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籍、寓言故事·投身饲虎缘起》原文与赏析
乃往过去无量世时,有一国王,名曰大车。王有三子:摩诃波罗、摩诃提婆、摩诃萨埵。是时大王纵赏山谷,三子皆从,至大竹林於中憩息。次复前行见有一虎,产生七子,已经七日。第一王子作如是言:“七子围绕,无暇寻食,饥渴所逼,必啖其子。”第二王子闻是说已:“哀哉!此虎将死不久,我有何能,而济彼命?”第三王子作是思念:“我今此身,於 百千生虚弃败坏,曾无少益,云何今日而不能舍?”时诸王子作是议已,徘徊久之,俱舍而去。萨埵王子便作是念:“当使我身,成大善业。於生死海,作大舟航,若舍此者,则弃无量雍疽恶疾,百千怖畏。是身唯有便利不净,筋骨连持甚可厌患。是故我今应当弃舍,以求无上究竟涅槃,永离忧悲无常苦恼,百福庄严,成一切智,施诸众生无量法乐。”是时王子兴大勇猛,以悲愿力增益其心。虑彼二兄共为留难,请先还宫,我当后至。尔时王子摩诃萨埵,遽入竹林。至其虎所,脱去衣服置竹枝上,於彼虎前委身而卧。菩萨慈忍,虎无能为。即上高山,投身於地。虎今羸弱,不能食我,即以乾竹刺颈出血。于时大地六种震动,如风激水涌没不安,日无精明如罗侯障。天雨众华及妙香末缤纷乱坠,遍满林中,虚空诸天咸共称赞。是时饿虎即舐颈血啖肉皆尽,唯留余骨。时二王子生大愁苦,共至虎所,不能自持,投身骨上,久乃得稣。悲泣懊恼,渐舍而去。时王夫人寝高楼上,忽於梦中见不祥事:两乳被割,牙齿堕落;得三鸽雏,一为鹰夺。夫人遂觉两乳流出。时有侍女闻外人言:“求觅王子,今犹未得。”即入宫中,白夫人知。闻已忧恼悲泪盈目,即至王所白言:“大王,失我最小所爱之子。”王闻是已,悲哽而言: “苦哉!今日失我爱子,慰喻夫人汝勿忧感。吾今集诸大臣人民,即共出城分散寻觅。”未久之顷,有一大臣前白王言:“闻王子在,其最小者,今犹未见。”次第二臣来至王所,懊恼啼泣,即以王子舍身之事,具白王知。王及夫人悲不自胜,共至菩萨舍身之地。见其遣骨随处交横,闷绝投地,都无所知,以水遍洒,而得醒悟。是时夫人头发蓬乱,宛转于地,如鱼处陆,若牛失犊。及王二子悲哀号哭,共收菩萨遗身舍利,为作供养置宝塔中。
《投身饲虎缘起》是一则流传极广的佛经故事,它不仅具有较浓的宗教意味,而且具有为人称道的艺术特色,因而在僧界、俗界都有不小的影响,是一则颇有代表性,值得重视的宗教小故事。
投身饲虎故事最早的流传情况怎样,成书于何时都己无考,今天可于多种佛家经典中见到,如《六度集经》卷第一,《菩萨投身饿虎起塔因缘经》、《金光明最胜王经》卷第十,《贤愚经》卷第一等等。在这些不同时期,不同译者的佛家经典中,这一故事的内容大同而小异。早期佛经中,虎子的数量为两只,后期则演变为七只,大约是为渲染饿虎的无助与舍身的意义而增。此外,各佛经中情节增减、文章剪裁也略有不同,据此可判断出佛经残卷与经变故事画的时代及出处。
本文选自《菩萨本生鬘论》卷第一。圣勇、寂圣天等菩萨造,宋梵才大师诏德、慧询等译。曾有日本学者怀疑本文取自《金光明最胜王经》舍身品,是伪译,但证据似嫌不足。《金光明最胜王经》舍身品译得早(唐朝),影响大,但从文学的角度看,在文字的锤炼、作品的剪裁、结构紧凑诸方面均不如本文。
据阎文儒先生《经变的起源种类和所反映佛教上宗派的关系》一文(见《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3期)的划分,舍身饲虎故事及其经变画等佛本生与本行故事都属小乘类,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故事也曾为大乘经典所引用。
《投身饲虎缘起》的流传情况与其所体现的宗教思想与艺术特色极有关系。
本文体现了一种舍己救众生思想,把人和虫鱼鸟兽同等看待,甚至毫不排斥早期人类的生存天敌——凶猛的虎,要人们去忍受无止境的屈辱和牺牲,直至积极地献出自己的肉体。文中三王子摩诃萨埵舍身前的内心活动,悲观厌世的心理体现了一种消极情绪,而舍己救虎并推而广这达到普渡众生的目的,则体现了所谓宗教的主旨,在这种宗教倡导之下,任何一种个人的私欲和所有观念都显得渺小和毫无必要,这正是宗教麻痹人民的作用之所在。这也是舍身饲虎故事超越僧俗的界限广为流传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一故事的广为流传也与其所具有的艺术特色分不开,这正是所谓“言而无文,行之未远”。
从整体来看,本文的语言文字具有通俗精练的特点。本经文延用魏晋以来通用的译经文体,古拙而又简洁,习用惯用语式,自成一体,既非佶屈聱牙,而又平稳蕴藉,锤字炼句尤精于其他译作,因而能为雅俗所共赏,从而达到传经布道的目的。
本经文又有其结构特点,结构谨严、行文紧凑,从大王出行、途中遇虎至摩诃萨埵产生舍身念头,付诸实施,直至诸天称赏、兄长悲苦、母亲梦验、收骨起塔,写来一气呵成,脉络分明,事繁而不乱,全文不过八百字。
具体来说,全文还有三处颇具匠心之处。
一、借三位王子见到饿虎后的不同言谈,补充了前面对虎的描写叙述的不足,文省而事增;三位王子不同的言谈与思考是一个层层深入的递进过程,反映着三位王子所作判断的不同和思想境界的差异。大王子仅仅作为旁观者客观地说出了他对虎的状况的判断;二王子则表示了对虎的同情和常理之下的爱莫能助;唯有三王子超越世俗,暗中产生了舍身饲虎的念头。可看出大王子二王子对三王子摩诃萨埵起到了明显的衬托作用。
二、从摩诃萨埵舍身饲虎过程中,脱衣委身而卧,上高山投身于地,以干竹刺颈出血三种逐步加剧的自我戕害行为,极端地强化了他的坚忍、勇毅与义无反顾,从而使摩诃萨埵的形象令人信服地得到升华——这就是佛教所塑造的大慈大悲、大智大勇、苦渡众生的前生佛的形象。之后,通过对大地、日、天、虚空的强烈反应的渲染,进一步烘托升华了的形象,使人的行为及时地得到了神化。使人不能不承认这一塑造的成功。
三、对大王子、二王子、大臣、王及夫人愁苦的长篇幅描写,使三王子形象回归到人,体现作为一个具体的人舍身的代价与带来的悲苦,从而很好地强调了由人到佛——即修行过程的极为不易,起到了劝勉的作用。这是全文的点睛之笔。其文字约占全文的三分之一强,由此不难看出作者的用意之所在。
舍身饲虎故事除见诸上文各经外,还见于 《金光明经》卷第四、《合部金光明经》卷第八、《分别功德论》卷第二、《修行本起经》卷上、《菩萨本行经》卷下、《大宝积经》卷第八十、《护国尊者所问大乘经》卷第二等等,可见覆盖面之大。
这一故事也曾见于二十世纪初所发现的敦煌石室遗书,如被斯坦因劫走的经卷1213号、1622号、2303号、2297号、5284号、6371号、6389号、6674号、6677号、6688号和劫余部分的新字1419号等,并一度被误解为变文,《文汇报》1962年10月31日对此有专文论述 (又收于 《敦煌变文论文录》一书)。
出于宗教宣传需要,根据这一故事所作经变故事画也出现很多,不仅见于敦煌莫高窟:如254窟南壁、428窟东窟南侧、302窟窟顶人字披、419窟窟顶人字披后披、299窟与301窟窟顶藻井外围、85窟东壁门楣等,而且也见于新疆克孜尔千佛洞的第17、69窟顶,焉耆,龙门宾阳洞中洞,高昌唐代绢画残片,麦积山石窟第127窟倒斗形窟顶的右斜面,云冈45号窟等处(见金维诺《中国美术史论集》),这些故事画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宗教宣传的本身,成为中华民族以至世界艺术宝库中熠熠闪光的明珠。
更重要的是随佛经翻译的发展,佛教的广为传播,舍身饲虎故事所体现的慈悲施舍思想,逐渐渗透到了士大夫乃至平民百姓的意识之中,与儒家所倡导的“仁”融为一体。孟子说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结论不是不杀,而是 “君子远疱厨也”; 至于利人也是 “修身、齐家”而后 “治国平天下”;而佛不但戒杀,要舍身饲虎,这要比常识的 “仁”深刻得多。这种主张对常人的影响深度是有限的,但却毫无疑问地把儒家观念性的“仁”推进到重善行而乐施,从而具有某些宗教色彩。关于这一点,《佛教与中国文学》 一书中已早有论述。
《古小说钩沉》 中 《宣验记》、《冥祥记》等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些意识的体现。此外还有很多,如 《水浒传》 中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式的舍身行善,《聊斋志异》卷十三中的舍己为人等等 (见 《佛教与中国文学》 ),这种影响完全是一种意识的渗透,很难把它与原有的截然分开,需要读者自己去细细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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