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祭财神宝卷(节录)》原文与赏析
却说这一段故事出在大明崇祯年间，陕西省东南宁羌县，有一员外姓王名璋……娶妻刘氏，夫妻二人慈悲好善……年及四十有余，缺无子息……不料善心感动了观音菩萨，早知其意，即命案下左金童下凡投胎，脱化王门为子。……孩儿长了九岁，员外将孩儿送学读书，而夫人刘氏身得重病……未久而命回西域。……不多几日，娶来陈氏妇人，到家过了几日，就起了不良之心。有前房代(带)来女儿名叫秀英，聪明贤德;还有前房代来的三百银子……陈氏用计害子，不知是怎样害法!
妇人害儿童，小姐泪纷纷。
湛湛青天不可欺，过往神灵必早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父子们受孤单三年有整，
家内中大小事无人操心，
即忙忙请亲友别作议论，
我心想要继室拉把儿童。
……大家说员外爷该娶妇人，
娶者(着)来好与你治掌家中。
……设酒筵待亲朋三日之整，
怎要了搅家鬼不贤之人。……
于是淫婆坐在床上……想了一会，有了有了，有我前房代来的三百两银子，小房床下埋上一百两，东书房里埋下二百两，老员外他若中了我的计，我立刻叫你小短命死的活不成了!
有陈氏定巧计神鬼不明，
要害他王金怀一命归阴。……
王员外酒喝醉回到家中，
夫妻们睡在床唧唧哝哝。
忽听得城楼上鼓打三更，
有陈氏惊醒来便把计生：
设虚情用假意嘻笑盈盈，
急忙把老员外叫了几声，
我今夜作了个发财睡梦，
梦财神赐与我三百纹银。
……员外拿银在手，满心欢喜，心中暗想：把只(这)妇人不可错看了，从今以后把她当作福禄财神，要好好的看待。
……有淫婆心不善又把计生，
泪汪汪动哭声坐在房中，
不知道他哭着又为何情，
老员外忙开口问了几声：
你今日烦恼的什么事情?
从头儿至尾儿说来我听。
淫婆说我的言不好说明，
说出来叫人说后娘心狠。
员外说哪个事不遂你心，
你放心说出来我便依从。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淫婆说：我梦见财神爷说，王金怀孩儿他是上方的左金童下凡，他是命大之人，你与我押不住他。又说到了五月十三日，舍了王金怀的性命，祭奠家堂财神。你若依从此事，我老两口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儿也有了，女也有了。你若不舍王金怀的性命，自今以后要死个家败人亡。我想来你必定不舍孩儿，我看你心上害疼，不如我今日把我女儿领上去到尼姑寺中削发为僧走罢!……员外听说罢，头低下口中不言，满眼流泪，心里思想：但若舍了王金怀的性命，断了我王门之后;若不舍王金怀的性命，我今日要离别活财神妻儿，目下二人不得相逢。自古常言道：满床儿女不如半路的夫妻。我宁舍了我的金怀儿祭了财神，怎舍得恩爱的活财神妻儿出了门庭，今日死心塌地舍儿，定要祭奠财神便是!
人说娘后老之后，父听母言如圣旨
今日定下狠毒计，要害亲儿赴阴司。
……不表那王员外夫妻二人，
再提起李氏女秀英花童，
秀英女刚刚的出了楼门，
耳内里忽听得母的声音，
听我母调唆父害我兄，……
把亲娘恨一声心肠太狠……
等我哥哪一天出了学门，
一桩桩一件件与他说明。
却说王金怀那日先生放学回家来，……员外便叫金怀儿，你今日读书只可再读三日，在师傅面前告假回来，五月十三日为父许下愿心，与神还愿。……
王金怀将出门来了秀英，
上前去忙把哥叫了几声，
你在学怎能知家中事情，
陈氏母与爹爹起了毒心……
(金怀)行走到讲堂上施礼躬身，
即忙忙把师傅叫了几声：……
父又娶陈氏母到家中，
调唆了我的父他也变心，
他今日老两口要害我命，
请你去救了人说个人情!
……
有先生听一言怒气冲冲，
……
既然是这个事你先前行，
我急忙就起身后边紧跟。
王金怀听师傅说了一声，
他急忙出学房先回家中。……
……王璋说： 我们还愿连别人不同，先吃几杯酒，后再还愿……
有王璋忙吩咐祭神事情，
淫婆子听一言不敢消停。
八仙桌摆酒筵甚是齐整，
各样的好美味件件鲜新……
高一杯低一杯酒气太盛，
冷一杯热一杯酒气扑人。……
说妇人下厨房把锅洗净，
洗净锅烧热水再洗儿童。……
烧热时急忙忙端来一盆，
快与儿把身上洗个干净，
把浑身上下衣一齐脱尽，
浇上水从头上洗到脚心。
点油蜡和香灯献上膰供，
供桌下跪倒了夫妻二人，
把孩儿浑身上下洗的干净，
抬在了供桌前儿放悲声!
他夫妻手点香祝告财神：
财神爷喜喜的你快领牲。
祝告了多半会财神不领，
我夫妻也没有二意三心。
有淫婆他忽然巧计又生，
儿头上又倒酒又用水淋，……
走上前用绳索把儿绑定，
抬在了案板上两手按定，
案板下放一个接血大盆。
有老贼拿刀子飞毛利刀，
淫婆子磨石上又把水淋。
抖精神走上前心系一拧，
有老贼把钢刀拿在手中，
叫缘(冤)家你今日莫怨父亲，
我送你见阎王别处投生。……
有王璋定要杀亲生儿童，
忙了那家宅内土地尊神。……
却说本宅土神慌忙来到佛堂，报知众神，……望着老贼吹了一口仙气，夫妻二人昏倒在地。……
……再表那南学里姓刘先生，……
急忙间换了衣走出学门，……
眼观见庄内中杀气腾腾，
墙又高前后门闩挪牢硬，
四下里进不去怎么救人!
那先生跪门外祝告神灵，……
观音母显神通站立云中，
吹仙气门上锁跌落地中。……
宁羌县不告你实不为人! ……
却说赵知县差了两个衙役要拿王璋夫妻二人，……按律定罪： 王璋的心硬耳软，把他的两耳割了……又将淫婆贱人游街……走一步喊一声，喊够三天，把他绑在十字街头千刀万剐。知县又叫刘先生多亏你救他兄妹二人性命，我赏你五十两银子。……我本县作了媒证，把李秀英配与王金怀，做一个兄妹夫妻。……
王金怀是金童下了凡尘，
淫婆害祭财神多亏神灵。
到日后做高官要亲扬名，
父子们团圆了大谢神恩。
李秀英是玉女也下凡境，
刘先生救他们恩如山重。
刘先生是上方文曲星君，
不做官救人难大有阴功。
那淫婆破败星狗肺狼心，
从今后娶再婚谗言勿听！
《小儿祭财神宝卷》为无名氏之作，毛笔抄本，抄纸上有“高台县儒学记”之印。
该宝卷记述继母残杀前房儿子之事，并称“这一段故事出在大明崇祯年间”，据此语及抄纸之印推断，卷本应是清代之作。
员外王璋前妻亡故，留下小儿金怀，续弦陈氏立意除掉眼中钉，通过巧设毒计，骗取员外信任，然后冒财神之名，要金怀为牲祭祀。王璋被财、色所惑，终于将亲生儿子绑上祭台。后来在秀英及老师的帮助下，金怀幸免于难，陈氏被处以极刑，王璋成了阶下囚。
一提起财神爷，人们总会嘻笑眉开，垂涎三尺，于是财神丛生，有文财神、武财神、五显神等，比较普遍的是武财神黑虎玄坛赵公明，“谓神司财，能致人富，故居人多塑像供奉”。(《铸鼎余闻》卷回引)赵公明其人最早见于晋代《搜神记》(卷五)，说上帝以赵公明等三人为鬼将。后来在明代的《三教搜神大全》(卷三)中则说赵公明为秦时人，在山中修道功成，被玉帝召为神霄副元帅，“买卖求财……可对神祷，无不如意。”所以民间的财神信仰甚为兴盛，而财神的出现又表明了我国货币流通及商品经济的发展。
既然财神能令人致富，人们当然虔诚祭祀，而《小儿祭财神宝卷》竟然发展到以儿子献祭，确实骇人听闻。人牲之俗主要流行于原始社会末期到奴隶制社会的整个历史时期中，如墨西哥的阿兹台克人每年都要举行用活人献祭太阳神的祀典，我国民间长期流传的河伯娶妇的神话就是古代人牲风俗的反映，释典《百喻经》也记载：一批商人行至旷野中，“有一天祠，当须人祀”，最后杀了向导祭奠。直到唐中宗时，沙州当地仍有人牲之俗，据敦煌遗书S5448卷《敦煌录》所载：“(沙州)城西八十五里有玉女泉，……每岁此郡率童男女各一人，充祭湫神。”神龙中(705～707)刺史张孝嵩亲斩龙首，其事遂绝。可见人牲之俗虽被官方禁止，但民间淫祀仍奉行不绝。
本卷的故事正是人牲淫祀遗风的一种折射：故事发生在十七世纪上半叶，陕西宁羌县有一员外王璋丧妻，丢下小儿金怀，年方九岁。三年后，续娶陈氏，作者安排金怀认母的第一个场面时也拉开了矛盾的序幕：金怀给继母行礼，得来的却是一顿臭骂，金怀大放悲声，跑到花园哭诉，想念亲娘，不满后母，谁知陈氏尾随其后，全都听到了，于是怒气冲冲回房中，下决心“咬牙关要害他一个狗命”，势不两立的局面形成了。
如何达到目的?陈氏开始巧设安排：把自己带来的三百两银子分别埋在床下和书房中，然后“设虚情用假意喜笑盈盈，急忙把老员外叫了几声：我今夜作了个发财睡梦，梦财神赐与我三百纹银”。挖掘的结果完全应验，王璋捧着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喜出望外，从此便把陈氏当作财神的化身，言听计从。
陈氏在此基础上，立刻展开攻势，眼泪汪汪地对王璋说：连作三梦，财神爷说如舍了金怀的性命来祭奠家堂财神，今后老俩口有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将要家败人亡。陈氏充分估计到王璋的骨肉之情，所以故意采取激将法：你必定不舍孩儿，“不如我今日把我女儿领上，去到尼姑寺中削发为僧走吧!”免得日后家败人亡，被人耻笑。王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权衡利害得失：如不舍金怀性命就意味着和陈氏的诀别，财与色全落空，最后的抉择是：“满床儿女不如半路的夫妻：我宁舍了我的金怀儿祭了财神，怎舍得恩爱的活财神妻儿出了门庭。”
条件成熟了，陈氏抓紧时机立刻行动，进行人牲活祭，整个故事情节推高潮，那扣人心弦的场面终于出现了：
先是“洗净锅烧热水再洗儿童。
……烧热时急忙忙端来一盆，
快与儿把身上洗个干净，
把浑身上下衣一齐脱尽，
浇上水从头上洗到脚心。
点油蜡和香灯献上膰供，
供桌下跪倒了夫妻二人，
把孩儿浑身上洗的干净，
抬在了供桌前儿放悲声：
他夫妻手点香祝告财神：
财神爷喜喜的你快领牲。
最后的时刻来到了：
“走上前用绳索把儿绑定，
抬在了案板上两手按定，
案板下放一个接血大盆。
有老贼拿刀子……”
这种来绝人寰、惨不忍睹的举动是历史的罪恶，宝卷对人性恶习、对神权愚昧进行了严正控诉和深刻揭露!
在危急关头，观音显灵，南学先生和秀英及时赶到。宁羌县知县绳之法，陈氏游街示众，千恨万剐，宣告了人牲淫祀被彻底埋葬; 王璋被割掉双耳收入牢狱，他们那个可笑黄梁美梦最终破来了!
《宝卷综录》 是迄今为止我国宝卷目录之集大成者，河西搜集的 《小儿祭财神宝卷》在综录中无有记载，这一宝卷的出现与少数民族风俗有关，故事发生的地点是 “陕西省东南宁羌县”，《明史》和 《清史稿》地理志中均载陕西省汉中府下设宁羌州 (原为宁羌卫)，那里 “多羌戍之民”。( 《汉中府志》) 《隋书 ·西域传》： “(女国) 又有树神，岁初以人祭或用弥猴。”《新唐书 ·吐蕃传》：吐蕃本西羌属，赞美与其臣”三岁一大盟，夜肴诸坛，用人马牛驴为牲”。可见少数民族确有人牲之风，故事发生的地点不但交代了背景与环境，也说明了此俗之渊源。
本章情节紧凑，无章节之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采用对比手法，主要人物共两对，王璋和陈氏是恶势力的代表，金怀与秀英(陈氏女)是善良的代表，一善一恶，在对立斗争中相互烘托，使各自的本质在事情的发展中得到充分展现。特别是秀英并不因血缘关系而混淆了是非观念，与王璋在财色面前无主见形成鲜明对照，是她挺身而出前往南学报信，为南学先生驰救金怀作了铺垫。金怀在儒家孝道思想的束缚下，逆来顺受，使他几乎陷于绝境。在人和人的搏中，神力仍起着重要作用，卷中先后出现了观音、金刚、太白金星和山神土地等释道之神，这是宝卷一类作品的共同之处。
本卷有三分之二的篇幅为韵文，用大段韵文铺叙故事或作人物对话，但又不是人物自身的对唱，而是第三人称的叙述。韵文结构为： 偈语→诗句→唱词。如以散文叙说陈氏萌生害金怀的念头后，转入偈语：“妇人害儿童，小姐泪纷纷。湛湛青天不可欺，过往神灵必早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有王璋自思想年近五旬……”也可以把偈语放在唱词后面，如 “王员外得银子三百两整，手儿里抱陈氏当作财神……”“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画不知心”!这种结构形式显然受唐宋俗讲的影响，先引一两句经文，然后是韵文; 同时也和明代话本小说中的 “诗曰” 相类似。
《小儿祭财神定卷》 以人牲的内容和偈语、诗句、唱词三结合的韵文为我们展现了河西宝卷的独特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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