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少侯译后慧敏
【原文作者】:莫泊桑
【原文作者简介】:
居伊·莫泊桑(1850-1893),法国作家。1850年8月5日生于法国西北部诺曼底省迪耶普小城附近一没落的贵族家庭。1870年刚到巴黎攻读法学,适逢普法战争爆发,应召入伍。退伍后,从1872年开始,先后在海军部和教育部任职。19世纪70年代是他文学创作的重要准备阶段。他的舅父和母亲的好友、著名作家福楼拜做他的文学导师。
1880年莫泊桑以其《羊脂球》闻名,从此开始了作家生涯。他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在1880至1890年之间写成,有中短篇小说6部,游记3部,以及许多关于文学和时政的评论文章。他的文学成那以短篇小说最为突出,有短篇小说巨匠的美称。他从70年代开始长期为疾病所折磨,1893年7月6日精神病严重发作去世。
【原文】:
世上有这样一些女子,面庞儿好,丰韵也好,但被造化安排错了,生长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里。她便是其中的一个。她没有陪嫁财产,没有可以指望得到的遗产,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使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子来结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她只好任人把她嫁给了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
她没钱打扮,因此很朴素;但是心里非常痛苦,犹如贵族下嫁的情形;这是因为女子原就没有什么一定的阶层或种族,她们的美丽、她们的娇艳、她们的丰韵就可以作为她们的出身和门第。她们中间所以有等级之分仅仅是靠了她们天生的聪明、审美的本能和脑筋的灵活,这些东西就可以使百姓家的姑娘和最高贵的命妇并驾齐躯。
她总觉得自己生来是为享受各种讲究豪华生活的,因而无休止地感到痛苦。住室是那样简陋,壁上毫无装饰,椅凳是那么破旧,衣衫是那么丑陋,她看了都非常痛苦。这些情形,如果不是她而是她那个阶层的另一个妇人的话,可能连理会都没有理会到,但给她的痛苦却很大并且使她气愤填胸。她看了那个替她料理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人,心中便会产生许多忧伤的感慨和想入非非的幻想。她会想到四壁蒙着东方绸、青铜高脚灯照着、静悄悄的接待室;她会想到接待室里两个穿短裤长袜的高大男仆,如何被暖气管闷人的热度催起了睡意,在宽大的靠背椅里昏然睡去。她会想到四壁蒙着古老丝绸的大客厅,上面陈设着珍贵古玩的精致家具和那些精致小巧、香气扑鼻的内客厅,那是专为午后五点钟跟最亲密的男友娓娓清谈的地方,那些朋友当然都是所有的妇人垂涎不已、渴盼青睐、多方拉拢的知名之士。
每逢她坐到那张三天未洗桌布的圆桌旁去吃饭,对面坐着的丈夫揭开盆盖,心满意足地表示:“啊!多么好吃的炖肉!世上哪有比这更好的东西……”的时候,她便想到那些精美的筵席、发亮的银餐具和挂在四壁的壁毯,上面织着古代人物和仙境森林中的异鸟珍禽;她也想到那些盛在名贵盘碟里的佳肴;她也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肉或松鸡的翅膀,一边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听着男友低诉绵绵情话的情境。
她没有漂亮的衣装,没有珠宝首饰,总之什么也没有。而她呢,爱的却偏偏就是这些;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享受这些东西的。她最希望的是能够讨男子们的喜欢,惹女人们的欣羡,风流动人,到处受欢迎。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友,那是学校读书时的同学,现在呢,她再也不愿去看望她了,因为每次回来她总感到非常痛苦。她要伤心、懊悔、绝望、痛苦得哭好几天。
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回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满脸得意之色。
“拿去吧!”他说,“这是专为你预备的一样东西。”
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请帖,上边印着:
兹订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厦举行晚会,敬请准时莅临,此致
罗瓦赛尔
教育部部长乔治·朗蓬诺暨夫人谨订
她并没有象她丈夫所希望的那样欢天喜地,反而赌气把请帖往桌上一丢,咕哝着说:
“我要这个干什么?你替我想想。”
“可是,我的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会很高兴的。你从来也不出门作客,这可是一个机会,并且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请帖。大家都想要,很难得到,一般是不大肯给小职员的。在那儿你可以看见所有那些官方人士。”
她眼中冒着怒火瞪着他,最后不耐烦地说:
“你可叫我穿什么到那儿去呢?”
这个,他却从未想到;他于是吞吞吐吐地说:
“你上戏园穿的那件衣服呢?照我看,那件好象就很不错……”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见妻子已经在哭了,他又是惊奇又是慌张。两大滴眼泪从他妻子的眼角慢慢地向嘴角流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使了一个很劲儿把苦痛压了下去,然后一面擦着被泪沾湿的两颊,一面用一种平静的语声说:
“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我既没有衣饰,当然不能去赴会。有哪位同事的太太能比我有更好的衣衫,你就把请帖送给他吧。”
他感到很窘,于是说道:
“玛蒂尔德,咱们来商量一下。一套过得去的衣服,一套在别的机会还可以穿的,十分简单的衣服得用多少钱?”
她想了几秒钟,心里盘算了一下钱数,同时也考虑到提出怎样一个数目才不致当场遭到这个俭朴的科员拒绝,也不致把他吓得叫出来。
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
“我也说不上到底要多少钱;不过有四百法郎,大概也就可以办下来了。”
他脸色有点发白,因为他正巧积攒下这样一笔款子打算买一支枪,夏天好和几个朋友一道打猎作乐,星期日到南泰尔平原去打云雀。
不过他还是这样说了:
“好吧。我就给你四百法郎。可是你得好好想法子做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晚会的日子快到了,罗瓦赛尔太太却好象很伤心,很不安,很忧虑。她的衣服可是已经齐备了。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问她:
“你怎么啦?三天以来你的脾气一直是这么古怪。”
“我心烦,我既没有首饰,也没有珠宝,身上任什么也戴不出来,实在是太寒伧了。我简直不想参加这次晚会了。”
他说:
“你可以戴几朵鲜花呀。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漂亮的。花上十个法郎,你就可以有两三朵十分好看的玫瑰花。”
这个办法一点也没有把她说服。
“不行……在那些阔太太中间,显出一副穷酸相,再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她的丈夫忽然减了起来:
“你可真算是糊涂!为什么不去找你的朋友福雷斯蒂埃太太,跟她借几样首饰呢?拿你跟她的交情来说,是可以开口的。”
她高兴地叫了起来:
“这倒是真的。我竟一点儿也没想到。”
第二天她就到她朋友家里,把自己的苦恼讲给她听。
福雷斯蒂埃太太立刻走到她的带镜子的大立柜跟前,取出一个大首饰箱,拿过来打开之后,便对罗瓦赛尔太太说:
“挑吧!亲爱的。”
她首先看见的是几只手镯,再便是一串珍珠项链,一个威尼斯制的镶嵌珠宝的金十字架,做工极其精细。她戴了这些首饰对着镜子里左试右试,犹豫不定,舍不得摘下来还主人。她嘴里还老是问:
“你再没有别的了?”
“有啊。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你都喜欢什么?”
忽然她在一个黑缎子的盒里发现一串非常美丽的钻石项链;一种过分强烈的欲望使她的心都跳了。她拿它的时候手也直哆嗦。她把它戴在颈子上,衣服的外面,对着镜中的自己看得出了神。
然后她心里十分焦急,犹豫不决地问道:
“你可以把这个借给我吗?我只借这一样。”
“当然可以啊。”
她一把搂住了她朋友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吻了她一下,带着宝贝很快就跑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罗瓦赛尔太太非常成功。她比所有的女人都美丽,又漂亮又妩媚,面上总带着微笑,快活得几乎发狂。所有的男子都盯着她,打听她的姓名,求人给介绍。部长办公室的人员全都要跟她合舞。部长也注意了她。
她已经陶醉在欢乐之中,什么也不想,只是兴奋地、发狂地跳舞。她的美丽战胜了一切,她的成功充满了光辉,所有这些人都对自己殷勤献媚、阿谀赞扬、垂涎欲滴,妇人心中认为最甜美的胜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她便在这一片幸福的云中舞着。
她在早晨四点钟才离开。她的丈夫从十二点起就在一间没有人的小客厅里睡着了。客厅里还躺着另外三位先生,他们的太太也正在尽情欢乐。
他怕她出门受寒,把带来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那是平日穿的家常衣服,那一种寒伧气和漂亮的舞装是非常不相称的。她马上感觉到这一点,为了不叫旁边的那些裹在豪华皮衣里的太太们注意,她就急着想要跑出大门。
罗瓦赛尔还拉住她不让走:
“你等一等啊。到外面你要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吧。”
不过她并不听他这套话,很快地走下了楼梯。等他们到了街上,那里并没有出租马车;他们于是就找起来,远远看见马车走过,他们就追着向车夫大声减叫。
他们向塞纳河一直走下去,浑身哆嗦,非常失望。最后在河边找到了一辆夜里做生意的旧马车,这种马车在巴黎只有在天黑了以后才看得见,它们是那么寒伧,白天出来好象会害羞的。
这辆车一直把他们送到殉道者街,他们的家门口,他们凄凄凉凉地爬上楼回到自己家里。在她说来,一切已经结束。他呢,他想到的是十点钟就该到部里去办公。
她褪下了披在肩上的衣服,那是对着大镜子褪的,为的是再一次看看笼罩在光荣中的自己。但是她忽然大叫一声。原来颈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她的丈夫这时衣裳已经脱了一半,便问道:
“你怎么啦?”
她已经吓得发了慌,转身对丈夫说:
“我……我……我把福雷斯蒂埃太太的项链丢了。”
他惊惶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么!……这不可能!”
他们于是在裙子的褶层里,大氅的褐层里,衣袋里到处都搜寻一遍。哪儿也找不到。
他问:
“你确实记得在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戴着吗?”
“是啊,在部里的前厅里我还摸过它呢。”
“不过如果是在街上失落的话,掉下来的时候,我们总该听见响声啊。大概是掉在车里了。”
“对,这很可能。你记下车子的号头了吗?”
“没有,你呢,你也没有注意号头?”
“没有。”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十分狼狈地看着。最后罗瓦赛尔重新穿好了衣服,他说:
“我先把我们刚才步行的那一段路再去走一遍,看看是不是能够找着。”
说完他就走了。她呢,连上床去睡的气力都没有了,就这么穿着赴晚会的新装倒在一张椅子上,既不生火也不想什么。
七点钟丈夫回来了。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随即又到警察厅和各报馆,请他们代为悬赏寻找,他又到出租小马车的各车行,总之凡是有一点希望的地方他都去了。
她呢,整天地等候着;面对这个可怕的灾难她一直处在又惊又怕的状态中。
罗瓦赛尔傍晚才回来,脸也瘦削了,发青了;什么结果也没有。他说:
“只好给你那朋友写封信,告诉她你把链子的搭扣弄断了,现在正找人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应付的时间。”
他说她写,把信写了出来。
过了一星期,他们已是任何希望都没有了。
罗瓦赛尔一下子老了五岁,他说:
“只好想法买一串赔她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装项链的盒子,按照盒里面印着的字号,到了那家珠宝店。珠宝商查了查账说:
“太太,这串项链不是在我这儿买的,只有盒子是在我这儿配的。”
他们于是一家一家地跑起珠宝店来,凭着记忆要找一串和那串一式无二的项链;两个人连愁带急眼看要病倒了。
在王宫附近一家店里他们找到了一串钻石的项链,看来跟他们寻找的完全一样。这件首饰原值四万法郎,但如果他们要的话,店里可以减价,三万六可以脱手。
他们要求店主三天之内先不要卖它。他们并且谈妥条件,如果在二月底以前找着了那个原物,这一串项链便以三万四千法郎作价由店主收回。
罗瓦赛尔手边有他父亲遗留给他的一万八千法郎。其余的便须借了。
他于是借起钱来,跟这个人借一千法郎,跟那个人借五百,这儿借五个路易,(1)那儿借三个。他签了不少借约,应承了不少足以败家的条件,而且和高利贷者以及种种放债图利的人打交道。他葬送了他整个下半辈子的生活,不管能否偿还,他就冒险乱签借据。他既害怕未来的忧串,又怕即将压在身上的极端贫困,也怕各种物质缺乏和各种精神痛苦的远景;他就这样满心怀着恐惧,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到那个商人的柜台上,取来了那串新的项链。
等罗瓦赛尔太太把首饰给福雷斯蒂埃太太送回去时,这位太太神气很不痛快地对她说:
“你应该早点儿还我呀,因为我也许要戴呢。”
她并没有打开盒子来看,她的朋友担心害怕的就是她当面打开。因为如果她发现了掉包,她会怎么想呢?会怎么说呢?难道不会把她当作窃盗吗?
罗瓦赛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那种可怕生活。好在她早已一下子英勇地拿定了主意。这笔骇人听闻的债务是必须清偿的。因此,她一定要把它还清。他们辞退了女仆,搬了家,租了一间紧挨屋顶的顶楼。
家庭里的笨重活,厨房里的腻人的工作,她都尝到了其中的滋味。碗碟锅盆都得自己洗刷,在油腻的盆上和锅子底儿上她磨坏了她那玫瑰色的手指甲。脏衣服、衬衫、抹布也都得自己洗了晾在一根绳上。每天早上她必须把垃圾搬到街上,并且把水提到楼上,每上一层楼都要停一停喘喘气。她穿得和一个平常老百姓的女人一样,手里挎着篮子上水果店,上杂货店,上猪肉店,对价钱是百般争论,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保护她那一点可怜的钱,这就难免挨骂。
每月都要还几笔债,有一些则要续期,延长偿还的期限。
丈夫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去誊写账目;夜里常常替别人抄写,抄一页挣五个铜子。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年。
十年之后,他们把债务全部还清,确是全部还清了,不但高利贷的利息,就是利滚利的利息也还清了。
罗瓦赛尔太太现在看上去是老了。她变成了穷苦家庭里的敢做敢当的妇人,又坚强,又粗暴。头发从不梳光,裙子歪系着,两手通红,高嗓门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不过有几次当她丈夫还在办公室办公的时候,她一坐到窗前,总还不免想起当年那一次晚会,在那次舞会上她曾经是那么美丽,那么受人欢迎。
如果她没有丢失那串项链,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谁知道?谁知道?生活够多么古怪!多么变化莫测!只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就能把你断送或者把你拯救出来!
且说有一个星期天,她上大街去散步,劳累了一星期,她要消遣一下。正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在散步。这个妇人原来就是福雷斯蒂埃太太,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罗瓦赛尔太太感到非常激动。去跟她说话吗?当然要去。既然债务都已经还清了,她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为什么不可以呢?她于是走了过去。
“您好,让娜。”
对方一点也认不出她来了,被这个民间女人这样亲密地一叫觉得很诧异,便吞吞吐吐地说: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认错人了吧。”
“没有。我是玛蒂尔德·罗瓦赛尔。”
她的朋友喊了起来:
“哎哟!……是我的可怜的玛蒂尔德吗?你可变了样儿啦!”
“是的,自从那一次跟你见面之后,我过的日子可艰难啦,不知遇见了多少危急穷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那是怎么回事啊?”
“你还记得你借给我赴部里晚会去的那串钻石项链吧。”
“是啊。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我把它丢了。”
“那怎么会呢!你不是送给我回来了吗?”
“我给你送回的是跟原物一式无二的另外一串。这笔钱我们整整还了十年。你知道,对我们说来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我们是任什么也没有的……现在总算还完了,我太高兴了。”
福雷斯蒂埃太太站住不走了。
“你刚才说,你曾买了一串钻石项链赔我那一串吗?”
“是的。你没有发觉这一点吧,是不是?两串原是完全一样的。”
说完她脸上显出了微笑,因为她感到一种足以自豪的、天真的快乐。福雷斯蒂埃太太非常激动,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哎哟!我的可怜的玛蒂尔德!我那串是假的呀。顶多也就值上五百法郎!……”
【鉴赏】:
作为驰名世界的小说艺术大师,莫泊桑和欧·亨利一样享有“短篇圣手”之誉,为我们留下了许多不朽的作品。《项链》即是他的杰作之一,从中不难窥见作者在驾驭短篇时已经达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地步。
莫泊桑素以描写普通、平凡的生活著称,绝不挖空心思地去“创造奇遇”。但他又不是将一切日常生活现象都“忠实地”写进作品,满足于对生活的机械摄影和繁琐记录,而善于从普通而平凡的生活中择取富于典雅意义的人物或事件,以小见大地反映出广阔的生活画面。《项链》便是如此:女主人公出身于贫寒的小市民家庭,只能嫁给一位教育部的小职员,过着普通人的清淡生活。在她心目中,这样的生活当然没有任何光彩。所以,她只有用想入非非来弥补内心的缺憾。当她看到丈夫拿回家的晚会请柬时,眼前方闪现出一抹亮色,但随即又重新归于黯淡,因为对于热望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她来说,这虽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如果没有与之相应的衣服和首饰来装点自己,那无异于去出乖露丑。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是情急生智吧,丈夫忽然想到可以向她的友人借用一下首饰,于是,一串“非常美丽的钻石项链”,便伴随着她一起极为引人注目地出现在晚会上,成全了她往日玫瑰色的梦想。然而,乐极生悲。当她仍在幸福的云海里悠悠飘荡时,一个石破天惊般的发现使她一下子坠入了恐怖与绝望的深渊:借来的钻石项链竟然不翼而飞了:这以后,她与丈夫多方寻觅,却一无着落,只好接受命运的恶意播弄。咬牙借贷,买了一条同样的项链作为赔偿。为了偿还债务,她和丈夫耗去了整整十年的时光。十年的含辛茹苦改变了她如花似玉的容颜,也彻底结束了她对生活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使她成为一个“又坚强又粗暴”的劳动妇女。如果说作品所描写的事件还带有一点传奇色彩的话,那么,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则的的确确是普通而又平凡的。但在这普通而又平凡的人物身上,却又蕴含着绝不普通、也绝不平凡的典型意义。正如由一滴水可以映见太阳的光辉一样,从作品的女主人公身上,我们不难发现她所代表的整个小资产阶级妇女阶层的某些共同特征。
在莫泊桑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中,《项链》的女主人公玛蒂尔德的典型意义并不逊于其他一些气韵生动的人物形象,如“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之类。可以说,作品的深刻的思想内容,主要是通过这一形象得以体现的。毫无疑问,作者意在借玛蒂尔德这一形象,尖锐地讽刺小资产者的不恰当的虚荣心。所以作品中比较多的笔墨着力表现她是如何醉心于奢华生活的:她把自己的天生丽质和聪明伶俐看作向上爬的本钱,深为自己下嫁给一个小科员而“感到满怀委曲”;她的全部理想便是从小资产者的寒伧、黯淡和平庸的生活中摆脱出去,在温馨而又富丽的上流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她的最大乐趣则是在晚宴、舞会等社交场合受到那些地位显赫而又风度翩翩的男子的逢迎,赢得同性的艳羡和妒忌的目光。因此,她把参加晚会当作当作一级步入上流社会的阶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不惜孤注一掷,用眼泪迫使丈夫去拿出有限的积蓄去购置“过得去的衣服”。这种病态的虚荣心,正是畸形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对妇女的要求所造成的。在那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小资产阶级妇女和玛蒂尔德怀着同样的梦想!她们不安于普通的小康生活,蔑视比自己更穷困潦倒的阶层,一心想出人头地,并希望能通过捷径侥幸获得成功。因此,她们不肯放过一个有可能提高身价的机会。这正是小资产阶级妇女的不能免俗之处,而玛蒂尔德这一形象的社会意义正在于此。
玛蒂尔德的悲剧性遭遇似乎纯属偶然;好容易得到机会在晚会上大出风头,却丢失了借来的项链。更倒霉的是把一串假钻石项链误当作真的来赔偿,以致被高筑的债台压得整整十年都直不起腰来。然而,命运并没有就此停止对她的捉弄,紧接着又让她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得悉了事情的真相,从而使十年的含辛茹苦都成了出于误会徒然的努力。这些,似乎都证明着玛蒂尔德的悲剧性遭遇具有某种偶然性,而作者所发表的一段抒情性议论似乎也在引导读者的思维向这一方向靠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那么,作者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不是想证实这种人生哲学呢?当然不是。如果仅仅将玛蒂尔德的悲剧性遭遇看作命运的播弄,就未免低估了作者赋予这篇作品的思想意义。诚然,作者用富于戏剧性的笔法描述了一系列的偶然发生的事件,但却没有停留于这种浅表层次的描述,而是用现实主义笔法剖析了这些事件赖以发生的必然原因:在充满铜臭味的社会里,金钱具有决定人们的婚姻及婚后的幸与不幸的魔力,这才是玛蒂尔德不幸遭遇的根源。不是吗?论容貌、气质,玛蒂尔德也许并不亚于上流社会的任何女子,但就因为“没有陪嫁费”,而无法嫁给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子,只好与小科员匹配成婚。这就告诉我们,在那个社会里,婚姻始终受到经济地位的限制。而婚姻的不如意,正是她以后的一系列不幸遭遇的起点。这在客观上不正有力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吗?
从艺术上看,《项链》最引人注目的也许是它那波谲云诡的布局。作者采用矛盾的“层递法”,写女主人公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买来衣裙、借来项链,终于在舞会上倍承青睐,但春风得意之际波澜突起:回家途中不慎将项链遗失,于是招来为赔偿项链而度过的十年艰难困顿的日子。行文至此,似乎已无生发余地,但偏偏奇峰又起:作者故意让女主人公发现当年借来的项链原来是赝品。故事便在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点上戛然而止。全篇的结构跌宕起伏,时而山穷水尽,时而路转峰迥。这自然使作品更增加了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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