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术的大损失
——悼闻一多先生
闻一多先生在昆明惨遭暗杀,激起全国的悲愤。这是民主运动的大损失,也是中国学术的大损失。关于后一方面,作者知道的比较多,现在且说个大概,来追悼这一位多年敬佩的老朋友。
大家都知道闻先生是一位诗人。他的《红烛》,尤其他的《死水》,读过的人很多。这些集子的特色之一,是那些爱国诗。在抗战以前他也许是惟一的爱国新诗人。这里可以看出他对文学的态度。新文学运动以来,许多作者都认识了文学的政治性和社会性而有所表现,可是闻先生认识得特别亲切,表现得特别强调。他在过去的诗人中最敬爱杜甫,就因为杜诗政治性和社会性最浓厚。后来他更进一步,注意原始人的歌舞:这是集团的艺术,也是与生活打成一片的艺术。他要的是热情,是力量,是火一样的生命。
但是他并不忽略语言的技巧,大家都记得他是提倡诗的新格律的人,也是创造诗的新格律的人。他创造自己的诗的语言,并且创造自己的散文的语言。诗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散文如《唐诗杂论》,可惜只有五篇,那经济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简直是诗。我听他近来的演说,有两三回也是这么精悍,字字句句好似称量而出,却又那么自然流畅。他因此也特别能够体会古代语言的曲折处。当然,以上这些都得靠学力,但是更得靠才气,也就是想象。单就读古书而论,固然得先通文字声韵之学;可是还不够,要没有活泼的想象力,就只能做出点滴的工作,决不能融会贯通的。这里需要细心,更需要大胆。闻先生能够体会到古代语言的表现方式,他的校勘古书,有些地方胆大得吓人,但却是细心吟味所得;平心静气读下去,不由人不信。校书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为知识和技术的一般进步,他的成就乎驾活校的高邮王氏父子而上之。
他研究中国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复活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因为这古代与现代究竟属于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而历史是联贯的。我们要客观的认识古代;可是,是“我们”在客观的认识古代,现代的我们要能够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够在心目中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认识那活的古代,也许才是那真的古代——这也才是客观的认识古代。闻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话,是将这神话跟人们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话不是空想,不是娱乐,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现。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与自然斗争的纪录,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辞》的神话,也是一样的态度。他看屈原,也将他放在整个时代整个社会里看。他承认屈原是伟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只有这么看,屈原的真面目也许才能再现在我们心中。他研究《周易》里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个社会的影像在心里。研究《诗经》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诗里不少歌咏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说笑话,说他研究《诗经》,越来越“形而下”了——其实这正表现着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认识古代,有时也靠着这种幽默感。看《匡斋尺牍》里《狼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够体会到别人从不曾体会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谓“匡斋”本于匡衡说诗解人颐那句话,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也是一首难得的幽默的诗。他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常跟我们说要活到八十岁,现在还不满四十八岁,竟惨死在那卑鄙恶毒的枪下!有个学生曾瞻仰他的遗体,见他“遍身血迹,双手抱头,全身痉挛”。唉!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是不甘心的!
(《文艺复兴》,1946年)
【导读】
知音之言,同道之殇
“你们杀死一个李公朴,会有千百万个李公朴站起来!"1946年7月15日上午,在悼念被暗杀的李公朴的大会上,闻一多先生发表着名的《最后一次的演讲》,下午随即也被暗杀。五天后,痛定思痛的朱自清,为老朋友写下悼念文章,回顾了闻一多对中国的学术贡献。
闻一多先生被害的经过,作者只在开头用短短一句话、在结尾用惨像作回顾。话越短,越显示出作者心中难以遏止的悲愤,“惨遭暗杀”“激起悲愤”明示了作者对此事的态度,“浑身血迹,双手抱头,全身痉挛”控诉了行凶者的暴行。但过多的陷于悲伤和愤怒,会使悼念亡友的文字被情绪所左右,那样,笔端就会痛感亡友过早离世,感慨命运困厄多舛,痛斥反动派行径卑劣。作者不愿意这么做。闻一多的死是“民主运动的大损失”,关心政治的人都能明白;“也是中国学术的大损失”,不是中国学术界人就未必知道。作者着重就这一点来悼念,我想,大概因为闻一多的第一身份是学者。这既可说是对闻一多的身份认同,也可说他是闻一多难得的知音。
闻一多创作的领域在诗歌和散文,研究的领域集中在诗的格律、古代文化典籍和古代神话。朱自清认为闻一多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一方面依靠他的学力和才气,另一方面得益于他的政治意识和关注社会、生活的现实主义精神。他文学的态度特别强调表现政治性和社会性;他的古代文化典籍和神话研究力图客观地认识古代的生活、生命和整个社会的影像。所以作者称赞“他要的是热情,是力量,是火一般的生命”,这是闻一多独特的精神价值,也是与传统学者区别的关键之处。
这样子的闻一多,别人看不到,而作者能看到、看透,在于他也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不仅是学术上的知音,更是志同道合之人。
作者告诉我们,闻一多具有常人难及的幽默感。这样一个人,却“惨死在那卑鄙恶毒的枪下”,“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是不甘心的”。前一个“不甘心”写出了闻一多对生命的珍视,对社会的期待;后一个“不甘心”写出了闻一多的死是整个中国社会的巨大损失,作者难接受这个事实。整篇文章洋溢着对友人的赞美和挚情,但分明也能感受到忧愤和悲慨的文字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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