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原文与赏析
苏曼殊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苏曼殊(1884—1918),原名戬,字子穀;更名元瑛,又名玄瑛,改字子谷; 出家后法号博经,又自称曼殊,遂以苏曼殊行世; 别号有南国行人等40余种。广东香山沥溪(今属珠海市)人。其父苏杰生在日本横滨经商,娶日女河合仙为妾,何合仙有妹名若子 (一说若子为杰生所雇女佣),曼殊乃杰生与若子所生混血儿兼私生子。曼殊生三月,生母出走,由河合仙抚养,年6岁,由嫡母黄氏携至广东老家,颇受歧视与虐待。7岁至12岁读私塾。9岁时其父经商失败回国,其家一蹶不振。13岁随姑母至沪就读。1898年(15)随表兄林紫垣至日本横滨,入华侨所办大同学校读书。1902年考入东京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是年冬加入中国留日学生的反清革命团体青年会。次年考入东京成城学校习陆军,并加入以反对沙俄侵占我东北为宗旨的拒俄义勇队(旋因清政府勾结日政府加以取缔而改为反帝反清的军国民教育会)。曼殊的革命活动遭到林紫垣的反对,断绝经济接济,愤而辍学回国,时年20岁。先至苏州任吴中公学教员,旋至上海与陈独秀、章士钊、何靡施同编反清激进报纸《国民日日报》并开始发表作品。是年冬该报停刊后,南下香港,投奔兴中会骨干成员、《中国日报》社社长陈少白,因不被任用,生计无着,报国无门,愤而至广东惠州出家为僧。不久因不堪沿门托钵生涯,且不甘如此虚度一生,遂窃已故师兄博经之度牒而逃返香港。以愤保皇党猖獗,拟用手枪暗杀康有为,被陈少白劝阻。从此,或袈裟托钵,或西装革履,如行云流水,以四海为家,而教书和卖文则为其主要职业。曾先后任教于湖南实业学堂、南京陆军小学、长沙明德学堂、芜湖皖江中学堂、南京祗垣精舍、安徽高等学校。并曾两度出游东南亚,到过现在的泰国、锡兰、越南、印尼等国,且任教于爪哇中华学校。至于作为苏曼殊第二故乡的日本,更是多次前往并长住。1918年5月2日以胃病卒于上海,享年仅35岁。
由于苏曼殊的“身世有难言之恫”,且又经历艰难坎坷,再加上清末辛亥革命的屡遭挫折,民初政局的一再动荡,因而他从20岁起逐渐消沉,但并未完全绝望,仍以其散兵游勇式的特殊方式,继续参加民族民主革命。由于苏曼殊始终与革命运动结下了不解之缘,故所交佳朋满天下,而十之八九皆为著名的革命党人和革命作家,如孙中山、陈独秀、蒋介石、章炳麟、汪精卫、赵声、章士钊、柳亚子、陈去病等。
苏曼殊在文学和艺术方面具有多种才能,诗、文、小说绘画俱佳,又通英文、日文、梵文和佛典。一生著译达30余种,但大多已散佚。
苏曼殊享年短暂,传世作品无多,而声誉极高,影响甚大。《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初刊于1903年10月17日上海《国民日日报》附张《黑暗世界》,是迄今所知苏曼殊最早的作品。
此诗在形式上为赠别之作,而完全突破了个人亲情或友情的表白,专门抒发感时抚事心忧天下的爱国热忱和革命激情,从而使其境界升华,格调悲壮,实系两首别具特点的优秀政治抒情诗。而这种思想境界和艺术风格的形成,在于作者别具匠心,巧妙地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段。
首先是典故的恰当使用。典故多是著名历史故事的高度浓缩,具有约定俗成的丰富内涵,如果使用得当,可以避免直白平淡、浮泛外露之弊,收到言简意赅、含蓄曲折、令人浮想联翩的艺术效果。此诗在这方面可称恰到好处。第一首使用了两个典故。其一即首句“蹈海鲁连不帝秦”。鲁连为鲁仲连的简称。典出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公元前258年(周赧王五十七年),秦兵包围赵国的都城邯郸,魏安釐王畏祸及魏国,派辛垣衍劝说赵孝成王尊秦为帝,以求秦兵撤退。时值齐国高士鲁仲连游赵,闻而往见辛垣衍,陈说利害,极力劝阻,并说,如果不幸而秦国统治了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苏曼殊利用这个典故,曲折而又确定无疑地表达了他对帝国主义列强侵略我国的愤懑,同时也对满洲贵族残酷统治中国近三百年之久加以谴责。短短的七个字,充分反映了苏曼殊反帝反清的民族民主革命思想,也暴露了其狭隘的民族主义,可以说是苏曼殊一生思想的高度概括。其二为末句“鲛绡”的典故。典出《文选·吴都赋》李善注:传说南海中有鲛人,水居如鱼,善纺织,曾出海寄寓人家卖绡。将别,泣而出珠满盘,以谢主人。鲛绡即鲛人所织之纱,“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述异记》)。这里借指作者所赠汤国顿的画幅。由于使用了这个神话色彩浓重的典故,既使一幅普通的赠画变得不同异常,又使作者的惜别之情显得十分深沉并带有感激成分,由此也可以反证此诗应是赠给老师之作。
第二首也用了两个典故。其一是首句“龙战血玄黄”。典出《易·坤》卦上六爻辞:“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里以龙战血飞喻帝国主义侵略和清廷的残酷统治所造成的凄惨景象。此句与第一首首句一样,也是曲折地表现了作者反帝反清的民族民主革命思想。其二即第三句“易水萧萧人去也”。典出《战国策·燕策》和《史记·刺客列传》:卫人荆轲感燕太子丹知遇之恩,自愿为燕刺杀秦王。临行,太子丹及众宾客皆着白色衣冠送于易水之滨,高渐离击筑,荆轲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典比“蹈海鲁连不帝秦”及“龙战血玄黄”二典更进一步,表现了作者义无反顾,决心投身于反帝反清的革命洪流。这三个典故皆表达一个主题,但毫不雷同,而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从而使作者的爱国热忱和革命激情得以充分表现和高度升华。
其次是巧妙利用或化用文学名篇和名句。如第一首第三句中的“孤愤”为《韩非子》里的篇名,该文旨在抒发作者“孤直不容于时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索隐)的幽愤。苏曼殊将其嵌入“国民”与“英雄泪”之间,从而使个人的离情别绪,升华为民族的爱国主义,足见作者具有驾驭语言的熟练技巧。又如第二首第二句“披发长歌览大荒”,更是综合化用名句的范例。《孟子·离娄下》:“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通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苏轼《潮州修韩文公庙记》:“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苏武有“长歌当哭”诗句。苏曼殊化用为“披发长歌览大荒”七字句,从而使诗句凝练,意蕴深广,高度概括了作者救国救民的急切心情和义无反顾的大无畏气概。再如末句“一天明月白如霜”,则是化用李白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静夜思》)。由于李诗的另两句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从而使苏诗“一天明白如霜”具有多层含义:既补充说明荆柯刺秦王的光明正大,又烘托出作者反帝反清的悲壮气概,既透露了作者归心似箭,又反映了作者与故人的惜别之情。可谓一语千钧,意蕴无限。
此外,该诗在艺术上还有其他独到之处。如两首诗分别以鲁仲连不帝秦和荆柯刺秦王这两个性质相同的著名典故为主脑,既使反帝反清的同一主题得以加强,又具有相互对比与对称的艺术效果。两诗的末句皆既有加强主题的作用,又有惜别之意,从而与诗题“留别”相呼应。足见作者之艺术匠心。
这组诗产生于苏曼殊思想最为激进的时期,加之在艺术上也别具特色,因而既是苏曼殊的代表作,也是近代文学史上的著名诗篇。它不仅表达了苏曼殊的革命激情,也反映了近代最先觉悟的知识分子的一般思想,具有时代的典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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