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诗词·章鱼》原文与赏析
葛饰螙庵
龙宫曾赐紫袈裟,手挂念珠珠有瑕。
波底对明双眼目,藻边举结八趺跏。
春风波暖贝为艇,秋雨夜寒壶作家。
身在俎头何罪业,钵中犹捧玉莲花。
《章鱼》一诗为葛饰螙 (du,蠹) 庵所作。成诗于日本江户时期 (1600—1868)。
自公元1543年三名葡萄牙人乘船遇风在九州登岛始,洋枪火药、基督耶稣接踵而至。西方的科学技术、思想意识冲击着日本的社会生活。虽然德川幕府曾一度禁教、禁书,实行锁国,扼制西学发展,造成儒学一统天下的局面。但是,终究挡不住这股汹涌的洪流。日本人的思想活跃起来。早在室町(1336—1573) 末期地位已显著下降的佛教受到了冲击,早已传入日本的儒教也开始被重新认识。如日本的佐久间象山在盛赞“西洋所发明的许多学术、要皆实理,只足以资吾学” 的同时,也宣称 “为学之方,一以程朱为准,将以居敬而穷理”。程朱理学受到重视,摆脱了久为禅僧控制的局面,从寺院中解放出来。甚至一些禅僧也背离了佛教而谋求儒教独立。这一时期,涌现出一批如江户“江湖社”、大阪“混沌社”为代表的诗人。他们提倡以宋诗为范,崇尚陆放翁、范石湖、杨诚斋等人的诗风。葛饰螙庵便是其中之佼佼者。
葛饰螙庵(1739—1784),名张,字子琴,通称葛子琴。提倡宋诗,是“混沌社”代表诗人。为人诙谐、爽朗、有情趣。《章鱼》一诗使可见其风格一斑。这首诗是他许多咏物中的一首,借章鱼,讽刺了无所事事、无所建树的懒和尚。
且看首联,写章鱼红紫色的外皮,就像是披着从龙宫受赐而来的紫袈裟。章鱼头下长着八腕,腕上排布着一个个圆形的吸盘,就好像是和尚手中的串串念珠。只可惜,这些念珠上都沾上了肮脏的瑕班。此联,描绘章鱼外观,色彩、形状历历在目,运用十分巧妙的比喻,一字不显地把章鱼的特征勾画出来。
颔联,写章鱼在水下游动时圆睁着双目,偶尔也会在水草边盘结八腕小憩,就好像和尚盘腿坐法的趺跏坐。此联,描绘章鱼在水中的动作。动时,双眼目对明;静时,跌跏坐软草。动静结合,维妙维肖。
颈联,写章鱼的生活习惯。春风送暖时,章鱼产卵于螺壳之中;秋雨夜寒时,穴居沙底之下,误把渔民放下捕捞它们的木盒也当作是家。于是无根无基、侥幸附于人、苟且懒惰之貌跃然纸上。
尾联,写章鱼的一生结局。它被渔人捕获,送入厨房,凄惨地置身于砧板上就要被厨刀宰割,此时,试问章鱼,可否明白自己究竟犯什么罪孽而导致这种结局的呢?还未来得及想明白,章鱼早已成为盘中一道佳肴,雪白的卷曲的鱼肉恰似佛家至奉的玉莲花。此联,流露出作者对章鱼这种结局的讽刺,以嘲代骂,尖锐犀利。
全诗题为《章鱼》,却句句不着“鱼”字。初读来,句句是个“僧”字。你看,袈裟、念珠、趺跏、罪业、钵、玉莲花,事事皆关僧字。而且,有瑕之珠、趺跏之态、春暖苟且、秋寒避缩、懵懵懂懂、冥顽穿凿,又明明是个惫懒糊涂之僧。若按题目再读,又觉得句句是个“鱼”字,句句在设喻作比。但细究起来,这“以此物比彼物”之中,究竟何为此物?何为彼物?是以僧喻鱼,还是以鱼喻僧?究来诘去,竟有庄生蝴蝶般迷离。在迷离之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这便是葛子琴状章鱼的笔法实在高妙,讽庸僧的手段确乎超绝。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自然景物是貌其本荣,得其物理,而宋代诗歌尤讲究以文为诗、以理入诗、开卷了然。明代唐志契说:“或问山水何性情之有?不知山性即止而情态则面面生动,水性虽流而情状则浪浪具形……岂独山水,虽一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叶,若披枝行干,虽一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将谢或未谢,但有生化之意。画写意者,正在此著精神。”山水花草如是,章鱼也理应如此。《章鱼》一诗,正是作者因章鱼本身的特点变化和特定的情感观念相呼应而产生的。这其中又揉合进作者本人开朗活泼的个性,自然也就令读者阅毕或忍俊不禁或拍案叫绝了。它也令我们联想到作者把崇尚的杨诚斋的诗《檄风伯》:
峭壁呀呀虎擘口,恶滩汹汹雷出吼;
溯流更着打头风,发撑铁船上牛斗。
风伯劝尔一杯酒,何须恶剧惊诗叟,
端能为我霁威否?岸柳掉头荻摇手!
这首诗读来幽默风趣,以壁比恶虎,以滩喻雷公,风伯能通人语,柳荻亦俱精神。这首诗与《章鱼》的风格笔法何其相似!葛子琴真不愧为提倡以宋诗为范的积极实践者。
《章鱼》一诗又是日本知识分子无常观与求新精神的写照。日本名著《平家物语》一书开头是:“祇园精舍的钟声,有诸行无常的声响;沙罗双树的花色,显盛者必衰的道理。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尘土。”这种无常观与不断地自我否定的精神,形成了日本人的一种传统。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抛弃一切旧的、过时的东西。即使是对于曾写入《十七条宪法》,被奉为国教的佛教,葛子琴也敢于抨击与嘲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勇气与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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