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任元华译石琴娥
【原文作者】:弗·埃·西兰佩
【原文作者简介】:
弗兰斯·埃米尔·西兰佩(1888-1964),芬兰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出生于芬兰南部海曼居莱一个农民家庭,1908年在坦佩景中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赫尔辛基大学自然科学系,攻读数学和生物学,但由于家庭经济日益穷困,不得不中途辍学,受雇于波尔伏惠氏出版公司当编辑,直到1919年长篇巨著《赤贫》问世,1921年芬兰政府授予国家年俸,生活方式有所好转。由于出身贫寒,他从小了解农村社会,加之在大学学习了四年自然科学,从而形成自己的独具一格的所谓生物学观创作方法。主要作品有《赤贫》(1919)等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由于在创作上的成就,1934年被选为芬兰笔会荣誉主席,同年当选为芬兰作家协会主席,193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
【原文】:
滑稽悲剧这个概念一点不矛盾,有不少事实可资证明。皮埃蒂莱老庄园主的病根和在弥留之际所作的挣扎就是一出可笑的滑稽悲剧。它在今年五月一个美好的早晨发生在那幢世传的古老庄园里。在场的有身子颤抖的矮胖女主人、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此外,在这异常肃穆的场合还有一年多前曾在这儿当雇工的女人,她的名字叫伊达。
然而故事还得从头讲起……
皮埃蒂莱庄园座落在一个小山冈上,庄园主年青时干过不少小差使,后来发迹了,人也随着岁月变老了,女人也跟着发福了,继承人长大了……几十年的时间一晃过去。在此期间,刈草机、脱粒机、电灯等一切现代化东西都有了。不过主人对这些玩意儿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它们只是时代发展的结果,一切都为了实用。同样,孩子们上学,有时骑自行车,参加舞会……也不象一些人想象那样反映了主人的精神世界。他们只知道安安稳稳地、瞻前顾后地生活,发家致富。发家致富对他们也不是新鲜事,更没有特别去追求。他们这种不声不响的持续的生活指南从远祖和老两口结婚那天起就开始了。粮食、森林和金钱、牲口和家具以及信奉上帝的旨意、门当户对的自然婚嫁都是财富。人一生也许能碰上一宗大的好买卖,这种买卖可能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带来莫大的快慰,而老庄园主恰好在孩子们尚不懂事的时候做了这样一宗买卖。孩子们当时虽然尚不懂事,但从外人不无羡妒的赞扬声中,心目中不由自主地对父亲格外地钦佩。他们想将来长大也会飞黄腾达。在学校、舞会、自卫队里……无人不晓,他们是皮埃蒂莱庄园的子弟,他们很会干活,说真的,也善于精确地使用每一文钱,当然方法同老头子和老太婆截然不同。要知道,如今有各式各样的消遣和娱乐——但这儿个小子在那些场合哪怕花一个马克也得掂掂份量。唯有伊瓦利已开始有点儿胡来,但也从不乱花大钱。
十五年前皮埃蒂莱庄园着了一场大火,尽管保了火险,损失仍很惨重。然而他却变祸为福,新建的房子反而比旧的更加漂亮。庄园主一个铜子儿没花,请大伙来帮了一天忙,管了一顿吃喝,光彩夺目、富丽堂皇的庄园大梁全高高地架起来了。
然而皮埃蒂莱庄园主达维梯的黄金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他时常咳嗽,步履蹒跚,但仍抖擞着精神在兴建一座锯木厂。
不难猜测,锯木厂是准备给第二个儿子的,因为祖传的庄园无疑要传给老大,小儿子已入赘给人家。在锯木厂内还为伊瓦利修建了非常豪华的住宅。大家知道,他已同马尔蒂拉家的闺女定亲,锯木厂和一切附属设施已通过特殊的商业文书转到伊瓦利的名下。
在锯木厂的问题上,象搞商业文书这类事本来是多余的。女主人有次当着邻居的面就数落起来,说各式各样的收据、凭证一大堆……咱们可从没摆弄过这些玩意儿!但是庄园主笑眯眯地说:“你怕啦,要是象你这样,还要卡乌皮·卡伦(1)干吗!”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偌大一个锯木厂从陡峭的山冈一直延伸到湖畔,却没占皮埃蒂莱庄园一寸土地。然而工程一开始进展得并不顺利。不论父亲还是儿子都缺乏一种使工程顺利建成所不可缺少的激情。当然,他们两人都照常干活,而且表面上老头子一点也没松懈。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伊瓦利在外玩了一个通宵,直到拂晓才回家。星期一早晨起床时,老头子鄙夷地朝躺在床上的儿子瞪了一眼,嘴里嘟哝了几句。儿子伸了一下懒腰,睡眼惺忪地回答,说他现在不能再拼死拼活地干啦,因为成果还不知由谁来享受呢!那些商业文书,就是在这不平常的时刻发生了这场不平常的争论而办理的。
这样,建设工程进展顺利了,锯木厂竣工并开始投产,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也跟着发生。
当伊瓦利·皮埃蒂莱在春季法庭办理了锯木厂不动产过户的法律手续后,法庭第二次开庭却判处他根据现有财产状况付一笔孩子赡养费。赡养费的受领人是伊达·库尔马拉。她和伊瓦利发生关系是在皮埃蒂莱庄园干活的时候,现在她已离开了皮埃蒂莱庄园,因此庄园主、女主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再尖酸刻薄的咒骂也都无济于事,只有平心静气地对待这个不可逃避的事实。老达维梯在建造锯木厂时毫不动摇,现在也将为这场官司进行殊死拼斗。不过这是打官司,不只对付一个伊达。可是他连伊达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更甭提孩子叫什么名字了。不仅如此,最伤脑筋的还是那份匆匆忙忙搞出来的商业文书。在搞商业文书时,他已察觉到马尔蒂拉家的人从中搞鬼,但他觉得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因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才能让儿子投身到这项工程中来。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假如那个女人打赢官司,假如她的孩子活着,就得从文书上规定的款额中拿出一份来付给那个女人。
打官司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律师费尽心机打老远雇来两个季节工,作证说他们也和伊达发生过不正常的关系,并要求取消判决。但是法庭没有同意,因为案情证据确凿,仍判处伊瓦利付给伊达四万马克。
在法庭宣判的前夕,老达维梯曾算了一下究竟要花多少钱。但当他算到利息和利息的利息以及偿付时间之长时,他再也算不下去了。在此期间也许还会制订出什么新的法律,货币也许会增值……总共不下于十万马克!
老达维梯·皮埃蒂莱真正走上死路很可能是从那天夜晚开始的,尽管他天天忙碌,对钱财更加吝啬。“他兴许还想将儿子糟踏掉的钱再捞回来呢!”一些爱嚼舌头的人这样议论道。不过说实在的,法庭的判决即使将伊瓦利的那份财产全泡汤,皮埃蒂莱庄园依然存在。同样也是明摆着的,老两口——他们在一起度过闪光的年华,共同积攒了这份财产——在这有关钱财的事情上,态度是一致的,他们的心是息息相通的。这种息息相通最好的例子是,有次一个老佃农来要几根木头,而这些木头是从破屋上拆下来,而且并不白拿,要顶工钱的。“不行呀,那几根木头咱们自己还有用场呢!”“这些老头儿一天能干多少活?!一天劈一车柴禾,给他们吃三餐饭就足够了。”
上面说的这些事情,当然可以按照祖传的遗风办,可打官司却非同小可,需要仔细考虑。“要不要上诉?”这也是两头的事,到了那儿,判决未必一定会改变,不过赢得时间可能就是最大的胜利。应当将全家召集在一起商量一下。对这种事,婆婆妈妈或念声“阿门”是不行的,必须采取行动,要上诉,于是就上诉了。
几个月来,他们全家关在密不透风的小屋里,焦躁地、不耐烦地等待着。有时老达维梯想和儿子伊瓦利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但是儿子刚想说什么,父亲嘴巴一咧,露出一对虎牙,以低沉的声调愤愤地说:你想和她私下了结吗?并一次性付笔钱?不,假若那个孩子碰巧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法院的判决又改变呢?那钱不白花啦!还是再等等吧。
一个又一个夜晚和白昼、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过去了。年迈的达维梯整日冥思苦想,夜不成眠,人渐渐蒌顿,锯木厂的经营放松了,对儿子星期一早上那类事再也不顾不上生气啦。而伊瓦利却越来越放肆,不到周末就出去胡天胡地,酒越饮越凶。有天夜里儿子又出去了,老头子躺在呼呼酣睡的老伴身旁久久不能入眠,突然他脑中闪出一段梦幻般的往事。他内心不由一怔,感到非常惭愧。这还是他年青时候发生的……几十年来,他每晚都躺在床上做祷告,这件事怎么从来没想到请求上帝的宽宥呢!?
圣诞节前一天,老头子终于开门见山地对伊瓦利说:
“看来锯木厂的事必须加以解决啦。”
于是他着手解决锯木厂的事。在节日的前夕,皮埃蒂莱老头和他的继承人在房内展开一场激烈的谈判。他们一个个板着面孔,争得面红耳赤。但他们走出房门时却谁也不吭声,嘴巴闲得严严的。可最终消息还是透露出来了,因为总得需要个证人才行。原来是这样解决的:伊瓦利放弃锯木厂及厂内的附属房屋和一切权益,以微不足道的价格转让给尚未成年的妹妹玛尔塔。这一戏法的目的一点也不费解。
打那以后,伊瓦利寻欢作乐更是有增无减。他骑了一匹壮马到处去参加马赛,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前前后后跑了七个地方。有时他脚上穿着马靴,在本乡的舞会上踢踢跶跶地跳个不停,脸上露出一股狂放不羁的神态,似乎对大家知道的或影影绰绰知道的一切表示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他的举止,有的人见了欣赏不已,有的人感到十分讨厌,因为各人的年龄和爱好不同。
但谁都看得出来,老皮埃蒂莱的身体越来越赢弱,随着春天的到来,他的末日也许来临了。现在皮埃蒂莱庄园遇到的可不再是因祸得福的火灾,庄园主要一命呜呼了。
老庄园主病了,伊瓦利和第三个儿子尼洛因不愿听他的埋怨和有关继承问题的絮叨,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大儿子马尔蒂——庄园的继承人——在一旁侍候。玛尔塔——锯木厂的女主人,在舞会上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她的——行动较为审慎,具有女性的气质,表现出对生活充满信心的样子。不过他们都已作好老头子归天的准备。他们一想到不久就要清理家产,高兴得心花怒放。那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有话要讲。玛尔塔的情况更明显,她知道在清理财产时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不久前全家在一起进行了一次谈话,但她压根儿没往心上去。在那次谈话中,大家对锯木厂的实际财产作了估计,因为当时在商业文书上写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皮埃蒂莱·玛尔塔外表酷似她的母亲,丰腴的圆脸,难看的宽鼻梁,但衣着十分考究,又上过中学,既纯洁又有钱。她说话矫揉造作,但令人听了非常甜蜜,一颦一笑总露出雪白的大门牙。从她身上可以发现,一个不久前还过着粗犷农民生活的芬兰乡下人,现在是怎样生机勃勃地跨入现代文明生活的。玛尔塔在舞场上有众多的舞伴,而且回家路上许多人竞相陪送,其中有不少是挺不错的小伙子。也有一些想入非非的年青人对玛尔塔的锯木厂已胸有成竹:既然这笔买卖是合法的,而且在法庭已立下字据,也就是说已经货款两清。以后等两老一死,她还可以象其他继承人一样从皮埃蒂莱庄园再分得一份。
病中的老庄园主一直放心不下的也正是这件事。他几番将玛尔塔叫来,要她保证在分家时锯木厂一定要按实估价。玛尔塔不悦地说,首先她没要求搞这个把戏,其次她可以去向伊达·库尔马拉说明事实真相,而后废除同伊瓦利之间的买卖关系。
“你尚未成年,这笔买卖是我决定的,”父亲说。
“既然如此,你自己决定好啦,何必找我噜苏呢!”
这场谈话是在老庄园主还没有出现死的征兆时进行的,同时被老头子叫去谈话的还有老大马尔蒂,但马尔蒂只和他扯些庄稼以及邻居们在干些什么活之类的事。老头子对马尔蒂很了解,知道他压根儿不会给他出什么主意。可是谈话总不能老沉默下去。有次眼看又要冷场了,老头子开口道:
“这笔财产看来是丢定啦。”
“是这样的。”
“你知道他还往马尔蒂拉家去吗?”
“好象有时还去。”
老头子听后又陷入沉思之中:哪怕伊瓦利一个子儿得不着,这笔财产也得设法传下去。是否可以让律师想想办法,宣布伊瓦利破产……而那个孩子自然……哎……这个该诅咒的念头多骇人听闻呀!这不等于将伊瓦利彻底毁啦!不,绝不能那样做……可我已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啦。那个女人将分得一份,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钱啊!而且一直要支付到孩子长大成人……哦……我不中用了……快死了,但即使活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假如那个孩子死了呢……”
当皮埃蒂莱老庄园主脑际闪现出这一线希望时,显得异乎寻常的镇静,他不由得对内心深处产生的念头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似乎试了一下,希望那个全家谁也没见过的孩子死去,但同时又紧紧拽住这个希望的缰绳,万一希望落空就随时抽回。
室外麻鹬已叫了,从窗扉洞开的堂屋传来咕咕的叫换声,由此可以想到,牲口厩的门也开了,上好笼套的牲口正在往外走……一个失去希望的人,面对这一片充满生机的景象,心头是多么凄凉可怕!
皮埃蒂莱庄园的女主人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她的脑袋又小又胖,动不动就发困,只要一听事情与己无关,马上就打瞌睡。哪怕说的是信仰上帝死后入天堂的事或有关混合饲料含脂率的问题,她听上三分钟,准打哈欠,假如谈话人不有意停顿一下使她惊醒,她甚至会呼呼地睡过去。
现在又出现这样的情景。五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年青的传道师——老牧师刚刚去世,他临时代理牧师的工作——极力要求皮埃蒂莱老庄园主说出必要的真心话,以便给他吃圣餐。当代理牧师冗长而耐心地解释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时,疲惫不堪的女主人又甜蜜地睡着了。后来代理牧师向庄园主提了一个问题,对方迟迟不回答,于是突然出现了一阵难堪的冷场,这一下女主人醒了。
“我不能将上帝的圣餐给这位老人,”代理牧师说。
“哎,这可是他一再要求和期望的,请牧师给他吧,对牧师的辛苦我们会酬谢的。”
“上帝会酬谢的,尊敬的女主人!可这位老人现在不懂得圣餐的意义,他连仪式都做不了。”
“当然能……这维梯,你说行吗?”
庄园主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但牧师赶紧制止说:“圣餐不是可以枕着安安稳稳睡大觉的枕头,也不能当吃的……”
“要是老牧师活着,决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女主人哭丧着脸道,说罢放声哭了起来,哭声中还时而夹着尖刻的咒骂,时而夹着委屈的泣诉……“假如要求不行,咱们堂堂正正地花钱还不行吗,何况……”突然在这号泣声中加入青年牧师朗朗的、慷慨激昂的祈祷声。他恳求上帝瞧瞧这些在痛苦中呻吟的罪孽深重的子民,“让他们张开眼睛看看,您的宽宥不是尘世金钱能买到的……主啊,请您拯救我……您的仆人经验不足,请给我指出一条该走的道路……”
这时老庄园主仰起了头,瞥了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对这难堪的场面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
“我相信上帝,我不忠实,救救我吧!”
青年牧师认为这是他要求忏悔的表示,于是给病人发了圣餐。这时女主人不得不站立起来,也不发困了。后来的一切正如女主人所说的那样。庄园主吃了圣餐,精神焕发,如实地向牧师叙述了尘世的苦恼、他得病的原委和种种痛苦与烦恼以及商业文书和法庭的始末,还谈了这场斗争中他主要的对手,那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我说,我曾经有个孩子,但是那时候我没有……”病人一时又失去知觉。
牧师离去后,女主人好象从蒸气浴室中走出来,满头大汗地来到堂屋。那儿坐着一个叫薇奴的放血婆。她来这儿首先是想问候一下庄园主的健康,其次是……顺便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从她说话的口鼻表情来判断,显然是个非常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今天早上,库尔马拉家伊达的孩子死啦。”
“这是真的吗?”皮埃蒂莱庄园女主人问。假如要责备她听了这个消息满心喜悦,一点也不过份。
“那还有假,我亲眼见到韦利麦基给做的棺材,”放血婆回答说。
伊瓦利不在家,但玛尔塔和另外两个哥哥在家。他们听了这个消息先后站起身来走了,似乎他们彼此有什么事要避开对方。
薇奴被女主人引进卧室看望了病人,并招待她喝了可口的浓咖啡,庄园主喝罢咖啡,精神也好多了。初春,日色微暗,屋里也不用点灯,放血婆薇奴又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皮埃蒂莱庄园主家喝咖啡,这天晚上不论从哪一方面都具有节日的气氛。现在一切都好啦!女主人觉得应该让神志不清的老头子知道这一切,她以一种和蔼的声调将薇奴带来的好消息告诉他,然后薇奴按照基督的教义又作了简短的补充。看样子庄园主听明白了,再也没有将这件事和自己年青时代模模糊糊的记忆混淆在一起。
但他听了没有吭声,沉沉地睡过去了,也许年迈、疲惫的身心需要休息一下,以备明天早上进行最后的决斗!
第二天早上的斗争真是一个利害错综复杂、许多因素纠缠在一起的斗争。皮埃蒂莱庄园主夜里睡了一觉,余勇倍增,看来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都未能稍挫他的进击。他呻吟了一阵,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来小时的胡话,大声吆唤牧师,而不知牧师早已来过并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还不断念叨着伊达的孩子和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朱娜的孩子——后一个显然是他以往干下的什么荒唐事。
“你们把我的财产分了吧……分吧……肯定够你们分的……庄园给马尔蒂……锯木厂给伊瓦利……钱平均分给尼洛和玛尔塔……至于那个孩子嘛,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完全是另外一种语气,眼睛睁得大大的,透过人群望着门外。这时其他人的视线也跟着转向门外,但一个个旋即搭拉下脑袋。原来门口站着的是伊达,他们打伊达离开这儿以后还从未见过面呢!她先到正房,一看那儿没人,就径直来到这里。庄园主发现大家惊愕的样子,脸上忽地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
“还是我的眼睛尖,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伊达,过来坐!”他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语气说道,而后身子往后一靠,以后身子再也没有挪动,始终宁静地躺着,嘴上挂着笑容。
“不错,孩子是死啦,可现在总得埋葬吧!”伊达镇静地说道。“正是为了这件事,我才来听听孩子的父亲有什么吩咐。我没有钱……伊瓦利,你究竟管还是不管?”
性格倔强的伊达在这种场合也气得浑身发颤,有点支持不住,但还是把话说完了:“你心里自然明白,在这个问题上,你是逃脱不了的。”
“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满面涨得通红的伊瓦利咆哮着说。接着说话的是女主人,她一个接一个地几乎将伊达和伊达的亲族、伊达的证人和证人的亲族、伊达的律师、市镇儿童保护督察员和他们的亲族,最后连皮埃蒂莱自己的律师和所有的律师都骂遍了。
“何况,你知道吗,锯木厂是玛尔塔的,伊瓦利一个钱也没有……”
“是罗,锯木厂是我玛尔塔的,谁也别想从我玛尔塔手里夺走一文钱!”
从声调中听得出来,玛尔塔认准这是最好的时机,干脆将大伙对她的疑虑挑个明白。这一语双关的话涵意很多。大伙都知道,玛尔塔已有出嫁的打算,身上萌生出年青人雄心勃勃的创业精神,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有财产。现在问题的焦点已不是伊达,也不是她死去的孩子,更不是重病缠身的老庄园主。他仿佛仍双目紧闭,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在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准备作出最后有份量的结论。但是他还没开口,伊瓦利就以喃喃的、惯有的那种恶狠狠声调对玛尔塔说道:
“老天爷,可别坑我呀,当初不是说好了的吗?”
当问题一涉及到锯木厂,伊达已被撂到一边。在外面消磨一夜、喝得醉醺醺的伊瓦利已摆出拼命的架势。这时女主人开腔了。她张口就把伊达臭骂一通,最后大声吼道:
“你给我滚,骚货!”
“别……别走,现在你可不能走呀!”这时心地善良、将来当家肯定会守住这份家产但未必能发家的马尔蒂呐呐地喊道,“爸爸,你现在可不能……”
这时大伙的视线才转向床上,望着庄园主说什么来着?屋里顿时出现一片寂静。
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老庄园主已停止了呼吸。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三个月内将按照法律程序更加详尽地讨论皮埃蒂莱庄园的财产。那时的争论将比这次更加激·烈,因为这次他们以为老庄园主躺在那儿听着他们的争论吧。他确实是躺在那儿,但什么也没听到!将来争论的焦点是:是否应该按照那个微不足道的价钱将锯木厂分给玛尔塔,同时再平均分给她一份遗产。那样,她将真正成为世上少有的拥有万贯家产的姑娘!
至于孩子的赡养费,那孩子活着的几个月以及分娩和丧葬的费用——至少其中一部分,理所当然应由伊瓦利偿付,哪怕告到国王面前,也无济于事,因为证据确凿。假如他说没钱,那么可以宣布破产,而后再诉诸法庭解决。
【鉴赏】:
《遗产》这个题目,顾名思义大约是叙述为了争夺家产继承权而发生纠纷的故事。果然,这篇小说的内容是芬兰农村里一户靠着勤勉发家的土财主由于钱财瓜葛而要打官司,弄得晚年郁郁寡欢、含憾而终。这一类题材在各国的文学作品中相当多,而且往往是以悲剧来结束的。对簿公堂、兴讼攻讦者有之;兄弟阋墙,手足成仇者有之;甚至弑父鸩母、骨肉相残者亦并不罕见。一言以蔽之,有些人为了几个钱财,什么坏事也干得出来。然而《遗产》的故事都没有那么凄惨激烈,从一开头就说清楚是个“滑稽悲剧”,既然是滑稽,则悲剧何来?名日悲剧,又怎么能够滑稽?小说的作者却说这个概念一点也不矛盾,并且可以列举事实以资证明。那么这个事实是不是滑稽的悲剧呢?
确乎如此,对于皮埃蒂莱庄园主人来说是个悲剧,几十年创家立业终于发家致富,这是他们必需攒留下来的。他的庄园新屋建造起来,仅仅管了人家一顿吃喝,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花,而老佃农要几根破屋上折下来的木头,他也不舍得。然而儿子伊瓦利的不肖终于使他不得不破财了,打官司要钱、聘请律师要钱、雇用伪证要钱、更倒霉的是他败诉了,而且要支付被伊瓦利玩弄的伊达4万马克。按照他息上加息的计算法是10万马克。这个打击对于悭吝成性的庄园主来说未免太沉重了。他颓然倒下,等待末日来临。然而他还不死心,出自农民的侥幸心理,他产生了“假如那个孩子死了呢?”的念头。他言而中之,那个孩子真的死了。这一来岂不是可以消弭了大祸而否极泰来吗?因为事情的根源就是原先庄园的女雇工伊达和二东家伊瓦利偷情而怀了他的孩子。正是由于这孩子的出现,老庄园主才煞费苦心地作了巧妙安排,现在却触发了伊瓦利和玛尔塔兄妹之间锯木厂继承权之争,当他弥留之际,就在他病榻之前,“为了清理家财而高兴得心花怒放”的儿子女儿仍在争吵不休,他停止了呼吸,真是机关算尽,未能保住性命,至于万贯家财那更无法管了。因为有了这个孩子,闹得庄园主全家寝食不安,而这个孩子的死却未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闹出了新的矛盾。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他们都浑浑噩噩,自以为得计,其可悲、可笑正在于此。
然而对于老庄园主来说,滑稽的悲剧还远不止于伊达怀孕而使大家虚惊一场,正是这个孩子以及母子俩的遭遇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他为什么对临终领圣餐那样冷漠呢?而代理牧师要他说出真心话时,他为什么支吾不答,以至牧师拒绝发给圣餐呢?答案终于清楚了,原来他不忠实,他曾经有个孩子,一个谁也没有听说过的叫朱娜的孩子。显然他以往干下了什么荒唐事情,有了个私生子,而他居然把母子俩抛弃了。这桩罪孽一直压在他心头上,他受到良心谴责和精神折磨,直到临终忏悔时还想遮遮掩掩。于是,我们不妨再进一步推想,老庄园主对二儿子伊瓦利为什么那样偏袒?伊瓦利无法无天,他放任不管,甚至将锯木厂给了他。待到孩子的出现和法院作出判决,他仍为保护伊瓦利而不懈斗争。直到弥留之际,他还唠叨不休,唯恐伊瓦利太吃亏,得不到一个子儿。这恐怕不仅是父爱,而是他从伊瓦利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做过亏心事,惭愧和内疚使他无力来管教二儿子,偏袒和放任才能使他减轻精神折磨和罪恶感。然而,这样做法不啻饮鸩止渴,伊瓦利借了他的偏袒而变得更放肆,他的那些算计也没有能够使得伊瓦利幸免于破产的下场。这样即断送了自己也害了儿子。因而,从道德伦理和人生哲学来看,也是十分可笑可悲的。
在这场滑稽悲剧中,真正的胜利者恐怕只有一个,那便是小女儿玛尔塔,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锯木厂,还可以再继承一份财产。财富对当时女人的婚姻嫁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她尽管相貌平平,照样有不少挺不错的小伙子围在身边。她还没有成年,正在上中学,而且是纯洁的,然而财富也开始污染她的纯洁。从她在病榻前吼出谁也休想从她手中夺走一文钱的声调中,可以听得出来她的心灵已被贪婪和自私所吞噬,她的前途,也将是可笑可悲的。
《遗产》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简单;写作手法也并不跌宕起伏,而是平铺直叙;既没有对景物的描写,也没有对人物的刻画;在语言文字上也没有进行艺术加工。芬兰和北欧其他国家有不少短篇小说都是这类作品,北欧人将它们称为“萨迦”。“萨迦”是日耳曼语,本义就是“短故事”。它的起源是公元13世纪前后冰岛和挪威人用文学记载古代居民的口头创作。包括神话和英雄传奇,也有人物传记等等。“萨迦”颇有点类似我国的评书,但篇幅则大大短小。正因为是口头文学,因而语言朴实无华,不堆砌词藻;着重叙事而不是表现人物性格;也常用“欲张故弛”的手法来造成悬念,以加强讲叙的效果。“萨迦”往往具有古朴刚毅、悲壮凄惨的气质,很少有哀艳悱恻的情调,北欧许多著名作家都写过这类具有浓厚乡土气息的作品,西兰佩的《遗产》就是其中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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