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僧餅》原文与赏析
侯 白
尝有一僧忽忆餅吃,即于寺外作得数十个餅,买得一瓶蜜,于房中私食。食讫,残餅留钵盂中,蜜瓶送床脚下,语弟子云:“好看我餅,勿使欠少;床底瓶中,是极毒药,吃即杀人。”此僧即出。弟子待僧去后,即取瓶泻蜜,搵餅食之,唯残两个。僧来即索所留餅蜜,见餅唯有两颗,蜜又吃尽,即大嗔云:“何意吃我餅蜜?”弟子云:“和尚去后,闻此餅香,实忍馋不得,遂即取吃。畏和尚来嗔,即服瓶中毒药,望得即死,不谓至今平安。”僧大嗔曰:“作物生,即吃尽我尔许餅?”弟子即以手于钵盂中取两个残餅,向口连食,报云:“只做如此吃即尽。”此僧下床大叫,弟子因即走去。
本文选自《启颜录》。《启颜录》十卷,新旧《唐书》均题“侯白撰”,现亦有人认为今传《启颜录》辑本应为唐开前无名氏托侯白之名所撰。侯白,隋朝魏郡临漳人(今河北临漳县),字君素,生卒年不详。性滑稽,好为诽谐杂说,举秀才,为儒林郎。隋文帝召于秘书修国史,后给五品食,月余而死,“时人伤其薄命”。其传附见《隋书·陆爽传》、《北史·李文博传》。著书有《旌异记》十五卷,已佚;笑话集《启颜录》,亦佚,然《太平广记》等书引用甚多。鲁迅评此书云:“盖上取了史之旧文,近记一己之言行,事多浮浅,又好以鄙言调谑人,诽谐太过,时复流于轻薄矣。”(《中国小说史略》)
这则笑话的情节很简单,说的是一个贪婪的和尚买得数十个饼和一瓶蜜而被聪明的弟子骗吃的故事。通常,笑话这种以“笑”为特征的幽默文艺小品,内容所涉,小自身边琐事、村夫山民,大至经邦纬业、帝王将相,无所不包,其对社会生活现象的概括和艺术夸张的程度是很高的,一篇成功的笑话,往往经久不衰地成为人们对某一社会现象或对某一类人物进行描绘的艺术摹本。僧家有“不贪”、“不妄语”等戒律,实际上,他们却往往悭吝欺众、粗暴无礼。这篇笑话,通过一个僧人欲骗弟子而反被弟子所骗的故事,辛辣地嘲讽了这类僧人的虚伪而又愚蠢的嘴脸,把他们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面具撕得粉碎,令其丑恶的本质暴露无遗,无地自容。《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陈经济骗任道士一节和日本“狂言”剧 《附子》(见周启明译 《日本狂言选》),情节均与此故事近似,可见这则笑话的影响还是很广的。
我国笑话的传统源远流长,在先秦诸子、典籍中己肇其始。司马迁在 《史记》里提到的淳于髡、东方朔等,就是以说笑话为能事,从而达到讽谏劝喻的目的。两汉以来,散见于各种笔记小说和丛谈中的笑话日见增多。至汉末,有邯郸淳《笑林》三卷问世,曹植已能记诵 “俳优小说”数千言,笑话开始独起门户,自为一体。此后,“魏文因俳说以著 《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 《文心雕龙·谐隐》)。笑话作者的创作实践以及笑话产生的社会效果,遂渐引起文学评论家的重视。南朝萧梁时代的刘勰,在 《文心雕龙》 中专为笑话这一文学形式写了一篇 《谐隐》 的评介文章,第一次从理论的高度总结了谐隐的意义,肯定了笑话的社会作用和艺术价值,使笑话特殊的社会价值得到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明代冯梦龙编撰的 《广笑府》、《古今谭概》和清代游戏主人同程世爵分别编辑的《笑林广记》,就是其中影响较大的著作。流传在少数民族中间的 《阿凡提的故事》 (维吾尔族)、《阿古登巴的故事》(藏族) 和 《巴拉根仓的故事》(蒙古族),同样是我国笑话中的瑰宝。
《僧餅》正是我国笑话艺术宝库中别具风趣的一篇佳作,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表现手法上都有其独到之处。在我国延续两千多年的漫长封建社会中,僧侣阶层虽没有像欧洲的罗马教廷那样具有绝对的权威,但作为社会生活中的一个特殊阶级,其他位也是神圣不可渎亵的,更不许随意讥嘲,尤其是唐以后佛教获得皇帝的青睐之后。他们不劳而得食,人们默认; 他们宣扬普渡众生的佛理,人们信奉,很少人敢于正面揭示他们的丑行。《僧餅》却把锋芒直接指向自作聪明而又愚陋自大、唯利是图而又欺诈狡赖的僧人,在机智伶俐的弟子面前现了原形,丑态毕出,充分暴露出他们的肮脏灵魂,在笑声中接受世人的唾骂与审判,使人们在笑声中体会、认识到统治阶级的黑暗、政治的腐败、道德的沦丧,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剥削阶级的本质。平时口口声声慈善为怀的僧人,“作得数十个餅,买得一瓶蜜”,竟“于房中私食。”不但不让弟子分享,“食讫”,还欺骗弟子说:“床底瓶中,是极毒药,吃即杀人。”至此,已把一个好吃懒惰,狡诈自私的僧人形象勾画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及至两次 “大嗔”,最后“下床大叫”,这和市井无赖的凶残暴戾已经毫无二致了。笑话是 “笑” 的战斗。对于人间的各种不平等和腐朽的灵魂,笑话极尽其嬉笑怒骂之能事。人们在对此僧的种种丑态捧腹大笑之余,还从其弟子的智慧中得到愉悦的快感。
这则笑话的篇幅不算长,只有200字左右。在这样一个短短的篇幅内能把两个人物刻画得如此真实、生动,并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勾勒出来,没有一定的艺术功底是不行的。这则笑话在写法上可以说集中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写作技巧。我国传统的写作方法注重故事情节的描写,尤其以人物动作为中心,不像西方文学那样具有冗长的心理活动描写。这篇故事全篇没有一处多余的心理描写,都是在人物的动作和对话中展开情节,短小精悍,栩栩如生。故事一开始,已经对此僧的内在性格作了铺垫。他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性格的随意性,恰恰表示出此僧性格中的专断暴戾而“于房中私食”一节,画龙点睛似地暴露出此僧又很狡诈、自私的一面。寥寥数语,已为下面故事的进一步展开做好了准备。接着,从僧人欺骗弟子而反被弟子愚弄,因此两次“大嗔”乃至气急败坏地“下床大叫”,步步深入,环环相扣,把一个令人可笑又可恶的僧人形象完整地刻画出来了。故事中对于僧人和弟子丝毫没有做形容性的描绘,只字未提僧人如何贪吝,弟子如何聪敏,都是从他们间的对话和行为中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加以展现。例如,当弟子趁僧人不在时偷吃饼子和蜜之后,僧人越是着急弟子越平静;僧人越是恼怒,弟子越是捉弄,这个情节本身就十分生动地表达了两种人物不同的性格,无需再作多余的渲染,这也是我国笑话共有的特色之一。语言精练也是这则笑话的特点,特别是双重意义词句的巧妙运用,为故事增色不少。如故事中“僧大嗔云:‘作物生,即吃尽我尔许餅’”这“作物生”意为“为什么”、“怎么的”,本是僧人气极责备的话,小弟子却故意误解为一般的问句,使故事在结尾处妙趣横生。
笑使人胸怀旷达,笑使人增长智慧,笑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美国著名笑话集编选者柯贝兰说:“笑话是代代相传的。好的笑话是不朽的。甚至最陈旧的笑话,对于某些人还是新鲜的。只要善于把它润饰和适当地现代化一下,老树也可以开出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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