过总督的命令将火刑改判为斩首,即使这样,圣地亚哥的太太小姐们对此还表示了极大的愤慨。
有人租赁了死刑犯将要经过的街道的窗口,有人拆去了房屋的遮阳顶篷。这个城市的虔诚的姑娘们邀请自己的女友,彼此亲密地陪伴着,共同观看上帝给予惩罚的行刑实况。此时,赫罗尼莫也被关押在监狱里,当他得知这件事情的突变时,几乎失去了知觉。他企图越狱,但无法成功:不管他怎样想尽大胆的方法,他到处只撞着门闩和墙壁,他试着挫断窗棂,也都被发现了,于是对他的监禁更加严厉起来。他跪倒在圣母像前,以无限的热诚祈求她一现在她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了。可是那可怕的日子已经来临,他心中确信自己的处境是完全没有希望了。表明将送何赛法到刑场去的钟声敲响了,绝望占据了他的身心。他憎恨生活,不愿再活下去,决心用一根偶然留下来的绳子悬梁自尽。正如上面已经说过的那样,他刚巧站到墙边的柱子旁,把绳子系在嵌入柱子接缝中的铁扣上,这条绳子将要使他脱离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仿佛天塌下来一般,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在一声巨响中毁灭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埋葬在废墟之下。
赫罗尼莫·鲁赫拉惊骇得目瞪口呆;同时,他的整个知觉仿佛已被击得粉碎,他当时立刻抱住他本来想用以自尽的柱子,免得跌倒在地上。大地还在他的脚下摇动,监狱的所有墙壁都已裂开,整座房屋已经倾塌,朝着街道倒下去,只因为倒得缓慢,与对面倒过来的房屋碰到一起,偶然成为一个拱顶形状,才阻住了监狱房屋的全部倒塌。赫罗尼莫毛发悚然,浑身颤抖,双膝象断了一样,蹒跚着通过已经倾斜的地板,走出由于两座房屋倒下时相撞、在监狱的前壁打通的洞口。他刚好逃出屋外,大地第二次震动,整条已经受到很大破坏的街道完全崩溃了。他失了神,不知道自己如何能逃出这次巨大的浩劫,他匆匆走过瓦砾和断梁,向最近的一个城门奔去,这时死神从四面八方向他这里袭来。这儿有一座房屋正在倒塌,砖石远远地飞到四处,把他赶到了另一条街道;那儿火焰熊熊,从一切屋脊中涌出一股股浓烟,十分可怕,又将他赶到别的一条街道;这儿马波乔河(1)的河水正在滚上岸来,奔腾咆哮,又把他赶到另外一条街道。这儿躺着一堆被砸死的尸体,那儿瓦砾里还有一个人在呻吟;这儿燃烧着的房屋预上有人在向下呼喊,那儿人们和牲畜在波浪里挣扎;这儿勇敢的援救者正在努力救助别人,那儿有一个人脸色死白,默默地举起颤抖的手伸向天空。赫罗尼莫赶到城门口,爬到那边的一座小山坡上,这时他浑身无力,疲惫不堪,晕倒在山坡上。
在最严重的丧失知觉的状态中,他大概昏迷了一刻钟,后来他清醒过来,背向着城市站起来。他抚摸自己的前额和胸口,对于自己的境遇,不知怎么办才好;从海上吹来一阵西风,吹醒了他复苏的生命,他极目远眺,看到了圣地亚哥周围的繁荣地带,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喜悦。只是到处可以看见惊惶失措的人群,使他心中非常苦闷;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把他和他们引到这里来的,当他转过身子,看见了已经倾覆的城市,他才想起经历过的可怕的瞬间。他深深地伏下身去,把前额贴在地上,感谢上帝神奇地拯救了他;同时仿佛这刻印在他心头的可怕的印象,把他所有过去的印象统统从心中排除了,他因自己还能享受这充满着灿烂景象的可爱生活,而高兴得哭了起来。
接着,他看到手上的戒指,忽然想起了何赛法,想起了与她的事有关的他坐过的监狱,在那里听到的钟响,以及监狱没有倒塌前一瞬间的情形。他胸中又充满了无限的忧郁;他悔恨刚才做过的祈祷,而且觉得这位统治万物的神明非常可怕。到处都是携带财物从城门里涌出来的人群,他混入这些人中间,鼓足勇气打听阿斯特隆女儿的下落,她是否已经被执行了死刑;但是没有人给他详细的答复。有一个妇女背着沉重的行李,这件行李几乎把她的脖颈压到地上,怀里还系着两个孩子,经过这里时说,她好象是亲眼看见的:阿斯特隆的女儿已经被斩首了。赫罗尼莫转回身来;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对执行死刑的事并不能怀疑,便在一片孤寂的树林里坐下来,不禁感到万分悲伤。他希望,自然的破坏力最好重新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悲哀的心灵所寻求的死神,在那一瞬间竟从各个方面自动出现在他的面前来拯救他,使他逃脱了死亡。他下定决心,即使现在橡树被连根拔起,树梢向他头上倒下来,他也决不再动一动了。
后来,他几乎把眼泪都哭干了,在热泪之中他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站起身来,在郊野中向四面八方走去。他找遍了人们聚集的每一个山巅;他寻遍了还有逃跑的人群涌出来的每一条道路;只要哪个地方有妇女的衣服在风中飘动,他的颤抖的双腿就迈向那里;但是都没有找到阿斯特隆的可爱的女儿。太阳已经西沉,他的希望同太阳一样快要幻灭。这时他走到一座山崖的边缘,望到一个宽阔的、只有很少人来到的峡谷。他穿过一队一队的人群,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他正要转身的时候,忽然看见山涧泉水边有一个年轻的妇女,正在泉水里给一个孩子洗濯。因为这一瞥,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满怀预兆地跃过岩石,向下走去,喊着:“噢,神圣的圣母呵!”当她听到声音,胆怯地回头张望时,他认出了他确是何赛法。这两个不幸的人由于上天的奇迹得到了拯救,他们互助拥抱,感到何等的快乐啊!
何赛法被带到去刑场的路上,已经离刑场很近了,忽然间房屋轰隆隆倒塌下来,整个行刑队伍四下逃散了。她起初非常惊惶,向着最近的城门奔去;但是不久她又恢复了神志,她转过身来,快步走向修道院,那里有她幼小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她看见整个修道院已处于熊熊烈火之中,修道院女院长在何赛法生命的最后一瞬间曾经答应过她,要替她照料好这个婴儿,这时女院长正站在门前,呼喊人们救出这个孩子。何赛法勇敢地冲过向她扑来的阵阵浓烟,走进四壁已在崩溃的房屋,这时仿佛所有的天使都庇护她,她带着孩子丝毫未受损伤地走出大门。她正要投入双手合在头顶上的修道院女院长的怀中,这时房屋的一部分山墙倒塌下来,把女院长和几乎所有的修女都给砸死了,情形极其凄惨。何赛法看到这种可怕的景象,吓得倒退了几步;她匆匆地合上了女院长的眼睛,惊恐万状地带着上天又一次赐给她的、从毁灭中抢救出来的宝贵的孩子,逃离了这个地方。她走了没有几步路,就碰到大主教的尸首,有人刚才把这具粉身碎骨的尸首从大礼拜堂的瓦砾堆里拖了出来。总督的宫殿也已倒塌了,曾经审判过她的法院正在燃烧,她父亲的住宅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湖泊,沸腾着红色的蒸气。
何赛法集中她所有的力量,镇静下来。她抑制住心中的悲伤,抱着她劫后余生的孩子,勇敢地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当她走近城门口时,看见赫罗尼莫曾在里面悲叹过的监狱,也已倒塌成一片废墟。她一见这个景象几乎站不住了,神情恍惚,就要在街角上晕倒下来;也就在这一瞬间,一座由于剧烈的震动已经完全散了架的房屋在她后面倒塌下来,驱驶她赶紧逃命,这一吓反而使她有了力气;她亲吻了一下孩子,擦掉眼里的泪水,不再去注意周围的惨象,来到城门口。当她在郊野看到周围的情景后,便断定原来住在崩塌的房屋里的人,并不必然个个被砸死的。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来期待着,是不是除了小菲利普外,世界上另一个最亲爱的人还会在她面前出现。因为没有这样的人过来,而来的却是一批批闹闹嚷嚷的人群,她又继续前行,然而又一再回头,一再期待;她流下了无数的热泪,最后悄悄地来到松树荫遮掩的幽暗的山谷,要为她以为已经去世了的爱人的灵魂祈祷祝福,不料在这山谷里看到了他——最亲爱的人,真是幸福极了,仿佛这山谷就象天上的乐园一般。现在她无限感慨地把所有一切经过都讲给赫罗尼莫听,讲完了以后,把孩子递给他,让他亲吻。
赫罗尼莫把孩子抱过来,爱抚着他,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父亲的欢乐;孩子看到陌生人的面孔哭了起来,他就非常亲热地在他的小嘴上吻个不停。这时,美丽无比的夜幕降临了,充满着温和而馥郁的芳香,银光熠熠,异常宁静,这样的景色只有诗人的梦幻才能想象出来。沿着山谷的泉水边,在皎洁的月光下,到处都有人用苔藓和树叶做成柔软的卧床,躺下来休息,以恢复痛苦的一天所引起的疲劳。因为可怜的人们都还在悲叹,有的损失了房屋,有的失去了妻儿,有的丧失了所有的一切,所以赫罗尼莫和何赛法悄悄地走进一片更为稠密的丛林,免得他们心灵上隐秘的喜悦妨碍别人。他们找到了一棵亭亭华盖似的石榴树,它结满飘着清香果实的枝叉向四周远远披开,树梢上有一只夜莺在欢乐地歌唱。就在这里赫罗尼莫靠着树干坐下来,何赛法坐在他的身上,菲利普放在她的膝间,他们用大衣盖着,安静地休息了。他们还没有入梦之前,月光下的树影已经从他们身上移去,月亮失去光泽,晨曦已经来临。因为他们谈了无数的事情,谈到了修道院的花园,谈到了监狱,谈到了他们两人所遇到的各种痛苦,但是当他们想到,有多少苦难降临到世界上来,他们才得有今天的幸福,他们是多么的激动啊!他们决定,等到地震一停,他们就动身到康塞普西翁(2)去,那里何赛法有一个非常知已的朋友,她希望从这位女朋友处借到一些钱,然后从那里乘船去西班牙,赫罗尼莫在西班牙有母亲方面的亲戚,到了那儿他们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办法决定之后,他们一再热烈地亲吻,然后才入睡。
当他们一觉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地升起,他们看到,临近的许多人家都已升了火准备早餐。赫罗尼莫正在想着,他怎样才能为他的家属找到食物,这时有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抱着一个婴孩向何赛法走来,谦逊地问她:她是否愿意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暂时在她这里吃一点奶,因为孩子的母亲受了伤,躺在那边树下。何赛法看出他是个熟人,不免有些踌躇;他把她的踌躇不决理解错了,又继续说道:“只要吃一会儿功夫便够了。唐娜·何赛法,这个孩子自从我们大家遭遇不幸的那个时候起,还没有吃过一口奶哩。”她便回答说:“刚才我未答话,是由于别的原因,唐·费尔南多;但是在这样可怕的时候,没有人会拒绝把他所有的东西分给别人的。”说着,她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赫罗尼莫,接过这个陌生的孩子,抱在怀里给他喂奶。唐·费尔南多对于这样的亲切非常感激,问他们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去参加那边的团体,那里现在正在火旁准备早餐。何赛法回答说,她很乐意接受这个提议,因为赫罗尼莫对此也没有反对,她就跟着费尔南多来到他的家属所在的地方。在那里她受到唐·费尔南多的两个小姨最热忱和最亲切的接待,她认识这两位年轻的、值得尊敬的太太。唐·费尔南多的夫人唐娜·埃尔维莱由于脚部受了重伤卧在地上,她看见自己饥饿的孩子躺在何赛法的怀里吃奶,非常友好地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坐下。费尔南多的岳父唐·佩德罗肩膀受了伤,他也慈爱地向她致意点头致意。
在赫罗尼莫和何赛法心中产生了一些奇妙的感想。他们看到人家以这样的信任和亲切招待他们,他们真是不知道,对于过去的事情,对于刑场,对于监狱,对于钟声,应该怎么想法,他们是否是在做一场梦呢。人们的心自从被那可怕的打击震撼以后,仿佛统统都已互助和解。人们对于地震以前的事,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只有唐娜·埃莉莎白,昨天早晨一个女朋友曾经请她一起去看行刑的场面,可是她谢绝了邀请,她现在有时以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何赛法;但是人们一谈到新的悲惨的事件时,才将她几乎是脱离当前世界的灵魂又重新招引回来。有人谈到,城市在第一次大震动以后,立刻看到街上挤满妇女,当着男人的面生下了孩子;僧侣们手里拿着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像四处乱跑,并且叫喊着:世界末日来临了;有一个卫兵按照总督的命令要一座教堂的人撒离,但有人回答说:智利已没有总督了;总督在这最可怕的时刻,不得不命令人竖起绞刑架,以制止盗窃横行;有一个无辜的人从一座燃烧着的房屋的后门逃了出来,被房屋的主人随手抓住,立刻也被送上了绞刑架。
何赛法殷勤地替唐娜·埃尔维莱护理创伤,埃尔维莱趁大家谈得热闹的时候,利用机会问何赛法:在这可怕的日子里她是怎样度过的。何赛法抑制住悲痛的心,向她扼要地谈了一些经过情况,她看到泪水从这位夫人的眼眶中涌出,心中很高兴;唐娜·埃尔维莱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并示意要她别说下去了。何赛法觉得自己是在富有同情心的人中间。一种她不能自制的感觉告诉她,已经过去的昨天曾带给世界上多大的苦难,却也是上天从没有赐与过这个世界的一件大恩惠。的确,正是在这悲惨的瞬间,人类的所有物质财产毁灭了,整个自然界都将受到沉沦的威胁,而人类的博爱精神却象一朵美丽的鲜花,开放出来。在目力所及的原野上,各个阶层的人们混杂躺在一起,有王侯和乞丐,有贵夫人和农家妇女,有官吏和工人,有僧侣和修女,他们互助同情,彼此帮助,只要是能够维持生活的东西,他们都乐于分给别人,仿佛这场普遍的灾难,将所有死里逃生的人,都结成了一个大家族。
现在人们所谈的,并不是茶余饭后作为材料的那些毫无意义的闲话,而是关于伟大行为的事例:在社会上平时很少受到注意的一些人,这时却表现得象罗马英雄一样的伟大;一系列勇敢的行为,一系列欣然承受危险的举动,一系列自我克制和象上帝一般的牺牲精神,人们仿佛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毫无价值,可以随便抛掉,又可以一抬脚重新找回来似的。确实,没有一个人在这一天不碰到某种动人的事情,或者自己没有做出某种侠义的行为,所以,在每个人的痛苦的心胸里混杂了许多甜蜜的喜悦,有人认为,人们普遍幸福的总和,是否一方面所减少的数目,就是另一方面所增加的数目,这个问题实在难于解释。赫罗尼莫和何赛法两人在心里把这些观察到的事默默地想过之后,他挽着她的手臂,以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欢畅心情,带着她在浓荫覆盖的石榴树林中走来走去。他对她说,在这样和谐的情绪下,周围环境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想放弃原来的决定,不再乘船去欧洲了;总督对于他的事总是肯帮忙的,倘若总督还活着的话,他将跪在总督面前求情,他希望(这时他吻了她一下)同她一起留在智利。何赛法回答,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倘若她的父亲还活着的话,她也不再怀疑,他是会原谅他们的;至于跪在总督面前求情,她认为宁可先去康赛普西翁,在那儿给总督写一封请求宽赦的信件,如果失败,那里离港口很近,如果得到最好的结果,请求宽赦的心愿被接受,那么很容易再回到圣地亚哥来。赫罗尼莫稍为考虑了一下之后,对这一聪明谨慎的计划表示赞同。他又带着她在林间小路漫步了一会儿,对光明幸福的未来充满着憧憬,然后同他一起回到那边的团体去。
这时已是下午,地震逐渐停止,分散成一堆一堆的逃难者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这时已经传来了这样的消息:在这次地震中唯一得到幸免的圣多米尼克斯教堂里,该教堂的大主教将亲自主持一次庄严隆重的弥撒,祈求上天将来不要再降灾祸。人们已经从各处纷纷动身,匆匆忙忙地向潮水一样涌向城里。在唐·费尔南多的团体中也已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们是否也应该去参加这一隆重的仪式,是否也要加入到大家的队伍里面去。唐娜·埃莉莎白带着几分忧虑的样子,回忆了昨天在教堂里发生过多么大的不幸事件;象这样一种感谢神恩的弥撒,日后一定还要举行的,到那个时候再参加,人们就可以感到更大的愉快和安宁,因为危险已经过去了。何赛法兴奋地立刻站起来说,她从来没有感到比上帝发挥了不可思议的神威的现在,更迫切地想去跪在上帝的面前祈祷。唐娜·埃尔维莱热烈地表示赞成何赛法的意见,她坚持主张,大家应该去听弥撒,并且要唐·费尔南多率领团体一块儿去,于是所有的人,包括唐娜·埃莉莎白都从坐的地方站了起来。
但是,人们看见唐娜·埃莉莎白胸中感到剧烈的痛苦,踌躇不决地在作出发的准备,问她是否身体不舒服,她回答说,她不知道在她心里怎么总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唐娜·埃尔维莱便安慰她,并且劝她,不如留在她和她有病的父亲身边。何赛法说:“唐娜·埃莉莎白,那么请您替我带着这个小宝宝,您看,他又跑回到我的身边来了。”“很好,”唐娜·埃莉莎白回答说,并准备把他接过来;可是孩子对于在他身上出现的不公平待遇伤心地哭了起来,不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因此何赛法便微笑着说,她只好把他带在身边,接着亲热地吻他,又使他安静下来。唐·费尔南多看到何赛法的行为举止十分温柔高雅,非常满意,遂向她伸出胳臂;赫罗尼莫抱着小菲利普、领着唐娜·孔斯坦彻,这个团体的其他一些成员都跟在后面,队伍就是以这样的次序走向城里。
他们几乎还没有走出五十步远,人们就听到正在同唐娜·埃尔维莱激烈而又秘密地谈话的唐娜·埃莉莎白叫喊“唐·费尔南多!”的声音,并且看到她迈着忙乱的步伐追赶队伍。唐·费尔南多停住了,回过头来等候着她,也没有把何赛法放开,这时她走到相当的距离就站住了,仿佛要等着他迎上前来,唐·费尔南多问她,有什么事。唐娜·埃莉莎白虽然露出不情愿的样子,却还是走近他的身旁,低低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但是不让何赛法听得见。“是这样吗?”唐·费尔南多问道,“真的会由此而发生不幸的事情吗?”唐娜·埃莉莎白带着一副惊惶失措的面孔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唐·费尔南多的脸上由于愤慨泛起一阵红晕;他答道,好吧,叫唐娜·埃尔维莱放心好了!说完带着何赛法走了。
当他们来到圣多米尼克斯教堂时,已经可以听到管风琴奏出的动听的音乐,无数的人在里面波动。拥挤不堪的人群一直站到大门外面的教堂广场上,孩子们攀在高墙上的画框架上,一只手拿着帽子,眼睛里充满着期待的目光。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放射出光芒,大厅里的柱子在薄暮中投下神秘的影子,教堂最后面的巨大的、装有彩色玻璃的蔷薇形花窗,夕阳照在上面,象晚霞一样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辉。现在管风琴停下来了,一片静寂,整个会场仿佛没有一个人的心胸里会发出一点声响。还从来没有一座天主教的教堂,象今天圣地亚哥的圣多米尼克斯教堂一样,有这样热情的信仰火焰升向天上;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心灵,象赫罗尼莫和何赛法的心灵一样,对此产生愈来愈炽烈的信仰热诚!
庄严的典礼从讲道开始,一个年龄最大的神甫穿着节日的法衣,站在讲台上谆谆训诫。他举起颤抖的、被法衣裹着的双手,高高地伸向天空,对于人们还能在世界上这块变成废墟的地方向上帝祈祷,表示对神明的颂扬、赞美和感恩。他讲述了因全能的上帝的示意所发生的事情:世界的最后审判日也不可能比它更可怕;当他说到昨天的地震时,用手指着教堂的裂缝,说这仅仅是世界的最后审判日的预兆,整个会场里的听众都引起一阵毛发悚然的感觉。他接着以神甫的口若悬河般的口才,滔滔不绝地列举了这个城市伤风败俗的事情;他攻击了一些即使象索多姆和戈莫拉(3)也不会如此严重的沦亡之事。他说这个城市所以没有从地面上完会消灭,只是由于上帝的无限宽宏的慈悲心。赫罗尼莫与何赛法这两个不幸的人,听了这些说教已经觉得心脏欲裂,神甫却乘机详细地讲了发生在卡美尔派的修道院花园里的悲恶行为,这些话更象尖刀一样刺透他们已经欲裂的心窝;神甫继续说道,世间姑息这样的事,简直是亵渎上啼,他用尽了诅咒的言词,指出了犯罪者的姓名,并要求把他们的灵魂交给地狱里的魔王!
靠着赫罗尼莫手臂的唐娜·孔斯坦彻颤抖地叫着:“唐·费尔南多!”但费尔南多的回答是这样的坚强和这样的隐秘,正如两人所能合作的:“您不要多说,唐娜,您也不要转动眼珠,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的样子,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教堂。”然而不等唐娜·孔斯坦彻采取这个巧妙的脱离危难的计策,便有一个声音打断了神甫的说教,呼喊道:“圣地亚哥的公民们,你们远远地走开,亵渎上帝的人就站在这里!”一大圈惊讶的人包围着这个声音,另一个声音惊惶地问:“在哪里?”——第三个回答说:“在这里!”说着便以拥护神明的凶暴行为抓着何赛法的头发要把她拖倒,如果没有唐·费尔南多扶住她,她一定同费尔南多的儿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你们发疯了吗?”这个年轻的绅士喊叫起来,一面把何赛法拉紧在身边说:“我是唐·费尔南多·奥尔梅斯,你们大家都认识的本城司令的儿子。”“你是唐·费尔南多·奥尔梅斯?”一个补鞋匠站到他的面前叫道,这个补鞋匠曾经为何赛法补过鞋,对她本人的认识程度,至少同对她纤细的双脚一样清楚。“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傲慢神情转向阿斯特隆的女儿问道。唐·费尔南多听到这样问法,脸色变得苍白。他一会儿胆怯地看看赫罗尼莫,一会儿扫视一下会场,看是否有人认识他。何赛法为可怕的形势所迫,嚷道:“这不是我的孩子,佩德里约师傅,你别误会,”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中感到非常恐惧,看着唐·费尔南多。她又说:“这位年轻的先生是唐·费尔南多·奥尔梅斯,本城司令的儿子,司令是你们大家都认识的!”鞋匠问道:“你们这些公民中有谁认识这个年轻人?”周围站着的好几个人反复地喊道:“谁认识赫罗尼莫·鲁赫拉?请站出来!”
恰巧在这时候,小胡安因被吵嚷声所惊,从何赛法胸前扑向唐·费尔南多的怀中。于是一个声音叫喊道:“他是父亲!”另外一个声音说:“他是赫罗尼莫·鲁赫拉!”第三个声音说:“他们都是亵渎上帝的罪人!”所有聚集在教堂里的天主教徒们都高喊:“拿石头砸死他们!拿石头砸死他们!”现在赫罗尼莫说话了:“住手!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你们要找的赫罗尼莫·鲁赫拉,他就在这里!放开那个人,他是无辜的!”
狂怒的人群听了赫罗尼莫的话非常狼狈,吓呆了;好几双手放开了唐·费尔南多。也就在这时,一个官阶相当高的海军军官赶了过来,他挤开骚乱的人群,问道:“唐·费尔南多·奥尔梅斯,你碰到什么为难的事?”费尔南多现在完全自由了,他以一种英雄般的沉着镇静回答说:“啊,您看,唐·阿隆索,这伙杀人的魔鬼!倘若不是这位可敬的人自己承认是赫罗尼莫·鲁赫拉,来平息这些狂躁的群众,我早已没命了。可否请您把他和这位年轻的太太保护性地拘留起来;至于这个卑鄙的人,”他一把抓住佩德里约师傅,“也请您逮捕,整个骚乱都是他煽动起来的!”
鞋匠叫喊起来:“唐·阿隆索·奥诺莱哈,我问问您的良心,这个姑娘是不是何赛法·阿斯特隆?”唐·阿隆索是非常熟悉何赛法的,现在迟疑不能作答,因而愤怒的烈火又重新上升,许多声音喊道:“她就是何赛法,她就是何赛法!”“处死她!”于是何赛法把赫罗尼莫一直抱着的小菲利普连同小胡安一起交到唐·费尔南多的怀里,说:“您走吧,唐·费尔南多,您把您的两个孩子救出去,让我们听天由命好了!”唐·费尔南多接过两个孩子说,他宁可不活,也不能让他的同伴受害。他向海军军官借了那把宝剑,挽着何赛法的手臂,并叫后面的一对人——赫罗尼莫和唐娜·孔斯坦彻——跟着他。人们看见他们作了这些准备以后,起了敬畏之心,为他们让开了路,他们果真走出了教堂,并相信已经脱了险。
他们刚走到同样也挤满了人群的门前广场上,跟在他们后面的狂躁的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叫喊道:“公民们,这个是赫罗尼莫·鲁赫拉,因为我是他的生身父亲!”说着举起棍棒,把唐娜·孔斯坦彻旁边的赫罗尼莫用力一击,打倒在地。“圣母玛丽亚!”唐娜·孔斯坦彻叫喊起来,想逃到她姐夫的身边;“修道院里的淫妇!”发出一片叫骂声,从另一边又打来一阵棍棒,把她打死在赫罗尼莫的身旁。“真是怪事!”一个陌生人叫喊起来:“她是唐娜·孔斯坦彻·哈莱斯啊!”鞋匠回答说:“他们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快去找出真正的淫妇,把她弄死!”唐·费尔南多看到孔斯坦彻的尸体,燃起了无比的愤怒;他拔出宝剑,挥动着,向引起这一惨事的宗教狂杀人凶手砍去,如果后者不转过身体避开砍下来的宝剑,必定被劈成两半。但是他根本不可能制服涌向他的人群。何赛法喊道:“唐·费尔南多,您带着两个孩子,再见吧!”——又道:“杀死我吧,你们这些嗜血成性的野兽!”为了给束这一场争斗,她自动跃入了那些人群中间。佩德里约师傅举起棍棒把她打死了,何赛法的鲜血溅得他满身都是,“让这个私生子随她一块儿进地狱去吧!”他嚷道,还嫌杀人不够又重新逼过来。
唐·费尔南多,这位神圣的英雄,现在背靠着教堂站着;他的左手抱着两个孩子,右手握着宝剑。一剑砍下,寒光所致就有一个人倒在地上;即使是一头狮子也不可能比他防卫得更好。已经有七个嗜杀成性的人死在他的面前,这群魔鬼般的暴徒的头目自己也受了伤。但是,佩德里约师傅不肯罢休,直到他从唐·费尔南多的怀中抢过一个孩子,抓住孩子的脚在空中旋转,然后把他在教堂柱子的一个棱角上摔得粉身碎骨方才罢休。这时大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纷纷离去。
唐·费尔南多看见他的小胡安,脑浆迸出,躺在自己的面前,举目迎视天空,感到不可名状的痛苦。那位海军军官又出现在他的身边,想法安慰他,并向他声明,在这次不幸事件中,他实在无能为力,虽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还是感到十分反悔;唐·费尔南多说,对他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只是请求他,现在帮助把尸体搬走。在夜幕初降的昏暗中,尸体抬到了唐·阿隆索的家里,唐·费尔南多跟在后面,不知有多少眼泪淌到小菲利普的脸上。他也在唐·阿隆索家里过夜。对于这次不幸事件的全部经过,长期以来他用了许多虚构的情节,瞒着他的夫人,一则因为她在病中,二则因为他也不知道,她对于他在这次意外事件中的态度将作何批评;但是过了不久,偶然间来了一个客人,把这件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她,这位贤惠的夫人只有在母性的悲痛中低声地啜泣。一天早晨,她带着残余的晶莹的泪水抱住丈夫的脖颈,吻他。于是,唐·费尔南多和唐娜·埃尔维莱就把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收为养子;当唐·费尔南多把菲利普同胡安相比较时,想到他如何获得这两个孩子的经过,他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鉴赏】:
《智利地震》是德国作家克莱斯特创作的著名短篇小说,它以智利的一次大地震为背景,描写一对纯洁的青年情侣的悲剧遭遇,揭露了教会的罪行,歌颂了作者理想中的人性美。
纯洁美好的人性和摧残人性的教会势力的矛盾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冲突。小说中的人物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代表了纯洁的人性的赫罗尼莫,何赛法,唐·费尔南多,女修道院长,另一类则是代表了反动而残忍的教会势力的宗教分子,包括主教、总督和那些被宗教思想毒害而丧失了同情心的市民们。
克莱斯特在小说中以饱含诗情的笔调描写和歌颂了主人公那种纯洁美好的爱情。在克莱斯特笔下,主人公赫罗尼莫和何赛法是一对纯洁而善良的青年。他们的地位相差悬殊;一个是地位卑贱的家庭教师,一个是“这个城市最富裕的贵族”的女儿,但他们却冲破了世俗的偏见和传统观念的束缚,真诚地相爱了。这种爱情纯洁而又坚不可破。不通人情的老贵族阿斯特隆企图破坏他们的爱情,他残忍地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了修道院,但这对痴情的男女却趁机把“修道院的花园变成了得享极度幸福的乐园”。然而在那个教会势力猖獗的时代里,为了纯洁的爱情,人们往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正是阴险而残忍的教会势力冷酷无情地把他们送进了监狱,他们把何赛法送上了刑场,使得赫罗尼莫在绝望中自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总算是救了这对青年的生命,但毫无心肝的教会势力并不因此对他们产生一丝同情和怜悯,最后这对纯洁的青年竟在一群愚昧而疯狂的宗教分子的棍棒之下死于非命。
克莱斯特也歌颂了人类真诚的友谊,歌颂了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爱。这种真诚的友谊和真诚的爱,既体现在赫罗尼莫、何赛法和费尔南多等人身上,也体现在那些在灾难面前“互助同情、彼此帮助”的人们身上。作家以抒情的笔调描写了那些动人的场面:“正是在这悲惨的瞬间,人类所有的物质财产毁灭了,整个自然界都将受到沉沦的威胁,而人类的博爱精神却象一朵美丽的鲜花,开放出来。在社会上平时很少受注意的一些人,这时却表现得象罗马英雄一样伟大……。的确,没有一个人在这一天不碰到某种动人的事情,或者自己没有做出某种侠义的行为,所以,在每个人的痛苦的心胸里混杂了许多甜蜜的喜悦”。这真是一幅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的壮丽画面!但是,作者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画面放在异国的一次地震中来表现呢?因为在克莱斯特看来,这样动人的场面不过是一种理想,一个虚幻的梦,它在平时的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有的,它只是在人类受到象地震这样的大自然的威胁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困惑的心情,克莱斯特写到了地震过后,当人们从梦幻中重新回到现实以后,那种壮丽的博爱之花也就凋零了,劫后余生的赫罗尼莫和何赛法,唐娜·孔斯坦彻和费尔南多的儿子小胡安也都在残忍的教会势力的棍棒下离开了人世。
克莱斯特在热情地歌颂理想的人性美的同时,更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揭露了教会的罪恶。在克莱斯特笔下,教会不仅本身是罪恶的象征,它还腐蚀了人们的心灵,夺走了人们内心中最美好的东西,使他们变得冷酷无情:正是教会使老贵族阿斯特隆变得心如铁石,六亲不认,他不仅断送了女儿的幸福,也断送了女儿的生命;正是教会使那些“虔诚的姑娘们”变得冷漠和麻木,使她们能够兴致勃勃地观赏别人的痛苦;最后也正是教会使得象鞋匠佩得里约那样的宗教份子能够野蛮地将一个无辜的孩子“摔得粉身碎骨才罢休”。教会又象是一个恶魔,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人的生命和人性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在这里,克莱斯特揭开了教会的面纱,暴露了它那冷酷无情的真实面目。
这篇小说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克莱斯特的创作特色。克莱斯特的创作正当德国文学的浪漫主义时期,他的创作带有古典主义的某些特征,因而他被称为是“介于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的作家”。这篇小说取材于异国的历史,情节简单而离奇,用传奇小说的笔法写成,人物也带有理想化的色彩,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却十分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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