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宗教传说·九隆》原文与赏析
范 晔
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按:《华阳国志》、《蛮书》并作“沙壶”),居于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沉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龙因舐之,其母鸟语,谓背这九,谓坐而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长大,诸兄以九隆能为父所舐而黠,遂共推以为王。后牢山下有一夫一妇,复生十女子,九隆兄弟皆以为妻,后渐相滋长。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
九隆神话在滇中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这则最早著于汉族文献的少数民族神话简炼完整,生动有趣。
文章开篇把读者带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年代,“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以地望而论,古哀牢国在永昌郡一带,以民族而言,唐以前的乌蛮、白蛮、哀牢夷、六诏都属氏族和羌族的支系,从我国西北迁徙而南来的。“永昌郡古哀牢国。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妇人名沙壹,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鱼自给”(《蛮书》)。摩尔根根据人类生活及生产技术的发展,将人类社会分为蒙昧、野蛮、文明三个时期。蒙昧时代人类的生活重要是采集和渔猎。但是由于缺乏文献记载,人们很少了解这段历史时期人类的生产和生活状况。因此“尝捕鱼水中”的记载正是哀牢夷原始社会早期生活状况的反映。
一部历史,就是人类不断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不断认识和改造自然的过程。即使在远古时代,人类及人类社会的起源就是原始先民心力交瘁予以反复探索的重要课题。
这篇神话的核心是妇人沙壹 “触沉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在探讨人类的起源时,书中出现的生殖的主人公是女性,并且始终没有男性出现。在生产力低下的原始社会,在人类的自身生产中,妇女占有突出的地位。这一方面由于女性生理特点的优越,另一方面也由于原始人知识水平的低下,认为妇女生育具有神秘感,在原始社会,女性被看作生命之源。九隆神话中的女主人沙壹就处于这样的崇高的地位。这则神话无疑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它折射地反映了原始时代。非常有趣的是,妇女沙壹“生十男” 的原因是 “触沉,木若有感”,这表明,人类的探知生命的起源。在母系氏族社会,人们的思维已经能够超出耳闻目睹的对象,去追逐较广阔的自然和现象,开始探讨事物之间的前因后果。“触沉木”正是沙壹怀妊的直接媒介。现在看来,这种解释必然是荒谬可笑的,但是,对人类起源的科学探讨正是从原始神话的胚胎中孕育出来的。许多民族都有类似的神话,殷民族的祖先契,是他母亲吞燕卵受孕而生,周人祖先后稷是其母姜源履巨人脚印受孕而生,《圣经 ·旧约》说夏娃吃了树上的果子生该隐,希腊神话的生殖大神是盖娅……丁山先生在 《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 中说到中国最古的君称是“后”,“由卜辞、金文的 “后”字结构看,它是象征母亲生子形。”这一考证如果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由此推断,最初的“后”字称的是女性。在九隆神话里,出现的女性神话和生殖神话,都是母系社会生活的反映。
如果说,沙壹 “触沉木若有感” 而生十男是哀牢夷对生殖的真实的猜测和天真的想象的话,那么下文“沉木化为龙出水上”则波澜乍起,使想象到达了高潮。沉木竟成了龙,何以若此?其一原始人类常常通过直觉把握事物,从外形上看,他们认为沉木与龙有相似点。其二,在生产技术十分低下的情况下,原始人相信巫术。所以在我们今天看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而原始人从主观的臆想性的幻想性出发,认为都可以转变。这奇特的想象为下文作了有力的铺垫。
下面,描绘了人与龙的会面。笔墨生动活脱,饶有情趣。在这里,龙能操语言: “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 龙还富有人情味:“背龙而坐,龙因舐之。”而妇人能听懂龙的语言,人之子对龙也表现出十分亲昵。在这幅具有丰富幻想的扑朔迷离的图画后面,隐匿着原始人的自然心理和社会意识。
自然界的威力造成了人们的恐惧感。哀牢夷“尝捕鱼水中”,经常遭到水蛇之类的危害,它 “无脚而能窜突,无翼而能腾越,能出没草莽,亦可流于江汉”,恶劣的自然力对人的威胁引起人对自然的恐惧感和依赖感,因而产生自然崇拜的观念。原始宗教偏见的最深根源是贫穷和愚昧,这就是崇龙拜龙心理产生的根源。在古哀牢夷族的心目中,把龙与人等同起来,龙被原始人类想象推举为和人一样有思想、有情感,人对龙充满亲切感和依赖感便是极其自然的了。至今在汉族民间信仰里还认为梦见蛇是吉兆。《诗经 ·斯干》:“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羆,维虺维蛇……维虺维蛇,女子之样。”“蛇入怀中生贵子”,妇人见龙主生子”等观念。
在古哀牢夷人的心目中,龙不是低级的实体,而是高级的天使,是吉祥圣洁之物,因而被龙宠爱、亲昵的九隆格外智慧聪颖;“遂共推以为王”,九隆兄弟娶妻生子,这就是由种族的由来。“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神话是在平实的语汇中煞尾的,但是崇龙的观念却在升华; 龙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民族的祖先,由自然崇拜,动物崇拜到祖先崇拜,龙的形象在人们的心目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正是 “原始人不仅认为他们同某些动物之间的关系是可能的,而且常常从这种动物引出了自己的家谱”(《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南中志》云: “夷中有桀黠能言论屈服种人者,谓之耆老,其征巫鬼,先画天地日月、君长、城府,次画神龙生夷,乃牛马羊……以赐夷,夷甚重之。”可见哀牢夷对龙祭祀之隆重。1978年,云南民族研究所的学者在保山城东40公里的古老石洞里找到一颗石雕头像,这颗头像长14.5公分,宽11公分,高17公分。这尊头像人物肌理丰润,神态慈和,十分近似南诏佛像的风格,然而突出的獠牙、下齿又羼进一种朴野苍茫的作风。“这个集善恶于一身,不佛不道的神怪异物,就是古哀牢夷传说中的九隆雕象”(史军超《九隆石雕初识》)。透过九隆石雕,我们可以看到古哀牢夷的历史篇页上思想和艺术曾闪烁着怎样迷人的光彩。
古哀牢夷对人类起源及民族的起源做了拙稚而又大胆的想象,尽管文章情节曲折,情趣横生,但文字却平实简约,古雅淡泊,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斑斓玉石,一任自然,自呈清新厚朴的面貌,其丰富的含蓄为学术界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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